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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青木淳子伫立在狭窄的小巷尽头,不时交抱着双臂,来回摩挲取暖。



此刻是清晨五点半,离天亮还早得很,四周黑漆漆的,栉比鳞次的民宅和公寓,连门窗也毫无动静,所有人还在安详地沉睡着。



眼前是一块已整理干净、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土地。这个季节,连杂草也呈现枯褐色。在土地中央,竖立着一块漆色鲜明的招牌。



出售 大幸不动产股份有限公司



公司名称下面写着电话号码。淳子看了又看,牢记在脑海中。



这块出售地的位置,就是她在田山町废弃工厂捡到的那个「Plaza」火柴盒上印的地址。隔着小巷,对面是小型白墙公寓,隔壁是灰泥双层建筑,两者都挂着门牌。即使对照对面的建筑物,这块地显然也是「Plaza」的地点。换言之,「Plaza」已经不存在了。



不难想像「Plaza」是一家什么样的店。放眼望去,四周不是住宅和公寓大楼、公共公寓,就是小商店。所以,「Plaza」不可能是崭新大厦里的豪华酒廊,想必是那种把一般住宅的部分空间改装成店面的简陋酒馆。现在看来这块平地的面积也不大,一定是那种挤进十个客人就很难转身的小店。



不过,就算再怎么想像也是徒然,「Plaza」已经不见了。淳子手中只有那个不存在的酒馆的火柴盒。不过,或许这家店只是搬到别处去了,于是她又折回车站前,用公共电话拨打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果然,只听见「这个号码是空号」的录音。



当然,淳子也可以打去这家「大幸不动产」,随便找个借口,打听「Plaza」的下落,可是现在这个时间,这一招八成也行不通。除了等不动产公司开门营业,别无他法。



她觉得好冷,伤口一阵刺痛,那种感觉糟透了。好像在发烧,只觉得脸颊发烫,浑身无力,呵欠连连。不过她还是勉强激励自己,再次定睛凝视那块招牌,在脑中复诵着大幸不动产的电话号码,然后悄悄钻出小巷。



不管怎样,先走到大马路上,再往站前的方向走去吧。她边走边从大衣口袋掏出「Plaza」的火柴盒,在路灯下仔细打量。



这个火柴盒还是新的。



关门大吉的酒馆、全新的火柴盒,这是怎么回事?某个跟酒馆有关的人,留着没有用的火柴盒自己用吗?果真如此,那就表示「浅羽」在「Plaza」的地位颇高,足以弄到这个火柴盒。比方说,他不是「Plaza」的客人,而是经营者的家人……



淳子缓缓地眨眨眼。



如果这个假设没错,淳子多少有点高兴。假使「浅羽」纯粹只是客人,那么就算「Plaza」现在还在营业,恐怕也很难立刻打听到他的下落。然而,如果他是经营者身边的人,那就有可能找到。总之,只要能够打听到「Plaza」的后续发展和经营者,便可突破僵局。



淳子仰望着阴暗的天空。天怎么还不亮,一天怎么还没开始?为什么不动产公司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呢?



对于淳子及她想救的「奈津子」来说,时间就是最大的敌人。不知「奈津子」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说不定已经遇害了,也许就在这一瞬间,「浅羽」和他的某个同伙,正把土覆盖在她余温犹存的尸体上。淳子一想到这里,脑中就涌现几近爆发的愤怒与焦躁,令她不禁紧握双手。



左肩上的伤口像要抗议似地刺痛着,淳子痛得一脸扭曲。



她回到车站前,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新发现,唯有地铁车站静静地开始运行,明亮又温暖,就像母亲一大早在全家人起床前,已经在厨房里熟练又专心地准备早餐。



车站的书报摊前堆着成捆报纸,她看了一下,蓦地发现电视节目已经开始播了。不知晨间新闻是否正在报导田山町的事件?警方已经进展到什么程度?



淳子离开车站往回走,抱着明确的目标开始绕着市区打转,她在寻找咖啡店或小饭馆,找一家有电视可看的店。这是她第一次造访东大岛,宛如棋盘的道路井然有序地纵横着,巷弄很好找,漫不经心地走着走着,便看到一座大桥。桥墩很高,必须爬楼梯才能过桥,她一边按着抽痛的肩膀一边拾阶而上,眼下是宽阔的河面,河堤的壁面标示着「中川」。



她就这么望着乌黑的河面,独自伫立了半晌。出门前查过地图,这附近的地理位置在脑海中浮现。中川——不就是不远的下游处和荒川会合的支流吗?



荒川。那条河的名字令她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河边发生的杀人案,已经成为她生存下去的核心与支撑了。



那一次,她杀了四个人。



记忆鲜明,随时都能唤醒当时的情况。不过对淳子来说,杀人情景从来没有化为恶梦折磨她,她的睡眠总是深沉而安详。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似乎有点危险,于是也会翻阅描述杀人凶手心路历程的手记,或是死刑犯犯罪实录的书籍。根据书上表示,普通的杀人犯并不像淳子这样有明确意图或手段,多半只因一时冲动、利害关系,或是自我防卫才动手杀人的,他们明明对罪行毫无悔意,却深受恶梦所苦或饱受幻觉或幻听折磨。可是,淳子完全没有这些后遗症。



那是因为淳子的杀人行为,一直是一种「战斗」。对于她来说,这「战斗」是一种义务,非打不可。



淳子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力量。那么,她当然得善加利用,而且是朝着正确而有益的方向。



猎杀那些生来只为了毁灭、吞噬他人的野兽——这就是她的目的。



(我,是一把装了子弹的枪。)



河面上的冷风拂过淳子的脸颊,她静静地这么想,在过去已经思考了无数次,这个念头早已刻在她的心坎里。这一刻,在她心中视为圣域的某个角落,已经悄然地生了根。



然而,可悲的是,这把枪并没有雷达,也没有卫星导航系统。现在,枪口该瞄准的敌人在哪里?



淳子叹了一口气,正要循着原路走下楼梯,视野中突然闪过一团模糊的白影,她抬起头。



俯瞰街景的右方,在那个盖满建筑物的地区一隅,冒出了白色蒸气。她没看到烟囱……,那是什么?



不管怎样,那表示蒸气底下有人开始活动了。淳子冲下楼梯,朝着冒蒸气的方向跑去。肩伤让她痛得哀叫,不过她还是按着伤口赶路。



经过两个转角,蒸气越来越浓了,甚至飘到马路上,这是一条挤满狭小店面的商店街,在成排拉下的铁门及折叠的遮阳篷中,只有一间店开了门,抽风机正在运转,有人进进出出,白色蒸气就是从那间店的门口飘出来的。



淳子停下脚步,仰望招牌。



伊藤豆腐店



搞了半天原来是豆腐店啊,她觉得有点好笑。对啊,难怪会这么早营业。



有个身穿白罩衫的女人,抱着一个金属框架走了出来,她脸上戴着口罩,头发也用白头巾罩着。淳子略微后退,小心翼翼地躲在电线杆后面观察。



比起街上的其他店家,这间店大多了,虽然是豆腐店,却看不到摆放零售商品的陈列柜,说不定是批发商。



店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货架上堆满了潮湿、溢满白粉的汽油桶,原来装的是豆渣,不晓得要送去哪里。淳子从电线杆后面走出来,悄悄地靠近小货车,她感受得到蒸气的暖意,还有一股药水味。



刚才那女人正用一条长水管放水,把手中的金属框架泡进大水桶里,抓起棕刷刷洗。淳子伸长脖子一看,店内还有两个人穿着和那女人一样的白罩衫,在机器之间忙碌地穿梭。



淳子朝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女人,说了第一句话。



「对不起,您早。」



女人吓了一跳转过身,似乎真的很惊讶,猛然停止作业,转头瞥着淳子,手上的水管也顺势一转,水朝淳子喷来。



「哎呀,抱歉!」



女人急忙将水管朝下,水花溅到了淳子的大衣。



「没事吧?有没有溅湿?」



女人戴着浅蓝色橡皮手套,穿着同色长靴,朝淳子走近一步,长靴发出吱呀声。



「不要紧,对不起。」



「不好意思。」



女人有半张脸被口罩遮住。即便如此,听声音也能猜得出对方不算年轻,没化妆的眼睛四周有些细纹。



「抱歉打扰您工作。」淳子客气地致歉。「我想问路……」



「好啊,你问吧。」



女人爽快地答道。她把水管往水桶一插,右手叉腰,感觉上好像在说:有话快说!我可是很忙的。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间店叫『Plaza』?」



她刚才确认过「Plaza」的旧址,比这间豆腐店更靠近车站,不过两者距离不远,像这种小镇的商店街,多半会成立商荣会或工会,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什么消息。



「Plaza?」女人倾着头。



「嗯,我想应该是酒店,就像小酒馆那样。」



「呃,你是说车站旁边巷子里的那家店吗?」



她果然知道!



「对,没错。」



「那家店已经倒罗,房子也拆了,被夷为平地了。」



「那您知道店里的人搬去哪里吗?」



女人首度露出微微戒备的表情,缩着下巴观察淳子。淳子挤出一抹微笑。



「我以前承蒙那里的店长照顾……。今天正巧经过附近,想顺便拜访一下,可是这小镇好像变了,所以我迷路了。」



如果冷静思考,大概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谎扯得很烂,这时还不到早上六点,访友叙旧未免太早。可是,现在的淳子已无暇设计借口,在沉睡的市区中,好不容易发现一间店开门营业的喜悦,以及从昨晚累积至今的疲累与伤口的疼痛,还有线索中断的焦虑,使她开始丧失了专注力。



再加上这股蒸气。淳子虽然喜欢吃豆腐,不过制造过程的味道实在令人不敢领教,在药味浓烈的蒸气笼罩下,刚才中枪时伴随晕眩的恶寒好像又出现了。



「总之,『Plaza』已经没了。」女人毫不客气地说。「至于店里的人现在在干嘛,我可不知道,我跟他们没有来往。」



「请问店是什么时候倒的?」



「大约一个月之前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店里的人不是这镇上的居民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女人甩头背对淳子,径自朝水桶蹲下,用力扭紧水龙头,水停了,她拿起金属框架,往店里迈步走去。



「呃,对不起……」



「你还想干嘛?」女人转身。



淳子张口结舌,看来好像惹火对方了。她不该在过度焦躁的情况下,毫无计划地开口。



「不,没事了。谢谢您。」



她尽可能地想要客气地深深一鞠躬,等她抬起头时,由于动作太急,突然一阵头晕眼花。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不舒服达到极限,令她失去重心,情急之下伸手想扶抓东西。



淳子的手在空中划过,过了一会儿,感觉某种冰冷的东西泼上身,她倒在那女人的水桶里。



「喂,小姐!」



女人大叫着,啪达啪达地踩着雨鞋冲过来,淳子拼命挣扎着想起身,身上的大衣浸了水,直打哆嗦的刺骨寒意窜进全身,晕眩感越来越严重,那股气味令人作呕。



「喂,你怎么了?振作点!」



我没事,不好意思……。淳子自以为这么说,但话不成声,便昏了过去。



淳子从昏睡中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脸,那张脸正凑近看着淳子。是一张少女的脸,尖下巴、丹凤眼、微翘的鼻头、微噘的嘴唇像是要抱怨什么似的,不过五官长得很可爱。



少女微噘的唇瓣开启,扭头朝身后的方向喊:「妈,这人好像醒了。」



淳子转动眼珠,环视四周,天花板上贴着木纹壁板,挂着造型简单的吊灯。很暖和,感觉背部软软的。



她正躺在某处……



方才还在凝视她的少女,此刻凑近她眨着眼。



「小姐,你没事吧?」



淳子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一动肩膀就痛。



「太好了。」少女低语,表情很僵硬,看起来毫无笑意。「我一直在观察你,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叫救护车了,真是吓死人了。」



淳子试着起身,但是感觉浑身沉重不听使唤,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总算挤出声音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大概是贫血。」



少女仿佛要把淳子说的话放在秤上仔细衡量,眯着眼睛说:「小姐,你受伤了耶。」



淳子心头一惊。「对,有一点。」



被发现了吗?不过,她们似乎没找医生过来。好险!万一医生一检查,肯定会发现那是枪伤,要是她们报警就麻烦了。



「只是一点小伤,因为我有点感冒,所以才会头晕,已经不要紧了。」



为了让这番话更具有说服力,淳子使劲扭动身体,用右手撑起上半身,然后环顾四下。



这是一间和室,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称它为传统的「起居室」。中央放了一张折叠式的矮桌,桌旁环绕着无脚的和室椅。淳子刚才就躺在那张矮桌旁,她的大衣和鞋子都已被脱下,身上盖着毛毯。那是一条被口用旧毛巾缝住、质地柔软又好闻的毛毯。



说到气味,这间起居室也有那股蒸气味,若有似无地飘散着。看来,这里应该是伊藤豆腐店后面的住家。少女背对着区隔起居室与房间的玻璃拉门而坐,身旁就是电视机,摆在上面的时钟显示此刻快七点了。



这表示淳子昏迷了将近一个小时,中弹后虽然凭着意志力勉强行动,伤势还是令她元气大伤而失态,淳子不禁咬唇。



少女讶异地盯着淳子。这时候,淳子才发现少女也穿着白色罩袍,如果戴上口罩再把头发包起来,想必跟刚才那女人一样吧。这个少女一定是刚才在店里工作的那两人之一。



「妈,你来一下!」少女再次朝背后扬声,然后转头面对淳子,绷着脸说:「小姐,听说你是来找『Plaza』的?我妈这么说的。」



刚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少女的母亲啊。



「对……,没错。」



「你想干嘛?」少女直截了当地问。「难道你……,你也是……,不,你也有点年纪了。」



少女语意不明地咕哝着,窥探似地看着淳子。淳子也回视她,她略微垂眼,最后鼓起勇气说:「你该不会……,也被浅羽害得很惨吧?所以才回来找他?」



淳子瞪大了眼,看到她的表情。少女醒悟似地点点头。



「啊,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不然来找浅羽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小妹妹,你认识浅羽……,浅羽这个人?」



少女耸耸肩。「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国小、国中也同校。」



「他是在这附近长大的?」



「对呀,本来住在『Plaza』那里,店面的二楼就是他家。」



「那,『Plaza』倒了以后,他搬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谁晓得啊!」



刚才在店门口遇到这名少女的母亲,对方口口声声说和「Plaza」没有来往,而且语气非常冷淡。如果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照理说两家的父母应该有来往。可见得那母亲说谎,问题是她为何要说谎?为了袒护浅羽一家?还是为了避免扯上关系?



从少女阴郁的表情和她刚才所说的来推敲,显然是后者吧。想必,过去一定有很多与浅羽发生纠纷的女人找上伊藤豆腐店。



「之前,也有像我一样的女人来找过浅羽吧?」



少女点点头。



「不只是女人,还有讨债的,连警察也来过。」



「警察?」



「是刑警。那家伙好像闯了什么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大概是半年前吧。」少女茫然地盯着墙上的月历。「那时候『Plaza』还在营业,浅羽他妈妈也在。」



「是什么案子?」



「我也不清楚。干刑警的,除非真有必要否则不会透露这种事。」少女的语气似乎变得很内行,继续说道:「一旦起了疑心,他们绝不会停止怀疑。」



淳子认真打量少女小巧的脸蛋,素颜,整齐的及肩长发塞在耳后,清楚地看见她的双耳有很多个耳洞。



「我来这里问这些事,真的纯属偶然。」淳子说,「其他人……,当然也包括警方,为什么会为了浅羽的事情来找你?」



「这是明知故问嘛。」少女笑了,那双丹凤眼眯成一条线,看起来稚气又惹人怜爱。



「我真的不知道。」



「少骗人了!算了,反正大家都在骗人,不只是你。」



「……」



「因为我啊,一年前还跟浅羽他们混在一起。」



「你也是一伙的?」



「对!不过现在不同了。」少女说着,坚毅的眼神凝视着淳子。「我已经跟他们拆伙了,现在与他们无关。」



这席话说得斩钉截铁。淳子感觉话中隐藏着浓厚的恐惧,不只是怕惹麻烦、强调自己不同于那些不良少年,也像在说服自己:我已从迫切的恐惧中匆忙逃走,现在已经安全了。



这名少女从浅羽及其党羽的魔爪下逃了出来,想必尝过至今回想起来依然颤抖不已的恐怖滋味。



在田山町那间废弃工厂看到的景象,再次掠过淳子的脑海。有过那次亲身经历的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淳子在心中低语。



「我叫青木淳子。」淳子轻轻点个头。「承蒙相助,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做,拜托你别那么夸张。」少女慌忙摇手,大概是想掩饰羞涩吧,她急忙转身,扯高了嗓门喊叫。



「妈、妈!没听到吗?」



「听到啦。」



淳子才在想那个声音就在隔壁,少女的母亲已经从玻璃拉门后面露脸。



「讨厌,原来你在啊。」少女嘟起嘴。「你在偷听吧?」



母亲没回答,像是要保护女儿似地叉开双脚站在少女背后,狠狠瞪视着淳子。包覆头发的白布已经取下,看起来判若两人。



这名少女的母亲顶多四十五岁吧。淳子感觉刚才在店门口看到她时,脸部表情和说话声音比较年轻,拿掉头巾之后,却像五十多岁了。那是因为她的白发多得惊人,或许不纯粹是天生体质,淳子明知这点无关紧要,但听完少女的叙述后,总觉得她母亲的满头白发,是操心浅羽和她的证明。



「既然醒了,那就请回吧。」母亲尖声说道。「请你别来烦这孩子。」



「妈你怎么这样讲话。」少女提出抗议。



「你给我闭嘴。」



「我怎么能闭嘴,这件事说不定也跟我有关。」



「已经跟你无关了!」



原来母亲也和女儿一样害怕,淳子切身领悟到这一点。虽然她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不过,这个和浅羽牵扯不清、遭遇可怕经历的女儿,可是这位母亲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来的吧,当然不想再有任何牵扯,更不肯让女儿淌这浑水。



「我无意拖令媛下水。」淳子安静地、缓缓地说道。「很感激你们救了我,谢谢。」



淳子说完想起身,少女急忙伸出手。



「可以吗?最好还是躺一下。我看你还是去看医生吧。」



「信惠,你不要管闲事!」母亲喝斥。「赶快让人家回去吧,妈已经受够了。」



「那你就别管,我实在很不放心。」



原来这名少女叫信惠啊。淳子朝她微笑。



「信惠,你妈说的没错。刚才我也说了,我不是专程来府上拜访的,真的只是巧合。所以,我不能再让你们照顾了。」



一走出起居室就是狭窄的脱鞋处,淳子的球鞋并排放在那里。母亲取来大衣,不发一语地塞给她,她道过谢,接过大衣,便朝门口走去。



既然信惠不知道浅羽目前的住址,再继续追问下去也没用。淳子虽然擅长战斗,寻人却是门外汉,再加上体力似乎比意料中更虚弱,这令她意志消沉。



在店门口的右边,第三个白衣人正在工作。淳子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信惠的父亲,他站在自动加盖机前面,正在检查成排由右往左移动的盒子,然后把加盖后的盒装豆腐拿起来,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的箱子里,动作非常熟练。



「谢谢!打扰了,不好意思。」



对方听到淳子出声招呼,朝这边一瞥,表情僵硬,眼神充满怒意。他不发一语,立刻别开视线。淳子猜想,如果他摘下头巾,想必也是一头白发吧。



淳子步出店门,朝车站方向走去,市区开始苏醒了,人潮也略有增加。上班族行色匆匆地快步越过淳子,如果撞上他们,一定又会跌倒,淳子小心翼翼地走在人行道边缘,心想与其搭电车,不如坐计程车比较快,身上带的钱应该够吧……



「喂,等一下!」



淳子才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叫唤,就有某种东西像一阵风似地追过她,在她眼前紧急停住,原来是骑脚踏车的信惠。信惠已经脱下白色罩袍,换上牛仔裤和蓝色套头衫。



「等一下。小姐,你要去哪里?」



淳子忍不住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她想。



「回家。」



「真的?」



「对,没骗你。」



「怎么回去?你能走吗?」



「慢慢走就没关系。」



「浅羽的事你要怎么办?」



「改天再重新来过吧,反正不知道他住哪里也无计可施。」



信惠抓着握把,单脚放在地面支撑,想了一下,然后问道:「小姐,你来找浅羽有什么事?」



「跟你无关的事。」



「不见得吧,你不说说看怎么知道。」



「不用担心,真的跟你无关,倒是你……」淳子朝伊藤豆腐店的方向转身。「如果再不回店里,真的会惹你爸妈生气喔,我比较担心那个,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挨骂。」



「不用管他们。」信惠断然回了这一句,「反正我爸妈都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你说你爸妈?」



这句话从信惠口中冒出来,未免太不合时宜。若真要说的话,也应该是她爸妈对她说。



可是信惠又说了一次。「对呀,他们忘恩负义。」



「就像我,那时候也差点被浅羽他们杀死,幸好有陌生人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可是,他们看到别人有难却见死不救,而且还是受浅羽所害的人,这样若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信惠认真的口吻,和那句「差点被杀死」,仿佛狠狠地甩了淳子一耳光。她踉跄着退后半步,重新盯着信惠。



想必信惠很清楚这句话的功效吧,大大地点头。



「没错,我当初差点被他们杀死。」她如此重复道。「他们就是这种人。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困扰,不过我想一定很麻烦,所以绝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见浅羽。」



车站附近有个小型广场,四周环绕着整齐的灌木丛,广场上有长椅,她们俩在那里坐下。



「小姐,你脸色发白耶。」信惠凑近看着淳子。「会不会冷?还是要找家咖啡店进去坐?」



「不要紧。而且,这种话也不方便让别人听到吧!坐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实际上,置身于车站前逐渐加速运转的晨间喧嚣中,两人也似乎被孤立了。不过,这让淳子对信惠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她开始心疼这个少女。



「一开始我不是说过了吗?就那些被浅羽纠缠的女人来说,你的年纪好像大了点。」



「对,你是这么说过。」



「到底是谁跟浅羽发生纠纷?该不会是你妹吧?那些家伙很少锁定年长的女人。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他们说如果扯上大人,借口就不管用了。」



「借口?」



「嗯,对方如果是高中生,即使不是学生至少年纪也差不多,就算闹开来也很像同伙在吵架。如果勒索或动粗,对方多半只是吓得要命,很少去报警。即使在市中心犯案也不会引起人注意。对女孩子也是,如果找的对象是傻傻跟他们走的小女生,就算出事引来警察,最后通常是判定双方都有错。可是,如果找上大人就不一样了。浅羽这些人要是盯上哪个上班族或是把粉领族拖上车,肯定马上会引起一场大骚动。」



淳子一边点头,一边闭眼。原来如此,信惠说的没错。不过,自从信惠逃离浅羽那票人以后,对方的作风好像就改变了,而且是大幅度转变。



(他们杀了人啊!昨晚他们攻击一对情侣,杀了男人,把女人掳走囚禁在某处。不只如此,他们好像还犯下了其他杀人案呢。)



这些话都冲到了喉头,淳子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不能告诉信惠,如果信惠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没办法回答。因为在田山町的那间废弃工厂里,正躺着三具被她烧死的浅羽同伙的尸体。



(不过此时,陈尸地点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吧。)



淳子想到这里,意志消沉的内心隐约又恢复了一点胜利感。她睁开眼双,看着信惠。



「我妹现在好像跟浅羽那票人有来往。」



「我就知道。」信惠忿忿地咋舌。「你妹是个美女吧?因为你也很漂亮。」



「不会吧。」



「浅羽可是以貌取人呀。」



「信惠也很可爱呀。」



「我不行。」信惠凑近了说。「所以差点被杀掉。那……,你希望他们断绝往来罗?」



「是啊。我妹……,好像越变越坏了,我很担心,我听她一天到晚提起浅羽和『Plaza』,然后又在她的大衣口袋里发现『Plaza』的火柴盒,所以才想说干脆过来看看。」



「在这种大清早?」



「因为那家店好像是酒馆,我不喜欢晚上去。而且,我本来就要上班。」



信惠再次打量淳子的装扮。「小姐,你是上班族?」



「嗯,只是小公司啦。不过我今天要请假了,伤口很痛。」



「是肩膀的伤吧?你是怎么受伤的?」



「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淳子自己都觉得很不会说谎,因此当听到信惠幽幽地表示「抱歉,我实在不相信你说的……」时,不知为什么反而松了一口气。



「你们被卷入什么事,浅羽也有份,你为了解决才来找浅羽……,到此为止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接下来好像是乱编的。」



「对不起。」淳子说着微微一笑,这样信惠应该会明白吧。



果然管用。少女也露出了微笑。



「我可以抽烟吗?」



「好啊,请便。」



信惠站起来,跑向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零钱买烟,然后又摸着口袋走回来。



「打火机……,啊,找到了。」



她回到长椅,试图用打火机点烟,可是有风,一直点不起来。淳子看准打火机冒出火花的瞬间,轻轻眨个眼,把视线移向信惠嘴边的香烟前端。淳子需要拿捏力道,就像用汤匙喂婴儿一样,她把热波降至最小,轻轻地释放出去。



明明打火机没点火,香烟前端却燃了起来,信惠有点吃惊,连忙把嘴上的香烟拿开。



「奇怪?」她说着,来回审视香烟和打火机。



「信惠,你几岁?」淳子问。



「啊,我吗?十八。」信惠拿烟的手来回煽动。「不过,我已经在工作了所以没关系。」



「那倒是。」



「反正我国中时就开始偷抽了,现在连我爸妈都认可了。这个打火机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个时髦雅致的景泰蓝女用打火机。



「好漂亮。也给我一根烟吧!」



淳子这次没再变魔术,信惠用自己的烟替她点着,两人并肩坐着,淳子起先有点咳嗽,不过香烟似乎抚平了情绪。



「信惠十八岁,那表示浅羽也是十八岁罗?」淳子说。



「嗯,那家伙也没念高中。」



「不是学生啊。」



然而,不管怎样还算是未成年。淳子在工厂看到他时,还以为他有二十岁,因为他的体格很健壮。



「浅羽叫什么名字?」



「敬一。深浅的浅,羽毛的羽,尊敬的敬,数字的一。怎么,原来你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啊?」



浅羽敬一吗?



「据说那家伙的老爸希望他成为这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才给他取这个名字。很讽刺吧?」



信惠说着,把烟往脚边一扔,用鞋跟踩熄。



「要不要看那家伙对我做了什么好事?」



淳子还来不及说,信惠已经背对着她,反手把套头衫的领口用力往下拉。



「你过来看我的背。」



在信惠纤细的后颈上,发脚的细发和汗毛簌簌抖动。淳子从套头衫的缝隙之间窥看她的背,顿时寒毛倒立。



那应该是刀伤吧,一个大叉,从两肩斜斜划过背部,末端似乎直达两边的侧腹。



过了很久以后,信惠才转身面对淳子。



「这伤口足足有两公分深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