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七章(2 / 2)


4



二十八日秋分,好不容易从一连串的法事当中解脱的静信驱车前往中外场。造访人称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妇前阵子突然失踪,静信觉得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



三安位于中外场的最南边,发源自西山的小溪从屋旁流过。混凝土沟渠上的水流与其说是小溪。不如称之为小水沟还比较恰当,小水沟的另一侧,就是下外场了。



来到中外场的静信直接走向王安家的玄关,这时屋旁紧闭的挡雨板顿时引起他的注意。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两点,早就过了村民的午睡时间,紧闭的挡雨板令人联想起山入的村迫家。静信强掩内心的不安,站在玄关的玻璃门之前。



不出所料,玻璃门果然关得紧紧的。静信按下门铃,却不见有人出来应门。无计可施的他只好绕到屋子的后面,却发现每一扇窗户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一副门窗紧闭的模样。



如果只是出门办点事情,一般人都只是将大门带上就出去了,只有在出远门的时候,才会像现在这样门窗紧闭。



带着一丝不解的静信回到前门,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人家。三安的四周都是田地,完全没有左邻右舍,距离最近的就是马路对面的田茂家。中外场的田茂家总共有两户。这里的田茂家跟三安一样都是典型的务农人家。面向马路的挡雨板全部开启,从外面就可以看到屋内的人影。



“有人在家吗?”



站在廊绿的静信大声叫门,这时正在屋内看电视的中年女子回过头来看着静信。她就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田茂由起子。



“哎呀,原来是副住持。”



由起子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廊缘。



“这阵子总算没那么热了。副住持找我们有事吗?”



“不好意思,请问你知道对面的安森家去哪里了吗?”



“三安吗?他们前天搬家了。”



“什么?”静信大为吃惊。



“站着说话不方便。请进来喝杯茶慢慢聊吧。”



由起子如此殷勤,静信也不好意思拒绝她的好意。起居室的电视正播放着节目。地上到处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不过静信倒是没看到小孩子的身影。端着茶回到起居室的由起子一看到地上这么凌乱,连忙弯下腰收拾玩具,嘴里还笑着说是孙子弄的。



“现在他会走路了,我们这些大人可就累了呢。那小子不是把玩具丢了一地。就是一天到晚鬼叫鬼叫的,好不容易等到媳妇和婆婆带他出去买东谣。我才能暂时喘一口气。”



由起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婆婆身体还好吧?”



“托副住持的福,她老人家的身体可是比我还硬朗呢。我婆婆她以前总是开玩笑说既然公公那么早死,自己可要活久一点才够本,看来她老人家还真的有长命百岁的可能。”



“那真是可喜可贺。”静信微笑以对,不一会儿就转变话题。“对面的安森家……”



由起子撕开点心的塑胶封套,朝着对面看了两眼。



“嗯。前天搬走了,而且还是在大半夜的时候。”



“晚上搬家?”



由起子点点头。



“他们没跟副住持打声招呼吗?说起来他们也没跟我们提起要搬家的事,要不是前天晚上听到卡车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三安要搬走了。”



“高砂运输的卡车吗?”



听到静信的问题,由起子立刻朝自己的前额拍了一下。



“经副住持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卡车上面的确漆了一个松树的标志。原来那就是高砂运输的卡车,副住持可真是见多识广。”



静信不置可否。



“当时我看到好几个人不断的把屋里的东西往卡车上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过去一问才知道是在搬家。不过说来也奇怪……”



说到这里,由起子刻意压低音量。



“副住持知道三安的媳妇突然失踪了吗?”



“是有听过类似的传言。”



“这不是传言,是真的失踪了,好像是八月底发生的事情。印象中是在傍晚的时候,米子问我有没有看到他们家的媳妇。我仔细一问,才知道三安的媳妇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家人原本以为她出门了,想不到一直到傍晚都没回来。当时我立刻叫米子赶快报警,这阵子村子里一连发生好几件莫名其妙的怪事,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由起子说完之后看着静信,一副“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神情。静信只是暧昧的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原本以为晚上就会回来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依然不见踪影。之后我仔细问过米子当时的情况,才知道日向子的行李箱不见了,衣物也少了好几件。米子说媳妇一定是离家出走了,当时还气得不得了呢。不过真的不是我爱说。米子跟日向子之间一直处不好,大家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了。”



“嗯。”静信跟着附和由起子的说法。



“当初日向子跟弘二在一起的时候,老实说大家都不怎么看好,因为米子总是看日向子不顺眼。其实日向子的本性不坏,只是做起事来太过粗枝大叶,说难听一点就是我行我素,就连跟弘二结婚,都是她自己决定的。等到米子知道他们要结婚的时候,日向子连场地都已经预定好了,还说什么要跟弘二两个人到国外去举行结婚典礼,不需要双方家人在场。这下子别说是米子,连诚一郎都发火了,当场就不允许他们两个结婚。气氛弄得很僵呢。可是那个时候日向子已经怀孕了,两个老的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非让他们两个结婚不可。”



“原来当时已经有小孩了。”



“嗯。不过最后流掉了。知道自己的女儿怀孕之后。日向子的父母当然是气得直跳脚,后来还是有人出面协调,才决定在沟边町举行结婚典礼。好不容易地点敲定了。这次却轮到日向子的父母有话要说。三安的长子不是搬出去住了吗?求学时期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大学也是念城里的一流学校,最后还在公立银行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偏偏日向子的父母当初会同意这们亲事,就是看在弘二不是长子的份上,后来知道女儿嫁人之后必须跟公婆同住,立刻就当场反悔。再加上弘二婚前跟日向子的父母信口开河。后来却又无法履行承诺,更是加深了两家之间的鸿沟。后来日向子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弘二又是离不开母亲的孩子,小时候只要没看到米子,弘二就会哭着到处找妈妈呢。诚一郎和米子抓住亲家爱面子的弱点。放狠话说如果不跟公婆同住的话,这个媳妇我们也不要了,结果日向子的父母不忍心看女儿成为单亲妈妈。才只好勉强答应这门亲事。”



“原来如此。”静信点点头。



“还没结婚就闹出那么大的风波。结婚之后当然不可能相安无事,家里面几乎天天上演全武行。诚一郎和米子向来不给日向子好脸色看。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弘二就会站在母亲这边。加上米子将孩子流产的责任怪罪到日向子身上,这件事传进亲家的耳中,更是觉得岂有此理。孩子流产的时候,日向子也差点丢掉一条命,如今婆婆将责任全都推到女儿身上。日向子的父母当然会觉得忿忿难平,立刻就叫日向子东西收一收回娘家。这件事米子真的过分了点,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后来在大家的居中协调之下,米子好不容易肯向亲家道歉,这才解决了事情。谁知道日向子回来之后照样每天吵个不停。”



“嗯……原来如此。”



“如果当先生的肯站出来主持公道。两边自然都无话可说,偏偏弘二简直像是有恋母情结一样,一发生争执一定站在米子这边,结果两夫妻动不动就为了这件事吵架。日向子其实本性也不坏,不过就是太好强了一点,什么委屈都藏不住,所以一听说日向子失踪,我们马上就猜她八成是回娘家了。之后我们叫弘二去把老婆接回来,可是他跟米子都说既然这个家待不住,就随她去吧。但是事情不应该是这么办的吧,要是真的合不来要离婚,也得跟对方说清楚讲明白才对啊。听我们这么一说之后。弘二才老大不情愿的打电话去日向子她娘家,结果发现她根本没有回去,搞得亲家那头急得直跳脚。”



“日向子的父母也不知道她跑哪去了吗?”



“就是说啊。之后两个老人家登门理论,责怪米子和弘二怎么不早点通知他们,还说日向子有什么万一的话,他们要负全部的责任,两家之间的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最后还是日向子的父母自己去报警的。米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当着亲家的面前说媳妇一定是在外头偷汉子。所以才跟对方私奔去了。我家媳妇跟日向子的交情不错,所以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人。日向子看起来虽然像个傻大姊,男女之间的分际却看得很重。别看她穿着时髦而且又染头发,一副走在时代尖端的流行打扮,骨子里其实是个保守的小女人。虽然她很爱玩,经常跑到沟边町找乐子,以前也有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的记录,不过这也只是她想逃避夫家的精神折磨,所以才跟好朋友出来诉诉苦而已。想不到米子就这样认定媳妇经常在外头跟男人厮混,还把这次的失踪归咎于跟男人跑了。”



“……原来如此。”



静信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别人家的八卦,而且一坐下来就好像没完没了似的。这时由起子又继续说下去了。



“米子跟日向子的关系这么恶劣,想不到居然会想搬去跟媳妇一起住。”



“什么?”



由起子马上向静信说明原委。



“米子说日向子打电话给她,要她搬过去跟她一起住。副住持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日向子回来的话,那倒还说得过去,如今却变成三安全家人搬到日向子那里。而且我后来才知道弘二早就把工作辞掉了。全家人丢下这里的房子和土地不管,二话不说搬去跟离家出走的媳妇住在一起。这实在不合常理。”



静信点点头。



的确十分不合常理。如果媳妇是跟儿子一起离家出走,就跟境松家的情况一样的话,那倒还说得过去。如今跟家人大吵一架之后离家出走的媳妇居然要夫家搬过去跟自己住,而夫家也立刻丢下这里的房子和土地举家迁移,也难怪大家会觉得不可思议。



“听米子说要搬家的时候,大家都感到不可置信。可是米子她却十分坚持,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注视着虚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她没告诉我们要搬到哪里,也没说之后打算怎么过生活,就这么搬走了。而且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留在原地没动。那天晚上我偷偷瞄了卡车到底载走哪些东西。才发现根本只有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除了不可思议之外。还感到有点可怕呢。”



的确大有问题。静信心想。三安的搬迁太不自然了,米子说要搬去跟媳妇住。应该也只是个藉口而已。可是她为什么不惜说谎,也要离开外场呢?三安在这里有屋子有土地,也有赖以为生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们非丢下这一切离开这里不可?静信实在是想不透。



由起子叹了口气。



“那天我儿子说了一句话,听得我不由得毛骨悚然了起来。”



“令郎说了什么?”



“他说搞不好日向子根本没失踪,只是被埋在三安的后院罢了。”



由起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太夸张了吧?”嘴巴上虽然立刻否定,静信内心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很有可能。不对,这不是有没有可能性的问题。三安的搬迁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因素,令人不得不往坏的方向想像。



走在回家路上的静信陷入长思。村子里最大的问题应该是不知名的传染病,以及传染病所造成的连续而且密集的死亡。这才是静信调查的重点。可是一想到境松和三安的个案,却让静信怀疑真正的异常似乎不只是一连串的死亡事件。



未知的事件正在村子蔓延,传染病只是其中一部份罢了。然而未知事件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一连串的死亡和不合理的迁移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5



傍晚时分。敏夫接获行田悦子已经死亡的电话。等到敏夫赶到行田家的时候,悦子完全没有生命迹象。而且已经死亡好几个小时了。看来应该是在丈夫文吾到山里工作的这段期间死亡的。悦子的模样安详。衣衫也十分完整。走的时候应该还在睡梦中才对。敏夫二话不说,立刻在死亡证明书写下急性肾衰竭的字样。



将证明书交出去之后,敏夫想替行田和悦子抽血。结果遭到拒绝。既然无法检查血液。敏夫也只能猜测悦子的死因,不过悦子的年纪虽大,身体倒是保养得不错,如果早点就医的话,就算无法治愈。至少也不会让病情继续恶化下去。想到这里。回到医院继续与接踵而来的病患搏斗的敏夫顿时感触良多。村子里的人平常一有什么小毛病就往医院跑,但身体真的出问题了。却反而很忌讳就医。或许身体不适的患者本来就不愿意出门。然而有些病是拖不得的,拖下去就会出问题。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些生病的患者肯在第一时间前来就诊呢?就在敏夫思前想后的同时,门诊时间也跟着结束了。当他回到房间跟墙上的病历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静信刚好来访。



“情况怎样?”



才刚进门,静信就劈头丢出这个问题。苦笑不已的敏夫只能摇摇头,脸上带着几丝自暴自弃的神情。



“初期症状果然是贫血没错,有些病例会出现轻微发烧的症状。一旦出现初期症状,三天之后病情就会急速恶化,造成多重内脏功能低下、轻微浮肿以及轻微黄疸、或者是免疫力下降所导致的局部发炎。抗生素的效用不大,所以应该不是细菌所引起的。”



“有没有可能是耐性菌?”



“连银色子弹都没用了,应该不是细菌感染才对。现在只知道如果在出现贫血症状的阶段立刻输血。好像可以延长患者的生命。除了贫血之外,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疤痕。每个疑似病例的表面血管附近都会有被虫子咬过的痕迹,而且多半都呈现蓄脓的状况,我敢确定这一定是媒介生物造成的,至于是哪种生物就不得而知了。以上就是我所掌握到的患者共通点。与患者的身体特征、生活习惯以及环境完全无关。也不是饮水、土壤或是食物污染所造成的,更不是中毒,而是一种感染症状。这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对了,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静信打开笔记本,将里面的便条纸交给敏夫。



“目前还找不出患者之间的共通点,不过有件事倒是颇为耐人寻味,只是我不知道跟这种怪病有没有关系就是了。”



静信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敏夫以手撑着脸颊,示意静信继续说下去。



“山入的义五即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静信以手势制止敏夫继续说下去。



“太田健治、广泽高俊、佐伯明、高岛靖夫、清水园艺的隆司、以及大川家的阿茂,这六个人都是在外地工作的通勤族。而且在死亡之前,六个人在死前都先跟公司辞职。”



敏夫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他们在死亡之前都辞职了。而且家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辞职的时候都没什么理由,广泽高俊甚至假装自己还在上班,到沟边町的小钢珠店厮混了好几天,最后死在那里。”



“这就奇怪了……”



“死亡的村民当中,光是到外地上班的通勤族就占了六名,他们在死前都先限公司辞职……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



“我哪知道。”敏夫回了一句。“不过应该跟传染病无关,这又不是症状。”



敏夫虽然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内心却感到十分纳闷。这算是巧合吗?不过六个人在死前都做了同样的事情,说是巧合也未免有点牵强。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村子里的人口愈来愈少了。这点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当然知道人口愈来愈少,那些死亡证明开假的不成?”



“我不是指死亡的病患,而是指搬家或是突然失踪的村民愈来愈多了。他们在离开之前都不会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而且都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搬走的,就好像在逃避什么一样。”



说到这里,静信将一份影印的资料交给敏夫。这份资料不是静信的。上面总共写了二十二个名字,看起来像是老人家的字迹。名单的最下方写着“安森(三安)——中外场”,这行字一看就知道是静信写的。



“搬家当时的情况也很诡异。”



静信将境松和三安的例子重新叙述一遍。听完之后,敏夫不由得皱起双眉。静信说的没错,当时的情况的确十分诡异。不过除非能够证明那些人是察觉到传染病的存在,所以才急着逃离这里,否则村民的搬迁还是跟传染病无关。



“我请石田核对户籍变动的资料。结果他说从八月份一直到现在,办事处都没接到户籍迁移的申请。”



“连一户也没有?”



“没错,连高见警官家里也没提出申请。”



“这就奇怪了。”



敏夫打量着手中的纸条,却没有因此对静信提出的问题感到兴趣。这很明显的跟传染病无关,不管村子里有多少人搬走,都不是敏夫关心的地方。



“听说图书馆的柚木和小学的校长也突然辞职,总觉得这其中透露出莫名的古怪。”



“或许吧。”敏夫将纸条丢在桌上。“说古怪也的确有点古怪,不过跟传染病一点关系也没有。”



静信很认真的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就是觉得无法释怀,总觉得村子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传染病只是其中的一部份而已。”



“你想太多了。”



敏夫直接否定静信的看法,这种武断的态度让静信有点不以为然。



“或许真是我想大多了,不过你自己看看这份名单。可能会进出山入的村民一个都不剩,不是病死了就是突然搬走。这不是我自己的推测。而是定市先生提出来的想法。住在山入的居民死了,可能从其他地区进入山入的人也都消失了,也就是说山入已经成为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你不觉得山入好像大有问题吗?”



敏夫叹了口气。



“推理不是这样玩的。还是一句老话,你想大多了。”



“但是…”



“没错,山入的居民死了,许多村民突然搬走也是事实,我承认这种情况的确不太寻常。然而这跟传染病又有什么关系?”



静信顿时为之语塞。



“调查这些事情相当不容易,我知道你费了不少苦心。不过这些事情跟我们无关,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出传染病的真面目。这才是刻不容缓的一件大事。做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之分,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



“我觉得你根本就弄错了调查的目的。现在我们必须设法证明这一连串的死亡的确是传染病造成的,然后归纳出传染病的种类,找到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偏偏这种传染病的初期症状十分轻微,当周遭的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患者多半已经回天乏术了。”



说到这里,敏夫重重的叹了口气。刚刚的那番话又刺中了内心的痛处,让他感到焦躁不已。



“我们需要临床病例,村子里的人却非得等到病情恶化了才肯就医,要不就是说什么睡一觉就好了,要不就是服用一些乱七八糟的偏方。等到发现情况不对劲了,才连忙把患者送进医院,这样子根本无法观察病情的进展,而且拖到那个时候根本无药可医。这是一种感染症,可能是透过媒介生物来传染。我目前所掌握的就只有这些而已,连感染症到底是怎么引起的都不知道。没错,我不是感染科的专业医生,也不是什么研究人员,只是乡下地方的小医生而已。我承认我所了解的知识的确十分有限,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来对抗这种不知名的传染病。可是愈是化验患者的检体。就愈觉得这些症状根本不可能出现。造血过程没有异常。骨髓细胞也没有异样。患者体内没有内出血的症状,唯一的可能就是溶血出了问题,偏偏患者也没出现溶血反应。也就是说患者出现了根本不该出现的贫血,而且还会在短时间之内致人于死。现在找所能掌握的临床病例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从发病到死亡之间的阶段充满了矛盾,根本无法整合在一起。”



敏夫拍拍身旁堆积如山的病历表。



“偏偏患者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肯乖乖的来找我。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天天来报到,最近医院里面挤满了没病也要来看医生的村民。大家每天都忙得快累翻了。”



静信依然低头保持沉默。



“爱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管他们为什么要搬出去干嘛?你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而且你谁不好打听,居然跑去跟定市说这些,这岂不是昭告全村的人说村子里出问题了吗?就算定市不说出去,村民也不是傻瓜。看到你每天问东问西的,就算是白痴也嗅得出其中的不对劲。堂堂副住持亲自出马探听消息,这件事万一被其他村民知道的话,不就等于是替原本就感到不安的村民火上加油?”



敏夫将心中的郁闷一股脑的发泄出来。静信原本想要反驳。却又打消了念头,望着敏夫的眼神透露出几许的同情。敏夫应该是压力太大加上过度疲劳,才会出现这么失常的反应。然而静信同情的眼神却又引发了敏夫的怒火。



“既然有空到处探听消息,不如多替我注意一下来往佛寺的信众,看看有没有脸色不好的人吧。就算是偷听信众之间的谈话。注意信众的家人最近有没有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也比你现在到处打听消息要来得有用多了。”



静信依然没有加以反驳,只回答一声“我知道了”而已,然后轻轻的点了个头。



注:(1)银色子弹——Van∞myC,n,抗生素的一种。



6



点燃油灯之后,静信才发现每当自己感到沮丧的时候,就会跑到教堂来静一静。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佛寺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不管是待在办公室或是房间里面,都不必担心会被闲杂人等打扰。如果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话,庙里的每个角落都是很好的选择,然而静信却宁可大老远的跑到这座荒废已久的教堂,除了想在这里寻求某种心灵的慰藉之外,实在很难为这种不合常理的行为找出其他的理由。



若只是把这里当成单纯的废墟,静信实在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造访,看来这里曾经是间教堂的事实似乎对静信产生了某种意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这里是基督教或是天主教的正统教堂,静信也很怀疑自己是否还会流连忘返。抬头看着眼前的祭坛,如果上面供奉着一个信仰的象征,或许自己也不会如此执着于这里了。这里很明显的是座教堂,一座没有信仰象征的教堂,或许静信就是喜欢这点也说不定。



废墟之中的静信觉得另一个自我正从心中觉醒,就像前几次造访这里的时候。自从点亮油灯之后,静信就无意识的竖起耳朵倾听周遭的声音。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秋虫停止了呜叫。只剩下风声偶而覆盖在废墟之上。寂静了片刻之后。水门的倾轧声传人静信的耳中。



“晚安。”



静信举起手来,对着正从水门踏着轻巧的脚步溜进废墟的少女招呼。



“天气变得凉爽多了。”



“嗯。”沙子点点头。“夜晚的气味不一样了。颇有秋天的气息。”



“没错。”



“之后有什么进展么?”



沙子挑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只看到静信对她摇摇头,脸色十分无奈。



“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了。你一定觉得很沮丧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静信很老实的点点头。



“我一直很想为这个村子做什么事,事实上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村子里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我却只能在一旁干焦急,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空虚吗?”



“我也不知道。若真是空虚,我想敏夫应该比我更有这种感觉。毕竟他是个医生,肩负着拯救患者的义务,然而却无法如愿。眼看着患者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也难怪他会感到无比的焦虑。强大的无力感压得他喘不过来,更让他无缘无故的发脾气,而且一发就是不可收拾。”



“真是令人同情。”



“嗯。的确。”



静信叹了口气。没错,他觉得自己能够体会敏夫现在的心情。也很同情敏夫现在的处境。见到朋友有难的时候,静信当然想伸出援手。偏偏这件事自己根本帮不上忙。



“我个人是很想拉敏夫一把,事实上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反而还让他火气上升。”



“就因为你帮不上忙吗?这样子根本就是乱发脾气嘛。”



“或许吧。不过我倒觉得他不是气我帮不上忙,而是气他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再怎么说,敏夫也不是那种会随便迁怒他人的人,每次碰到事情总是一个人扛下来,看在我眼里更是替他觉得不舍。”



沙子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十分疑惑。静信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露出微笑。



静信很想助敏夫一臂之力。他很了解敏夫的个性。也明白现在的敏夫是多么的自责。所以他才会以自己的方式从旁协助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过敏夫似乎并不觉得静信的方式有多管用,甚至还责怪他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凭良心讲,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的静信并没有特别沮丧。他知道敏夫生气的原因,然而敏夫却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才是让静信感到十分难过的地方。静信了解敏夫的焦虑,也想替敏夫减轻压力,所以才自动自发的四处探听消息,想不到敏夫居然无法体会他的这份苦心,静信才会感到如此沮丧。或许敏夫早就知道静信的苦心,然而内心的自责却迫使他不得不把胸中的怨气一股脑的出在静信的身上。他骂的是自己,不是静信。一想到这里,静信实在不忍心责怪敏夫的乱发脾气。同时也对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更加厌恶自己的敏夫感到无比的同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过我想找了解你现在的心情。”



“真的吗?”



沙子点点头。



“你们两个的心灵没有产生共鸣。不,应该说尾崎院长因为焦虑和压力的关系,将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才对。所以收不到你所发出的讯息,这才是让你感到难过的地方吧?对方不了解你的苦心倒还算是其次,最令人难过的是对方将心灵封闭起来。压根就不想接收你所发出的讯息。人类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变得愈来愈孤独。我猜得对不对?”



静信苦笑不已。



“你可真有一套。”



“别忘了我可是你最忠实的读者。”沙子露出得意的笑容。“其实只要看过你以前写的书,大概就猜得出来你现在的心情了。”



“怎么说?”



“人类总是孤独的,孤独的真正定义应该是在于无法互相理解。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了解对方的意思,即使对方说过的话自己全都明白,也未必就能说是完全了解对方。人与人展开接触就是为了互相理解以及寻求共鸣,偏偏这一切都是人类所建构出来的幻觉,岂不令人感到空虚?我看了你写的书之后,突然有了一种想法。”



“哪种想法?”



“就是作者一定也感到很空虚,才会写出这些文字。”



静信不由得露出苦笑。



“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正在写怎样的故事吗?”



“……一个在荒野流浪的男子。”



沙子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解。



“杀了亲弟弟的男子被放逐到荒野之中,结果死去的弟弟一直跟在他身后。大概就像这样的故事。”



“死去的弟弟变成幽灵吗?”



“应该说变成尸鬼才对。”



“尸鬼?”



“尸体变成的恶鬼,有点死后还魂的味道。简单说来就是从墓穴当中爬出来的死尸。村子里的人称之为恶鬼。”



“……嗯。”沙子稍微想了一想。“的确跟幽灵不太一样。既然是从墓穴当中爬出来的,就代表他有身体。可是他的肉体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不能算是复活。”



“嗯。没错。”



“可是又跟僵尸不太一样。尸鬼拥有自己的意志,在某方面跟人类一样。不过尸鬼不具生命,这点又跟人类大不相同。”



听到沙子开口尸鬼闭口尸鬼的,静信猜想眼前的这位少女应该还蛮喜欢这个名词的才对,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会心的微笑。



“不错,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张力。弟弟化身为尸鬼跟在哥哥身后,好像是创世纪当中的该隐和亚伯的故事。”



“嗯……算是吧。”



沙子一连点了好几次头。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是佛寺的僧侣,笔下所写的小说居然充满了非佛教的宗教色彩。这次的作品取材自圣经,上一篇小说跟希腊神话有关,之前还写过印第安传说的故事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好像真的写过那些作品。”



“又是该隐。”



静信愣了一下。



“又是?”



“对啊。异端者的故事嘛。该隐不是异端者吗?应该怎么说才好……对对对。遭到歧视的人。”



“圣经当中的该隐好像比较含蓄。”



“我知道。我是说你写作的风格啦。见弃于神的人,该隐不就是如此吗?我想该隐心里一定很纳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神排斥,为什么会被歧视,所以才会怀着妒意杀害弟弟亚伯。”



“这是一般人的看法。”



“你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是这样。主角一定都会见弃于神。”



“也许吧。”



沙子点点头,随即站了起来。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空荡荡的祭坛。



“就以主角头上长角的那篇故事来说吧。一名男子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让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外表。他担心自己的外表会遭到莫名的歧视,所以一直不敢与其他人接触。想不到其他人却将他视为神明,向他要求奇迹,可是他根本没有创造奇迹的力量,唯一不同的只是比别人多了两只角而已。”



静信看着来回踱步的沙子。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男子对于自己没有被歧视很感到安心,却没有创造奇迹的力量。这件事若被其他人发现的话,他们就会知道头上的两只角不是神的证明,而是异端者的象征,因此他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虽然他一直没有展现神迹——不过大家都未因此而怀疑他或是指责他。其实男子还是一个异端者,一个被神格化、被众人排除在外的可怜虫,他头上的两只角就是异端者的最好证明。就像该隐身上的烙印一样。这种烙印会让一个人被社会排除在外,主观一点的说法就是遭到歧视。可是他无法逃脱被歧视的宿命,就像该隐一样对不对?”



静信点点头。



“好像是。”



“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除了异端者还是异端者,不断重复的异端者。这就是你写的小说之所以吸引我的地方了。见弃于神的痛苦。米诺陶尔担心众人会发现自己并不是神。而被大家排除在外,所以才会杀死罪人来创造神迹。对他又敬又畏的村民不得不建筑一道高墙。将他隔离起来。每杀一个人就建一面墙,久而久之他就被一座广大的迷宫所包围了,而他就躲在迷宫的正中央。村民为了平息他的怒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献上活人当作祭品。然而他真正企盼的不是祭品,而是藉由创造神迹的行为让自己回到人类的社会,想不到最后却弄巧成拙,他的所作所为反而让人类的社会对自己大为排斥——”



说到这里的沙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望着静信。



“为什么?”



“什么东西为什么?”



“你写的故事几乎都是这种题材。可是你看起来却不像是见弃于神的人,而且还是村子里的重要人物呢。我觉得村民好像都很喜欢你,辰巳说大家都对你称赞有佳。为大家所敬爱的你,也接受了众人所安排的重要地位,这种人怎么会写出那种故事?”



“你提到在众人的安排之下这点倒是实情。”



“对啊。而且你也很喜欢这个村子,连我都感受得到你对这个村子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要不然也不会写那篇小品文了。如果你不重视这个村子的话。现在又怎会特别拨出时间来为了防治传染病四处奔走呢?”



“嗯……没错。我很喜欢这个村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写出那种作品?”沙子露出捉狎的笑容,转过身背向静信。“而且还受过伤。”



静信发现自己正无意识的紧握手表。



“……什么?”



沙子转过身来,只看到静信缓缓的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静信很喜欢这个村子,也未遭到排斥。事实上他位居村子的信仰中心,村民也对他敬爱有加,因此静信这阵子才会不辞辛劳的四处奔走,以回报村民对他的崇敬。



然而在另一方面,静信也的确正在逃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沙子没点破之前,静信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文章几乎都可以用“见弃于神的痛苦”这句话来涵盖。或许这就是那股冲动的由来。



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是“见弃于神的人”。这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也许曾经使他试图伤害自己。若真是如此,静信的确很像被神所排斥的该隐。或许这也是他在无意识当中选择该隐为主角的原因。



问题是静信根本没有“见弃于神”的自觉,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各方面来看。现在的自己不会、也不可能有那种感觉。



“既然你的作品都绕着这个主题打转,表示这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可是你既不觉得自己见弃于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那种文章,这么说来的确十分有趣。”



“嗯,确实如此。”



“也许是在无意识问让自己的潜意识泄露出来了?作家真是不可思议哪。”



“……或许吧。”



与沙子道别之后。走在山路上的静信陷入思考。



静信笔下的米诺陶尔的确是个异端者。或许头上的两只角让他成为里异端,然而不可讳言的,他本来就拥有异端者的素质。双角只是让他的本质更加突显出来罢了。就像突显出该隐杀害弟弟的罪名,也正如表现静信残害自己的行为一样。



(可是……为什么?)



静信的确是村子里的一份子,同时也位居信仰的中心。周围的村民需要静信成为众人心灵的寄托,而他本身也安于这种安排。沙子说的没错,静信热爱这个村子。即使爱得有点盲目、即使爱得有点不可理喻,静信也甘之如饴。



可是静信不是该隐,他也没有受到村民不当的排斥,至少他自认如此。或许村民对他的尊崇以及敬爱在某方面来说可以视为一种排斥,然而却谈不上是不当的歧视,静信也对村民们的爱戴充满了感谢之意。信众们有时或许会将他视为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这都是静信自己造成的结果。他知道有些村民会在背后谈论自己的是非,不过静信却不以为意,毕竟他以前的确曾经做出令全体村民非议的事情,也难怪村民会不把他当成常人看待。



静信并未受到不当的排斥,他的存在也未遭到否定,更长从未受到大家的歧视。既然如此。又何必选定该隐为小说的主角呢?



回到办公室的静信又摊开了稿纸。



一望无际的绿野仿佛没有止境,远处点缀着几块白色的石头以及赤褐色的土壤。鲜嫩的绿意犹如苔藓一般覆盖其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末端。横亘着绵延无尽的厚实城墙,厚实的城墙仿佛不让山丘的居民窥视山丘以外的景象一般无限伸展。只在东边有扇总是紧闭着的小门。



直到从那扇小门被放逐荒野之后,他才得以窥见外面的世界,之前的他只是透过书本与口耳相传,知道城墙之外最一块荒凉的不毛之地。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知识,而不是切身的体验。他从未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好奇心。更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徘徊荒野的流浪者。嫩绿的山丘就是他全部的世界,山丘以外的地区根本就不存在。



山丘的生活让他感到满足。



他在绿地的一角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一望无际的绿地更提供他充足的食物。当时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体内尚且流着愠暖鲜血的弟弟。弟弟在绿地放牧羊群,他在屋子的周围种植谷物,两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邻居们都是古道热肠的老实人,总是向这对兄弟伸出温暖的援手。



现在回想起来,山丘的生活真的让他大为满足,否则他现在也不会如此怀念山丘、发了狂似的迷恋昔日的种种。



他是一个勤劳的农夫,每天总是翻动小屋旁的土地。他喜欢肥沃的土壤所呈现出来的黝黑,更喜欢闻到泥土的芳香。每当撤下的种子长成黄绿色的嫩芽时,他总是会露出欣喜的笑容。看着这些嫩芽慢慢长大,更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总是弯着身子与大地对话,有时也会挺直腰杆看看四周一望无际的翠绿。缓缓起伏的丘陵身后是一大片苍绿的树林,不远处还看得到小镇上的建筑物露出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屋顶。位于正中央的高塔散发出清冽的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见。每次一看到那座高塔。他的心中就会涌现出受到庇护的安全感。



野草从绿地冒出点点小花,一只又一只的白羊正悠闲的在山坡上吃草。弟弟有时会追着离群的绵羊念念有词,仿佛在开示那头走失的羊一般。有时也会站在羊群之中,跟他一样眺望着苍绿的森林,以及森林彼端的小镇。回过头来与他眼神交会的弟弟还会露出腼腆的笑容,朝着他挥挥手。



悠游自得的黄昏、肃穆的钟声。人们感谢神圣的光辉赐给他们又一个平安的日子。温暖的火光、丰盛的晚宴、舒适的被褥、充足的睡眠、金黄色的破晓、动听的鸟鸣、微送的南风、雨水的气息、以及羊圈里传来的阵阵牧草香。



山丘真的满足了他的生活,却也在他的心中埋下一颗悲剧的种子。



世界固然美好,他却无法拥有。



只因为他是一个异端者。



注(2)米诺陶尔——Minotaurus,古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