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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 2)




「豪放女小姐,最近你有见过我们这几个的任何人吗?」



如果有高明的套话手册的话,我真的很想要一本。我这个人,就只会以单刀直入的问句来问问题。



「没有啊,所以才会打这通电话给你。怎么啦?」



豪放女小姐的声音显得有点讶异。要是被她反问,那就麻烦了。



「没什么。只是像我刚刚讲过的,我们现在各忙各的,很少有时间聚在一起。」



「偶尔这样不也很好吗?」豪放女小姐笑了。



「说的也是……,还有一件事想请问。」



这个问题是我临时想到的,我想问点别的事,好让她早点忘记我上一个问题。



「我想了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公司』的余党为什么现在才拼命想把顾客名单找回来呢?



就算拿回来了,他们的组织也不可能复原啊?」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问题好像问到了豪放女小姐的痛处。



「唔……」虽然她只是略加思考,我却感觉到了。豪放女小姐这个人反应非常快,就连「不知道」或「还没有线索」之类的回答,都像网球选手把球打回来似的,回答得很干脆。她只有在遇到答得出来却不想回答的问题时,才会有所迟疑。



我好紧张。我的问题会牵扯出什么吗?



「我只能说,任君想像。」她总算回答了,语气听起来并不怎么愉快。「我想,这不是什么多难的谜题。在这年头,虽然很龌龊,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尤其是在这类的犯罪问题上。」



「哦,这样啊。」



就这样,没有得到解答就挂了电话。我思考了一会儿,吃晚饭时也一直在想。洗完澡,说了句「我要写功课」,关进自己房间之后,也还在想。



然后,我终于伸手去拿电话。我想问问岛崎的意见。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问他应该没问题。豪放女小姐打电话来问候我们,只是这样而已。而且,要是我没有解开豪放女小姐所谓的「不是什么多难」的谜题,一定书也念不下,觉也睡不着。



另一方面,我想在我脑海的某处,我是在寻求最后的机会。心里期待着,也许跟岛崎聊一聊,他就会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你。我最近啊……」,然后把他隐瞒的事情告诉我。用不着我四处打探,我和岛崎之间的感情就会很有人性地主动发挥功能。



关于豪放女小姐出给我的谜题,岛崎非常干脆地说:「顾客名单里,大概登记了一些有能力干预『公司』案调查的人。」



「咦?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公司』的顾客名单里可能有政经界,更糟的情况,可能有警界大人物的名字。就『公司』面言,从还在营运那时候起就抱持一种幻想,认为自己手里只要牢牢地抓住这些把柄,有万一的时候,就可以对来自外部的调查施加压力了。所以,遭到警方攻坚的时候,他们才会第一个就先把名单消掉,而现在,那些余党也还在为这个幻想白忙。」



「这样……不是很严重吗?」



那可是少女卖春事件。就像「公司」所想的一样,这将成为一大丑闻,也是能造成十足压力的把柄。



可是,岛崎却轻松愉快地笑了。



「如果是稍早以前的话,大概会吧。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都很清楚,不管是政经界还是警察之类的组织内部,里面的贪污腐败不胜枚举,就算多出一件新的,也不会让人惊讶到哪里去。吵是会吵上一阵子啦,但不至于会动摇威信。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代了。」



「是吗……」



「豪放女小姐不是也说『虽然龌龊,但在这年头,算不上什么罕见的事』吗?就算『公司』被捕的人在侦讯室里对刑警说,『我们的顾客里有政府高官,一公开你们会有麻烦』。警察反而高兴都来不及。就算那是警方高层的名字,也不需要硬加以隐瞒吧。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是纸包不住火的。」



「可是,电视上知道秘密的人不都会被灭口?」



「当然,因为那是电视啊。这年头,杀了一个人却想瞒天过海,那才是不可能的任务。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么复杂。打个比方,假设那份名单里有警视总监的名字好了。」



我冷汗都冒出来了。「用警视总监举例太不敬了。可不可以用田村警部就好?」



岛崎大笑。「可是这样话题不够耸动啊。就用警视总监吧。『公司』的人在侦讯时告诉刑警这个事实,说『那份名单就在没被抓的同伙手里』,威胁他们说『要是敢把我们送上法庭,就会怎样怎样』。」



「警方一定会着急吧!」



「现任的警视总监那一票人会着急吧,然后可能会对实际办案的刑警和调查小组施压。」



「嗯,一定会吧。」



「这会有什么后果呢?一肚子火的办案刑警,就会向一、两个跑新闻跑得很勤的报社记者透露这件事。跟他们说,其实这个案子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么一来,媒体毕竟是媒体,便会开始努力调查。就算警方的调查被压下来,但媒体会继续行动。不出一个月,他们大概就会连实际陪警视总监的女孩都找出来了吧。到了这个地步,要踢爆整个事件用不了多少时间。到头来,施压也是白搭。」



「这样那个刑警不会被杀吗?还有那个记者也是。」



「当然不会。不过,大概会跟某些人结怨吧。不过反过来说,对于一心想找机会把现任警视总监踢下台的那些人来说,他就立下大功了。」



是这样吗?这种事,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呢?



「有一次,田村警部会经这么说。」岛崎说,语气变得很认真。



「最大的转捩点,就是洛克希德丑闻案。自从那件丑闻以后,真正的阴谋、真正的社会黑暗就从日本消失了。当然,我想现在各组织里还是免不了有肮脏、不合理的地方。可是只要逮到机会,调查的人只要有心去调查,或者受到舆论压力,某种程度的爆料已经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了。这就代表这个世界的结构已经变得如此复杂。也是这个国家在好与坏的两方面,『绝对权力』已不存在的证明。」



好深奥。原来岛崎和警部先生在我不在场的时候,都在讨论这些。



岛崎不理会我的感慨,继续说:「警部先生还说,现在犯罪这种事,完全演变成个人的心理问题。以前,由于社会顶层大权在握而无法窥见的黑暗部分,到了现在已被分解、分解再分解,分解得小小的,深入每一个国民的内心。这一点,有时候会让他感到莫名的空虚,怀疑自己到底是在跟什么对抗。因为像以前那种应该要打倒的『巨大敌人』已经消失了。你看最近的渎职案不就是这样吗?」



我觉得好像有点懂了。



「调查遭到施压的案子,或是实际因组织的阻挡而不得不放弃调查的案子,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取而代之让警部先生他们疲于奔命的,是动机或理由只有个人心理才能解释的突发性犯罪。像是绑架女人或小孩之后加以杀害,或是把无怨无仇的路人施以惨无人道的凌虐,再杀人弃尸等等。」



我背脊都凉了。



「警部先生说,他无法理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案才好。就算将犯人缉捕到案,送去检察官那里,犯人被起诉、被判刑之后,他还是不懂犯人的内心,也无法掌握犯人犯案的明确轮廓。这些全都是因为这类犯罪,问题是出在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心里。并非来自于动摇国本的阴谋,或社会结构所造成的不公平与贫困,或是意识形态冲突的结果,而是来自个人内心的欲望和渴求,说来极为基本,却是衍生自永远无法为外人所理解的部分。一个人的心,可以加以推测、解释,但是要真正完全理解是不可能的。警部先生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



我握着听筒,看着自己映在房间玻璃窗上的脸孔。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平板。



「他还说,最近案子办一办,会觉得自己好像在追逐幻影。就算抓到了,也没有实体。动机既不明确,选择被害人的原因也没有道理可言,犯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罪恶感。所以警部先生说他看到贿赂、男女感情纠纷之类的传统案件,虽然很不应该,却会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这类案子他就能理解。如果莫名其妙的犯罪案件再这样增加下去——我想这是一定的——他说他会考虑提早退休。他感叹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原来他也会说这种泄气话啊。」



「这次『公司』的事?不就是这样吗?豪放女小姐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在『公司』上班的女孩子,大多是自愿——这样讲是有点语病,不过决不是心不甘心不愿地进入那个世界的。然后,最夸张的是,她们对于有女孩因为想脱离『公司』而被杀的事,并不是一无所知。就是上次讲的,有女孩在车子里被烧死的那个。」



就是那个让警方对「公司」展开秘密调查的命案。



「但他们对于那件事却几乎毫不关心,甚至对侦讯的警官说,她们认为那跟自己无关,这种工作,时候到了自然就不干了,在那之前,只要乖乖做事不要惹麻烦就好。像森田亚纪子那样深入『公司』的女孩,对『公司』在搞些什么勾当也漠不关心。这么一来,自然不可能会有内部检举之类的事情发生。警部先生也苦笑说,像畑山稔那种把顾客名单弄到手,想借此脱离『公司』,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英雄行为。拥有道德感,认为社会上不该存在这种事,同时又有行动力付诸实现的,在『公司』里就只有他一个。」



我头痛起来了。



「说起来,畑山会犯下这起命案,是源自于旧时代的正义感与现代罪恶感间的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是为了想脱离『公司』才这么做,而是基于他本身的道德伦理标准,使得他不得不杀死亚纪子,又为了顾全他本身的正义感,不能不把名单偷出来。而『公司』那边则是认为只要拿回那份名单,就一定还有救。这种事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听了真令人感到空虚。



「警部先生还说了另一件事,就是『公司』这次虽然受到打击,但是一定会生存下去。我也有同感。也许会换个形式,缩小规模,但就像沙滩上的沙无穷无尽一样,那一类的买卖也没有结束的一天。尤其是现代,有人在个人心理层面对那种工作不感到厌恶,愿意做那一行,也有男人乐意花钱去买那种服务。所以,警部先生才会觉得自己是在跟幻影对抗。他之所以会说,阴谋和社会黑暗以及地下组织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个人心理的问题,就是这个意思。」



个人心理层面——这个词,岛崎是以缓慢的、像念白纸黑字的口气说的。仿佛那里面隐含了什么我不懂的其他意洒。



「我们好像讲很久了。」说着,岛崎发出很不自然的笑声,「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我找你,就是想问你刚才讲的那些啊。现在我舒服多了,因为我之前实在不知道豪放女小姐在讲什么。」



「这样啊。」说完,岛崎又换了一种口气,「你星期天要约会对不对?」



我调整了一下听筒的位置。「对啊。」



「刚才那些,不要跟工藤同学讲哦。每个人的观点不同,在她听起来,那些话有可能被解释为亚纪子小姐是白死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种事我不会不懂啦!」



其实,我并不怎么懂。我本来还想跟工藤同学讲的。



「啊啊,真叫人羡慕哪。」岛崎笑了,「哪像我,星期天也得耗在将棋上。你就好好去玩吧。」



好不自然的话。我有种被骗的感觉。



挂掉电话之后,我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面孔好一会儿,自问自答。你可是要去调查岛崎的行动,找出他所隐瞒的事情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