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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下半场(2 / 2)




「也不必挑明天去吧?」



「可是,如果不是周末假日,很难找到你爸呀。」妈转动水龙头把水关掉,转过来朝着我。



「其实,昨人你您公司里的熟人打电话来,说你爸好像真的跟那个女人分手了。」



我似似乎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妈微微一笑,说:「别露出那种表情嘛。」



我心里正在回想那个牧羊女的表情和话语。她是不是因为知道没希望从我们身上捞到一毛钱,就马上把爸赶出来了呢?他们之间是不是大吵一架呢?



「这个消息确实吗?」



「人家说绝对没错。你爸好像搬出她的公寓,回家住了。」



我把电视关掉。反正是很无聊的肥皂剧。



「所以,妈才想去找爸?」



妈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耸耸肩。「你反对妈妈去看爸爸对不对?不希望妈妈跟爸爸和好对不对?之前爸爸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好奸诈喔。」



「什么奸诈?l



「妈很奸诈啊。如果我说『嗯,我反对,跟爸分手吧』,那妈打算说『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以后不要再跟那么过分的爸爸见面』吗?妈自己又打算怎么做?」



妈好像有点吓到,睁大眼睛说:「妈妈……现在还不晓得该怎么办……」



「我也一样啊。这几个星期知道了那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我也没办法马上找到答案。」



「……说的也是。」



「妈想做什么我都赞成,如果你担心爸,就去找他谈谈啊。我刚才说『不必挑明天』,是因为我觉得旅行之前去会很匆忙,等回来再去比较好。我不是不希望你去找爸才那么说的。」



妈只是一双眼眨呀眨的,没有说话。



我的语气会变得比较强硬,是因为我这几天在想的事一直在我的脑袋深处蠢动。因为如此,我的火气有点大。



说到爸的花心病时,妈会说「如果不是考虑到孩子,我早就离婚了」——因为这样,我觉得很对不起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很没用。如果这样也就算了,但我却愈来愈生气。



因为我觉得,妈不应该把什么都怪在我身上。拜托不要说是为了我才忍耐的!



「如果我也想见爸的话,我会想清楚,自己去找他的。」



妈垂着眼凝视着地板。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说:「你也开始会这样跟大人说话了。」



我紧闭着嘴巴。这时候如果开口道歉:「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了」,事情又会回到原点。我很怕我一开口,真的会这么说,因为这么做轻松多了。



妈叹了口气,又回去洗东西。她转动水龙头,让水流出来,然后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那,我明天就去找你爸。事务所那边,妈会请他们等妈回来之后再来接我们。」



我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要说这种话,毕竟是需要勇气的。我鼓起我剩余的蛮勇,又加了一句。



「妈,你别生气,听我说哦。」



「你又有什么话说了?」



「你去看过爸之后,最好去确认一下那个女的是不是好好的。妈,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吧?之前调查过吧?」



妈双手满是泡泡,愣住了。她停了一下,才用语尾有点扬起的声音说:



「你认为你爸爸对那个女人怎么了吗?」



「有时候会有意外的嘛。」



如果那个牧羊女很干脆、很现实地要跟爸一刀两断,爸都已经考虑要和她结婚了,很可能会恼羞成怒,即使本来没打算伤害她,可是万一吵架愈吵愈凶,推她一把,她又运气很背,刚好头撞到桌角的话……



是我推理剧场看太多了吗?但我真的很担心。爸现在一定自暴自弃到了极点。



「我说,小男,」妈妈嘴角下垂,一脸自责地说,「你好像很不相信爸爸妈妈喔?」



我默默地在内心独自:不是的。只是不管是谁,都有些地方不能无条件地完全相信啊。



嘿嘿!我是不是愈来愈像岛崎了?



第三大,等我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妈已经出门了。这也难怪,因为已经快中午了。



到了雨点左右,前川律师打电话来。



「你妈妈出门了吧?」



「是的,我妈妈跟律师联络过了吗?」



「嗯,昨天联络的。我这边接下来也有一个会要开,所以跟你妈妈说好傍晚再出发。这样天气比较凉快,路也比较不塞。」



今天太阳也不遗余力地全力发挥,外面晒得很。



「在去接你们之前,我会先打电话。就怕你等得无聊。」



「我会打电动。」



律师笑了。「到了那边就没电动可打了哦。我跟你妈妈是说住两个晚上,不过我的家人都会留在那边,你要是喜欢,就多住几天。」



「谢谢律师。」



在等人来接的时候,我打电话去给岛崎。是伯母接的。



「哎呀,是雅男哪。你好不好?」



「谢谢伯母,我很好。请问俊彦在吗?」



「他好像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一天到晚都不在家。」



咦?他在忙什么?我心想。我们的调查不是已经暂停了吗……搞不好是去约会什么的。



「会不会是去图书馆呢?」



「谁知道他是不是去那种有气质的地方,反正我们也管不动他。整个人晒得跟黑炭似的。哎,



随它去吧。雅男,你爸爸妈妈都好吗?」



这个问题有什么言外之意吗?我这么猜测,但是没这个必要。岛崎伯母不是那种会拐弯抹角的人。



「我最近在附近都没看到你妈妈,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担心她会不会是因为旁人爱说三道四,把身体弄坏了。如果没事就好。」



我好久没有听到这种话了,觉得好高兴。



「哎,有好就有坏啦!下次再来玩哦!你也是,这阵子都没到我们家来玩。」



伯母,其实有时候我是从晾衣台进去,瞒着你在岛崎房间过夜的——我想着想着就笑了。



「我会的。」



顺便来剪个头发哦!说完,伯母挂了电话。几乎是我一挂电话,妈就回来了。



「爸怎么样?」



妈好像很热,边用手在脸旁边扬风,边去调低冷气的温度。



「你爸爸不在。不过看起来的确是回到我们公寓了,阳台上晾着衣服。」



「爸出门了?」



「好像是。我以为是去加班,打电话去公司,结果不是。」



今天大家都不在家啊……爸去哪里杀时间了呢?我家老爸是完全不赌博的,不但不打麻将,连小钢珠都不玩,说是那种噪音会让他头痛。不过爸又不是会到处散步的人……



我想,大概又是去一杆进洞俱乐部了吧。期待能在那里再次遇到可爱的女孩。



我竟然会有这种想法,显然我也变坏了不少。不,这就叫做长大吧。



「垃圾都快满出来了。」妈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拿着一杯冰麦茶,靠在厨房的流理台边。



「爸回家也才两、三天而已耶?」



「全都是外卖的便当盒啦,泡面碗之类的,很占空间。还有就是啤酒的空罐。」



爸从来不做菜,他还会经因为嫌麻烦,直接拿干泡面来啃哩。



「一定会营养不良的。」



这就更显得爸目前的状况有多窘迫。要说过得不好,没有比饮食生活失调更糟的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像连我的心情都穿了湿透的鞋子一样。



「那,那个女人呢?她怎么样?没事吧?」



妈把麦茶喝光,嘴里含着玻璃杯的冰块,卡滋卡滋地咬着。



「她不在。」



「她也不在?」



「嗯,信箱里积了三天的报纸。」



昨晚闲闲没事胡思乱想的假设,突然带了点现实的味道。那个牧羊女的头狠狠撞到桌角……



不,说不定是被勒死……



三天的报纸。如果尸体在房间里,天气这么热,应该开始发臭了。一定会臭得要命。



「妈,你在那边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像是东西烂掉的臭味?」



妈悠哉地咬着冰块说:「没有啊,什么味道都没闻到。」



那就应胲没事了。可是……爸也看了不少推理剧场啊。说不定他早就学会把尸体运到山里弃尸了。这么一来,他会开车出门,买铲子……不不不,搞不好不止这样,对未来绝望的爸,可能自己也想一死了之,可是又死不了,便开始四处逃亡。由于现场留下了清楚的轮胎痕,死者的身分立刻获得确认,刑警一问牧羊女的朋友,她朋友就大喊:「是绪方干的!」



刑警们立刻采取行动。或许,啊啊,真的很有可能,妈妈前脚离开牧羊女的公寓,刑警们随后就赶到,现在正往这边来。现在如果打电话到我们家,可能是一个陌生男子接起电话,就是守在电话旁边的刑警。



突然有人啪的从旁边打了一下我的头。



「雅男,你在想什么啊!」



「妈,我跟你说,搞不好会有刑警跑来。」我的想像力有如纯种赛马般冲刺再冲刺,已跑过第四弯道,进入直线跑道,用鞭子抽也制止不了。「门铃随时会响……」



叮咚。响了!



我和妈顿时成了蜡像馆里的展示品。这样僵了好几秒之后,妈才发出「噎」的一声。



「怎么了?」



妈咽下东西,然后说:「都是你胡说八道,害我把冰块吞下去了。」如果是外国片的话,妈这时应该要大喊一声「该死」才对。



我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去看对讲机的荧幕。



「你好,我来接你们了。」



脸上戴着如牛奶瓶底厚的眼镜的男人,亲切愉快地说着。



5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新田先生握着方向盘,脸上带着歉意。车型跟上次的一样,颜色也是白的,坐起来也跟上次一样舒服。



「律师的会开得比预定的还久。因为是更新租地权的纷争,委托人坚持要今天去现场看,怎么劝都劝不听。不过,做我们这一行的,本来就得尊重委托人的意愿才行。因此没办法,我才来接两位先行出发。」



「这样啊,我们才不好意思呢。」妈坐在后座,很客气地低头道谢。这时车子正好遇到红灯停下来,妈的姿势变得有点好笑。



新田先生说我可以选自己喜欢的曲子来放,因此坐在驾驶座旁的我便在卡带箱里挑选着,里面有西洋音乐、日式摇滚、松任谷由实和桑田队,还有电影配乐精选。



「上次雅男还麻烦过你,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丢脸了。」



新田先生露出害羞的笑容。「哪里哪里,不算什么。因为刚好方向相同,才顺道一起回来而已。」



我明明慎重其事地请新田先生保密,却还是被妈知道,这都要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我看到荧幕上出现的不是凶巴巴的刑警,而是他亲切的脸,便不小心脱口说出:「原来是新田先生啊。」



「新田先生是谁呀?」妈问我。



「就是前川律师的助手新田先生,妈也认识啊。」



可是,妈却不认识,结果我只好老实招出上次他送我和岛崎回来的事。不过,妈忙着跟第一次见面的新田先生打招呼,没问我们为什么跑到西船桥去。



「还有其他人先过去了吗?」



「是的,律师的家人先过去了。那里离诹访湖虽然有点距离,不过位在山腰上,风景很好,听说是座漂亮的别墅。因为是周末,附近的别墅也都有人住,听说今晚要办大型的花园派对,好像还有烤肉呢。」



「一定很好玩。」妈说着,背靠在座椅上。



「现在才刚过三点,」新田先生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钟,「要是顺利的话,七点前就会到了。」



我心想,有烤肉真是太好了,手上还是照样挑着卡带。像这种时候,我会想先听平常没听过的音乐,因此很花时间。



「这是什么?是摇滚的吗?」



我拿起一卷卡带问新田先生,贴纸上工整地写着「老鹰合唱团精选合辑」。



「那个啊,嗯,是摇滚的啊。应该说是加州音乐吧,很有夏天的感觉哦。对了,你应该不知道老鹰合唱团。他们解散的时候,我才跟你差不多大呢。」



「那我可以听这个吗?」



「当然可以。可能有你听过的曲子哦,像〈Hotel California〉或是〈Desperado〉等等。」



在东京的时候,车子一直走走停停的。不过,放出来的音乐让我一点都不无聊。新田先生说的对,有好几首歌我都有印象,不过因为之前都不知道歌名和演唱的乐团,所以我有一种赚到了的感觉。每次听到没听过的歌,我都问新田先生歌名,歌词都蛮简单的,有些地方我也听得懂。



新田先生说他学生时代非常喜欢这个乐团,他自己也弹过一点贝斯,还组过乐团模仿他们。原来在那副深度眼镜之后,还隐藏着这一面呢。



「不过,我们的乐团很差劲就是了。」他笑着说。「唐·亨利(Don Henley)和葛伦·弗莱(Glenn Frey)以前也是老鹰合唱团的团员,你知道他们吗?」



「我好像听过葛伦·弗莱这个名字……」



「《比佛利山超级警探》里的〈The Heat Is On〉那首歌就是他唱的。」



「真的?原来是那首歌啊。」



我们在聊这些的时候,妈闭着眼睛,好像在打瞌睡。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卡带最后面的那首歌。虽然是第一次听到,我还特地倒回来重听,重听时还跟着一起哼。



天亮之前,有人会伤心



今晚就是这样一个夜晚



我们已无能为力



每个人都渴望被爱



每个人都渴望机会



今晚将会是个伤心之夜



我知道



在伤心之夜



月光普照



所以熄灯吧



歌词大致是这样。



「你好像蛮喜欢这首歌的。」新田先生看着前面这么说。



「嗯,很好听。」



「我也很喜欢,这是他们解散之前的畅销曲。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Desperado〉。」



于是他应我的要求放了〈Desperado〉,这次换新田先生跟着旋律小声地哼起歌来。



在相模湖附近,我们停下来休息上厕所。我和妈回到车子时,新田先生也正好拿着装了饮料的纸杯,朝车子走过去。



「我点了冰咖啡,您喝冰咖啡吗?」



「当然当然,不好意思。」



妈伸手去接,就在那时,不知道哪里没弄好,纸杯打翻了。咖啡色的液体整个泼在妈和我的胸口上。



「哇!好冰!」



「对不起!小男,还好吧?」



妈大惊小怪地拿出手帕擦拭我身上的T恤,可是没什么用。



「看样子最好换个衣服。」新田先生说。「穿着湿衣服吹冷气,恐怕会感冒。」



「的确是。」



妈的白色POLO衫从领子到胸口也都染成茶褐色了。那件衣服胸口绣了名字的缩写,才穿过两、三次而已,跟新的没两样。



「最好拿去冲一下,不然会洗不掉。」



新田先生打开后车厢,帮我们把行李拿出来,我和妈就各自又回到厕所去把衣服换下来。回来之后,新田先生从妈手上接过被咖啡和水弄得湿答答的两件衣服。



「我这边有塑料袋,我把这两件衣服另外收起来,免得弄湿其他行李。请你们先上车吧。」然后他火速关上后车厢盖,回到驾驶座上。



「我们走吧。」



夏天的白昼虽然长,可是从甲府穿过韭崎时,天空也开始变暗了。有一种朝着夕阳疾驰的感觉,蛮不错的。



快到诹访湖的时候,新田先生就开始不时地看着地图。他看的不是一般的道路地图,而是说明到别墅要怎么走的地图。我打开那张图,让坐在驾驶座上的他看。那好像是从什么简图上影印下来的,上面用红笔标着路线。看来,我们要去的是个叫作「上诹访湖滨村」里一幢名为「原木小屋」的别墅。



「大概再三十分左右就到了。」新田先生这个预测很准,正当我们左边可以瞄到诹访湖的湖水,开始攀登和缓的山路之后不久,就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一个原木拼成的招牌上写着「诹访湖滨村欢迎您」的字样,旁边画着别墅地区内的地图,还有一道像小平交道似的大门,大门旁的小屋可以看到一个像管理员的人。



新田先生从车窗里抬头出声说:「我们要到原木小屋去。」管理员立刻为我们说明:「从这里上去,遇到第一个叉路时,请走右边那条路。接下来慢慢顺着路上去,从这里大概要十分钟左右。」然后按了钮把门打开。



这时,夜色已经爬上山头。我打开车窗,细品着湿润的树林和地上的草地发出的味道,以及没有杂质的空气。随着车子缓缓爬升,左边隐约可见光亮,那是湖畔温泉乡映照在黑暗湖面上的灯光。



不久,前面突然出现好几盏微微晃动的灯笼,美得如梦似幻。灯笼的形状跟中元节的那种不同,更圆更亮。一盏接一盏,从一座座树林到一户户人家,发出明亮的灯光。



「真美……」妈赞叹着。



「看样子,我们赶上派对了。」新田先生说,把车速减得很慢。



人很多,尤其是小孩子,而且还打扮成各种不同的样子。有的头上披着布,有的戴着厚纸板做的角,还有女生穿着飘飘的蝴蝶装,背上装着薄薄的翅膀。



「是化妆派对吗?」



「看起来好好玩喔。」



原木小屋位在别墅区里最高的地点。换句话说,就是最里面的地方。柏油路只到这里,再过去就是森林,更高的地方只剩下天空。天空中星星开始闪烁,银盘似的月亮已经升起。如果伸长身子踮起脚尖,把脸靠过去,感觉好像会在月亮里照出自己的脸。



这幢别墅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用原木盖起来的。三角形的屋顶开了三个并排的采光天窗,有一根红砖砌的四角形烟囱,因此可能有真正的暖炉。宽敞的阳台上放着两张原木椅,门廊上的灯笼也在摇晃着。



所有的窗口都亮着黄色灯光。歌声传了出来,有人在合唱。他们唱的歌我没听过,听起来是四部合唱,合音很美。



「奇怪……」新田先生边下车边歪着头说,「应该是这里没错吧?」



我们两个再度确认刚才的地图。没错,抬起头来看通往建筑物入口的台阶,上面挂着「原木小屋」的牌子。



「请稍等一下。」新田先生留下这句话,便进屋去了。妈和我站在车子旁边,一边看着四周一边等。



「真棒,」妈微笑着说,「好像在做梦一样。」



「原来日本也有这种地方。」我笑了。「妈,你想不想要这种别墅?」



「你想要吗?」



「嗯,不错啊。」



「那我们买一栋吧。」



正当我们说笑的时候,新田先生回来了。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不但没笑,嘴角还有点僵。



「怎么了?」



妈看了我一眼,开口问道。新田先生困惑地摇摇头,一手拿着刚才的地图,向左摆又向右摆,最后还倒着看。



「有什么不对吗?」



听到我这么问,他总算抬起头,死心地小声说道:「他们说不是这里。」



「咦?」



新田先生的样子无比困惑,镜片之后的眼镜不停地眨着。



「他们说不是这里。这里没有姓前川的一家人,承租的是别人,而且昨天就来了,他们说应该是我们弄错了。」



6



所谓的为时已晚,大概就是这样吧。等我们跟先到原木小屋的客人讲了半天,自己也绞尽脑汁



重新研究地图,得到「会不会是管理别墅的公司重复订屋了」的结论时,那家管理公司的营业时间已经过了。只能怪我们到得太晚,这下没辄了。



我们匆忙地去找那个看门的管理员,他也已经走了。外面贴了「紧急联络电话」的号码,打过去是语音,说:「今天营业时间已经结束」。



「这样要是真的遇到紧急状况,他们要怎么处理啊?」妈难以置信地说。



常然,新田先生也借了别墅里的电话,打了好几次到前川法律事务所去,但电话都打不通。



「没有人接,他们应该已经出发往这边来了。l



他也试图联络其他律师的住家,以及没有来别墅的同事们,却没有任何进展。因为人在东京的同事们手里的地图,跟新田先生的是同一张。



「连他们都吓了一跳,反而问我不是吗?那该怎么办?」



妈温柔地对着急的新田先生说道。



「不要急,前川律师他们的确已经出发往这里来了,不是吗?」



「是啊,应该是这样。他们不可能会到其他地方去的,因为大家手上的地图都一样。」



「那么,只要在这里等,就一定可以跟他们会合的。话是这么说,光是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我们留话请别墅里的人转达,先去湖畔那边找地方住吧。明天再跟管理公司联络,他们一定会马上帮我们处理的。」



新田先生一脸疲惫地垂下头。「说的也是……真的很抱歉。」



可是,当我们到原木小屋请他们转达留言时,他们却说:「不用客气,你们不如就在这里等吧?花园派对已经开始了,吃饭时间也到了。」



我还没有向大家介绍这里的客人。他们不是一般家庭,而是位于横滨市郊外一家名叫「光明之家」的育幼院。刚才的歌声,就是他们机构里的十五个小孩,为了今晚的花园派对在彩排。



「我们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举办为期三天的户外教学。每年都固定租用原木小屋,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所以我想几位的情况应该是管理公司不小心弄错了。」



一名看起来很温和,自称是领队的五十岁女性向我们说明。她递给我们的名片上写着「光明之家代理理事长今里淑子」。



「除了我之外,也有好几个老师一起过来,我向他们说明事情的原委之后,大家都说要请几位留在这里等。不嫌弃的话,干脆住下来吧。」



「这实在太……J



今里女士的圆脸庞对惶恐的新田先生露出笑容。「这里还有空房间,而且你们一定也饿了吧。就算要找其他的地方住,在这里也一样可以找啊。所以你们先用餐,休息一会儿如何?不必那么急。」



那时候,我的肚子正好咕咕叫了起来,今里女士拍了一下手。



「看吧?来,请进来吧。」



怎么办……新田先生脸上写着这三个字,妈对他说:「今里女士说的对。我们就接受这番好意吧。虽然很打扰他们,事后再郑重道谢就好了。要是跑来跑去和前川律师他们错过,那就更糟了。」



我也完全赞成妈的意见。再说,我真的饿坏了。



花园派对是上诹访湖滨村所有别墅共同举办的,采会费制。我们在入口付了钱,心情愉快地找了张没人坐的桌子坐下来。



说到道里,不但今里女士,连在场的人看到妈,都没有半个人表现出「咦?她不就是那个拿到五亿圆的人吗?」的态度。这是代表一个话题被人淡忘的速度之快?还是说能在这种别墅区避暑的人每个都是有钱人,所以对那种话题没兴趣呢?不管怎么样,他们的态度让我们感到十分轻松愉快。



唯一一个看起来既不轻松也不愉快的,就是新田先生。他不时离席去打电话,好像觉得一切都是他的责任,就算妈安慰他也没半点用,他脸上一直露出坐立难安的表情。



今里女士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热心地照顾我们。我觉得她人真好。后来聊起来,我才知道如果不是很喜欢照顾别人、性情又好的话,恐怕没办法做今里女士的工作。「光明之家」是一个纯粹由个人经营的慈善机构,理事长是今里女士的先生。他们十五年前开始营运时,只是装修了自家住宅的一部分来使用,经费绝大多数是自掏腰包。



「这么说,跟伊莉莎白·桑德斯之家(注一)是一样的罗?」



听到妈隔着烤肉的烟提出这个问题,今里女士摇摇头。



「由于法律上很多的规定,我们这里不能收养完全无依无靠的孤儿,学龄前孩童也不行,因为这种情况的孩子,都被必须纳入国家和地方自治体的管理。我们这里收的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或是有什么缘故无法跟双亲任一方共同生活的孩子,总而言之,就是有近亲的孩子。我们算是在这些近亲的委托下,收留他们一段固定的时间。因此我们有收费。」



「可是,光靠那些钱能够过得这么优渥吗?」



这时合唱团正好要开始表演,妈一边看着开始在花园派对会场中央舞台排队的孩子们,一边问道。



今里女士苦笑着说:「其实我们……经营得很辛苦。不过,因为有慈善家支持我们的宗旨,靠他们的捐款才能勉强维持,否则像这样的夏季户外教学,我们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孩子们在舞台上排好队,散布于会场中餐桌边的人们便一齐响起掌声。那些孩子的年纪几乎都比我小。



「每年,大家都很期待孩子们的戏剧和合唱表演。」今里女士眯起眼睛说,拍手拍得比别人都响亮。



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手势之下,孩子们行了一个礼,又响起一片掌声。然后,伴奏的音乐开始了,是〈向星星许愿〉(When You Wish Upon A Star)。



这时,我总算明白刚才看到的那些布和蝴蝶打扮是做什么用的了。他们的合唱是组曲,全都是用迪士尼电影的主题曲或插曲编成的。在歌曲和歌曲之间,还安插了一些像音乐剧的舞蹈。那些衣服就是为了跳舞准备的。



第三首〈七矮人进行曲〉(Heigh-Ho)开始时,离座的新田先生回来了。「电话完全打不通。」他小声地说,显得很沮丧。



「那也没办法。反正只要在这里等,就会遇到前川律师他们。你还是坐下来看表演吧。」妈轻声说。



唱完七首歌的组曲之后,又回到了〈向星星许愿〉。队伍两端各走出一个穿着蝴蝶装、背上装了翅膀的女孩,她们一边挥着前端贴了金银色星星的棒子,踩着舞步,在前面的餐桌之间走动。



原来是妖精啊。我看懂了,她们是来施魔法的。



当歌曲结束时,她们摆好姿势,迎接更盛大的掌声。妈和今里女士还有新田先生都在拍手,只有我整个人傻在那里。



我看呆了,因为右边那个扮妖精的女生实在太可爱了。如果不是妈戳了我几下,我还不知道自己用手撑着下巴,一脸陶醉的样子。我不由得脸红起来。



「这孩子真是的,笑成那样。」妈笑着说。「你在看谁呀?」



「你管我。」



那个女生大概小五或小六吧?我想。看起来就像糖果做的。她叫什么名字呢?



「是不是右边扮妖精的女生?」今里女士眼睛真尖。「那是理惠,是我们女生里最漂亮的哦。」



原来如此。难怪。



合唱结束之后,孩子们也到餐桌坐好。他们好像已经吃过饭了,有人发蛋糕和果汁给他们。这时我才注意到时间已经九点多,低年级的小朋友早就该上床了。



我猜的没错,大概过了三十分钟,所有的孩子就在大人的掌声中,回到了原木小屋。



「我们明天准备去健行。」今里女士说。「不过,他们进了房间也一定不肯乖乖睡觉的。」



「那当然,因为太兴奋了嘛。」妈笑着说。



「会不会打枕头仗呢?雅男,你要不要也参加?」



开什么玩笑。不过……如果是跟理惠的话,倒是可以玩一下。



新田先生还是一样坐立难安,一个人焦虑不已。他看了看手表。



「前川律师他们好慢啊。应该已经到了才对啊。」



「说的也是。」这时妈也担心起来,跟新田先生持相同意见。「你确定他们离开东京了?」



「是的,我向留在事务所的同事确认过了。」



「那么,他们应该会来才对啊……」



烤肉的热气让新田先生的眼镜起雾。在这种状态下,不管表情再怎么忧郁,看起来都很好笑。



「起雾了哦。」我提醒他。



「咦?」



「你的眼镜。」



「啊啊,这样啊。」新田先生真懒,也不把眼镜拿下来,直接就拿餐巾擦了擦。「这样好了吗?」



我突然想到,我从来没看过他没戴眼镜的样子。他跟一天到晚擦眼镜的岛崎完全不同,他的近视一定是深得不得了,看他的眼镜就知道,那么厚。这样的人把眼镜拿下来,有的看起来会变得很寒酸。他可能是因为不喜欢这样,才丕让别人看到他没戴眼镜的样子吧。



一吃饱,哈欠就来了。我们一直等,都等不到前川律师他们。新田先生好几次离开座位去打电话,每次都摇着头回来,让人忍不住有点同情他。



「难道是出了车祸……?」



过了十点,连妈也开始露出担心的样子了。可是,新田先生却对这一点大摇其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留在东京的同事应该会接到联络。但他们说什么都没有,连通电话都没有。」



「请问一下,会不会是弄错地图了?」我说。



「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前川律师他们拿的地图,会不会和新田先生的不一样?可能是哪里弄错,我们拿到不同的地图。然后,我们跑到这里来,但律师他们到对的地方去了,取原木小屋这种名字的别墅和民宿那么多。」



「听起来很有可能。」听妈这么说,新田先生的表情就显得更自责了。



「别介意,这不是新田先生的错。」妈连忙安慰他,可是已经太迟了。接下来整整一小时,新田先生一直黏在电话旁边不肯离开。



我也去看了一下。别墅的起居室里只有一具电话,旁边贴着电话号码一览表,上面有管理公司以及许多的联络电话,像商店、急救医院等万一时会用到的地方。这一点,真的很有出租别墅的感觉。



过了十一点,总算接到一通留在东京的同事打来的电话。电话才响第一声,新田先生就飞也似地冲过去接:



「喂?啊啊,佐藤先生?律师有联络了吗?」因为他说了这句话,我才知道是他同事打来的。



新田先生话说的很急,在对话往来之间,他的表情也愈来愈沮丧。



「这么说,真的是我弄错了吗?咦?是那样吗?『原木屋』?是叫原木屋吗?可是,地图不是佐藤小姐你给的吗?咦?你向我道歉也没有用啊。嗯……嗯……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我去叫妈。妈还坐在餐桌旁喝着葡萄酒,仰望夜空,和旁边的别墅住户聊天,一派悠哉的模样。



我和妈一起过来时,新田先生已经讲完电话了,正抱着头。



「真的很抱歉,是我们弄错了。」



「怎么回事呀?」



「好像是负责行政的同事,在影印管理公司给的介绍手册时弄错了。前川律师租的别墅叫做『原木屋』,地点一样是在詉访,不过是山的另一边,比较靠近湖边,从这里过去要一个多小时。」



「那么,律师他们已经平安抵达了?」



「是的,大约三十分钟前到的。他们那边也很紧张,因为找不到我们。」



那是当然了。这时今里女士发现我们聚在一起谈着什么,也跑过来询问:「事情弄清楚了吗?」



向今里女士解释之后,她很高兴地说:「还好还好,幸好大家都平安无事。」



「是啊,人家都很平安……」新田先生自己一个人垂头丧气的。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要现在过去吗?」



「我们知道地点了,所以……」



今里女士温柔地对吞吞吐吐的新田先生说:「那就不必硬要在今晚赶过去吧?」



妈看看新田先生,又看看今里女士,眼睛一和她对上,两人相视而笑。



「在陌生的地方开车走山路,又是晚上,是很危险的。你们不用客气,今晚就在这里住下来吧。只要打电话通知另一边的人就没问题了。明天天亮以后,再开车兜风过去嘛。你放心,这种事大家笑笑就过去了。」



「就是啊。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今晚留下来。」妈也笑着说。「别这么沮丧了。多亏这样,我们才能认识令里女士和光明之家的学生,反而玩得更开心呢。对不对,雅男?」



妈突然问我,害我吓了一跳,不过我也赞同妈的说法,所以点了点头。



「是吗?」新田先生搔搔头,像是总算稍微放下了压在肩头的担子。「老实说,我对晚上开车没什么把握。」



「这样吗?那就这么说定罗。」今里女士站起来。「二楼后面还有一间空房,请绪方太太用那个房间。新田先生,你就和我们的老师睡同一间房,可以吗?」



新田先生缩着头:「不用了,我睡这边的沙发就好。」



「别客气了。」令里女士笑着爬上楼梯。



好不容易,新田先生也露出笑容。「那么,我去跟前川律师联络一下。」



妈挺身而出。「我也一起去,得跟前川律师打声招呼才行。」



「不不不,不用了!」新田先生惊慌失措地说。「这全是我的错,如果再让绪方太太向律师道歉,我会折寿的!」



他那副过度慌张、惶恐至极的样子,让我和妈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就交给你了。不过,你千万别太介意。」



我看着打电话的新田先生,边上楼边想,搞不好前川律师是对下属非常严格的人……



那时候,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



注一:位在神奈川县的育幼院,是三菱集团的创始者岩崎弥太郎的孙女泽田美喜,为了照顾战争孤儿所设立的机构。



7



借用浴室洗过澡后,我钻进被窝,妈又去了楼下,因为今里女士约她喝茶。她们两个好像很合得来,因此妈可能暂时不会回房间。



明明应该很累,却睡不着。我没有神经质到换个枕头就睡不着,而且房间和床都很棒。明明不应该睡不着的,真奇怪。难不成是因为理惠吗?



我翻身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叹口气。就在我翻来覆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轻盈的脚步声。有人很快地从我房间前面的走廊跑过去。



隔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了。那不是大人的脚步声,是小孩子的。



今里女士说这层楼另外还有三个房间,每间睡五个光明之家的孩子。可能是有人还没睡,正在聊天。



我从床上溜下来,悄悄开门把头探出去。映照着月光的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任何声音。我等了一阵子,开始起风了,耳边只传来窗边那棵樟树树枝轻触玻璃的声响。



我正觉得没意思,失望地想把头缩回来时,背后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没有大叫,不是因为我没被吓到,而是因为惊吓过度,舌头整个缩起来了。



一回头,有一双大眼睛直视着我。月光下,她的双颊洁白如皂,头发也真的散发香皂的香味。



竟然是理惠。



她的手非常柔软、冰凉。她穿着粉红色格子睡衣,光着脚,另一只手上则拿着奇怪的东西。



是免洗筷,而且还是一支已经用过的。



「拜托,不要告诉老师哦。」她轻声说。换句话说,她以为我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没睡,会去跟今里女士他们打小报告。



「拜托,不要跟老师说好不好?」她甚至还合起双手拜托我。



「你放心吧,我不会的。」我当然是这么回答罗。



「太好了!」她笑了。她一笑,就看到她不太整齐的齿列,但这样却更惹人怜爱,让人觉得她更可爱。



「你拿那个干嘛?」



我指着免洗筷问道,她突然靠过来我的耳边。



「我们要玩笔仙。」



「笔……仙?」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请别说她不过是个小学生而已,因为她就是这么可爱。



「对呀。你玩过吗?」



「……没有。」



「那一起来玩吧。好不好?」



理惠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隔壁去。



「其他人都在吗?」



「嗯。刚才我们在讲鬼故事,然后绫子说她知道怎么玩笔仙,大家都说要玩,我就去拿免洗筷了。」



隔壁房间看起来比我们的大很多,不过摆了五张行军床之后,也没剩什么空间。房间里有三个跟理惠同年的女生,还有一个小三左右的男生,大家挤在两张并在一起的床上。天花板没开灯,只点了一盏床头灯。



理惠手里拿着免洗筷,兴高采烈地爬上床。我在床缘坐下,观看围在她们中间的东西。那是一张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画着五十音的格子,还有一个星型图案,是用铅笔画的。



「找把隔壁的人也带来了。」理惠很简单地把我介绍给他们。坐在正中央的短发女生——看样子她应该就是绫子——以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表情,瘪着嘴问我:「你相信笔仙吗?」



小六去户外教学时,我会看到好几个女生在晚上玩这个。女生们众在一起,就好像一定要说鬼故事和玩笔仙。



被问到这个问题,如果不回答「我相信」,就无法加入他们。所以我就回答「我相信」了。



「那么要开始了,大家请手牵手。」



我所知道的做法是不必牵手的,但我旁边的理惠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决定不提出抗议。而且这很可能是更高阶的版本啊。



「绫子,快点啦!」性急的女生催她。



担任女巫角色的绫子煞有介事地说:「大家不可以把气吹到星星上,那是笔仙坐的地方,会很没礼貌。」



在写了五十音的格子前,斜放着刚才那支免洗筷,支撑它的是糖果纸。



绫子含糊地念着咒语,一本正经地说:「笔仙笔仙请出来。」然后轻轻举起右手,颤抖地把食指放在免洗筷另一端。



「笔仙,你在这个房间里吗?」



免洗筷震动了。



「你在这个房间里吗?」



绫子第二次小声地问道,免洗筷前端慢慢地动了,移到格子上,先指「是」,然后指「的」。



大家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来了。」绫子小声地说:「大家不可以向后看哦。」



、绫子还蛮有表演天份的——我这么想,不禁觉得有点可笑。大人每次都说什么「长大之后就会失去赤子之心」,其实小孩子的成长也分好几个阶段。现在的我,已经把小学相信、敬畏笔仙的心情,和书包一起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笔仙、笔仙,你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免洗筷又震动着指出「是的」。



「刚才我们已经猜拳决定顺序了,第一个是理惠。」



绫子压低声音下达命令,理惠紧紧握住我的手,跪着向前移动,把手指放在免洗筷的一端。



「笔仙,」理惠用发抖的声音叫着,问道:「我妈妈很快就会来找我吗?」



这个问题让我想起光明之家的孩子们所处的立场,突然间感到一阵心痛。



免洗筷并没有马上移动,理惠怯怯地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让笔仙的免洗筷移动的,是问话者内心的力量,当愿望无意识地传达到指尖,便会出现问话人渴望的答案。我同班的女生问「田中同学喜欢我吗?」之类的问题时,也是每次都会出现她们想要的答案。



可是,理惠的筷子却没有动。由此可知,她心里有着复杂的情绪。她妈妈大概很少来看她,而且可能有什么理由才不能来。理惠虽然清楚,却还是很想妈妈,因此还是问了。



好不容易,筷子缓缓移动,回答了「是」、「的」。笑容爬上理惠的双颊。



下一个人和下下一个人,问的都是类似的问题。什么时候能回家?妈妈的病什么时候会好?爸爸现在在哪里?



光明之家应该是这类机构里环境最好的了,但大家还是很想家。



「你不玩吗?」



理惠碰碰我,我才回过神来,看到绫子在瞪我。



「不可以不问问题。如果不是大家都问问题,大家一起道谢,对笔仙是很没礼貌的。」



这女生的不可以真多。没办法,我想了一下,然后……



我想确定一下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我把手指放在筷子上,吸了一口气,静静地问,「我的父亲是绪方行雄吗?」



理惠微微歪着头,好像想说什么。我动了动嘴角露出微笑。



「不可以笑!你太不认真了!」结果被绫子骂。



筷子不动。我本身的下意识还没找到答案吗?无法立刻判断自己希望的是哪一边吗?



是绪方行雄?还是泽村直晃?



就在这时,我自己明明一点想动的意思都没有,筷子却滑动了起来,然后拼出:「不」、「是」。



不是。



我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好像血流改变了方向、心脏换了地方,脸变得热烘烘



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我的爸爸是谁?」



我才说完,绫子就把我推开,力道大得简直快把我推倒。



「不可以一次问两个问题!道歉!赶快道歉!」



大家吓得在慌乱中结束。绫子毕恭毕敬地向笔仙道歉,也叫我道歉。



当她接着说「谢谢,请笔仙回去」时,走廊下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大人的脚步。



所有的小孩一起钻到床上,无处可去的我只好躲在床底下。才刚躲好,房间的门就开了,传来今里女士的声音。



「大家都还没睡吗?刚才是谁在说话?」



没有人回答,只有装出来的鼻息大合唱。



不久,门悄悄地关上。我从床底下爬出来,听到绫子跟我说:「谁叫你乱来,你会被诅咒的。」



我站起来,抚平睡衣上的皱折。「可能吧。如果被诅咒的话,该怎么办?」



「只要好好地道歉,拜拜就没事了。」



「谢谢。」。



不过,也许我早就已经被诅咒了。



我突然觉得好渴,好想喝水。我沿着楼梯下楼,正好遇到妈要上来。



「哎呀,你还没睡啊?都已经超过一点半了。」



「我好渴,而且也想上厕所。」



「下了楼的右边就是了。」



一楼只有一些地方点着小小的夜灯,看不到半个人影。我上完厕所,喝完水,不想马上回房间,就走到起居室的窗户旁,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外面。



灯笼的灯熄了,整幢别墅都陷入沉睡中,只有正面大门的灯微弱地发光。森林看起来又深又暗,在黑夜之中仿佛没有尽头。



我看着外面好一会儿,觉得有点冷,打完喷嚏正想上楼时,忽然注意到一个东西。



这里有电话,就在起居室角落的桌上。



我突然好想听爸的声音,好想向他道歉,也好想向他抱怨,问他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走到电话边,拿起听筒按了我家的电话号码。铃声响起。就算只是一句「喂?」也好,我只要听到就挂掉。无论如何,我都想听听爸的声音。



没有人接,电话一直响。五声,七声,十声……



总算,卡喳一声,有人接了。



可是,传来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一个不是爸的男人低沉地说:「喂,这里是绪方家。」



我反射性地放下听筒。谁?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直到这一刻都被我忘记的荒唐想像,就像用力扔出去的回力镖一样,突然又朝向我直飞回来。



刚才那是谁啊?爸真的把那个牧羊女怎么了吗?所以刑警才在我们家盯稍?刚才那是刑警的声音吗?为什么不是爸接的?



我喘不过气来,跑到窗边把窗户打开。夜晚冰凉的空气流进来,让我从身体里面发起抖来。



要不要再打一次?可是……如果又是别人的声音呢?



东京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警察也因为找不到我们而头痛。到了明天取得联络,升起的太阳就会直接在我们头顶上碎裂、掉落……



我突然被窗外某个东西吓到。刚才改变流向的血液,现在又恢复原状。



我看到了。不是刻意去看,而是随意望向庭院里的大樟树时,瞥见有陌生人站在树下。一个黑黑的人影,侧身面对着我。



不,那不是陌生人。因为我一下就认出那是谁了。



是泽村直晃。



那个瘦长的身影,一只手插进口袋,微微低头的背影,和杂志上刊登的一模一样。



找川力眨着眼,下一秒钟就跳到阳台上。由于冲得太猛,膝盖撞到栏杆,痛得我连叫都叫不出来。



大樟树下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只有我的喘气声扰乱着沉睡的夜……



我回到房间,却整晚都没睡。既然睡着时做的梦和醒时看见的幻觉一样都戴着不祥色彩,那睡觉就毫无意义。



8



天一亮,我马上起床,妈好像还睡得很熟。我换了衣服下楼,又开始打喷嚏。明明是夏天,山里的气温却很低,感觉好像泡在水里一样。



虽然身体很疲累,我却静不下来;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勇气再打一次电话。我真的不敢,甚至连走到电话旁边都觉得呼吸困难。



所以,我决定到外面看看。



我套上运动鞋,咚咚咚地跑下阶梯。似乎有些人习惯早起,有些别墅的窗户已经打开了。朝阳中的灯笼看起来像错过采收期的水果,垂头丧气地挂在上面。



我慢慢穿过别墅。昨晚派对的痕迹还在,纸杯、葡萄酒的软木塞掉在脚边。之所以不至于令人扫兴,是因为这里是渡假胜地吧。



走到一半,一辆大型的休旅车缓缓地超越我,上面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对我打招呼说「早」,我也向他打招呼。



他们两个穿着钓鱼背心,是到诹访湖去钓鱼吗?



陌生人的招呼,让我心情好了一点。



再往下走一点,就到了我们昨晚通过的大门旁边。我伸手推了推,不会动。大门旁边有一个装了灯的箱子,上面有钥匙孔。刚才开车经过的人大概有钥匙吧,不过我的方法更简单,我直接跳过去。



头上的高处有各种鸟在叫,我抬头看看天空,挥了挥手,让头脑呈现一片空白。



我一步步向下走,转过一个和缓的弯道后,传来引擎的声音,原来有一辆车停在坡道上。那是一辆银灰色的跑车,驾驶座上好像没有人。



车子朝着上坡的方向停着。我从后面绕了一圈,来到驾驶座旁,发现门没关好,钥匙也插在钥匙孔里。



真是太不小心了……我一边想着,一边伸长脖子看,看到驾驶座旁的位子上有个纸箱。虽然我平常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的人,不过这个倒是有点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猜出了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轻轻打开盖子,里面整齐地排着大小跟口红差不多的东西。没错,果然被我猜中了。



那是散弹枪的霰弹,白色纸制弹壳里装满小小的铅制弹丸。我在爸的上司三宅所长那里听到很多关于散弹枪的事,因此马上就认出来了。



枪大概是放在车子的行李箱里。不过这附近有猎场吗?狩猎的季节应该还要更冷才对,那就是有靶场了。对,刚才追过我的那两个开休旅车的人,可能是为了练习才一大早就出门。那种胸前口袋可以放填充弹的背心,跟钓客的很像。



我四处张望,这部车的司机没有回来的迹象。我有点迟疑,最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伸出手轻轻捏起一颗霰弹。



我听说霰弹的弹壳现在几乎都是塑胶做的,不过这里的却是纸做的。那么,这就是「手工填装」的了。听说有些很讲究的人,会自己调配火药的量和散弹的数目,做出自己喜欢的子弹。



竟然把这种东西丢在车子里,这个人员粗心。幸好遇到的是我这个善良的少年,要是被坏人看到多危险啊。我是说真的。



还是说,他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大门那里传来了卡锵的声响,有人在开大门。我急忙想把霰弹放回原位。



可是欲速则不达,我脚下没踩好,整个人向后倒。那里是路的尽头,背后是平缓的山崖,高度大概有五、六公尺。我赶紧吞下大叫的声音,屁股着地地滚下去,手上还拿着霰弹。



要是填充弹落地就危险了!我拼命握住霰弹,不让它松落。幸好我滚下去的地方长满柔软的杂草,也没有会撞得头破血流的大石头或粗壮的树。我一头栽进一个不算杂木林,倒像是杂草丛的灌木里后停了下来。



上面马上传来车子驶过道路的声音,又有人出去了。等到声音离得够远,我才慢慢地爬起来,从杂草丛里抬起头、抽出脚。我正想站起来时,这次却有脚步声靠近,有人很快地跑近这里。我连忙低下头,想再度躲回草丛的阴影中.结果却发现手上空了。霰弹从我的手里溜出去了!



那一瞬间就像是慢动作,我看得一清二楚。离开我手心的霰弹,划出平滑的弧线向下掉落,往地面的杂草——快,往杂草……但它却偏偏往一个凸出的小石块飞过去……



我的脑袋好像停止运转了。那里面可是装了火药。三宅所长跟我说过,光是用力敲雷管就会爆炸。要是掉在石头上……



轰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卧倒!



过了一会儿,上面的马路传来关车门的声音,然后是发动引擎的声音。



我抬头往上看,刚才那辆跑车倒了车,正在掉头。我从坡度平缓的山崖底下向上看,只看得到车顶的部分。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开车。



车子向后退了一大段,掉过头,整辆车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留下一阵畅快的引擎咆哮声后,就此远去。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这次没有放开霰弹。刚才没有爆炸,只能算我运气好。



可是,这东西该怎么办?



我总不能随身携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又不能乱丢。要是被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发现,当作垃圾随便一丢,那就不得了了。铅制的霰弹四处飞,可是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大伤害。



都是因为好奇心作崇,才会变成这样。总之,我一边朝马路爬上去,一边观察四周。要是有水漥或池塘之类的,就可以丢进水里了…,



再往下一点,悬崖边长着一棵歪七扭八的树。树干并不怎么粗,不过到处都长了瘤,还开了一个洞。



如果把子弹放进洞里,火药没多久就会潮湿了吧,也不必担心被别人找到。我小心地先用手探过那个树洞之后,才轻轻地把子弹放进去。



唉!累死我了。



我拍掉身上沾的泥土和草叶,回到原木小屋。一走上门口的台阶,打开门,就闻到咖啡的香味。今里女士已经起来了。



「哇,你起得真早啊。」她笑着对我说。「困不困?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饿了吧?」



我洗完脸,喝下令里女士帮我泡的咖啡牛奶。



「这附近有可以射击的地方吗?」



「哦,你连这个都知道啊。」今里女士露出钦佩的表情。「在湖的附近有个类似的场所,好像叫……克雷靶场吧。」



「果然。」



我把和休旅车错身而过的事跟她说,另一辆跑车的事就没提了,因为我有点心虚。



「哦,那辆休旅车一定是从这里过去第四幢别墅的人,就是屋顶装了风向鸡的那幢。那位屋主好像是哪里的社长,兴趣是射击,还会到国外去射呢。听说他就算来这里,也是三天两头就往射击场跑。」



聊着聊着,其他的老师也起床了,厨房和起居室都热闹了起来。



妈起来时已经接近七点半。



「早安。雅男,你这么早就起床啦。l



「他还去散步回来了呢。」今里女士边倒咖啡边说。「你是最后一个起床的。」



妈看了看四周:「新田先生也起来了吗?」



「是呀,我遇到他了。他起得非常早呢,搞不好比雅男还早。而且已经换好衣服,戴上眼镜了。他会不会一晚都没阖眼呀?责任感太重了。」



「真是个想不开的人。」妈笑了。



今里女士向与新田先生同房的年轻男老师问道:「那位先生有没有好好休息啊?」



年轻老师搔搔头:「这个嘛,我一回去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说着,妈四处张望。



「去散步了吧。雅男,你没遇到他吗?」



我回说没看到。



,没关系,待会儿就会回来了吧。」



可是,他却没回来。八点没回来,过了八点半也没回来。



当然,他也不在房间里。不用说房间了,到外面去又回来的今里女士皱着眉头,不安地说:「车子也不在。」



妈和我上楼,走进他过夜的房间。行军床好像有一点躺过的样子。可是……



「雅男,没看到行李耶。」



没错,没看到新田先生昨天提的那个小旅行袋。



「他会不会是到另一边去了?去原木屋那边。他一直那么紧张,会不会先过去报告了?」



听到今里女士这么说,我想起今天早上那辆跑车离开之前,还有一辆别的车先开走。可能就是新田先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不太清楚……顶多六点多一点吧?」



「如果那是新田先生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l



妈想打电话到原木屋去问,可是…:



「哎呀,真是的,我没有电话号码。」



昨天所有的联络都是新田先生一手包办的。



结果,我们一直等到九点管理公司上班才打电话过去问,他们马上就告诉我们原木屋的电话,也确认前川律师确实是租了那里。



孩子们热闹地吃过早餐后,准备出去野餐。妈背对着这片欢乐的吵杂声打电话,我也跟在旁边。



「喂?请问是前川律师吗?」



电话打通了,我们松了一口气。



「啊,您是律师的公子吗?真是不好意思,我是绪方聪子,这次谢谢……啊?」



妈的表情突然变了。我本来以为她想微笑,却紧皱眉头,像听到什么低级笑话似地噗嗤笑出来。



「什么?请问你说什么?」



对方的声音大得连旁边的我都听得到,他们几乎是鸡同鸭讲。



「雅男?他就在这里啊。我和雅男都很好……啊啊?」



我实在忍不住,便接过听筒:「喂?我是雅男。」



「你是雅男?你没事吧?没有怎么样吧?」



对方大声叫嚷,光听就知道他情绪激动得不得了。



「是,我很好。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我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前川律师儿子的声音像在哀嚎。



「你们打电话回东京了吗?」



「没有。因为……」



「你先打就是了,马上打!我也得赶紧通知警察。」



「警察?」



这个意想不到的词,让四周的人全竖起耳朵。我好像喊得太大声了,就连准备完毕、在起居室排队的孩子们,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理惠也在其中。或许是我自作多情,她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我也感觉到绫子责备的视线。



看吧。你果然被笔仙诅咒了。



妈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把耳朵靠在听筒上。



「你们仔细听我说。」前川先生的儿子声音强忍颤抖地说。



「昨天傍晚,你和你妈就被绑架了。歹徒向你爸爸要求赎金,东京已经闹了一整晚了!」



这时如果我有特异功能,一定能清楚听到最后一颗命运骰子转动的声音。不过,实际上我的脑袋只是嗡嗡作响而已。



等到骰子停下来出现点数,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