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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影功名(2 / 2)


「关于首级的流言,你是怎么想的?」



「噢。」



新八郎咽了咽口水,虽然有些迷惘,但还是笨拙地开了口。



「若是首级真的发生变化……那实在是很奇怪。」



「奇怪吗。」



「虽然不至于像那些人闹到嚷嚷着是佛的惩罚,不过我觉得非同小可。」



「嗯嗯。」



村重摸了摸下巴。要是连将领都真心认为首级产生了变化,这可不能等闲视之。村重放下手后开口问道。



「新八郎,城里对于夜袭过程都是怎么说的?」



「是。」



新八郎立刻回答。



「我听闻是借酒宴之名召集了高槻众和杂贺众各自挑选的人,然后与御前众一同于夜半出城,由大人亲自部署作战、袭击了大津的阵地。」



「战事过程呢?」



「高槻众和杂贺众兵分二路夹击敌阵,而御前众则是在敌军的正面。然后……连滚带爬跑出来的敌方武士被大人斩杀。属下听说的就是如此。」



村重瞄了眼仍单膝跪着、卖力描述的新八郎。



「我虽然拔刀了但并未斩他。要是让我出手的话,负责护卫的御前众也太没面子了。」



「噢……」



听村重这么说,新八郎似乎有些不满。他非常敬重战场功勋如花似锦的北摄英雄荒木摄津守村重,想来村重斩杀敌人这类事情,在他耳里听来应该非常响亮悦耳。



「那么关于首级战功,你听说的又是如何?」



被这么一问,新八郎狐疑地皱起眉头。



「高槻众和杂贺众各带回两个戴盔首级,同时两位大将都各自立下了功劳……大人,您怎么会问我这种事情呢?首级就摆在那里啊。」



新八郎望了望樱花树下的台子说着。这时村重也看了一眼首级。



「新八郎,你都听说得如此清楚了,怎么还能随口说出首级异变这种事情。这样会让军心浮动的。」



突如其来的谴责让新八郎连忙伏地。



「是!真是万分抱歉!」



随即又战栗地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询问。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首级并没有任何变化吗?在下以为那颗首级正是由于大凶之相的关系,所以才给收了起来呢。」



「正是如此,这个首桶里有你说的那颗首级。」



新八郎更加困惑地摇了摇头。



「刚才检视的时候,那个足轻并没有看过首桶里的那颗首级。无论是再怎么险恶的凶相好了,仍有可能是大津的首级……大人,在下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这么做。」



「不懂吗?」



村重喃喃说着,又下了命令。



「你将夜袭行动中取回的首级逐一数数。」



新八郎一脸茫然,但既然主君都下令了,也只好扳着手指数了起来。



「高槻之人带回了年轻武士首级、老武士首级;杂贺之人带回了年轻武士首级、老武士首级。」



「……继续呀。」



一听村重此言,新八郎才「啊!」了一声。



「万、万分惶恐,应该还有一颗的,就是大人……御前众取回的首级。」



「他叫堀弥太郎,虽然畏惧夜袭而打算逃命,但上路前还是挺有风骨的。那颗首级原先就是凶相。」



「若是首级有五颗,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大虑大人带回的首级,并非是变化为大凶相……只是跟那个姓堀的首级调换了。」



村重点点头。



「现在已经让底下的人去找了,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找到那首级。」



大凶之相的首级就算是首实检也不会让大将观看,而是会在之后好好供奉、祛邪。在那之前,并不会特别派人去看守首级。首级虽然是用来证明战功的证明,但若不是什么具有身分地位之人,首级本身是不会太被重视的。



不知是谁拿走了堀的首级,偷偷趁人不注意之时与高槻众带回的首级调包了——这就是让首级发生变化的诡计。在看到吉相之首变化为凶相的瞬间,村重和郡十右卫门也不禁倒抽一口气,但冷静下来仔细看看后,这首级不正是方才他们亲手了结的堀弥太郎吗。因此村重就没将首级变化之事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这种小事竟然会被传成什么神佛的惩罚、作祟征兆之类的东西,实在就连村重都没能预料到。



新八郎喃喃说着。



「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人基于何种原因要偷换首级的呢?」



「不晓得。」



村重淡淡地回答。



「嫉妒他人功绩之人可多了。不,大概没有不嫉妒他人的武士吧。大概是那种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却没能立下大功,于是嫉妒别人的功勋而起了邪念的人做的吧。杂贺众、高槻众……御前众,不知究竟是谁。」



新八郎一语不发。自己没能够立下功劳的战役之中,同辈却拿到显赫功绩,就算口头上称赞对方,内心总还是会有那么一些遗憾……新八郎毕竟也是个武人,自然能够明白这点。村重又开口。



「功劳争议我心里有数。当然,若知道这起怪事是何人所为,自然也会有所惩处,但绝对不可以认为这是什么来自神佛的惩罚。新八郎,你了解这事以后,要好好说给那些士兵听。首级并没有异变。」



「遵命!」



新八郎高声回应。



如村重所说,没有多久之后就在本曲轮的一个角落里找到那颗首级。听说是被放在首桶里,就藏在天守附近的草丛当中。检视以后发现毫无疑问,就是昨晚作为高山大虑战功而检视的年轻武士首级。



马上找来那个识得大津家之人的足轻,询问他是否认得此人,只可惜那足轻一脸懊悔地回答「并不晓得」。



日头已高高升起。不管继续等了多久,之后应该都不可能出现识得大津传十郎面貌之人了。村重内心这么想着。



9



每日一次的军事会议,并不一定会固定在哪个时刻举行。这是因为如果定下时程,届时守将必然离开其岗位一事也形同众所皆知,因而让人有机可趁。因此通知召开军事会议的大太鼓,可能一大早便击响、也可能是到了黄昏时分才传出声音。



村重将荒木久左卫门召来宅邸中的一个房间,指派命令。



「今天的军事会议,就由你代替我主持。」



久左卫门立即回答「明白了」。由于村重相当忙碌,因此经常会要人代理他进行军事会议,而代理人一职也通常都是久左卫门担任。因此久左卫门回答得毫不迟疑。



「大人要去哪里?」



但他还是问了一下。



「我另有要事。」



「是为了那颗首级吗?」



「唔嗯。」



五颗首级之中已经有三颗厘清身分,但全都不是大津传十郎。看来果然是大虑或孙六取下的首级之一有一个是大津吧。城内不管是支持高槻众还是支持杂贺众的人,就算争执此事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的程度而已,就只是宣泄一下平日的郁闷。但若是对南蛮宗恶言相向导致城内不和,那可就让人笑不出来了。得要尽快弄清楚,究竟立下大功的是谁才行。



「那么大人,您打算如何处理呢?我听闻首实检已经执行完毕,总不能再来一次。」



村重沉默了。



就算再怎么瞪着首级看,能知道的讯息也不过就是那些。要确定两个年轻武士谁才是大津传十郎,果然还是得要先向斩杀他们的当事者问话才行。但正如久左卫门所说的,首实检早就结束了。由于进行首实检时并不知道已经拿下大津传十郎的首级,因此没有比平常来得仔细,只问了头是谁取下的、第一刀是谁、是否有协助者之类的。但这项工作确实已经结束。要是再重新询问相关事项,就像是在怀疑那些人的功绩,这可就算是一种侮辱了。



武士是无法忍受侮辱的,无论如何都会抽刀雪耻。虽然有人会将刀朝向侮辱自己的人、也有人会干脆往自己的腹部捅,但只要有侮辱之事,必然会见血。当然,无论是高山大虑或者铃木孙六,想来也能充分理解光凭着首实检,根本无法确定功劳是落在谁的身上。即便如此,只要稍微遭受怀疑,领导高槻众的高山大虑肯定会拔刀。铃木孙六为了杂贺众,也不可能装成没事的样子。对于侮辱不闻不问,就会被人烙上胆小的印记、颜面尽失,同时也会失去身为将领的立场。但是——村重思考着,相反地,只要能够保全他们的面子,想来大虑和孙六应该也会一一讲来。



「得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见面哪。」



听见村重自言自语,久左卫门皱起眉头。



「这可有些困难呢。若是家中之人还能用其他名义叫过来、也算容易,但高山大人等人并非家臣呀。」



村重骤然冒出句话。



「我是有办法。」



「什么!」



久左卫门惊愕地愣了愣,然后抚掌叫好。



「真不愧是大人,那么您要怎么做呢?」



村重并没有回答。他只微微低头沉思,甚至像是忘了久左卫门的存在。



原本村重就很少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评估,就连要背叛织田时、攻击伊丹氏时、流放前主君池田胜正时,村重也几乎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即使是这样,村重的决定总是能让同辈以及家臣感到「真了不起」而不得不接受。因此,村重现在闭口不言,对于久左卫门来说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看在久左卫门的眼中,村重那魁武的身躯似乎缩小了许多。



「……大人。」



听见这声呼唤,村重才抬起头来,一脸刚发现久左卫门在此的样子。



「久左卫门,好好主持军事会议。别决定任何事情……退下吧。」



「是。」



久左卫门平伏于地,随后站起身来离开房间。日头仍高挂中天。



有冈城中刻意保留了森林和竹林。一方面是竹子和木头都是战场上不可或缺的东西,能够在城内采伐这些资源,正是刻意拓展土地打造出来的总构之强项。不过距离本曲轮相当近的那片小竹林,是严禁任何人去动的。



竹林里面有条狭窄的小径,现在老将高山大虑正一个人通过那条路。小径前方设置了一个小小的庵舍,缘侧前摆放了让人脱下鞋子的踏脚石。两扇纸门开了条缝,表示里头有人。大虑一停下脚步,便听见庵中传来声音。



「进来吧。」



是招呼他的声音,那是村重。大虑便依村重所言、踏上了缘侧,自己拉开纸门。



房间里铺了榻榻米,大小为四叠半。墙壁一面是大虑方才进来的两扇纸门,另外三面墙则是贴上了壁纸。壁纸上什么也没画,一片空白。地板上有个地炉、天花板上垂下的锁链吊挂着大釜,里头的水已经煮开了。



这屋子是村重的数寄屋note,摆设上属于绍鸥流、虽然在建置期间就进入坚守城池的状态,但这里仍然是村重用心打造的茶汤之城。



注64:意即茶室。



「摄津守大人。万分感谢您招待在下前来。」



大虑将拳头放在榻榻米上言道。



「你就放松些吧,先喝杯茶再说。」



村重这么回应。



大虑忍不住左右窥看了一下,除了村重以外并无他人,感觉也不像是有其他人会出现的样子。大虑虽然不熟悉茶道,但也知道冲茶这种事总是要有人来负责。要是没有其他人,那么会是谁来做这件事呢?正当大虑感到疑惑时,村重便自己拿起了茶碗与茶粉。大虑忍不住扬声。



「摄津守大人,这,这实在太惶恐了。」



村重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取出了盛放壶盖的架子。



「别那么紧张,眼下我和你不过就是一亭一客note。」



注65:只有主人(亭主)一名与客人一名的茶席,所有的餐点及刷茶工作都是由主人亲自进行。



若是个百姓也就罢了,具备身分地位的亭主竟然自己备茶,这实在是大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村重并没有哪里不自在,只是平静地备起茶来。看见大虑还是相当困惑的样子,村重笑了笑便说道。



「备个茶还要其他人,也太多余了……哎呀,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堺的千宗易大人以前说的话呢。」



备茶不让其他人做,而是由亭主自己来,是相当新颖的做法。而高山大虑毕竟也上了年纪了,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不太能接受新的事物。但是起初的疑惑消散以后,大虑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前所未有地轻松。



对于大虑来说,村重是恩人。过去当大虑还是和田家的家臣时,主君家由于战争而失去了当家之人,身为大将的高山家却遭到怀疑,因此被敌视。心里觉得主君不知何时会将讨伐之手伸向自己,大虑还想着与其被杀、还不如就举兵吧——结果和田家的家主也只能认定高山果然背叛了。大虑的儿子右近,颈部在那场斗争中受到重伤,任谁都认为他死定了。当他好不容易捡回一命时,反而是周遭之人大为惊愕。



大虑的周围全都是敌人,此时大虑虽然向外求助,但是出兵前来的只有村重。虽然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大虑不过就是抛弃那多半即将衰退的和田家、转而投靠如日中天的荒木家罢了。但无论如何,对大虑来说,村重直到现在仍然是他的大恩人。



除了这份恩惠以外,他们的身分差距也颇大。虽然大虑号称飞驒守,但这并非是正式由上头指派的官位,只不过是自称罢了。另一方面,村重的摄津守之名可是名副其实。由各方面来看,大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够和村重两人面对面、就他们二人对话。



但是现在,于这间四叠半房间里等待村重备茶的这段时间,实在让大虑非常欣喜。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过往靠一把长枪讨生活的年轻日子。



品茶后,大虑开口。



「实在非常美味——真的很愉快。」



村重点点头。



「茶是个好东西。只有在品茶的时候,能够脱下头盔。」



大虑讶异地问道。



「您说头盔吗?」



「嗯嗯。」



村重只是简单回应。虽然不了解茶的道理,但大虑觉得似乎能够了解村重的意思。因为大虑也是经历很长一段时间,都持续戴着一顶名为高山家主君、高槻城主的头盔。村重的头盔上刻着荒木家主君、摄津守、摄津一职支配等名号,还扛着坚守尼崎城、三田城、其他众多支城以及有冈城在内的荒木军性命。那份沉重实在可怕。



「右近他,」



村重突然开口询问。



「先前实在是场祸事,不过我听闻他颈子的伤已好了大半。」



「您如此关心实在令人感谢。俗话说傻子有好运……他实在是个令人感到羞愧的傻子。」



话说至此,大虑深深地低下头去。



「摄津守大人,实在是对不起您!右近的事情诚然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那家伙明明被摄津守救了一命,理当赌上身家性命尽忠尽义,居然撒手开城,实在太无可救药了!」



大虑指的是高山右近将高槻城开城、投降织田一事。村重接着开口。



「我听说是派了伴天连当使者。信长告诉他,要是不开城的话就要灭了南蛮宗之类的。」



「正是如此。但是将武门和宗门放在秤子上掂掂,哪里有武士会选择宗门的呢!」



村重挑了挑眉。



「你也是信奉南蛮宗之人,应当能够了解右近的心情吧。」



「在下实在无法理解。」



大虑一口咬定。



「武士崇敬神佛,无论如何都是为了武门繁荣。这不光是指上帝,就算是八幡大菩萨、诹访大明神、摩利支天、毗沙门天也是一样,大家都是为了战争才敬拜、祈祷、供奉他们的,我想摄津守大人您也相当了解这点。」



战争是一种讲求运气的东西,很可能会遇上自己的力量终究无法抗衡的情况,人类会骤然逝去、也会意外地活下来。是立下汗马功劳还是颜面扫地,到头来还是得看运气。为了那个运气,大家也只能求神拜佛。村重心想,大虑说的确实没错。武士双手合十,总是为了武门。



「当然,在下会于永禄六年受洗,也是因为伴天连维莱拉所宣扬的上帝教诲深深感动了我。我皈依信奉上帝乃是真心、并无谎言。然而若是战争没有胜利,那么不管地狱还是天堂都是一样的。祈祷铁炮的子弹不要招呼到自己身上,这就是武士。」



摩利支天是日光之佛,光无法被任何人据有、也无法给予任何伤害。因此武人会膜拜摩利支天——祈祷自身能够如同日光那样不受任何伤害。村重猛然想到,要是没有铁炮这种东西,或许大虑就不会皈依南蛮宗了。要保护自己不受由南蛮传来的铁炮伤害,那么祈求南蛮的神明保护会比较好……如此单纯的信仰之心,村重也相当明了。



「如果即便这样却仍然出师不利而败战,那也得成了别人的首级战果,由他人津津乐道地传述最后人生的终幕,口出『真不愧是高山哪!』这才对得起武人的身分哪!但是他却为了保护南蛮宗而开城,这样于道理上实在说不过去。」



面对越说越激动的大虑,村重平静地开了口。



「右近想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要说起武门,其实谋反仍是武门、下克上也是武门。自然,归降或者开城,也都是武门的做法。」



「摄津守大人……」



大虑眼中浮现泪光,垂下了头。



「您竟然还为我那个蠢儿子说话,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既然保元平治note以来,亲子相争也已成为惯例,那么要是右近来到此处的话,至少还请让在下提回他的首级。」



注66:保元·平治之乱。平安时代保元元年,因皇室继承问题引发了公家内斗,还因此让源氏与平家两支武家势力参与其中,武家势力开始抬头。平治元年,源氏领导源义朝因不满待遇逊于平家领导平清盛,因此起兵。平家在击败源氏后总揽朝政,但也种下日后源平合战的因子。



「……我明白了。」



村重叹着气说着,接着忽然正色。



「大虑大人,说老实话,我村重是因为有些事情想问问你,才在此设席。」



大虑缓缓地点头。



「我想也是哪,摄津守大人。您要询问的,想必是夜袭的事情、关于首级的问题吧。」



「你果然发现了。」



「整座城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谈论首级,要人不察觉也实在困难。」



接着大虑坐直了身子。



「实在感激您如此安排,若是在这样的场所,我大虑也能放下面子好好说出一切。那么,您希望我说些什么呢?」



「关于你取下那年轻武士首级的详细经过。」



「噢,在下明白了。」



大虑稍微行了个礼,便开始说了起来。



「在下率领的高槻众遵循摄津守大人的命令,绕到敌营的右手边去。听见阵太鼓号令以后便冲向阵地,在弓箭手射箭的掩护下切断了捆绑栅木的绳子、并且拿木槌敲坏了阵地的栅木。想来对方搭设的时候应该也是相当匆促,栅木很容易就破坏了,在下一边唱诵圣人名号一边砍了进去。大津等人正熟睡着,突来的袭击让他们一片慌乱。我听见许多人喊着大人、大人呢,根本没法子好好作战。虽然也斩杀了许多足轻和杂兵,不过有一个武士特别狂暴。或许他是来不及穿上铠甲,身上只有素衣和头盔,手拿一把持枪便冲了过来。我等高槻之人当中知名的刚勇之士久能土佐连忙迎上前去与之对战,而在下则为求功名而继续深入敌营。」



谈论战斗经过的大虑,看起来相当年轻。徐徐凉风吹进这寂寥的茶室。



「在下也征战沙场多年,实在没见过如此轻松顺利的夜袭。除了那名素衣武士以外,大津底下的人都是一副想逃命的样子,光是见到我们就尖叫着四处奔逃。其中有个穿着时下风格的铠甲、豪华到就连那样的深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武士。并且他还有两个像是随从或足轻、头戴阵笠的人在他身边护卫呢。他一见着在下,立刻转身想走,在下便怒骂他『你这黄毛小子,难道就不会想要我这老人家的脑袋吗!』他拔出那看起来并不怎样的刀便挥了过来。在下的武器是把长枪,就算上了年纪,怎么可能就因此没法应付刀子呢。我先是将杂兵解决掉以后,正架起长枪要好好对付他,但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流箭,竟然射中了那个武士的头盔。」



兴许是说得起劲了,大虑的脸上浮现笑容、声音也高昂了些。



「正当他惊愕地喊了一声,我便刺了过去。不知是那个年轻武士实在太过松懈、还是没有时间穿戴完整,他竟没有戴上喉轮。在下的长枪枪尖就这样穿破他的喉头、了结了他。夜袭本就可以抛下首级、寻找下一名敌人,但正要走的时候就听见了撤兵的法螺贝声响,既然时间到此为止,在下便取下那名武士的首级、带了回来。」



大虑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有其事地为自己收尾。



「情况大致上就是如此,在下也年近还历了,竟然还能毫发无伤地取得功绩,想来也是上帝的庇佑吧。」



目送大虑离去以后,村重仍坐在自己的数寄屋当中。



并没有要来鉴赏茶道具的客人、不是餐后茶会、也没有下人服务,村重一个人在风吹动竹叶的摩挲声陪伴下、添着柴火。客人心满意足地回去,以茶之道来说,没有比这更圆满的情况了。然而,村重的表情却相当凝重。这样的表情他从未让家中之人见过,现在却毫不掩饰,并继续添着柴火。



此时,村重听见远方传来了那通知军事会议开始的大太鼓声响。



10



铃木孙六造访数寄屋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为了能在变得过暗时随时点灯,房间里准备了手烛。孙六注意到那手烛,心想着应该还用不上这东西吧。



在两人打过招呼以后,村重便开始备茶。孙六和高山大虑不同,并没有对村重自己备茶一事感到惊讶。这并不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千宗易的崭新手法,看上去只是觉得「原来茶道是这样的东西啊」。同时孙六也丝毫没有想过,身在茶席竟然能够让人感到心情安稳。



村重是城主又是摄津国主,而自己不过是纪伊国一介国众之人罢了,孙六片刻都没有忘记这样的差距。村重手中的茶或许下了毒、纸门外或许就藏着刺客……孙六脑海里虽然萦绕着这些念头,却依然一副什么都没在想似地端坐在那儿。



然而在如此紧绷的情绪中,孙六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直盯着村重的一举一动瞧。那些动作好似相当随意,却又非如此。哪里有什么东西、接下来要做什么、身体应该要如何移动,这些都是必须了解一切后才能做出的动作。即便如此,仍令人感到畏惧的是,他丝毫没有能让人斩杀的空隙。意识到这一点,孙六情不自禁地喃喃说道。



「真是太出色了。」



村重停下了动作,开口问他。



「出色,是指?」



原先根本没打算说出来,但既然城主都开口问了,就不得不回答。孙六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



「这个……该怎么说才好呢。」



「无妨。想到什么便说吧。」



「这……还请您多多见谅。」



孙六并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花了好些时间才整理出自己的话语。



「……杂贺有几句关于铁炮的口诀。不管是装填弹药、瞄准等,都有口诀告知应当如何进行。而这些口诀虽然听上去每个都相当容易,但串在一起、到了射击的当下,总是会有某个地方出现错误。这样就表示虽然理解口诀的内容,却没能好好实行。」



村重一边听孙六说话、一边刷起茶来。



「然而在下的兄长孙一的技术可就完全不一样。他从起手到射击的样貌,全都如同口诀内容,没有丝毫迟疑,会令人觉得那幅情景实在是相当美丽……万分惶恐,方才摄津守大人的动作,与家兄持铁炮的样子十分相似……在下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将刷好的茶推给孙六后,村重只回了句「这样啊」。



孙六接过茶碗,将视线转向架子上的茶壶,沉默了好一会儿。村重问道。



「怎么啦。」



孙六才缓缓回答。



「寅申。」



村重的眉毛动了一下。



「喔?」



村重有好几件知名的茶道用具。现在茶席上的釜铭号为「小畠」、吊挂大釜的锁链是千宗易让给他的小豆锁、挂画是牧溪的远浦归帆图,而茶壶正如孙六所说,是「寅申」,这些都是世间赫赫有名的东西。想来为了在茶席上招待客人而攒下千万金的数寄者,应该不在少数吧。



「没想到你的眼光如此之好。」



「并非是眼光好。」



孙六摇了摇头。



「是听闻过罢了。像在下这种于战场上讨生活之人,听闻各种传言乃是家常便饭……那么,这只茶碗也是贵重之物吗?」



孙六说着,看了看手中的茶碗。



「那个啊。」



村重略带笑意地说。



「那是备前那里烧制的普通茶碗。不过在我持有的碗之中也是最好的一个,形状相当不错。」



孙六脸上带着不知是否为笑容的表情,这才举起茶碗。被这些不是什么一两千贯就能买下的知名器具给包围,实在不可能是要把自己骗进来处理掉的,更何况真要杀我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想来也不会下毒吧。



见孙六喝了茶,村重便开口问道。



「既然听闻传言是家常便饭,那么我便问了,你听说关于佛的惩罚一事了吗?」



「……若是关于首级的流言,确实有的。」



「已经流传甚广吗?」



「甚广是指?」



「我听闻来到这座有冈城的杂贺众都是相当虔诚的一向宗门徒,既然听到是佛的惩罚,难道不会感到畏惧吗?」



「这个嘛,在下并不清楚。」



「孙六,你又是如何呢?」



村重两眼直盯着孙六,他正怀疑这个流言的来源。取回首级时天还未亮,而天将明时首级就被人掉包,到了日上三竿,天降惩罚的流言便已经传开来。就算流言的速度比风还快,这未免也太快了些。或许这可能是杂贺的人因为嫉妒高槻众而刻意放出的谣言……村重不免起了这样的疑心。孙六发现了这点,但仍装作毫不知情地淡然回答。



「实在太过愚蠢,佛哪里会降下惩罚之类的东西呢。」



村重一语不发。孙六垂眼看着榻榻米,像是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下去。



「阿弥陀佛会帮助那些有求于他之人,若是一心一意向他恳求,那么他便会有所听闻而拯救那人。这样的佛怎么会处罚人呢?在下实在不喜欢遇见奇怪的事情就都归咎到佛身上的想法。」



「噢。」



村重喃喃自语。



「真难得听见这种说法,这与僧侣们的意见不同呢。」



「在下毕竟并非僧侣,究竟有没有冥罚,在下并不晓得。像在下这样的下层武者,背着长枪铁炮在山野间奔走,死了也就留下一颗首级,若是能有人说什么「这就是是杂贺的孙六啊,实在是个好敌手」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身后之事也能仰赖阿弥陀佛而安心死去,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但要说什么前进乃极乐、后退即地狱。逼着人一定要上战场,那就让人困扰了。在下……」



孙六有些迟疑,叹了口气才把话说完。



「我实在不喜欢在战场上祭出佛之事。」



村重并非僧人,宗门信的也是禅宗,并不晓得一向宗的教义。因此他并不明白孙六所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不过此时他感受到那种唐突的异样感,嘴角不禁放松了些。



「您认为这很有趣吗?」



见孙六一脸不悦地询问,村重正色回道。



「不,只是想到了茶道之事。」



只是这样说明的话,孙六也回不上话,于是村重又继续说道。



「堺那里的宗易,有个名为宗二的弟子。那是个性格率直的男子,但是在茶汤之道方面的知识,连我都比他来得强些。那个宗二曾说过这样的话。有首狂歌是『吾之佛 邻之宝 女婿或丈人 天下军 人之善恶』虽然这首狂歌的内容是要人别在连歌席上提不适合的话题,但这在茶汤席上也是一样的……」



村重看了看自己那些知名的用具,接着又移开了目光。



「我认为宗二这话说得不错。所谓武士,一切都是战斗。无论是起卧之间又或是餐饮之间、佛之事、珍宝之事、女婿和丈人等亲戚关系,全都是战争。然而我认为,茶……就只有茶,是与战争沾不上边的……但结果还是碰上了。找你来此的用意,想必你也明白吧。」



孙六轻轻点了点头后开口。



「想必便是那战功首级的事情了。」



「不错。得要确定你与高山、杂贺与高槻之人,究竟最大功劳是属于哪一方。然而我身为大将,无论如何都无法独处。要能与你面对面谈话,除了来此品茶以外别无他法……这样看来,我终究也把茶拿来当成战争的道具了。想到这一点,不禁觉得你所言之物正是十分相似之事,突然觉得好笑了起来。并非是在嘲笑你。」



孙六再次陷入沉默。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并无怒意、也无杀气。之后孙六将双拳搁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头。



「万分惶恐,您竟然因为顾虑在下此等卑贱之身而如此大费心力。在下实在是个粗人,明白自己相当无礼,还望大人务必原谅。」



「无妨。」



村重说完,吸了口气。



「铃木孙六,你把头抬起来吧。我要问问你,你是如何取下那个年轻武士的首级的?详细讲来听听。」



孙六挺起上半身。



「既然摄津守大人都这么问了。」



接着,孙六便开始叙述当时的经过。



「我等杂贺众绕去敌营的左方,等候出战的时机。听见阵太鼓声响便举起铁炮开始射击。带着手斧的人虽打算砍倒阵营的栅木,但因为地面湿滑、脚步踩不稳,意外地多费了点工夫。就在此时,听见了奇妙的呐喊声浪,心里想着应该是高槻众吧,心中不免觉得悔恨、迟了他们一步。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大好机会,于是便命令底下的人待得毁去栅木以后,就悄悄地杀进去。大津手下的人都受到高槻之人的呐喊惊吓,应该是忘了此处还有射出弹雨的我们在这,竟然都转身过去、背对着我等。一片混乱之中,还有人看见在下后,居然对着我说『有夜袭啊,找到大人没有?』就在众人默默地杀了不少足轻杂兵时,才终于有人发现我们,惊惶地要大喊『后面也有敌人』之时,冈四郎太郎立刻用铁炮击倒他,并冲过去给他最后一击。」



孙六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起伏,完全只是在描述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之后在下便将杂兵都交给其他人,深入敌营寻找有没有更好的敌手。不过大津手下之人各个狼狈不已、似乎搞不清楚状况,大家都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看起来都像是在等待命令。这不禁让我觉得这样实在可怜,难道就要拿这些怯懦的武者当成自己的功绩吗?虽然在摄津守大人面前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但天王寺一役的织田军实在是非常强悍。我等也是做好会遇上那样一场硬仗的心理准备。就在我觉得这实在有些荒谬时,有个年轻武士一语不发地从我面前奔过。」



孙六到此忽然停了一下,凝视着空中回想。



「……看那样子,是要往阵营前方、也就是有冈城的方向奔过去。他有两三名随侍的士兵,其中一人发现了在下,大喊着有敌人。用铁炮解决那家伙以后,杂兵们吓坏了、纷纷窜逃而去。但那个年轻武士毫不迟疑地大喊『你好大的胆子』、拿着持枪便刺了过来。虽然他也算是一名勇士,但可惜的是战场上的经验似乎相当不足,连个帮手也没叫便胡乱地冲向我。在下除了铁炮以外、腰上也插了把打刀,但要面对穿着铠甲的对手还是有些麻烦。正想着后退几步,那武士的长枪便勾到了阵幕的绳索、被那布幕给缠住了。我不禁心想这个人的运气实在也太差了,拔刀斩了他。正巧那时便听见告知退兵的法螺贝声,想着这场仗也就此结束啦,于是便取下了那武士的头。」



孙六突然望向远方。



「战场上本就讲求运气好坏,那个武士实在也太不成熟了,因此在下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功绩。如果您是要问那个人是否就是大津传十郎,我认为似乎也绝非不可能。」



目送铃木孙六离开后,天空的茜色早已褪去,已是一片群青色。村重点燃手烛,为自己刷了杯茶。高山大虑所说的内容、以及铃木孙六所谈的经过,村重都一字一句记在心头。现下,他在手烛的光线中一个人品茶。无论是归帆图还是「寅申」都落入深沉的夜色当中。月光完全被竹林给遮蔽了,几乎无法照入数寄屋里。



11



村重一走出竹林中的数寄屋,一旁的竹叶就晃了起来,有两名武士走出来跪下。是负责警备工作的秋冈四郎介与干助三郎。这处竹林里,在客人看不见的地方设立了士兵岗哨,负责戒备之人在村重等人品茶时,便在该处等候。当然,为了事有万一时能够保护村重,他们一直屏气凝神、竖耳倾听,甚至手都一直就放在刀柄上待命。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准备,但村重却觉得不是很开心。就连村重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在周遭布署兵力、谈的是战争之事,竟能让茶汤变得如此无趣。就连铃木孙六虽然也对村重的举止相当赞叹,似乎也带了点惋惜。



透过这两场茶席,村重能够肯定一件事情。斩杀年轻武士的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他们两人都没有显现出是自己杀了大津的自豪。当然,他们嘴上也没有这样说,不过如果深信是自己立下大功之人,不可能那样平静地说话。若自己斩杀的年轻武士是大津就好了,但若不是,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村重在茶席之间,感受到两位将领就是这样的心思。没有不想居功的武士,就算不是武士也是一样的心理。然而,大虑和孙六并没有宣称夺下最大战功的就是自己,恐怕是因为他们也没有能确切肯定那就是大津的自信。



让马夫牵来马匹后,村重上了马,准备返回本曲轮。明明应该是满月,但云层厚重、透过云层落下的月光颇为朦胧。穿过寂静的侍町、走上横跨大沟的桥梁时,只见另一头有火炬晃动。桥梁的尽头是守卫本曲轮的大门,而看守大门的人,正讶异着竟有骑马武士接近这里。此时秋冈四郎介拉高声音。



「大人回来了,开门。」



门里传出一声「明白了」,但门迟迟没有要打开的样子。一直到村重走到能在火炬的火光范围内和守门人看清彼此的面貌时,门才缓缓打开。毕竟这门上打了铁铆钉,既坚固又沉重,开关总是相当费时。没等到门完全打开,村重便策马前进。他在宅邸前下了马,似乎是已经有人先行通报,御前众出来跪地迎接。



「启禀大人,荒木久左卫门大人正在等候您。」



「这样啊,让他去广间。」



村重说完便把马交给了马夫。



此时已是夜晚。村重与太刀持note一同进入广间时,房间里陷入一片比外头还要深沉的黑暗。就算是点了手烛,由上座看下去仍是连久左卫门的脸庞也看不清。还是经由影子的形状,才明白久左卫门正平伏于地。



注67:武家体系中,手持主君的太刀、随侍在侧的职务,大多由小姓(于主君近侧担任随从、负责杂务的年少武人)担任。



村重开口。



「代理,辛苦了。」



「是。」



「那么,会议进行得如何?」



「并无大事。」



久左卫门回答得毫不迟疑。实在太不迟疑了。因此村重反而开始怀疑,久左卫门的回答是否有些内情。



「发生了什么事?」



「呃,这个。」



「没关系,你就说吧。」



在一片黑暗中,久左卫门缩起了身子。



「虽然只是些琐事,那么在下便禀报了。军事会议上并没有什么大事,各将领还是比较在意功劳的归属,还有人问起大人是怎么说的,实在很难推托。其中特别是野村丹后,甚至放话说根本不用确认是谁取得了功劳,毕竟被南蛮之风迷惑而背离佛道的南蛮宗徒,怎么可能走那样的好运。南蛮宗的将领们纷纷脸色大变,也跟着表示要不要试试谁比较受到保佑云云,甚至将手搭上了刀柄。幸得池田和泉介入,勉强才打了圆场——」



久左卫门顿了顿,说话的音量放得更小了。



「若非说这话的是丹后大人,在下几乎就要衡量是否有卧底了。」



村重问道。



「卧底,是指织田那边吗?」



「……正是如此。」



争夺功名乃为武家常态,要是听闻他人取回首级,或许就会有人诽谤那是否捡来的;要是有人负责殿后,出现质疑其真实性的人也不稀奇。但是引起这场争执的野村丹后并没有参加夜袭。对这与他并不相干的功劳指手画脚,甚至差点就要让双方打了起来,实在非比寻常。久左卫门会怀疑野村丹后是否被织田买通、趁机设局捣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野村丹后在战事方面虽然刚勇无双,不过应该不是那种可以成为织田细作、还能好好演一出戏的精明男人。丹后负责的是南端的鹎冢砦,而该砦中同时也有杂贺之人驻扎。



「丹后站在杂贺那边啊。」



村重喃喃自语。丹后非常照顾底下的人,因此士兵多半也相当仰慕他,而他也都把大家当成了自己人。因为把平日就相处在一起的杂贺众当成自家人,所以责备高槻之人,这看起来的确像是丹后会做的事情。久左卫门开口。



「在下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将领们在会议中针锋相对,总不是件好事。」



村重一语不发。



他想着,野村丹后会说这种话,并不是单纯为了维护自己人。在等待毛利前来的日子里,无论将领或士兵,甚至是村重自己也都有些焦躁。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全都要仰仗毛利了,这件事本身就不太符合必须倚靠自身的武士风范。因此让大家感到心里不快。人心动摇——已经到了泷川左近一封箭书便能生出嫌隙的地步。



如此情况下,取得战役胜利方为妙药。一思及此,村重才下令夜袭,结果如愿取得胜利,甚至成功取下大将的首级,乃是意料之外的大胜。然而,现在却因为那场大胜,导致城内不和。该说是祸福相缠不单行吗……



「上天……」



不站我这儿啊。村重把后半句给咽了下去。这话可不能让家臣听见。



总之还是得先解决首级的问题。村重利用了茶席,问出两人是如何在战事中取下那颗首级,然而还是无法断定究竟是谁拿下了大津。那天的夜袭,仿佛消融在春霞之中。



若不是这种战役,其实可以派遣使者去敌军那里,请他们协助确认首级身分的。毕竟有头有脸的武士若没能受到应当的待遇,姑且不论取下首级的这边,对于被讨伐的一方来说,也是相当不光荣的事情。哪一个是大将的首级,只要问了应该就会有答案。



然而以这场战役来说就有些困难了。荒木背叛了织田,并且已经杀了两名信长的宠臣。信长肯定怨恨极深,要是派使者过去、表示希望对方能帮忙辨识哪一个是大津的首级,那使者肯定是无法活着回来了。



手烛的火光摇曳。当下的沉默也表现出,他虽然已经问过高山和铃木的话,但也没能奏效。久左卫门沉着声音开口。



「大人,还请听听在下的意见。」



村重猛然回神,答道。



「你说吧。」



「是。」



影子行了个礼,稍微挺起背脊。



「在下认为战功应归杂贺众的铃木孙六所有。」



「……理由是?」



「还请您屏退左右。」



村重大手一挥,让太刀持退下。等到纸门拉上,久左卫门才开口。



「首先,高山大虑虽然说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但毕竟其子右近已经背叛,对此心生怨恨的人实在不在少数,因此会对大虑的功绩感到欣喜的人并不多。相反地,铃木孙六是在大坂本愿寺的派令下入城之人。他的功劳也等于是本愿寺的功劳,传出去的话比较好听。」



援兵立下了功劳,等于是给遣兵之人做了面子。现在给本愿寺一点面子,对于如今的有冈城来说是有利无弊。村重摸摸下巴后说道。



「说下去。」



「是。再来就是野村丹后说的那些话。虽然在下认为这样并不是非常妥当,但恐怕这次的功名之争,看起来也像是一向宗与南蛮宗之争。如此一来,恐怕要稍加考量一下,哪一派在城内较为人多势众。」



自然是一向宗的门徒较多。南蛮宗的信徒除了高槻之人以外,也就那么一些。



「……就这样吗?」



「不。还有第三项。」



一片漆黑之中,久左卫门又压低了音量。



「没能拿下大功之人,并不一定就没有遗恨。而高槻众与杂贺众,那一方抱持怨恨会比较麻烦……大人,还请您定夺。」



杂贺虽然是他国之国众,但背后的势力是本愿寺。另一方面,高槻众在当家的高山右近背叛的情况下才进入有冈城,他们并无任何后盾。要是成为祸根的话,就算讨伐他们恐怕也不会有人有意见。



荒木久左卫门原先在池田家中就是首屈一指的将领,其言之重不在话下。若是无法得知高山和铃木究竟是哪一方拿下战功,那么就得要思考应该要让功劳归于哪一方,对我方才会比较有利。而村重也不得不认同久左卫门的建议乃是言之有理。



久左卫门将拳头搁在地上、平伏于地。



「当然,若是能够以大家心服口服的方式评断出夺下大津脑袋的究竟是哪一位,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我明白。」



「是的,那是自然。」



村重硬是忍着不让自己叹气。



「感谢你这番忠言,然而我无法就这样全盘听从。这场战役,不能少了高槻、也不能少了杂贺。」



城中之兵可没有多到能够舍弃任何一方。即使拿下大津的首级,却让高槻众或者杂贺众有一方离去,那昨晚的夜袭不但白费工夫,根本还不如不去。对此,久左卫门并未再多说些什么。



「感谢您愿意一听属下的想法,这些当然都是为了我军而说的话。」



「别在意,你先退下吧。」



「是。」



久左卫门踏出了广间。村重在那手烛微弱的火光之中,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待了好一会儿。



12



命人将照明拿进寝室,村重正翻看着首帐和手负帐。



夜袭行动夺下的首级有五颗,不过夜袭军杀掉的敌军并不只五人。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都表示部下们杀死了不少足轻杂兵之流。大津传十郎会不会就混在里头了呢?



不过越是翻着帐面纪录,又忍不住心想不可能有那样的事。功名可是自己以性命相搏的证据。战胜敌人后,内心便会兴奋地想着对方是否为有头有脸的武士。在战役结束后,就能尽可能地夸耀自己的战果。虽然有时战役相当匆促、没有余裕取下首级,又或者上头禁止大家浪费时间在取首级之上,但昨晚的夜袭并没有那种情况。更何况通常遇上来不及取下首级的情况,也可以仰赖同侪的证词来证明当事人的功绩,然而纪录上并没有留下类似的东西。



检验的时候首级有四颗,就明确代表了高槻与杂贺之人杀掉的武士总共有四名,而其中有两人很明显并不是大津传十郎。也就是说,果真还是那粗颈子或脸庞纤细之人了。



「是粗颈的……还是脸庞纤细的……」



村重闭上眼睛,回想两颗首级的模样。两个人都是年轻武士。大津传十郎应该还算年轻,但究竟有多年轻呢?去年正月,前往安土城向信长拜年的时候,大津传十郎应该也在该处。无边无际的巨大城楼、金光闪闪的服装、几乎令人感到厌烦的满桌山珍海味、儿子的丈人明智光秀……稍一闪神便想错方向了。他现在是惟任日向吧……就连当时随意聊天的内容和笑声,村重都还记忆犹新。羽柴筑前守秀吉也在。那个男人将攻略播磨的任务从自己这儿夺走,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也没什么恨意。那个正月,没错,是个好天气的日子。大津在哪里呢?至少村重在安土城内,并没有见过那粗颈子武士和脸庞纤细的武士。



五年前,作为使者前往东大寺分取名香兰奢待的时候,大津是否在场呢?兰奢待是收藏在正仓院的贵重香木,据说最后一个分得香木的是足利义政公。而信长得以分取后,村重便被指派从正仓院护卫兰奢待到信长所在的多闻山城去。用来摆放兰奢待的长持note,应该长有六尺吧。就算有几千个敌人在眼前都不会觉得畏惧,然而要把那长持送到目的地,沿途可真是打从心底感到心惊肉跳。兰奢待!名香六十一种中的榜首、被称为珍宝的名香,竟然交由我来护卫!心情之激昂真是一生难以忘怀。那是个三月天的凉爽日子……对了,约莫就是现在这样的天气吧。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任务!就算肉身腐朽,想必天正二年前往东大寺取兰奢待的奉行之中有荒木村重此人一事,肯定也会在史书上留一笔。那样的好日子,大津传十郎在吗?有没有见到那粗颈子或者面貌纤细的武士呢……



注68:有盖的长型木箱,通常用来摆放衣物等。也用来搬运物品。



村重猛然睁开眼睛,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



但半梦半醒之间,倒是有记得收拾火烛的样子,只见手烛的火焰已经熄掉了。寝室里一片漆黑……不,村重看见纸门外还有些许光亮。那应该是篝火照亮了夜晚吧。



并非如此,村重不禁浮现这个念头。总觉得有种不安稳的气息。正要唤人时,纸门另一边有个影子跪下。



「大人。」



那声音是御前众之一的秋冈四郎介,听来有些紧张。



「什么事。」



「有地方起火了。」



村重缓缓起身。



「是哪里,敌袭吗?」



「还不清楚,郡十右卫门大人已经前往探查。」



村重的眼睛已习惯黑暗,他伸手取刀后拉开了纸门。云层相当厚重、完全见不着月亮,只有南边隐隐闪着光芒。就算只是一般的失火,只要引发火灾便会相当严重,但更要提防的是敌人前来放火。要是弹药仓库起火,这座城可就撑不到一个月了。因此村重严格命令家臣,无论是多小的火灾,一定都要往上通报。



村重瞪着天空开口。



「我要上天守看看情况,你随我来。」



「遵命。」



村重回到房里穿上锁帷子、铠甲、笼手、胫当,又套上皮足袋。这段时间内他命御前众准备好草履,接着便从露天缘廊直接走下庭院。村重让四郎介走在前头,两人登上了天守。



深沉如墨的夜色中,隐约看见了小小的火光。村重虽然相当了解有冈城的地势,但是在这样的深夜里实在很难判断距离。即使如此,还是能看出起火的并非是哪个砦、也不是侍町。那看起来应该是町屋南方、有许多田地的闲置地吧?村重认为,无论是什么东西烧了起来,应该都不致于演变成大火。看向四周,包围城池的织田军也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并没有要趁着火灾一举进攻。这样的话,应该不至于是什么大事吧……虽然想要说服自己,但村重就是无法拂去心头上的不安。邻近水域的有冈城,其实鲜少发生火灾。更何况在春天的时候,薪柴大多沾染了湿气,就连想要点个火也没那么容易。然后这个晚上、就在这察觉城内有不和征兆的日子里,却发生了火灾。村重实在不觉得那只是普通的失火。见主君一动也不动,四郎介也只能屏息在一旁等候。天守里充斥着风声。



正想着楼下似乎传来了脚步声,下一刻便确定是有人奔上了楼梯。四郎介正将手搭上刀柄,就发现来者是郡十右卫门。



「大、大人可在此处?」



气喘吁吁的十右卫门正在找村重。



「十右卫门啊,如何?」



「有人放火。」



就连平时不轻易动摇的四郎介,此刻也忍不住发出惊呼。十右卫门跪在村重面前,虽然仍喘不上大气,但还是尽力禀告。



「有七八名百姓结党聚众,高喊这是为了神佛,放火烧了南蛮宗的礼拜堂。南蛮宗之人也集结过去,与放火的人打了起来。结果鹎冢砦那里的野村丹后大人不得不派了些人出来处理,才让众人散去。」



「丹后有捉住放火之人吗?」



「不清楚。在下赶到时,人群已经散去了。」



「这样啊。」



村重瞪视着火焰、咬牙切齿。



「辛苦了。十右卫门、四郎介,你们都下去吧。」



最后只下了这个命令。



村重默默地待在天守的最上层,远远望着那逐渐减弱的火势。心中感到万分悔恨。



——摄津这个地方,平常并没有那么容易因为信仰的不同而引发纷争。过去在天文年间,京都曾经发生过不同宗派之间的激烈争执note,但那也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大坂本愿寺,其实也不是因为前右府信长并非一向宗门徒,才与之作对的。



注69:此指天文五(1536)年发生在京都,由日莲宗(法华宗)与净土宗(一向宗)引发的争执,一般称之为「法华一揆」、「天文法难」、「天文法华之乱」等等。



一休禅师曾传道歌一首。「分头上爬那 山脚往上之道路 虽众多分歧 却是望着相同那 天上云后的月头」。这指的便是世上虽有许多不同的宗派,但目标其实都是一样的。就算没有听过一休禅师的教诲,在每日每夜的生活当中,其实已经不太会有人特别提及宗门不同之事。就算他诵真言我念佛、一旁的人面对法华经表明不立文字note,也很少引发过什么冲突。刻意说那些南蛮宗之人不敬佛道、诽谤他人信仰者,反而看起来是相当奇怪的。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情景。



注70:真言属密宗;念佛为大乘佛教净土宗;不立文字则是禅宗的教义,表示不可拘泥于佛经上的文字。



在这屏气凝神等待救援的日子里,心中累积的不安,会让人在自己人之间寻求敌人。那人并非家中之人、那人不是摄津之人、那人只不过是个新来的等,从中找出些许差异,便能认定他们是背叛者。猜疑之心充斥、相互怀疑终至彼此砍杀,到头来因此整个瓦解的势力,村重已见多了——池田家和伊丹家,不就都是这么灭亡的吗?而现在这座有冈城,将猜疑的目光转向了南蛮宗。



「愚蠢、太愚蠢了!」



村重忍不住口出恶言。



要争夺功劳的是高槻众与杂贺众,但其实双方并没有特别展现争斗的行径。除了首级转变为大凶之相一事之外,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显示出高槻方与杂贺方的感情不佳。然而,其他无关紧要之人却把这他人争执当成了自己的事来吵,口出那些毫无来由的传言、大肆谩骂,甚至还在城内放火。



村重满心悔恨,自己竟没能发现这一点。在城里巡逻时,虽然就觉得有些地方令人在意,却没能看穿实际的状况。百姓之间对于南蛮宗的疑心、南蛮宗信徒的胆怯,都应该要注意到才是。去年冬天,安部自念离奇身亡时,也有人提出可能是南蛮宗那些诡异的法术所导致之类的,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出现了那种侵蚀人心的疑念了。现在村重被迫夹在两者之间做选择,是要舍弃南蛮宗、站在大多数人那边,抑或是庇护南蛮宗、失去大多数人的信任?但无论选择何者,有冈城都必然走向陷落之路。



「不,应该还来得及。」



就算对南蛮宗的疑心猜忌宛如已经堆叠起来的薪柴,点起那把火的,毕竟还是功劳究竟是属于高槻众还是杂贺众这个难题。只要能够正确解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或许就能永保有冈城安泰。对于南蛮宗的猜忌,也可能转化为对织田军的敌意。不,一定行的。



然而时间所剩不多。天亮之际便得召开军事会议,同时也要让所有的人都能心服口服才行。一旦过了中午,那就太迟了。但是,我能办到吗?先前思考了那么久也无法解开的难题,在早晨到来以前就要得到答案,这有可能吗?



村重抬头望向那厚厚云层低垂的夜空。剩下的策略,就只有一个。



13



村重拿着手烛,往天守的地下走去。独自一人,村重凭借着那摇曳的微小火光,走下了楼梯。



楼梯通往一个凿了口井的小房间,那里有个四十来岁的矮小男人,无论日夜都守在那里——他是这座土牢的看守者。看守者现身在手烛的火光范围内,在村重面前跪下。男人腰上的钥匙叮当作响。



「哎呀……是大人,怎会在这样的深夜前来。」



村重并未回答,只看向小房间一角的门扉。



「打开吧。」



「是。」



看守者缓缓起身,在手烛的光照中,他看到男人那转了转、布满血丝的双眼,村重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将手烛放在脚边。



随着一声闷响,门锁开了。看守者拉开门板,背对那一片被切割成方形的黑暗,低下了头。



「打开了。」



村重下令。



「你先下去吧。」



「是……」



看守者的声音充满迟疑。



「怎么啦,下去啊。」



「是,谨遵命令。」



看守者虽然如此回答,却仍是一动也不动。村重刻意装作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开口问道。



「对了,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啊?」



边说边同时在黑暗中环视周遭。就在这个瞬间,看守者发出叫喊、亮出了胁差。



「逆贼!觉悟吧!」



拔出的白刃因手烛火光而发出闪光的刹那,看守者的身体已被村重的胁差划过。那粗糙的小袖应声裂开、血也汩汩流出。男人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后倒下,就这么死去了。



用看守者的衣服擦拭刀子后,村重低下头看着尸体。虽然发现了他眼神中带有明显的杀气,所以立即便能还手,但村重却不明白,为何这个看守者会打算杀了自己。



「为什么。」



就在村重喃喃自语时,从那已经开启的门扉另一头传来了声音。是笑声。一开始还有些压抑,不久后,整个地下空间都充斥着那高声哄笑。村重将胁差收回鞘中,对着眼前那片黑暗怒斥。



「闭嘴——给我闭嘴,官兵卫。」



笑声嘎然而止。



村重拿起了手烛,照往那向下楼梯的前方。踩着潮湿的楼梯往下走,尽头是个土牢。牢里那蜷曲的人影,在村重接近时略微动了动。



「官兵卫。」



村重边说边将手烛照了过去。头发及胡须都长得很长,身上穿的东西黑成一片,现在待在牢里的仿佛就是一块褴褛的脏布。脏脸上的眼睛缓缓睁开,发黄的眼白与混浊的黑瞳捕捉到村重的身影。黑田官兵卫的脸颊抽动着,浮现出像是笑容的形状。村重最后一次见到官兵卫,是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与那时相比,头发与胡子自然长了不少,但笑的方式完全不一样。



「这不是摄津守大人吗,您果真命不该绝,真是令人欣喜至极。」



他的声音相当嘶哑。村重略略睁大了眼。



「你都知道些什么?」



「哎,您是说什么呢?」



「那个看守者相当愚钝率直,并不是那种会斩杀主君之人。但他居然口出我是逆贼之类的狂言。」



官兵卫一脸无关紧要的样子,



「这、这我可怎么会晓得呢。」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这种嘲弄方式,加上他方才说什么命不该绝,村重可就将事情连上了。



「官兵卫,是你教唆那男人的吗!」



村重忍不住怒斥着,而官兵卫则是满意地垂下眼睛。



「明察秋毫,官兵卫佩服。」



「你身为囚犯,竟然还打算取我性命吗!」



见村重将手放到刀柄上,官兵卫仿佛像是在赶虫子般挥了挥手。



「怎么会呢,在下并不打算做那样可怕的事情。」



官兵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些自豪,但后续却话锋一转。



「在下的目的,乃是那个看守者的性命。」



村重正想大骂胡说,却把话吞了回去。确实如官兵卫所言,村重还活着、而那个看守者死了。村重并不认为官兵卫是为了逃过一劫才胡言乱语,但实在也不觉得会有这样的事情。



「……那个男人对你做了什么?」



被村重一问,官兵卫默默低下了头。手烛的火光下浮现出官兵卫的头顶,霎时就连村重也无法压下自己倒抽口气的声音。官兵卫的头上满是坑坑巴巴的恐怖疤痕,就连村重看了都觉得胆寒。满满的伤口、有些地方化脓红肿,还有些皮肉绽开,这是血肉成了虫子饵食后所留下的伤。



官兵卫抬起头来,将伤口隐藏在黑暗之中。



「我就和那人稍微说了些话,当成这些伤的谢礼。」



官兵卫在牢中一字一句地说着。



「摄州大人,想不到要在牢里杀人,倒也不是那么困难呢。」



村重的手还搭在刀柄上。



「但人是我杀的,你是把我当成了道具吗!」



官兵卫没有回答。



村重迷惘了好一会儿。他是个强悍的武人、也是谋略之士。但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爬上摄津国主之位,是由于自己的直觉比任何人都好。如果弓马是武士表面的道具,那么背后的道具就是直觉和运气了。而这份直觉现在告诉他,应该在这里马上杀了官兵卫。



看守者死去的责任,无法推卸到官兵卫身上。无论官兵卫在这黑暗的牢房里对看守者说了什么,终究是那个男人自己拔刀杀向村重的。即使如此,还是应该马上拔刀、从木格子栅栏的窗格之间刺进去,把官兵卫给杀掉。直觉不断地在耳边低语——但村重却办不到。要是杀了官兵卫,就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做,才能让这因为高槻众与杂贺众之争而分裂的城池再次整合了。



再望去一眼,这才发现官兵卫缩着身子,眼睛已经没看着村重了,看样子是完全了解村重不会对自己动手。村重排除了直觉,反正真想杀的话,随时都能杀。不是现在也无所谓——村重努力说服自己,最后将手从刀柄上移开。



「……那么,」



官兵卫口中呢喃着。



「找在下何事呢?虽然是报应,但终究是杀害了摄州大人一名下属,为了消弭这罪名,官兵卫会好好听您说的。」



官兵卫已经察觉村重来此的用意。「有两颗不知为何人的首级……」虽然心里想着「果然还是得杀了他」,但村重还是开始说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泷川左近用箭矢送了封信来、叫他前去随侍鹰猎。军事会议意见相左,所以自己事前安排好一出纠纷剧,然而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却还是高喊出阵。发现了守备薄弱的敌营,于是命人前去探查一事。展开夜袭,获得了四颗首级。没想到竟能斩杀对方大将,而且是事后才知道……整起事件的相关经过,村重全都像这样一一说给官兵卫听。



官兵卫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似地一动也不动。只有在谈及茶席之事时,才稍稍歪了歪头。脚边有虫子爬来爬去、血腥味越来越重,而村重终于说到南蛮宗的礼拜堂遭人放火一事,最后是方才他砍了看守者。



「所以我……」



村重最后又说了。



「得要搞清楚,斩杀大津传十郎的功劳究竟该归属何方。不过这事,应该你也不……」



话才说到这里,官兵卫便打断他。



「摄津守大人,您到底在忧虑什么呢?」



「……这什么意思。」



官兵卫睁开眼,毫不在意地看着村重的脸。



「摄津守大人毕竟也是个人呢,竟然烦恼起如此单纯的事情,在下实在想不透。看来应该是被别的烦恼给困惑着,所以脑袋有些不清楚了吧——摄州大人,您说是吧。」



村重将手烛稍微推离自己,这并非思考过后的行为。而是不想让官兵卫看清自己的脸,于是下意识地动了手。虽然只有如此微小的手部动作,但官兵卫肯定看出村重内心的动摇。村重立即用话语掩盖过去。



「对于想争取时间的人说这些话实在浪费时间,官兵卫,说大话也要有个限度。」



但官兵卫似乎充耳不闻。



「取下首级的是谁,这不是很清楚吗。不过摄州大人究竟在烦恼些什么,这可就有些难了。那么,是高山、或者铃木……更早的还有个什么叫中西的……不不,怎么可能呢……」



「官兵卫!」



村重的声音震动了土牢。



「你说在牢中杀人也很容易是吧?你可知道从外头杀人更加容易?」



「……哎呀,这实在……」



那胡须丛生的脸庞扭曲成讽刺的表情,官兵卫深深低下头去。



「实在是太无礼啦。在下如今已对自己的性命毫无眷恋,还请您就地处决在下吧。」



「你竟敢戏弄我!」



官兵卫打从心底发笑。



「在牢狱中戏弄一国之主,这也挺有趣的。摄津守大人。」



官兵卫声调一变。



「摄津守大人认为这次夜袭为何会取得那样大的胜利呢?若摄津守大人是连这点事情都无法明白、如此不懂战事的愚钝之人,那官兵卫这身苦难实在空虚哪。」



村重想着,夜袭能够大胜是因为大津过于掉以轻心。毕竟他并不知道有冈城能够从东边出兵,自然会有如此下场。所以他的阵地并没有考量到可能遭人夜袭,才让村重取得了胜利吧。但官兵卫并没有等村重回话。



「虽然迟了些,官兵卫还是为摄州大人的胜利祝贺一下吧。想来也有八幡大菩萨、神明、日光权现、汤泉大明神的庇佑……然而,武士的存在就是造孽,在下也应当为那位看守者稍微凭吊一下呢。」



官兵卫说着便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之后无论村重再问他什么,官兵卫都没有睁开眼睛。



14



天一亮,太鼓瞭望台上的大太鼓便已击响,这是集结各将领召开军事会议的通知。



村重在宅邸里的房间听着那声音。这间榻榻米房间里头设有壁龛,挂了写有大大的「八幡大菩萨」五字挂轴。村重面对那挂轴,闭上眼睛盘坐着。只要太鼓作响,将领们便会前来本曲轮。平时的军事会议,并不一定会召集所有的人到场。毕竟若是全部的人都离开驻守地,那可是相当危险的。但今天早上太鼓的击打方式,是告知敌人并不会马上接近,命众人都要前来的意思。当然,这是村重下的命令。



太鼓又响了。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应该都会前来天守。荒木久左卫门、池田和泉也会来吧。野村丹后和中西新八郎,可能已经进到天守了。但村重还是未能决定战功将归属何方。



房间的纸门敞开着,感觉到春风吹了进来。村重睁开眼,不经意地往外一看,只见樱花在风中飘散。从战胜后已经过了一整天,村重都被逼得死紧。



村重仍不知道自己前去询问官兵卫,究竟是否正确。黑田官兵卫肯定是这座有冈城内最具智慧之人。要说机灵,肯定也比村重机灵许多。但那个男人实在难以捉摸。能让官兵卫站在村重这方的理由一个也没有,但恨他的理由倒有许多。如此一来,官兵卫在土牢里所说的话,真的是毫无意义吗?官兵卫问道夜袭为何会大胜,经过一整晚的思考后,村重大略琢磨出背后的意义了。但接下来他还是不能明白,斩杀大津传十郎的究竟是谁……



村重喃喃自语。



「没办法了。」



会议开始的时间就要来临,如果还是找不出真相的话,就只能采用久左卫门的提议了。虽然心里清楚这样会让高槻之人不满,但也只能把功劳归给铃木孙六。虽然这个决定并不表示是要舍弃信奉南蛮宗之人,但实在是没有其他的良策。



「南无……」



村重诵念的同时也闭上了双眼。他在一片沉默中思考着,但脑海中转过千头万绪却还是没有答案,然而时刻已到。近侍在露天缘廊外跪下,用宛如低语般的声量报告。



「诸将领已经到齐。」



「……知道了。」



一睁开眼睛,出现在村重眼前的是八幡大菩萨的挂轴。



南无……村重在心中不断地默念着。南无八幡大菩萨。



村重猛然起身。



诸将皆平伏于地,村重走向上座。在席子上盘坐后,太刀持立刻就在一旁就位。



「诸位,辛苦了。」



听见村重的声音,诸将的头更低了些,然后才直起身子。村重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底下一圈,找到了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身为武士且为客将的高山,平常就在比较上座的席位,但如今铃木孙六也在比他原先的位置还要上座之处。野村丹后就在他的附近,多半是野村带他来的吧。



将领们屏息以待,等候村重发话。村重用平常会议时那种睡眼惺忪的眼睛望着大家,缓缓开口。



「……昨夜,町屋南边着火,是可疑人士放的火。和泉,详细讲来。」



「是。」



池田和泉行了个礼。他除了负责武器和军粮的分配以外,也负责城内巡逻事宜。就算没有下令,既是有人放火,他便得负责调查。



「烧毁的是南蛮宗的礼拜堂,因为四周都是空地,所以火势并没有蔓延,不过有个南蛮宗信徒为了要拿那个名为久留守note的东西而进了火场,结果被烧死在里头。放火的是五名百姓,已经逮捕其中三人,但还有两人没有找到。听闻有人看见他们已经出城了。」



注71:十字架。也写作久留子,取自其葡萄牙文读音「Cruz」。



「做的好。把逮到的人处死、大街示众。剩下的两人为提防是城中有人刻意包庇,务必要仔细搜查。」



「是,谨遵命令。」



村重瞄了眼野村丹后。根据郡十右卫门的回报,丹后似乎是刻意让放火的嫌犯逃掉了,但现在他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要是他包庇可疑人士,就算是妹婿也只能舍弃了,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不必担心此事,村重也稍微安了点心。



除了丹后之外,其他人也没有抱持异议的。放火的事情就这样处理完毕,但诸将之间的气氛还是不见和缓。毕竟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更为重要。



「那么,」



村重开口。



「前日,我们对敌阵发动了夜袭、斩杀了敌将大津传十郎长昌,现在我要表明一下该件功劳一事。」



霎时满座都紧张了起来。村重望向底下穿着铠甲之人、只穿了小袖之人、位高之人、位低之人。把这所有人都看过一轮后,便开了口。



「没有人取下大津的头颅。高山大虑、铃木孙六两位奋勇作战、出色地取回了敌军武士的首级。作为赏赐,授予备前刀。」



将领们面面相觑、四下低语。而最先提出意见的,是久左卫门。



「还请等等。大人,您的意思是大津没有死吗?」



「不,如同杂贺众的下针所说、以及我的御前众探查确认,大津确实是被杀了。」



「……在下无法理解您的意思。」



「这样啊,那我就来说说吧。」



村重环视周遭一圈。虽然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写着猜疑、愤恨,不过大部分的人脸上都满是困惑。



「为何我们的夜袭会那么顺利呢?再怎么说那也是个设有栅木围绕、篝火也没少,相当完整的阵地,但我们却能打得如此轻松,原因是什么?当然,高槻众与杂贺众都相当努力,我们在策略方面也占了上风。然而之所以能获胜,并不单纯是基于这些原因。」



村重看了一眼大虑与孙六,便继续说下去。



「夜袭的过程中,高山和铃木两位都提到了同样的事情。那就是大津底下的士兵正在找主子,也就是他们在找寻大津。据说就算是过了好一会儿,不光是杂兵和足轻,就连铠甲武者们也还是毫无头绪、不知该如何是好。最重要的,就是完全没有人听见敌军敲锣、击太鼓或吹响法螺贝的声音。于是我想通了这是什么样的情况。」



在场的所有人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这是一场没有将领的战事。没有人负责指挥的话,无论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作战。那天晚上,大津从战局开始到结束,都没有下达命令。」



「大人。」



久左卫门从旁插话。



「您是说大津逃走了吗?他身为一名将领却临阵逃跑,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耳闻。不过如此一来,他们在夜袭下如此狼狈、跑得比我们还快倒也能够理解了。」



村重马上否定。



「如果是这样,下针就不会听到他们谈及大将已死之事了。大津的人确实在战场上,而且就死在那里。」



「那么……夜袭军带回的首级是五颗,并没有其他首级。意思是那里面就有大津的首级吗?」



「大津被斩杀了,但是头没有被取下。」



众人之间再次掀起骚动,甚至有人嚷嚷着「太奇怪了」、「怎么可能」。但村重的眼神一瞪过来,喧闹马上消弭于瞬间。这时久左卫门再次发问。



「大人,不可能有人在战场上杀了敌方大将,却没有取下首级的。甚至会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拿下敌人的头呀。虽然他也可能是被流弹或流箭射死的,但这样等于长昌是在自己人的周遭被杀。如此一来,大津底下的人不可能一直找他吧。」



「或许如此。不过那天晚上,立下功劳却没带回首级的人,有两人。」



外头传来鸟儿啼叫声。



「一个是伊丹一郎左卫门。他虽然先挥刀对付敌方武士,自己却被杀。所以想取下对方的头也没办法。而另外一个人……」



村重回想着那时的情况。在十三夜的月光下,他瞄准了那个站在伊丹芦苇原上的武士的瞬间。



——南无八幡大菩萨、吾国神明、日光权现、宇都宫、那须的汤泉大明神,请保佑我能够射中那扇子的正中间——



「就是我。」



「……怎么会。」



久左卫门一时语塞,现场嘈杂了起来。



村重是大将,就算取下了首级,也没有可以展示邀功的对象,所以他不会取下首级。



「在战事开始前,我射杀了那个走到阵外的武士。」



拉紧弓弦,将箭矢瞄准那月光下的武士时,村重在想什么?他自己并不记得了。不过若是心里祈祷此箭一定要命中,众人脑海内浮现的都会是那段祈祷。那是平家物语里,那须与一的段落。



官兵卫提出那些神佛之名,就是在暗示射中目标的正是村重自己。面对八幡大菩萨的挂轴时,村重才猛然意识到这点。



「因为他没戴头盔,原先以为他是个随从或足轻,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就是大津传十郎长昌。」



对武士来说,头盔是表明自己武士的身分、也是死后留下的证据。因此大家都会取下戴有头盔的首级,要是自己被杀的话,最好当时也是戴着头盔。因此领兵大将来到战场,竟在没有戴头盔的情况下被杀,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



但如此重要的头盔,也可能会在战场上脱掉。村重在拉弓的时候,就因为头盔会妨碍自己将弓拉满,所以就先拿了下来。郡十右卫门领命前往探察时,为了听清楚声音,也脱下了头盔。那个大津是否也是如此呢?



一边想着大津实在武运不佳,村重又说了下去。



「那应该是脱下头盔的大将本人,正在观察这座城池吧。要是去检验一下他的尸首,应该就能从铠甲的良莠判断出他的身分。不过夜袭一刻值千金、实在没有那个余裕,这对我们或是大津来说,都是运气不好的结果。」



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各自获赐一把备前锻治名刀。放火烧掉南蛮宗礼拜堂的人最后被处以火刑。表面上诽谤南蛮宗的声音消失了,不过佛降惩罚的传闻却已经深植人心,还是有人在私底下流传着。



大津传十郎长昌的死被隐瞒了一阵子,这是因为众人不知道该把他算作光荣奋战而死、还是在闪神的情况下被杀的。之后织田家中有人留下了纪录,写着天正七年三月十三日,据说大津传十郎因病死去了。



军事会议后,村重待在宅邸的一个房间里,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那是泷川左近将监送来的箭书。虽然整座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信里面的内容了,但除了村重之外,没有其他人读过这封信。上面写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在宇喜多作陪下,您也应当一同参与鹰猎——



泷川想传达的讯息是,宇喜多已经倒向织田那边了。村重认为这只是挑拔离间。必须得是如此。以备前冈山作为根据地的宇喜多站在毛利那边,毛利才能够通过山阳道前来有冈城。要是宇喜多真的倒向了织田方,那么就算等上百年,毛利军也不会来了……



村重会尝试出兵夜袭,其实也是为了要分散将兵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了有这封信。正是因为这封箭书,村重才会焦虑不已,不过并没有人发现这一点。没有人,除了黑田官兵卫以外,并没有任何人发现。



他叫人拿来这个季节并不需要用到的火钵,村重在里头将泷川那封信烧了。因此这封信并没有流传到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