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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面具与路标(2 / 2)


在不破坏国际和谐的程度下做了小小的抗议,但玛亚似乎不以为意,走近告示牌。她看了一阵子,却很快就摇头。



“好多字看不懂。”



听了玛亚的话,文原走过去。



“我看看……”



上面的文章似乎并不怎么长。



“这是说明这座桥的由来。”



“由来?我很有兴趣。”



“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大意?我试试看。”



文原用心看了一会儿告示牌,微微点了一下头之后开始说明。



“1754年,有个商人放在仓库里的钱被偷了。商人到附近的神社许愿,希望能把钱找回来……也就是去求神了。结果钱找到了,商人很感谢神明,想用那笔钱做好事,就整修了这座桥。在那之前,论田桥一次只能一个人走。上面写的大概就是这样。”



“……真有趣!可是?”



玛亚不解地看着论田桥。那是一座水泥桥,上面还铺着柏油。虽然上面有些拟珠宝之类的装饰,不乏观光旅游的味道。



“看起来不像那么久以前的桥。之前坏掉了吧?”



“这上面说,昭和五十九年(1984年)改建。”



白河念出栏杆上的字。



“嗯——对喔,日本以前的桥是木制的嘛,没办法维持很久……商人花钱建桥很少见喔……”



玛亚就这样陷入思考之中,但不久,她便有所发现般地问文原:



“文原,你刚才说求神?”



文原慎重其事地转头去看告示牌,确认过上面的记述之后点头。



“是啊,求神。”



小型记事本和笔从玛亚的天蓝色洋装里出现。她左手拿记事本,右手握笔,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这时候一般都说神,不是说佛?”



一时之间,文原也答不出来。他向我投以困惑的眼神。究竟如何?许愿的时候是求神还是问佛?



不,在那之前——



“玛亚,你会分神和佛?”



玛亚对着我微笑。



“大概可以。いずる教了我很多。”



“只是就我懂的范围而已。”



白河略带羞赧地加了一句。也对,之前玛亚话里的语意,便表明了她会区分寺庙和神社。我内心敬佩不已。不说别的,我们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吗?不不不,这不是那种程度的问题,应该是区分希腊正教和俄罗斯正教……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比喻了。



在我旁边的太刀洗正用心在想。



“许愿……百度参拜【注:向神明祈求病愈等愿望时,在神社寺庙境内一定的距离往返一百次,每一次都向神明膜拜,称为百度参拜】的话,是神没错。”



“百度参拜?”



太刀洗向学舌的玛亚简单扼要地说明:



“就是求神问卜。”



虽然应该没错,可是占卜什么的,听起来就像少女杂志刊载的内容,语感和太刀洗完全不搭调。我忍不出露出苦笑。



“问卜?是占卜吗?”



“是啊。”



白河和太刀洗轮流举例:



“人们也是到神社祈求金榜提名吧,到天满宫【注:祭祀日本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神社,或稻天满社、天满神社】挂绘马【注:在日本神社中向神明许愿或谢恩时,用来记载许愿内容的一小块木板,填写后挂在神社内。源自于古代奉马谢神的习俗,后人以画代替真正的马,因此板上经常绘有马的图案】许愿。”



“求子是佛……吧?经常听到子宝地藏。”



“求子的话,神社好像也可以,如果地藏也可以求,不就什么都可以求了?俗话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也就是说,神佛都是人们祈求的对象吧?”



没想到例子还满多的。可能是她们讲得有点快,玛亚跟不上,她歪着头问:



“嗯——いずる,你刚才说什么?平时不……”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意思是说,平常虽然不相信,但是遇到不好的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烧香拜佛。”



迅速抄写的玛亚,似乎对那句谚语深感兴趣。发出嗯——的沉吟声,喃喃地说:



“……真有趣。”



“你对这种事情有兴趣?”



对这个问题,玛亚明确地点头。



“有。这是今天的主题。”



没想到这是一次有主题的散步。玛亚以手背敲敲论田桥的栏杆。金属制的桥发出涩涩的叩叩声。



“在南斯拉夫,很多桥都具有象征意义。经常是代表城市的建筑。”



“这我好像听说过……”



白河的视线在半空飘,似乎在搜寻模糊的记忆。文原回应:



“因为要盖石桥很不容易啊,也会留下传说吧。”



“有哪些比较有名的桥?”



玛亚想了想:



“嗯——有很多。我的家乡跟藤柴很像,有一条河从中间流过。所以,我们有很多桥。不过,南斯拉夫最有名的是Mostar桥。每年,人们都会从那里跳下去。”



“是自杀胜地吗?”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让玛亚笑了。



“不是的。是一种庆典哦!”



哦,原来高度不足以死人啊。白河嘻嘻笑了。



观光客变多了。渐渐开始出现近世的街景。等红绿灯变绿灯、过了马路之后,就是中之町了。



那是一个矮得不弯身便进不去的木门。以黑色木材所建的市街一直延续下去。和现代的市街比起来,建筑物较矮,为整片市区带来沉闷的印象,深暗的颜色相间,令人有一种沉重感。家家户户都装有充满时代感的落地格子窗。只不过,“这个地方是为了当作观光资源而保存下来的”的那份做作感,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的。



“中之町本来是商人所住的地区。”



在玛亚的请求下,白河开始说明。



“受到以前的影响,还是有很多人家是做生意的。你看,那边是医院。”



在她所指的前面那道木门旁,的确挂了“内科、小儿科、肛门科”的牌子。一抹不安令人挥之不去——在那里能得到现代医疗吗?



综观了街景,玛亚叹气似的深深吐了一口气。



“都是黑色的……是因为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才用黑色吗?”



“不太算哲学吧。”



大概是了解个中原因,这个问题由文原来解答。



“商人能使用的木头种类是固定的,所以想用其他好木头的商人,便把木头涂黑,瞒混过去。我想应该是在铁丹里混煤灰,上面再涂白苏油。”



但是,玛亚听到一半便一脸不解。



“嗯——铁丹?煤灰?”



文原不慌不忙地补充:



“铁丹是氧化铁……生锈的铁。煤灰是东西烧过之后变黑的部分,白苏是植物的名称。”



我从旁插嘴。



“没想到你知道得还真多。”



“什么叫没想到啊!”



他倒是没否认。



听了文原的解释,玛亚好像担心会弄脏手似的放开柱子,盯着指尖看。当然没有沾上东西。于是她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上面再涂油吗?”



我也学玛亚抚摸柱子。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白苏油,不过现在也会上油,不然木头会烂掉。”



“嗯——南斯拉夫也会用木材、也会上油。不过,倒是不会想到要弄成黑色。”



“看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不过——”



太洗刀提高音量:



“小心别走散了。”



原以为现在为观光淡季,中之町应该门可罗雀才对,结果反而相当拥挤。再加上这里是江户时代的街道,没有把汽车的通行列入考虑。街道狭窄的同时,人口密度也不低。就眼前所见,客层几乎都在40岁以上,我们大概是里面最年轻的。虽然拥挤的程度不至于让人无法驻足仔细观赏想看的东西,但若是不多加注意,的确很有可能像太刀洗所说的,彼此失散。我们彷佛被人潮推挤着,再度迈开脚步。



“被骂了。”



“船老大不是在骂人,她讲话就是那个样子……不过,人还真是挺多的。”



“嗯——我本来以为观光这种产业太随兴,不值得做为经济支柱,但好像也不见得。观光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比较肯花钱。”



玛亚看着生意兴隆的土产店低声说:



“南斯拉夫也要多看齐。”



话说回来,走到这里,我略微察觉到一件事——整体而言,玛亚走路很慢。她的动作看起来很俐落,但前进的速度就是很慢。更何况来到中之町之后,不断有些吸引她注意的事物,让她的脚步更加停滞不前。我刻意走在玛亚身后,这样就不必担心走散了吧。



玛亚探头去看转角另一边仍旧是一片黑的风景,开始做笔记。只听她半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地说:



“真的全部都是木头做的……书上看的和实际看到的大不相同。”



“这种情况,就叫作百闻不如一见。”



我一反常态,以俏皮的口吻说:



“听是一回事,看是一回事。”



回过头来的玛亚,似乎不知道我就在她身后,眼睛张得大大的。不过,她很快便露出笑容:



“受益良多……不过,有点快,我记不住。”



“没关系,慢慢来。”



我本来就是在开玩笑,要是她一字不漏地记住,那就伤脑筋了。



才放下心来,便听有人大喊我的名字。



“守屋!”



是文原,另外两个也在他身边。原来在我稍不留神的时候,双方的距离被拉开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小跑步过去。



我们来到中之町中央的十字路口。一身导游打扮的女子拿着印有旅行社名称的旗子站在那里。还在想又不是观光旺季人怎么这么多,看来是因为遇到旅行团了。如果错开时间,应该可以走得从容一点。提着包包、拿着相机跑到这里来,到底是想干什么啊?——这种傲慢的感想在我脑海出现,我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开。



人多拥挤更觉闷热,同时阳光强烈依旧,令人喘不过气来,我不断冒汗。我从口袋里拿出黑色的手巾,轻轻按按额头。



我还是走在玛亚身后。我和玛亚不同,没有要从中之町得到什么。当然,只要有心,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些业余学者的新发现,或是对藤柴市的观光业有新的认识,但是这些我一点都不想要。我漫无目的地配合玛亚的步调,眼睛不经意地望着的,不是中之町,而是有玛亚的中之町。



一幢幢黑色的房舍,以及从连身洋装里露出来的雪白肌肤……一种奇妙的感觉攫住了我。既置身于江户后期所留下的风景中,又置身于现代;既位在玛亚身边,又位在藤柴市里,突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有机会的话,不,不是有机会,而是只要有心,我应该也可以实际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东西。这种直觉涌上心头。



之前文原说,他无法想像我对一件事情可以非常投入。其实,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从来没有遇到什么事情,让我觉得可以全心投入,也没有接触过让我认为有那个价值的东西。我认为这是难免的。生于20世纪的日本、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而这便是幸福的代价。然而,这真的有那么遥不可及吗?看看人家玛亚,她现在不就在这里吗?



南斯拉夫。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我不应该心不在焉的。因为我撞上了玛亚。



“啊!”



玛亚叫出声来。我还没来得及说抱歉,便发现右手手腕被抓住了。握力虽然不怎么强,但关节被抓住,动弹不得。我痛得扭曲了脸。



“好痛!”



“啊,原来是守屋……对不起。”



玛亚雪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可能把我当成小偷或色狼吧,对付的身手之快,有如在电视上表演的行家。佩服归佩服,但骨头很痛。



她立刻松开我的手腕,我有点夸张地甩甩手。



“你看得很专心嘛。”



以前听说只有日本人才会窘笑,我看八成是骗人的。现在玛亚脸上露出来的,一定是窘笑。或者,她连这个都学起来了?



“我有点太拼命了。”



“看你好像很开心,我很高兴。”



我报以笑容,看看前方。



我这才注意到。



“……”



大概是觉得我突然僵住很奇怪,玛亚也追寻了我的视线。但是,视线所及净是一群又一群的观光客。问题就在这里。我啧了一声。



玛亚晚了我一步,也了解了现况,但却感觉不出丝毫的紧张。



“嗯——いずる她们呢?”



我从玛亚身旁走到她前面,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扫视了一圈,但视线被人潮打断,视野不如预期的远。如果拉开嗓门大喊,也许太刀洗她们会听见,但这是个不太有常识的方案,我不想采用。



总之就是——



“我的日文还不行。这种情况,日文是怎么说的?刚才万智也说过……”



我一字一顿地教导玛亚。



“‘走、散、了’。”



“就是这个!”



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吧。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呢?又不是幼稚园或小学生,都被提醒别走散了竟然还走散。我一边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一边等待,等了一阵子,仍然不见太刀洗她们的影子。是她们没发现我们走散了,还是在别的地方找我们呢……怎么办?



“守屋、守屋。”



玛亚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乐天派。



“你知道吗?在迷宫里,位于不同地方的两个人要遇见的话,是一个人不要动比较好,还是两个人都动比较好,哪一个才对?”



我伫立在路中央,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想不到合理的理由,就凭直觉说:



“其中一个停下来吧?”



玛亚摇摇头。



“那你是说,要到处找?”



然而,玛亚还是加以否定,带着别有含意的微笑说:



“如果没有事先说好,要以迷宫的大小和两人最初的位置来决定。”



“……”



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我不禁叹气。还好,我们并不是在东西南北部分不清的异乡。如果身上有对讲机或手机就好了,但我们身上当然没有那种东西。反正,在这里走散,又不是今生今世无缘再见。还是别到处乱跑,在司神社会合才是上策吧。我表达了这个意见,玛亚也没有异议。



逛完中之町之后到司神社,这个顺序大家应该都知道。如果找一下没找到人,太刀洗她们也会想到在司神社会合吧。中之町玛亚似乎也看够了,我什么都还没说,她就加快了脚步,不久我们便走出了近世的街区,来到藤柴市的主要道路。路上橱窗相连,行人的平均年龄骤然间降低了不少。车道复活了,废气的味道也跟着回来了。从这里走到司神社大约要15分钟。



也许应该立刻赶过去的……我看看表,即将两点。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的话,玛亚很干脆地帮我说出来:



“说真的,我肚子空空如也。”



深有同感。



白河也许曾想好要去哪些不错的店,但既然状况变成这样,也就派不上用场了。随便填填肚子就好。我问玛亚有没有想吃什么,她食指抵住嘴唇想了想。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请客。”



“嗯——寿司、鳗鱼、天妇罗……”



“慢着!”



“……之外的都好!”



唉唉唉。看来冷笑话似乎投玛亚所好。



“这个嘛,我想吃守屋平常吃的东西。”



这是预期内的要求。



平常不爱乱逛也不以美食为乐的我,对吃东西也不讲究。如果真的要介绍我平常吃的东西,大概就是便当店的饭团了。但是,虽然不是为了爱面子,多少还是想让她觉得有趣一点。



然而,仔细想想,也不能花太多时间。太刀洗她们可能在等。虽然没什么乐趣可言,但除了以速食解决之外别无他法。当我这么一想,便记起到司神社的路上刚好有一家不错的店。我加上手势,要玛亚一起走:



“好,走吧!”



“好。”



中之町大多都是中、高龄层的团体,这条路上则是处处可见国、高中生的情侣。虽然依各自的喜好精心打扮,但看来毕竟有所谓的流行,总让我觉得服装的种类和配色都很相似。中之町的旅行团和在大街上昂首阔步的他们,在我看来,这两者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走出大马路,经过几个路口之后转弯。遇到红灯,玛亚也停下来。红灯停,这是世界通用的规则。



从这里直走便会到司神社,而且我们要去的店也在这条路上。因为是次要道路,人、车一下子少了很多。看到刺眼的正黄色上写着红色书写体的招牌就是了。狭窄的门面和深长的内部空间,店里相熟的年轻店长正摊开杂志,似乎闲着没事。一看到我,便合上杂志笑脸相迎。



“欢迎光临。你好久没来了。”



店长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壮硕如橄榄球员的身材裹在洁白的围裙里。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才开店我就经过这里,也因为这样的机缘,偶尔会来光顾。这里卖的是热狗堡,德式法兰克福香肠是自制的,连味觉不甚灵敏的我都吃得出味道与众不同。面包照店长的说法,是“为了热狗而存在”的。讲究招牌风味的代价便是菜色变化少。我正在研究要吃些什么,重新绑好围裙的店长问我:



“一个人?”



“不是啊!”



应该有两个人的。我一回头——



没人。



我想我一定露出一脸傻相,转头回来面向店长问:



“我进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吗?”



店长皱起眉头:



“春天早就过去了哦。你还好吧?”



看来是一个人没错。5个年轻人都已经分散成两个人了,要是我再和玛亚走散,保证鹅妈妈也会大吃一惊。我得趁变得一个都没有之前找到她。



“不好意思,我朋友好像跟我走散了。我去找一下。”



我留下这句话,离开耸起肩膀的店长,回到路上。我记得玛亚身上穿着天蓝色的连身洋装,而且,她的举止毕竟有许多不像日本人的地方。只要没有跑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应该很显眼。



我心想,要是她跑到主要道路就麻烦了,所幸在靠近主要道路不远的路口一下子就找到她了。我心里忍不住想,你又不是小孩子,不要太让别人操心,但仔细想想,我自己也跟太刀洗她们走散了,所以没资格教训别人。



看样子,她这次感兴趣的对象是邮筒。只见她半蹲着与邮筒对望。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手里拿着信封的中年男子,一脸“怎么回事?”的表情。我小跑步到玛亚身边,小声地说:



“这是寄信的东西。”



“是的,这我知道,但是这个记号是什么?”



玛亚指着〒的记号抬起头来,我抓住她的手腕,先把邮筒前的位置让开。向中年男子点头致意,他露出和善的笑容,把信丢进邮筒便走了。等他走了之后,才说:



“那是邮政的记号,有那个记号的,都跟邮政有关。”



玛亚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那是……”



我知道她会说什么,便先下手为强。



“没有什么哲学上的理由。你知道日文有片假名和平假名吧。以前的邮政叫作递信,就是递的‘テ’【注:日本于1885年于中央政府设立递信省,主管交通、通讯行政,二次世界大战后仅掌管通讯行政,为邮政省与电气通信省,现因民营改制,业务分属于总务省、日本邮政 (JP)、日本电信电话 (NTT)。递信日文片假名表记为テイシソ】。”



玛亚摊开左手手心,以右手手指在上面写了‘テ’。顿了一下,放声笑了。



“啊啊!怎么会这样?”



那设计的确很可笑。我忘了要说她几句,也跟着笑了。我们笑着回到店里,店长大哥看到玛亚,嘴张得大大的。发出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



“哦,是个可爱美眉哦。”



听到他的话,玛亚优雅地行了一礼。



“谢谢你美妙的称赞。”



意思其实不太一样。



“她是?”



我有些不高兴地回答。



“她只是在我朋友家homestay的外国人而已。职业……可以说是学生吧。”



“哇咧,真搞不懂外国。”



店长发出语意不明的感想,我自顾自拿菜单给玛亚看。可是,给她看好像也没有什么用,玛亚立刻就把菜单还给我。



“请给我好吃的。”



我正想点两人份,却又犹豫了。事情总有万一,为了安全起见,我问:



“玛亚,你有没有因为宗教因素而不吃什么东西?”



听我这么问,玛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微笑。



“没有,你真细心。不过我没问题。”



是吗?那好。



“两个起司热狗。这是很重要的客人,麻烦你用心一点做。”



店长对我耍起嘴皮子苦笑。



“我可从来没有马虎过。起司热狗两份,好的。带走?这边用?”



我和玛亚对看。玛亚点了点头……就算对我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只不过,一想到太刀洗她们可能在等,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带走。”



“OK。请稍候5分钟……啊,对了。”



店长走进店的后方,端了一个塑胶托盘回来。隔着吧台递过来的,是一对小小的红白大福【注:包了馅的麻糬,日本称大福饼】。



“昨天我老家有庆典,家里硬要我带回来,可是我又不喜欢吃红豆馅。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用。”



我肚子饿得很,便心怀感激地收下。



在店头的长椅上坐下,等热狗烤好。我把托盘往玛亚面前一推,玛亚颇感兴趣地打量那两个大福。



“嗯——这两个味道不一样吗?”



既然是红白大福,颜色就是一红一白。如果硬要说成分上有什么不同,就只是其中一个添加了红色食用色素而已吧。



“应该一样。”



“那么,就只是上色而已了。”



上色,她还真会用漂亮的单字。不过,很不巧的,事情并非如此。我摇摇头,笑了。



“不是,这个才真的是有‘哲学上的理由’。”



玛亚偏着头。



“在日本,白色与红色的配对表示喜庆吉祥。这是庆典上用的东西,所以一红一白。‘吉祥’和‘庆典’,你懂吗?”



“Da. 懂。”



“这两个颜色摆在一起的时候,有个特别的说法,叫作‘红白’。而且,这是麻糬。麻糬在日本也是有喜事的时候吃的。”



玛亚的双唇之间吐出了深深的叹息。她再次盯着那对红白大福看,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敬畏,缩回原本伸出来的手:



“……很有意思。那么,这就是神圣的食物了……”



我急了。这样就解释过头了。



“不是,没那么夸张。‘吉祥’比‘神圣’更通俗。”



我很快地说完,抓起白色的大福,一口吞下。



“就像这样。”



玛亚像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看看我又看看红色的大福。然后,表情突然亮了起来,自己拿起红色大福塞进嘴里。嚼了好久,吞下之后,吐出舌头。



“甜死人不偿命。”



完全同意。我们向店长要了一杯水。



玛亚露出皱着眉笑的奇特表情,边漱口边拿出记事本和笔。不过,我心里想的是,她所记得的词句还真特别。如果换成我到南斯拉夫去,我一定不会去记“甜死人不偿命”这种话吧。请店长把烤得香喷喷的热狗装进纸袋,顺便各带上一瓶姜汁汽水之后,我付了钱。找钱给我的时候,店长往盯着自动贩卖机的玛亚看,别有含意地笑了。



“……怎么了?”



“这个比较好。上次那个高个子女孩,人虽美,可是看起来很凶。”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真可笑。



“她很快就要回国了。我们走了,下次会再来的。”



我拎着纸袋,老远便伸手碰玛亚的肩膀,免得关节又被扭。玛亚转身,点点头。



“好的,我们走吧。”



过了热狗店,马上便接到通往司神社的参道。



虽说是参道,其实只是通往神社的直线路径而已,没有什么驱魔避邪的作用。我认为司神社本身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名胜古迹的光荣由来,但即使如此,还是有观光客造访,参道两旁也有好几家纪念品店。



我们边走,玛亚边问我:



“守屋,关于你刚才说的,在日本,麻糬是很吉祥的东西吗?”



“对。特别是在正月的时候常吃。正月,你知道吗?”



“Da. 那么,也会把麻糬祭献给神或佛吗?”



说祭献就太夸张了,不过,她的意思是供奉吧。



“会啊。”



一听这话,玛亚心领神会似地,不停地点头。



“刚才,邮局的……那叫作邮筒是吗?我在看那个的时候,有人说要拿麻糬到司神社去。”



唔,这年头还有这么具古风的人啊。



巨大的石造鸟居【注:位于神社参道入口处的门,用来划分神与人的世界,相当于神域的入口。形式为两根柱子上部以两道横木连接,类似中国的牌坊。古时多为木造或石造】进入眼帘了。幸好不是红色的。万一玛亚问我那红色是怎么来的,我也答不上来。不,搞不好答案很简单,因为那一定是油漆的颜色。正当我在想这些的时候——



“嗯?”



玛亚突然蹲下去。



“怎么了?”



“鞋带不见了。”



我心想要是不见了就麻烦了,一看发现原来鞋带只是松了而已。不过,也不必一一指正她的日文吧。



玛亚在绑鞋带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向四周看了一圈。眼前就有一家纪念品店,卖的东西有点意思。如果是家家都有的纪念旗、灯笼、钥匙圈的话,我大概不会留意,不过这家店卖的似乎是木制的生活工艺品。店里有“一位”【注:东北红豆杉 (Taxus cuspidata) 在日文中的汉字为“一位”,字面上有“第一”的意思,但目前植物名多以片假名表示,所以守屋一时间没有意会过来】的招牌,我原本好奇是什么东西第一,想一想,应该是“红豆杉木制手工艺品”的意思吧。这家店的角落摆了一个浅浅的木盒,挂着“瑕疵品四折”的牌子。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一走进去,满室都是木头与亮光漆的味道。



木盒里放着鸟类的木雕、藤篮、牙签盒、不求人等等。大多数的确都有明显的伤痕或破损。其中一样东西,乍看之下倒是看不出哪里有瑕疵。那是一个刻着绣球花浮雕作装饰的枯木色发夹。设计并不见得特别优秀,但那含蓄的色泽和季节感倒是挺不错的。我把东西拿在手里,翻到背面来看,还是没看到破损的地方。这么说,是很难找到的瑕疵罗?



店里有一名中年女子边看电视边看店。我出声招呼:



“不好意思。”



“噢,欢迎光临。”



声音不怎么亲切,但我也不在意,拿着那个发夹走过去。



“这个放在瑕疵品那边,可是没有怎么样啊。”



中年女子挂起放在收银台上的眼镜,接过发夹仔细观察。



“……是没有破损,不过这边有个节不是吗?”



的确,在绣球花的叶子部分,有一个圈成漩涡的节眼。可是,这样也有这样的味道啊!可能察觉到我的想法,她加了一句:



“大多数的人都喜欢完美。”



真无聊。我拿出钱包。



“多少钱?”



“1,500圆打四折,600,含税618圆【注:日本自1989年4月1日起实施消费税法,税率为百分之三,凡是购物消费,消费者须在定价之外另付百分之三的税金。1997年起调升为百分之五,2004年改为消费税内含制,一般商品所标示的价格均已含消费税】。”



我以对不起制作者的价钱,买了这个绣球花发夹,没有请她包装,抓了就走出店门。店外,早就绑好鞋带的玛亚一脸惊讶地等着我。



“啊,让你久等了。”



“嗯——你去做些什么?”



我拿出发夹。玛亚和看弓箭、桥和红白大福时一样,细细打量着发夹。



“……这是?”



“看不出来吗?夹头发的东西。”



“果然。那……这有什么哲学上的意义吗?”



发饰哪来什么哲学、神学的意义啊。今天的玛亚大概满脑子都往这方面想吧。我苦笑着,把发夹再往她面前推。玛亚被硬塞似地接过发夹。



“送你的礼物,给你当作纪念。”



尽管我这么说,她还是看着手里的发夹。然后,一副大脑总算译出“礼物”这个单字意义的样子,她突然开怀而笑。



“原来如此!好美哦!这种花是……”



“这种花叫作绣球花,在现在这个季节里开得很漂亮。依种类不同,有的种在酸性的土里会开出蓝色的花,在硷性的土里开红色的花。”



顺带一提,如果我的植物学知识正确的话,绣球花的原产地是东亚,欧洲的绣球花应该是经由中国传过去的。拿来作为送欧洲人的亚洲纪念品很恰当吧。



“嗯——真的很有趣。”



如果让她看看实际上开花的样子,要说明就更简单了,只是不巧,这附近的地都铺整过,连行道树都没有。神社里应该会有吧。



玛亚把发夹轻轻捧在胸前。



“谢谢你,守屋,我很喜欢。”



“不客气,便宜货啦。”



玛亚立刻伸手绕到后脑,有些随性地用发夹夹起头发。她的头发是略短的鬈发,所以发夹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一想到她是以行动来表示她喜欢这个礼物,就值得感到高兴。虽然不是刻意挑选的,但那为了衬托日本人的黑发所上的黄褐色,在南斯拉夫人的黑发上也非常协调。若以适不适合的角度来说,对玛亚可能有些太朴素了,但也不错啦。



我们一起从鸟居下走过。从这里开始就是司神社了。



令人意外地,玛亚对鸟居并没有任何表示。不过,既然鸟居都已经成为地图上的图例了,也许她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或者,也可能是她的视线只顾笔直地往前看,而错过了头顶上的建筑物也说不定。



我们拾级而上。铺在底下的石块长了苔藓。就像玛亚形容的,司神社是藤柴市最大的宗教机构,占地面积广大。神社境内有好几棵松树,树干上系着注连绳【注:日本用来显示界线的草绳,尤其是神社用来表神圣的区域。一般民众新年时也挂在门口避邪】。茶花丛也很多,整体营造出一种蓊郁的气氛。可惜的是,放眼看过去,似乎没有植种绣球花。最显眼的,是像遭松树驱赶般,竖立在一角的巨大银杏树。如果玛亚能待到秋天,就可以让她看看美丽的金黄色树叶了。



几乎没有人来参拜。也许没有庆典的时候都是这样。



发现手水所【注:日本神社庙宇前用来供参拜者洗手的地方】的玛亚往那里靠近。一拿起杓子,就大喝了一口。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做。然后她笑着说:



“好冷的水。”



我心里想着她一定会很感兴趣,嘴里一边向她解释那不是用来喝的水,洗手、漱口才是参拜神社的规矩。玛亚的反应果然如我所料,她立刻感到惊奇,接下来便是满心感佩地拿出记事本记录。记录好之后,小心翼翼地洗手、漱口。我笑着看她这么做,但是既然教了玛亚,自己也只好以生硬的动作做一遍。是先洗手还是先漱口呢?这些小细节我不记得了,总之做得非常随便。



玛亚笑我动作比她更不熟练。



我们往里面走。玛亚四处张望,视线乱飘,没有焦点。我得小心,不要又走散了。



热腾腾的热狗都快凉了,所以我先找可以坐的地方。所幸,银杏附近就备有木制的长椅。我先以手心摸摸长椅,确认椅子有没有湿之后才坐下来。阳光被银杏青绿的树叶遮住,湿气虽然没变,却变得比想像中凉爽。一定是因为雨一直下到昨天的关系,所以地面还不太热吧,我想。



我从纸袋里拿出两份起司热狗和两瓶姜汁汽水。玛亚却呆呆地望着神社内的风景,并没吃午饭的打算。反正她不久就会回过神来,我决定自己先吃。不愧是热狗专卖店,有专卖店的坚持,面包好香。



玛亚终于喃喃说了一句:



“Ovo je zaista lep. ……i veoma intersantan.”



当然,我半个字都听不懂。我并不打算追问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不过当她彷佛赫然清醒般转向我时,特地以日文重复了一次。



“我觉得很像真的。”



我默默地啃着起司热狗。香肠的皮发出啪哩的声音。



玛亚大概是把这里和南斯拉夫的圣域——我想是基督教教堂的附近地区拿来比较,因而产生这种感慨吧。搞不好,也和其他国家的圣域重叠在一起。突然之间,我也想这么做,但是,这超过了我的能力范围。不对,问题不在于能力,而是经验。我什么都没见试过。



果然无法共享,我深刻地体认到。虽然这是一条对任何人都成立的不变法则,但玛亚和我的立足点相差太多了。



刚才一直是玛亚问我问题,偶尔我也可以问问她吧。



“玛亚。”



“Da?”



“你在很多国家,都像今天一样,看了很多有哲学意义的东西吧?”



玛亚点点头。可能是我个人的感觉,她似乎感到骄傲。



“是的。”



我暍了一口姜汁汽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想知道所以去追究,这样的感受我可以了解。好奇、好学,换个看法,亦可视为无私的高贵心态。但是,尽管我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务实主义者,却老是觉得那种心态里隐含着消遣的成分,实在无法欣赏。



然而,玛亚并没有给我那种印象。当然,她对“有趣的事”感兴趣,但难道就只是这样吗?



她很干脆地作答。



“那是我的工作。”



“……有钱可拿吗?”



“没有啊!嗯——贴切的日文是什么呢?角色?任务?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了解她想说什么,使命应该是最接近的说法吧。但是,这样我依然无法理解。



玛亚换了一个姿势。她把身体转向我,直视我的眼睛。嘴角和眼神都非常严肃,看得出玛亚准备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的问题。空气中没有一丝半缕的微风,放眼不见人影,蝉鸣的季节未到,神杜内寂然无声。



多半是不想用错日文吧,玛亚说得极慢。



“守屋,我说我是南斯拉夫人,说真的,一般都认为‘南斯拉夫人’并不存在,存在的是Srbin、Hrvat……塞尔维亚人和Hrvatska人这些民族。



“南斯拉夫有6个Republika……国家。6个民族放弃独立成为各自的国家,建立了Socijalistika Federativna Republika Jugoslavija。因为这6个民族认为大家是血缘相近的家人。嗯 ——那是1918年的事,从那之后,南斯拉夫便成为一个国家,拥有6种文化。可是,1918年到现在有多久了?”



“70……73年。”



“Da. 73年很长。我的父亲是塞尔维亚人,母亲是Slovenija人。母亲的父亲是Makedonija人。我呢?我是南斯拉夫人。



“南斯拉夫有6种文化。但是,我,嗯——我们正在创造第7种。就算不想这样,也会变成这样。而我们希望可以创造出第7种文化。既然如此,总有一天,我们就必须建纪念塔。我认为,那并不是很久以后的事……嗯——我这样讲清楚吗?”



“我听得懂。”



我回的这句话是多么草率啊。



“我们的传统是被创造出来的。我们的共同体是被想像出来的。即使如此,我们将会活在我们的文化里,而不是那6种文化里的任何一种。我再说一次,就算不想这样,也会变成这样。你懂吗?”



“……”



“可是,南斯拉夫并不是一个富有的国家。很遗憾,不富有的南斯拉夫人无法看见第7种文化。至于原因,是因为无法与其他文化比较。



“而我,我是富有的南斯拉夫人。我的父亲是党的高层。相形之下,我能够自由地去看各个国家。在我们当中,我是例外。既然如此,我就把看各个国家,嗯——看各种文化当成我的工作。



“总有一天,我们将会扬弃6种文化,使南斯拉夫不再是一个联邦。所以,我要到处去看……这样你懂吗?”



我再也不敢说我懂了。说不懂,才是事实吧。



我只知道,在遥远的南斯拉夫,有许多人努力想建立新的世界。我只知道,玛亚正努力在做只有位于自己的处境中才能做的事。具体而言是什么呢?我说:



“你想当艺术家吗?”



玛亚笑了。



“我的日文果然还很糟。”



然后,玛亚似乎是在对我做出承诺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要当政治家。”



起司热狗早就凉了,玛亚却拿起热狗,豪爽地大咬一口。身为南斯拉夫人的她双眼圆睁,盯着手上的起司热狗。



“嗯——味道棒极了!”



我也吃了。味道,棒极了。



若是这种感觉,我就能与她共享了。



玛亚明明来自远方,但有时候,我会觉得她离我好近。可是,即使似乎离得很近,玛亚依然是来自远方的人。我知道在种种层面上,玛亚与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也许,我刚才问的,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



我仰着脖子大口喝下姜汁汽水。



……或者,我也可以跟玛亚一起走?幸好附近就有垃圾桶,所以我们就把垃圾往里面丢。尽管有亵渎神明之嫌,我们还是在手水所洗了手,但太刀洗她们还是没来,于是我们便朝大殿走去。玛亚要我教她参拜的方法,所以我努力翻出记忆,以二礼二拍手一礼【注:日本神道参拜的基本方式为二礼二拍手一礼,即面对神明微微行礼,香油钱丢进“赛钱箱”之后,拉铃,鞠两次躬(二礼),双手在胸前合十,拉开约肩宽,拍两次手(二拍手),再鞠一次躬(一礼)】的方式参拜。玛亚也学着我做,但徒具形式,看不出礼拜时应有的肃穆,这终究是因为玛亚是基督徒吗?



不对,说到这,玛亚并没有说她是基督徒。也许,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以为白人就应该说英语一样,搞不好我又重蹈覆辙了。我开口询问,玛亚毫不在乎地回答:



“我没有信教。”



真教人意外。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只要是欧美人士必定有宗教信仰的说法十分深信。



“这是因为有什么‘哲学上的理由’吗?”



“是的。南斯拉夫的Tito总统抵制宗教,因为如果6个共和国都要壮大自己的宗教的话,联邦会有危险。所以我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不过,基督教的规矩我想我是懂的。”



这么说,她勉强算是罗马基督教徒罗?听起来,跟我勉强算是曹洞宗信徒【注:曹洞宗先是由一代宗师良价禅师在洞山创立“君臣五位,偏正回互”的新禅说,然后经本寂禅师在曹山加以解释阐发而形成的禅法。西元十三世纪初,日本僧人道元又将曹洞宗传入日本,开立日本曹洞宗。到二十世纪80年代,日本曹洞宗信徒已发展到1,000多万人】好像没什么不同。我把我想到的事随口告诉了玛亚,她以笑容加上一句:



“那我跟日本人一样了。”



骗死人不偿命。



“いずる刚刚说的那句很有趣。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她嘻笑着说:



“我有时候也会这样。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是会想求神。还有,难过的时候也是。刚才的人也求神了。”



“麻糬的人?”



“Da.”



我们聊着这些,突然从后面,而且是非常靠近自己的地方有人对我说:



“守屋,你们果然在这里。”



一回头,文原就站在那里。他身后是太刀洗和白河。



“我就说啊,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河对这么说的文原点点头,然后朝我们微笑。



“幸好找到了。”



“是啊,いずる。”



而我则是向太刀洗道歉。



“抱歉。”



太刀洗的表情完全没变。



“抱歉什么?”



“你叫我小心,我还是走散了。”



“哦。”



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也该道歉了。”



“……”



“分成两人和三人,就不知道是哪边走散了啊。”



原来如此,有道理。



“玛亚,你饿不饿?”



“还好。我吃了叫作起司热狗的东西。日本料理真是深奥。”



文原听到白河和玛亚的对话,插嘴说:



“玛亚,热狗是美国的食物哦。”



“文原,我是开玩笑的。”



文原的表情变得很可笑,不知是生气还是笑。我忍住苦笑。



我还在想,谁会第一个发现玛亚身上多出一项装饰品,结果是太刀洗。



“……咦?玛亚,你那个发饰是……”



玛亚开心地转身背对太刀洗,让她看发夹。



“是绣球花呀,不错呢。怎么会有这个?”



“呵呵!是守屋送我的,当作纪念。”



“哦,守屋送你的啊!”



我小声地告诉惊讶地睁大眼睛的文原,那是四折的瑕疵品。文原也小声地回答,他想也是。我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真的很好看呢!玛亚。”



白河笑着称赞,但是,手却扯着我的袖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就这么被她拉着,离开了太刀洗她们。白河狠狠地瞪我。她那双眼睛平常老是很想睡的样子,所以睁大时格外有魄力。



“干嘛?”



“那是守屋送的?”



“不行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守屋,我不会害你的,你等一下最好也送个什么东西给万智。”



“……为什么?”



“这就叫公平!”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是这样吗?不过,那种便宜的小东西,再买一个也不会造成什么负担,只是——



“太刀洗不需要发夹吧!我从来没看过她那一头剪得齐齐的头发上有过什么东西。”



“那不是重点!”



“如果重点是公平的话,那也要送你吗?”



“……为什么我要送你?不对,为什么你要送我东西啊!无头鹅!”



被白河骂了。无头鹅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意思大概是无畏舰级的呆头鹅吧。白河简直快跳脚了。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回去之后,走到树荫底下的文原和玛亚在说话。



“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啦。”



“嗯——很稀奇吗?”



“这个嘛……”



文原似乎相当迟疑,话说得不乾不脆的。我走近他,碰碰他的肩。



“你们在说什么?”



“哦,你也来听听看。”



但是,玛亚却轻轻摇手:



“我跟守屋说过了,有人去求神。”



“就是有人说要拿麻糬去供奉那件事吧?哪里稀奇了?”



我才说完,文原就以要我仔细想的语气,处处强调地说:



“特地捣了麻糬去供奉,这很常见吗?又不是过年。”



唔……听他这么一说,的确也是。



“会不会是有庆典?”



“司神社的庆典4月才办过啊!下一次是10月。”



“嗯,偶尔也会有吧。”



虽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当我想以此结束话题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没有把我们的对话听进去的太刀洗插嘴了。



“玛亚,你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玛亚用心想。



“嗯——年轻人。两个人走在一起。说快死了,所以要去神社,可是他们看起来很健康,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两个年轻人?



我和文原对看。



“你觉得会有那种人吗?”



“卯起来祈求考试上榜之类的……”



“可是他们是说快死了,所以才要去神社的啊?”



我自然而然地摆出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姿势,说出连自己都不认同的话:



“神社寺庙迷?”



越讨论,不对劲的感觉就越强烈。我万万没想到,年轻人捣了麻糬去供奉神明的状况,会让我感到如此突兀。明明从来没有在意过参拜神社的标准何在,然而一旦听到奇特的参拜方式,竟然会如此无法释怀,真是不可思议。若是平常,可能会当作别人有什么特殊缘由而置之脑后,但现在是特地带玛亚来观光,让她产生了奇怪的误会,心里总觉得不舒坦。



我瞄了太刀洗一眼,尽管一副在旁边纳凉的样子,却和我一样,双手在胸前交叉。



白河也加入谈话。



“呃,玛亚那时候在看邮筒?”



“是的。我认为那个〒的记号很哲学,所以便一边绕着邮筒、一边看着。守屋告诉我,那是递信的テ。这时候,有两个年轻人边说话边从我后面走过去。”



“看起来很健康对不对?讲话的样子也是?”



“Da. 还边笑边说哦……嗯——不过,我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不是在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吗?”



问我们,我们哪知道啊……



连玛亚在内,除了太刀洗之外的4个人不约而同地歪着头动脑。白河又问:



“可是玛亚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听吧?你听到些什么?”



“嗯。”



玛亚拿出记事本翻看。我怀着期待等着,心想不愧是爱做笔记的人,连这个都记了,但玛亚却啪的一声合上记事本。



“没有写。我用想的……”



接着,便用拳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钻。



“动作好像日本人。”



我对身边的白河这么说,白河却别过脸低下头。



“那是学我的,我想。”



真没想到。



玛亚像诡异的预言人士似的,开始说起断断续续的单字。



“嗯……感觉很像这样……有困难……司神社一定没问题……做饼去……要做很简单……”



她继续小声地念念有词,但不久便轻轻摇头。



“我听的时候不是很专心,记得的就这么多了。”



“光是这样,很难吧。”



文原准备放弃了。



“还是只能把他们当作两个怪人吧。”



不不不,王牌还没有用出来。虽然这是一张能力上无庸置疑、但个性上令人很难倚恃的王牌,还是该用用看吧?



我转过头去看太刀洗,视线刚好和她对个正着。



“干嘛?”



“你应该知道吧?”



“我大致知道守屋你在想些什么。可不可以不要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我?”



我哪有用哀求的眼神?可能是心情不好吧,我觉得太刀洗的态度比平常更冷漠。不过,太刀洗看了玛亚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松开胸前交叉的双手,向玛亚走了两、三步,说:



“喏,玛亚。”



“有?”



“你想知道那两个人打算做什么吗?”



玛亚立刻点头。



“想!出门散步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



“那些人多半是特例。我想你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拿来应用。”



可能是太洗刀的话里有些不熟悉的单字,玛亚稍微思考一下,慎重地回答:



“嗯……也就是说,万智在为我担心?怕我像之前雨伞的事一样,看到一个人,就以为每个人都是那样。不过,不用担心!上次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失败,我不会重复同样的失败的。”



听到她的宣言,太刀洗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是吗?”



然后,对我投以别有深意的眼光。



“既然这样,我问你一件事。玛亚,你认为那两个人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对吧。因为快死了,所以才带麻糬去。



“那两个人话里提到自己快死了吗?”



玛亚发出一声沉吟,又拿拳头抵住太阳穴。看起来似乎很痛。可是,她那种按摩似乎对唤醒记忆没有实际的功效,不久便歉然摇头。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不过,那两个人好像爸爸妈妈都还在,却要死了。”



然而,不知为何,太刀洗满意地点点头。



“是吗?”



“这是什么……”



无视于插嘴的我,太刀洗继续说:



“如果错了,就告诉我。玛亚的日文很好,いずる好像也教了你很多话对不对。”



“Da. 很多。”



“你想想看,那两个人说的话是不是这样?……‘先立つ’?”



完全不需要听玛亚的回答。她的表情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对!‘先立つ不孝をお许しくだちい’【注:“先立つ”有几个意思:先配偶或双亲而逝;站在最前端、先走一步;做某件事之前必备的第一条件、最重要的条件。“先立つ不孝をお许しくだちい”则是遗书中的套句,意为“请原谅儿(女)不孝,先走一步”】的‘先立つ’。嗯——我怎么会忘了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只说了这句话,太刀洗就一副交代完毕的样子。文原等于是今天才认识太刀洗,而白河也不会强迫别人。这时候,能够说“喂喂,不要这样就算了”的,就只有我了。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付诸实行。



“喂喂,不要这样就算了。”



结果,太刀洗以尖锐的眼光射过来……我这时候才总算想到,她可能还在为走散的事生气。太刀洗说:



“这就像三题噺【注:日本落语(相声)的表演形式之一,请听众当场提出3个词语作为题目,落语家以此即兴发挥,将三者串连起来】。‘司种社一定没问题’、‘做麻糬带去’、‘先立つ’。加上听错和误会,会有什么结果?”



我、文原和白河不断眨眼。



会有什么结果?



“什么意思啊……”



文原抱怨。我了解他的心情。



至少,太刀洗一定能够做出比“两个虔诚的年轻人为祈求平安长寿而带麻糬供奉神明”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可是,她却依然故我。而我,跟她都认识这么久了,也不会兴起改正她那种个性的念头。没办法,只好向猜谜挑战。



司神社一定没问题。其他神社就不行吗?



做麻糬带去。没有说捣麻糬带去,可以算是不自然吗?



先立つ。恕儿臣不忠不孝。啊啊,原来如此。



平常习惯了太刀洗的作风,我比其他人更具优势。当我想到“原来如此”的那一刹那,忍不住笑了。大家都对突然笑出来的我投以惊讶的眼神,只有太刀洗例外。



“看吧,很有意思吧!”



有意思个头啊。这家伙曾经在只字片语之间,或者举止动作之间做出任何有意思的表示吗?明明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过,知道太刀洗也觉得有趣,让我有了自信。我点点头:



“是啊。果然没错,是听错加误会。”



文原抓抓头,说:



“我对这种的实在没辙。”



“是吗?不过,我……”



我才开了话头,玛亚就已经拿好记事本和笔了。虽然已经习惯了,但她那认真的模样总让我忍不住苦笑。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记下来。”



“嗯——这个是由我……”



由你来决定的是吧,那我真是冒犯了。



文原和白河也凑过来专心听,但我转身面对玛亚说:



“两个年轻人为了求无病无灾拿麻糬到神社去,毕竟是一件不自然的事。更何况他们是笑着说的,那就更奇怪了。”



玛亚偏着头:



“无病无灾?”



糟糕。文原解释:



“是祈求不要生病,身体健康。”



玛亚立刻记下来。我等她写完才继续:



“如果麻糬不是当供品,那会用来做什么呢?……你看那个。”



我们所在之处,是大殿正面、神木的树荫之下。而我以手掌指着大殿。尽管我不是神道信徒,也不敢以手指头指这一类的东西。



“神社。”



“不是神社。啊,是神社,但我说的是铃铛下面的东西。”



“嗯……那个箱子吗?”



我点头。



文原轻声沉吟,似乎明白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是什么?”



“那叫作赛钱箱,在神社祈祷的时候,零钱就是放进那里。这本来是神社才有的,不过因为会有收入,所以很多寺庙里也放了赛钱箱。”



玛亚频频眨眼。



“把钱放在那种箱子里吗?”



“你觉得很危险?”



玛亚点头。



“我认为:一定有人会把钱拿走。不管在什么国家、多神圣的钱,都一样会被拿走的。”



“是吗?其他国家的事我不懂,不过在日本,那种人叫作‘赛钱小偷’。”



“赛钱、小偷。”



“对。要偷的话,把箱子翻过来是最快的,可是箱子很重,有时候还被固定住了。所以有一个很传统的手法,就是把有黏性的东西放进去,把钱钓出来。”



我做出操纵钓竿的样子。



但是,玛亚似乎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解释。



“你是说,那两个人要做这种事?我听到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要偷钱。或者这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不由得看了白河一眼。



“白河,你到底都教她哪些话啊。”



我没有责备白河的意思,但她却以辩解的语气说:



“因为,玛亚听到什么就马上记起来啊!”



真是要得。这可是我们考生求之不得的才能。



总之——



“不是的。那两个人是在讨论偷赛钱要用的工具。”



“工具?麻糬吗?”



“麻糬是麻糬,不过是拿来黏东西的麻糬……那两个人,是不是说要做鸟黐【注:日文中麻糬发音为もち (mochi),与鸟黐とりもち (torimochi) 的语尾相同。鸟黐(音ㄔ)为利用具黏性的树汁所做成的捕鸟器具】?”



玛亚露出顿然领悟的表情。



“嗯……可能是。不,的确是。”



不过,真要做的话,鸟黐从收集材料开始要花不少功夫,所以我想,他们应该只是在棒子前端黏个胶带就算是鸟黐了吧。



“司神社是藤柴最大的神社,所以赛钱箱里的钱也很多。而且树木也很多,视野不太好。从这个角度来看,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可是,我还是不懂。‘先立つ不孝’呢?”



我得意地笑了。



“暗示金钱的日文有很多。你只听到‘先立つ’没有听到‘不孝’吧?”



“……”



“我们常以‘先立’的说法来表示缺钱。”



等玛亚佩服感动了一阵子之后,天色突然暗了起来。太阳躲进云里了。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层。白河和我一样望着天空,说:



“啊,一定会下雨。”



太刀洗也点头同意:



“气象预报说,接下来天气都不会放晴。”



“那我们真是幸运,计划要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我这么说,但白河却对着我摇头。



“我们还计划要去另一个地方。”



“是吗?我没听说。”



可能是相当期待去那个地方吧,玛亚以令人动容的声音请求:



“いずる,不能去吗?如果不太花时间的话……”



白河似乎难以决定,往太刀洗那里看。太刀洗再看一次天空,摇摇头。这似乎让白河做出决定,她以安抚的口吻说:



“真是可惜。不过,那里的话,放学后也可以顺路过去,好不好?玛亚,你随时都可以来呀。”



玛亚不得不点头。



“嗯——那就没办法了。只好等下次了。”



和我一样在状况外的文原发问:



“你们打算去哪里?”



“啊,嗯。这后面那座山。”



后面那座山?



我忍不住再次确认:



“后面那座山,就是那个罗?”



白河点头。



司神社后面,正确地说,是斜后方的那座山,那里一整座都是墓地。那里的墓碑有点杂乱地分布在山坡地,到了山顶一带则排列得整整齐齐。我也去扫过好几次墓。守屋家的墓地不在那里,但有亲戚的墓在那里。



文原替我说出感想。



“为什么要去墓地?”



“因为玛亚说她想看。”



白河的话里,带有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玛亚想看墓地的意味。



“不过,真是太好了。”



太刀洗低声说:



“要是没有讨论麻糬的事,我们大概就得在山里淋雨了。”



结果,我们决定下一个放晴的日子,等放学后带玛亚去。难得的星期天,这时候就解散还太早,但我回到家的时候,正如太刀洗所说的,开始下起雨来。我留意了一下气象预报,气象局说这次的雨会持续两、三天。



第二天也是雨天。放学的路上,我绕到书店去找关于南斯拉夫的书。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找法不对,连半本都没有找到。想一想,如果参考书不算在内,这可能是第一次我出于为了想了解什么而找书来看。



4



1991年6月5日 (三)



气象预报很准,雨势在第三天的下午终于开始停歇。放学后,我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白河来找我说:



“玛亚说她要来。万智也要去,守屋你呢?”



我一直以为要去的时候我当然也会同行,所以听她这么一问,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明明想去的话老实说想去就好,我却因为无意义的面子问题,拐弯抹角地回答:



“这个嘛,反正我有空,就去吧。”



白河完全没有发现我可疑的举止。



“是吗?那要等她一下哦。”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我到文原班上去找他。好像是班会延长了,教室里还有很多人。我正在看文原在不在,他正好出来,我就抓住机会问:



“玛亚要来,你去不去?”



文原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就不去了。”



“是吗?”



“代我向玛亚问好。”



上个星期天我找文原一起去的原因,本来就只是因为光我一个男生不太方便而已。放学后去参观墓地这种诡异的活动,文原完全没有作陪的义务。我也没有硬要邀他。



我回到自己的教室,发现太刀洗就靠在窗边,扭着头看外面。我一靠近,她瞄了我一眼,表示她看到我了,但并没有开口。是我主动叫她:



“你知道了?”



“你是说玛亚吧。知道了。”



“有事找我?”



太刀洗总算把脸转过来面对我。



“有事?哦,没有。只不过从我的教室看不到校门口。我想如果要等玛亚还是这里等比较好,就来打扰了,如此而已。”



“是吗?”



我也站在窗边,但没有注视校门,而是眺望街景。白与灰,一片早已看腻的景色。



光是默默地等也很无聊,我漫无目的地问:



“你今天会去吧。”



太刀洗微微蹙眉回答:



“对呀,所以才在等不是吗?”



“说得也是。”



对于我的欲言又止,太刀洗似乎察觉到什么。



“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只是在想,你好像比我想像的更合群。”



太刀洗不爱搭理人是挂保证的。白河肯当玛亚的伴游不足为奇,但太刀洗放学后会做这种善解人意的事,实在跟她不太搭调。我以为太刀洗会更与人保持距离,所以自上星期天起,我或多或少感到意外。



结果,太刀洗露出微笑。



“哎哟,我也喜欢和朋友玩在一起呀。”



“可是你平常却看不出来。”



“因为我朋友少啊。”



从她的说法和模样,看得出她在开玩笑。



我离开窗户边,靠在旁边的桌上。



“朋友啊。从女生的角度来看,玛亚好在哪里?”



这是我无心的发言,太刀洗却像甩过头去似的,把视线转回窗户的另一端。



“哪里好?我从来就不是因为别人哪里好,才跟人家做朋友的。”



说得也是。我以小指头搔搔鼻尖。



虽然说是等玛亚,但我们并没有等太久。玛亚一定是算准了在放学时分抵达学校,才离开“菊井”的。听到太刀洗说来了,我站起来往校门口一看,看到玛亚和放学的学生们逆向快步走来。见面的第一天,玛亚便说日本很暖和,那么南斯拉夫实际上一定比日本更冷,或者,也许纯粹只是玛亚个人怕热,她穿着一件一看就知道是夏天穿的套头衫。提到服装,我们的制服在6月初换季,所以我们现在穿的是白色的衬衫。



我们拿着书包下楼。白河在外面等。



因为昨天是雨天,所以沉闷得简直会塞住毛孔的湿气和星期天那天差不多,但因为有风,今天稍微好过一点。然而,玛亚可能是赶着来藤柴高中,所以额头冒着汗珠。她以缀有蒲公英刺绣的手帕拭乾汗水。看到蒲公英我才想起不知道绣球花怎么了,结果玛亚今天也夹了发夹。说到这里,白河明明交代过,我还是没有送太刀洗任何东西。但仔细一想,太刀洗不可能会想要礼物的。



看到我、太刀洗和白河,玛亚歪着头:



“文原呢?”



“哦,他说他不去,要我跟你问好。”



“嗯——真可惜。”



这次,我们随着人潮离开学校,前往司神社。走到司神社差不多要花15分钟,而从司社神到那座山,大概不到5分钟吧。人多的时候,我怕占用整片人行道,所以让她们3个一列走在前面,我落后一点跟在后面。不久路通到大马路,通过红绿灯过了马路之后,学生的身影就变得稀稀落落,队伍自然成为一列。



玛亚一路上都带着愉快的笑容。



“之前我一直在等晴天。我听说日本这个季节很会下雨,真的呢!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晴。我满心期待。”



白河在一旁取笑她:



“玛亚啊,会跑来问我明天会不会放晴啦,后天怎么样啦,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嗯——いずる,对不起。”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兴奋。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太刀洗直接把我的想法提出来:



“我说,玛亚,我不是要泼你冷水,可是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泼冷水?”



“就是说,不好意思,破坏你期待的心情。就一般而言,和什么都没有的墓地相比,上次去的中之町可看的东西应该多得多。”



结果玛亚突然陷入思考当中。



“嗯……”



“我也不认为所有的行动都应该要有理由。”



玛亚摇摇头。



“是有理由的。有,可是我不会用日文说。我会用Srpskohrvatskom解释,可是这样万智听不懂。”



太刀洗的嘴角泛起笑意。



“Srps……”



“Srpsko、hrvatskom。”



“是吗?Srpskohrvatskom南斯拉夫话吧。是啊,就算现在开始学,等到会用的时候,玛亚都已经回去了吧。”



对喔。遇见玛亚是4月下旬的时候,而玛亚一开始便预计在日本停留两个月,所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突然间,一种如同丢弃了无比宝贵的东西的后悔,让我的身体颤了一下。



另一方面,玛亚倒是开朗得很:



“Da. ……嗯——那么,我以比喻来代替说明。



“我来日本之前去过中国,中国的朋友带我去很多地方,也看了很多像中之町那样的地方,我觉得非常有趣。



“可是,我想看的不止那些,我一直很想看平常的样子。嗯——就是想看没有准备的地方。这样听得懂吗?”



我们各自点头,看到我们的反应,玛亚也放心地点点头。



“有一天,我迷路了。跑到一个不太干净的地方。虽然那种地方是没有准备的地方,但是我不喜欢故意到危险的地方去,我想赶快离开那里。



“那时候,我遇到坏人。嗯——日文叫作什么呢?”



说着,玛亚做出抢白河书包的样子。白河歪着头说:



“抢劫?”



看着她的太刀洗说:



“小偷?”



“不,不对吧。她的意思应该不是那样。”



“不然就是强盗。”



“嗯——最后那个比较好。那个人叫我把钱和东西放下。”



那应该叫洗劫,我心想,但没有特地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玛亚却嘻嘻笑了出来。



“然后,那个人说,如果不放下,你就惨了!还让我看他手上的武器。是大概这么大的——”



她握起拳头,举到眼部的高度。



“石头。”



“石头?”



她笑着对不由得脱口而出的白河点头。



“对,石头。他说,如果不把钱放下,就拿石头丢我。很有趣吗?可是,那时候我很害怕。虽然我怕枪,不过被石头打到也很痛。



“我想,那时候我看到的,就是没有准备的样子。我在中国待了3个月,那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



“今天,我有那种预戚,所以满心期待。”



我听得似懂非懂,感觉很奇异。太刀洗一定也不是由衷体会,只是听过就算了吧,所以只冷冷地回答“这样啊”而已。只不过,这样的回答的确是太刀洗一贯的风格。



“啊。”



白河突然出声。一行人以为有什么事,全部停下脚步,只见白河指着我们刚刚才走过的路口:



“抱歉,那条路,应该从那里进去才对。”



我们听从她的话,往回走了一小段。白河的记忆是正确的,路很快往山上的方向延伸。路越走越窄,后来甚至不再是柏油路,不知不觉,我们来到大白天也昏暗的山里。这里生长的主要是杉树。古木林中密密麻麻地排着墓碑。这片墓地有种原始的气氛,不像是开凿森林做为墓地,反而是像藉用杉树间的空隙放置墓碑一般。细小的道路沿着和缓的山坡蜿蜒,宽度仅勉强容一个人行走,连要错身而过都很困难。小路两侧是两排墓碑,上面雕刻的文字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不驻足细看便无法辨识。可能在漫长的岁月之后无人祭扫,没有基座的墓碑被丢弃,堆得像小山一般。每一块墓碑都很小,一只手臂便足以环抱。看来像深褐色又像暗红色的旧石头,每一块表面都长了白色的苔藓。



很多墓碑都没有刻姓氏,或者即使有也已经磨损,但有些仍残留着文字。除了“OO家之墓”之外,还有“先祖代代之墓”、“南无阿弥陀佛”、“俱会一处”、”妙法莲华经”、”涅盘城”、“静室”等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甚至有“先祖代代之怨灵”这类文字。侧面刻着众往生者的姓名。真不知这一整座山刻上了多少名字。



玛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气之后,一副一开口就会有不好的东西跑进丢似的,把嘴巴紧紧闭上。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大家在白河的提议下,开始爬山。墓与墓之间如果有空隙,多半都堆着乾枯的花朵。扫墓的人们所留下的花朵,似乎并没有任其腐败,而是像这样整理到同一个地方。由此可见,这座看似乱葬岗的山头,一样有人负责清扫管理。说到这里,山脚也有一座很常见的寺庙。



我们看到一座倾倒的墓碑。一定是许久没有人来扫墓了吧,或者这座墓碑是最近才倒的。



走在我前面的太刀洗突然停下脚步,她那冷峻的眼神一瞬之间掺进了温柔,对不得不跟着停下来的我吐出一句话:



“看得到卒年……原来过去真的存在。”



我一看,上面写的是“文化元年”【注:西元1804年】。如果西元年号也一并记载就一目了然,但那时候藤柴的居民大概连什么是阳历都不知道吧。



我一来到这种地方,心里就不可抑制地泛起一股焦灼的感觉。我本身绝不是什么重功名的人,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想是这么想,一思及这里埋葬了成千上百的人们,不禁有种不想平凡地活、平凡地死的心情。虽然我没有受过什么极高的教育,但总比文化元年死去的人还多。而且,平成年代【注:为日本现今年号,始于1989年】的社会多半比文化年代来得复杂。亚伯拉罕是“年老寿足”才气绝而死的,但文明人会“厌世”,却不会“满足”……这我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呢?文化年代的某人,也许是完全了解了方圆3里左右的人世而死的。相较之下,我虽然学习了比较文明的方法,却什么都不了解。我四周的环境太过复杂,不知从何着手。那么,至少要给我一个路标。路标。



我向身边的地藏合十而拜。



走在第一个的白河回过头来,没有特定对谁说:



“我刚刚才发现,这座山的墓好像是从山脚盖起来的,年代越来越新。”



太刀洗回应:



“是啊。我记得山顶附近还留着一些土地。”



光线从杉树间的缝隙落进昏暗的空间里。一看,山下一整片都是藤柴市,一个被迹津川分为南北两部分的都市。宛如废弃物倾倒而出的空间里,仍以白色和灰色最为醒目。不时出现的空格,不是郊外店铺的停车场,就是学校的操场。



爬呀爬。



差不多来到山腰上,因为太刀洗的话,我稍微注意起死者卒年,发现明治、大正、昭和【注:明治、大正、昭和均为日本天皇的年号,其先后在位期间为明治天皇1868至1912年,大正天皇1912至1926年,昭和天皇1926至1989年】的年号变多了,也开始零星出现一些刻着旧制军阶的墓碑。尉官的墓刻着星星的浮雕,更是气派。山脚那边的墓连个头衔都没有。



“这里的墓地,跟南斯拉夫的完全不同。”



玛亚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没有一个地方一样,不过有一点点像。泥土的味道……在日本,人们认为人死去之后会怎么样?”



太刀洗也喃喃自语般回答: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投胎转世,是最常被提到的吧。在活着的时候做好事,就会再世为人,甚至是神,做坏事的人就变成动物。更糟的,就下地狱。转生到远在10万亿土之外的极乐世界的就可以长生不死。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经常设法与死者联系。一年一度,死者的灵魂会在夏天回来。我们以祖先来称呼他们,同时认为死者会守护在世的人。



“这和投胎转世的说法有所矛盾,极乐世界的说法也令人怀疑。”



“嗯——那么,你们认为灵魂不灭吗?”



“这个嘛……”



我开口补充太刀洗的话。“既然有各种说法,可能没有common sense吧。”



玛亚沉默以对。虽然她说自己没有信教,但对于死亡仍旧可能怀有基督教的观念吧。这阵沉默,是来自于比较日本的死与自己国家的死所发现的差异吗?



……不,恐怕不是。是我疏忽了,应该是因为……



“守屋。”



“是?”



“common sense是什么?”



玛亚不懂英文。



这座山要说是山,不如说是山丘,爬起来毫不费力。爬了又爬,山顶就快到了。墓碑也多半是新的。不知道算不算有现代感,但缀有雕刻的气派石头的确是变多了。不知不觉间,墓碑有如被塞在树木间隙里的景象已经消失,每个墓都拥有自己划好的地盘。但即使如此,这一带还是在森林里。



要读新墓碑上的字也很容易。我漫无目的地看着这些字往上走,结果,“太刀洗家代代之墓”映入眼帘。



“船老大。”



我一叫,太刀洗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确认我视线的终点,说:



“对啊。如果我没有嫁出去,将来也会到那里去。”



路径逐渐变宽,可容两人并肩行走了。



玛亚和白河谈着别的话题走在前面。



“这么说,日本没有吸血鬼了?”



“这个嘛,我是没有听说过。”



歪着头回答之后,白河转身向后。



“喏,万智,在日本有吸血鬼的故事吗?”



太刀洗像是搜索记忆般抬头望着天空。



“……我不知道。可能有也说不定,不过不是主流吧。”



“嗯——尸体会动的也一样?”



一听到这里,白河胸有成竹似地说:



“对!日本采用火葬,所以没有会动的尸体,人也不会复活!”



然而,太刀洗却冷冷地说:



“你说的是都市的情况。像这一带,一直到镰仓时代,搞不好到室町时代【注:日本镰仓时代约为1192年至1333年左右,室町时代约为1336年至1573年左右】,都是直接丢在野地里,在明治之前根本没有火葬这回事吧。”



“咦,这样啊。”



白河泄了气。我心想,所谓的“尸体丢在野地里”,指的该不会就是这座山吧,而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一个寒颤。不过,仔细想想,我又不相信他们会化成厉鬼跑出来,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厌恶的感觉。



突然之间,我发现我知道一个尸体会动的例子。



“说到这,那个呢?尸体会动、会攻击人的那个。”



“啊?守屋,你说什么?”



“伊邪那美【注:伊邪那美为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天神之一,为同是天神的伊邪那歧之妻。伊邪那美生产火神轲遇突智时灼伤,后来因此而死。之后伊邪那歧至黄泉国见伊邪那美,却因其尸体腐败溃烂而惊恐逃逸,伊邪那美恼羞成怒,追赶伊邪那歧。伊邪那歧逃回人间之后封住通往黄泉之路,从此不再相见。伊邪那美成为黄泉大神】。明明就已经死了,却会动,去攻击丈夫。只不过她身体都烂掉了,所以跟吸血鬼感觉不一样。”



听我这么说,玛亚回过头来,竖起食指。



“守屋,南斯拉夫的吸血鬼身体也是烂掉的。”



“是吗?”



“Da. 有的鼓鼓的,形状像袋子。”



鼓鼓的像袋子的吸血鬼?我无法想像。听起来不怎么可怕。不对,因为不合理所以可怕?



白河唔唔地偏着头沉吟。



“我觉得,伊邪那美不太算。”



“怎么说?”



太刀洗代替再度陷入沉吟的白河回答:



“因为有外来的题材呀。”



“伊邪那美?什么意思?”



“奥菲斯 (Orpheus) 型的神话。”



太刀洗的说明总是少了不止一句。但玛亚却佩服地点点头,喃喃地说:



“神话啊……”



“南斯拉夫有什么神话?”



对于提出这个问题的太刀洗,玛亚报以困扰的笑容。



“嗯——”



“用日文很难表达吗?”



“Ni. ……嗯,南斯拉夫没有神话。”



“没有神话?”



就连太刀洗也露出讶异的表情。



“有这种国家啊。”



但是我明白玛亚的意思。所谓的没有神话,指的是在玛亚的南斯拉夫里、在南斯拉夫的第7个文化里,没有神话。这种情况和美国没有神话大概很接近。因为在玛亚的南斯拉夫,神话是将来才会产生的。



玛亚她们往后连神话都要自行创造吗?



在整座山爬了十分之九之后,森林突然消失了。原本被挡住的阳光和初夏的微风再度出现。



“我们从文化回到平成了。”



正如太刀洗所说的这句感想,这里的景象是很现代的。坡面经砍伐、铲平,整理成一格格现代化的墓地。白色的绳子界出边线,有几个地方似乎已经卖掉,可以看到5、6座崭新的坟墓。和密密麻麻地挤在潮湿森林中的墓相比,山顶的墓位于阳光之下,每一座都拥有充足的空间。远较山脚下的墓地宽阔开朗,往生之后住起来想必很舒适。



“哦,这里变成这样了啊。”



白河环顾四方,说:



“整理得很漂亮。”



由于树木已被砍伐,视野比只能透过树群的缝隙来看好多了。风也很凉,令人忘却梅雨的烦闷。俯瞰着下方的藤柴市,太刀洗低声说:



“风景真漂亮,真是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



好地方吗?这里是墓地耶。不过,也许风水不错吧。



玛亚就在我身后,心有所感似地沉吟。



“嗯——的确和南斯拉夫不同……虽然我之前就听说过,但还是想看看日本人崇拜祖先的风俗。没想到,埋葬是一件吉祥的事。”



是吗?崇拜祖先的风俗……



吉祥?



我发现她的话里掺杂了一个突兀的字眼,便回过头去。玛亚正仔细观察一座熠熠生辉的大理石墓。看到那个情况,我就明白玛亚为什么会那么想了。



有人来扫过墓。墓前插了鲜花,放着供品。



火红的一串红,以及红白豆沙包。



“……啊?”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是,那里放的的确是红白豆沙包。不是别的,就是红白豆沙包。鲜艳的一串红用来扫墓祭拜也不太协调。



“这是红白,很吉祥……嗯——真有趣。”



面对新的发现,玛亚满脸笑意。



太刀洗注意到她的样子,走到我身边,像咬耳朵般说:



“她好像有点误会了。”



没错。



白河看到有违常理的供品,也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红白豆沙包和一串红?”



她难以置信地喃喃说道。



只有玛亚开开心心地拿出记事本。



“这种花也是吉祥的花吗?”



“那、那个,玛亚,我不能说很了解日本人对生死的观感,可是人死了,绝对不是一件吉祥的事。”



白河很努力地想向她解释。玛亚歪着头。



“那么,红白不吉祥了?”



“很吉祥啊,可是……”



“那么,这边这些不是红白吗?”



“是红白豆沙包啊,可是……”



“那么,这不是坟墓吗?”



“是坟墓啊,可是……”



“那么,坟墓就很吉祥吧。”



玛亚一副我的想法果然没错的样子,显得很满意。相对的,白河却连一句话都讲不完。也难怪她,明摆在眼前的事情教人如何否定呢。



“船老大……”



我出声喊太刀洗。这显然太奇怪了,一定有蹊跷。明知如此,却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但太刀洗应该看得出来吧?



太刀洗不知是回应了我的呼叫,还是完全不予理会,只见她双手稍微在胸前交叉,站在那座坟墓正前方,低低地唔了一声。



我也仔细观察太刀洗正在看的东西。



墓很新。能遮风挡雨的森林被砍掉了,所以风雨的摧残应该会严重上好几分,但白色大理石表面仍保有光泽,也没有板塔婆【注:塔婆原为佛塔之意,传入日本后,简化为木条状,竖立在墓边用以供养追善死者,称为板塔婆。多半于周年忌、于兰盆会、彼岸会(日本于春分、秋分时举行的法会)时竖立】。



坟墓正面,有墓碑前形成阶梯状的构造,而阶梯的前一阶上有两个金属制的香座,红白豆沙包就摆在香座前。就供品的位置而言,是很恰当的。红白豆沙包和星期天在热狗店送我们的大福大不相同,形状工整,大小也一致。太刀洗松开双手,以手指头捏了一下红色的豆沙包。看来,豆沙包依旧弹力十足。



两个香座的外侧各有一个大上一号的金属瓶,这是用来插花的。只有右边的那一个插了一束由几把一串红扎成的花束。左边则是空的。



“……”



太刀洗沿着坟墓绕,我也跟着她。墓碑上所刻的死者卒年,是平成年号。一束枯萎的花被随意扔在那边。花束是小菊花和千日红等符合扫墓常识的花卉。



我偷偷窥视太刀洗的神情……吓我一大跳。太刀洗不像平常那样面无表情,而是双眉紧蹙,不知是不是我眼睛花了,她还咬着嘴唇。



“怎么了,船老大?”



“一定是这样。”



“嗯?怎样?”



“如果文原在就好了。”



她不理会我,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然后叫玛亚:



“虽然才刚到有点可惜,我们还是下山比较好。”



“咦?怎么了?”



“待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



太刀洗说完便转身,带头走回森林中。路上只回了一次头,招手示意大家快走。白河和我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船老大也真是的,如果跟别人沟通的意愿再强一点就好了。”



“可是,我无法想像万智殷勤体贴的样子。”



说得也是。



我对愣在一旁的玛亚说:



“好像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我们先走再说吧!”



玛亚这么期待要来,却一来就得走,我还以为她一定会很不情愿,没想到她很干脆地点头。



“好。”



我不由得问:



“真的好吗?”



“嗯。到目前为止就很有趣了……而且,我有预感我的预感会成真。”



预感?什么预感?



“那我们走吧。”



在白河的号令之下,我们跟随了太刀洗的脚步。



太刀洗在杉树与墓石林立的森林中等我们。我小心翼翼地以小跑步跑过湿滑的下坡路,来到太刀洗身旁。



我们开始缓缓往下走。



“那是怎么……”



回事——我本来想问,却把话吞下去。我认识她已经两年多了,总该清楚在这里提出问题能不能得到回答。



太刀洗似乎在等我说完。但是,当她确定我把话吞进去之后,便微微一笑。



“怎样啦?”



“没有……”



她轻轻摇头,微微晃动了长发。



然后,满足地说:



“守屋,你想问是怎么回事,是吗?”



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不由得转头看太刀洗,我们四目相对。



太刀洗的眼神很柔和。脸上的表情是很少见到,不,是我从没见过的开心。这时,我才明白,太刀洗是在逗我。



我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不了,不用了。”



“是吗?”



“我现在什么都还没想。”



这次,太刀洗低声笑了。她笑了一阵子之后,刻意清了清喉咙。



“是吗,可是时间不多了。在我们下山之前,必须向玛亚解释。”



“搞半天,你本来就打算解释啊?”



“当然呀!守屋,你好像把我看得太冷酷无情了。”



我有点不高兴。



“什么无不无情啊,你从来就没有向我解释过。”



一听我这么说,太刀洗的笑容更深了,低声这么说:



“哎呀,我还以为受到特别待遇,你会高兴的呢。”



“……”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这种场合如果有什么得体的话可说,就算是事后也无妨,我真想知道。



树与树交错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日头西沉的天空。此时吹进了一阵风。我把思考集中在我们刚离开的那座坟和那些特异的供品上,以便赶上太刀洗所设的时限。



路越往下越窄,后来,我们便不得不像上山时一样,形成一列纵队。我带头,接着是太刀洗,再后面跟着玛亚,但玛亚却按捺不住地叫太刀洗。



“万智,请告诉我一定要下山的理由。”



我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太刀洗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就太刀洗稍微顿了一下才回答,可见她也稍事思考了。



“嗯。不过,在那之前,玛亚。”



“是?”



“你懂得真不少,连红白豆沙包很吉祥都知道。”



“对呀!”



听声音饱满洪亮的程度,我可以想像玛亚用力点头的样子。



“上次大家带我去历史文物区的时候,我们走散了,就是那时候守屋告诉我的。听说红色和白色一起使用的时候,特别叫作红白。我们还吃了红白大福。”



白河似乎已经听玛亚说过,加了一句:



“听说是热狗店给的。”



“是吗?”



“甜死人不偿命。”



太刀洗是在为我争取时间吗?这我可不相信。或者,她可能还在作弄我。



红白豆沙包。红色和白色一组……说到这,供品明明是红白豆沙包,花却只有一串红,这样比例不是不太对吗?



“那你一定是吃到很甜的大福了。不过,也有不甜的哦!”



“嗯——我知道。才吃过一个,不能说了解东西的味道。”



“守屋告诉过你红白为什么吉祥吗?。



“没有。”



“是吗?一开始……”



我听到布摩擦的声音。我还在好奇声音是哪里来的,但马上就明白了。是玛亚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和笔。



“好的,请说。”



“一开始用红白的,是‘水引’这个东西。我听说,因为水引红白相间,所以后来就演变成红白表示吉祥了。”



“水引?……”



在队伍最后的白河告诉玛亚:



“就是在礼物包装盒上绑的结。上次给你看过。”



“嗯——以后请再给我看一次。那么,为什么水引是红白的呢?”



太刀洗没有吊她胃口,说:



“因为以前来自中国的进口品,都是用红色和白色的绳子来绑的。这在中国并没有特殊意义,但收到东西的日本这一方,却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以为礼物都要用红色和白色的绳子来绑。到了后来,就变成红白代表吉祥了。”



第一个有反应的,不是玛亚,而是白河。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是先有水引才有红白的。”



那么玛亚呢?我很好奇,便回过头去看,只见她一脸愕然,拿着笔的手也停下来了。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是:



“那么,我弄错了吗?红白不吉祥?”



“不是的,你没有弄错。这种事常有啊,像扑克牌、南瓜、咖哩、袋鼠……”



“嗯——”



“即使一开始弄错了,后来也慢慢变成真的了。”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



“不过我倒是认为,事物的由来绝大多数都不能信以为真。”



说完这句话,太刀洗就没有再开口了。



当我们经过上山时注意到的那座文化元年的墓时,玛亚突然冒出一句:



“原来如此,传统不是刻意创造出来的啊。”



可以看到山脚的寺庙了。



在此同时,也看到人影,一行3个人。率先而行的男子看来已过中年,手上拿着宝特瓶。瓶里装的应该是水吧,用来淋在墓上的。他后面是一个女子,看起来是男子的妻子,手里拿着花。远远的看不清种类,但显然不是一串红那类古怪的花。最后一个是年轻人,年纪和我们相仿,也可能更小一点。



我们这时所在的地点路特别窄,如果在这里错身,多少会有点麻烦,如果再往下一点,路应该会比较宽,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听到跟在我身后的太刀洗喃喃地说:



“果然来了。”



“果然?”



这个字眼引起我的注意,一回头,太刀洗轻轻点头。



“我就是不想和他们遇个正着。”



这么说,太刀洗早就知道会有人来扫墓吗?而且还认为遇见他们不是什么好事?



走在湿滑的下坡路耗掉我不少专注力,但我还是凝神思考。



路上,我们和那3人错身而过。他们是很平常的人,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口好渴。



山脚下有自动贩卖机,我们在那里稍事休息。灌了绿茶,喘了一口气时,白河和玛亚围住太刀洗。玛亚的记事本和笔已经拿在手上了。



“喏,万智,可以问了吗?”



“刚才没办法问。如果有什么哲学上的理由,请务必告诉我。”



太刀洗眉头轻轻一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有违她平常的风格。然后,瞟了我一眼。



我转移视线。事实上,我已经整理出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我还是希望太刀洗本人来说明,所以故意佯装不懂。



但是,要骗过太刀洗,我的演技还差得远。



“守屋好像知道。”



“咦?”



“守屋,你知道吗?”



所有的视线都往我身上集中。我被绿茶呛到,咳了两、三次。玛亚不为所动,向我走过来。



“请告诉我。那果然是吉祥的吗?”



等我的喉咙平复下来之后,我尽可能做出庄严的神态,说:



“在死去的人面前,几乎不会做什么吉祥喜庆的事。我只知道一则例外,但跟刚才的状况不同。”



“例外?我都不知道原来有例外啊。”



“有啊。一种叫作‘祭上’的仪式,听说是在第33年或第50年的忌日,反正就是死了很久很久以后,死者就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成为没有名字的‘祖先之灵’,据说有些地方会在这时举行盛大的庆祝。但是,那座墓里埋的是平成之后往生的死者,还不到33年。”



几年前,我家曾为曾祖父举行过这种仪式,我才知道的。



“那么,那就不吉祥了?”



“不是的。”



出现了两张不解的脸。



“那么,很吉祥?。



我含混地点头。要是太过自信,到头来发现自己猜错,就下不了台了。



“应该是。因为红白豆沙包是吉祥喜庆时的东西。”



“守屋,我不懂你要说什么。”



我瞄了太刀洗一眼,也不知她是不是刻意,面向别处,无法判断她对我这些话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喝了一口茶。



“如果对供奉那些东西的人来说,是喜事呢?”



“嗯?……”



玛亚歪着头。



但是,白河好像懂了,看得出她有些受到冲击。看到她的反应,我安心多了,一口气说:



“供奉那些东西的人,大概是想藉着供奉红白豆沙包表示被葬在那里的人‘死得好’、‘死得上上大吉’吧。我不知道那位死者是什么样的人,但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这种事……”



“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白河说不出话来。沉重的沉默包围了我们一段时间。就连玛亚也嘴巴紧紧闭上。



“可、可是——”



白河打破了这阵沉默。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急着下山呢?如果真的像守屋说的那样,虽然让人很不舒服,可是我们也不必逃走吧?是怕死去的人会变鬼跑出来吗?”



这次换我无言以对了。的确,太刀洗那时候说过,待在这里不会有好事。理由纯粹只是因为这件事令人心里发毛吗?



“哦,关于这个——”



我这才发现太刀洗站在我后面。



“我这个人不太怕鬼,所以不是这个原因。如果那些供品真的只是为了冒犯死者而放的,我们是没有必要离开。”



我回头,看到太刀洗的嘴唇有一秒钟出现了笑容的形状。我把这个笑容当作是我解释得还算不错。



白河提问的对象,从我换成太刀洗。



“如果不是针对死去的人,那是针对什么?”



太刀洗简短地回答:



“遗族。”



“……遗族?”



“那些豆沙包和花传达了一种讯息,就是这对你们来说也许是件伤心事,但我可是高兴极了。可是,如果特地准备好的一串红枯了,或者红白豆沙包酸了、烂了,喜庆的程度也会减半吧。摆供品的时间和遗族扫墓的时间越接近,就越有效果,最好是同一天。



“所以,我想遗族今天应该会来扫墓。要是不巧撞个正着,被他们以为供品是我们放的,那就不妙了。



“还有就是,没有白色的郁金香。”



这个突兀的字眼,让白河一时之间忘记弥漫在四周的厌恶感,盯着太刀洗直看。



“郁金香?”



“不是郁金香也没关系,只要是华丽的白花就好。对不对,守屋?”



白花。



哦,原来如此,我总算懂了。



“明明有两个花瓶,却只有一边供奉了一串红。”



“对。”



“如果要讲求效果,最好是把一串红分成两束供在两边。”



“对啊。”



“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花也打算弄成一红一白。不,就算没有刻意要弄成一红一白,另一个花瓶里的花也已经准备好了。而花没有供上去是因为……”



最后一句话,由白河接手:



“……我们来了。”



太刀洗一副事不干己似地点点头。



“那种人,还是不要太靠近吧?”



在俯瞰藤柴市的墓地里,零落的墓碑背后,也许有人正屏着气,紧紧握住美丽的花。供奉了红白豆沙包,供奉了一串红,准备等着看遗族的反应。有人恨恨地暗中瞪着我们这些不远之客。



原来如此,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



玛亚拿着记事本,垂着眼睛动也不动。可能是受到不小的打击吧。日本文化处处引起她的兴趣,却亲眼目睹有人利用日本的文化做出恶质的恶作剧。



白河语带哭声,喃喃地说:



“我……玛亚说她很期待,我本来想让她开心的……”



玛亚抬起头来,摇摇头。



“别这么说。”



“对不起,玛亚,对不起。”



彷佛要安慰白河一般,玛亚把说话的速度放慢了。



“别这么说,いずる,我很开心。这种事在哪里都会发生,可是因为我是南斯拉夫的人……我是客人,所以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没有人肯让我看到。但是今天我看到没有遮掩的地方,我很感动。所以,いずる,谢谢你。”



“玛亚!你千万不要认为日本人都是这样!”



玛亚笑着对悲伤的白河点头。



“别担心。之前我也说过,我不会弄错两次!”



是的,玛亚累积了经验。这用不着我们来担心。今天的事情,对住在日本的我们来说,也是一次不愉快而罕有的经验。就是透过这类经验的累积,玛亚才成为现在的玛亚的吧。今天的事也将成为经验,然后玛亚又将成为另一个玛亚。



时间已经到了可以称为傍晚的时候。我抬头仰望山巅附近,那3个人应该走到那里了吧!山后的天空呈现一片美丽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