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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两名警察(2 / 2)




「你待会要去哪里采访?纳拉扬希蒂王宫?帕舒帕蒂纳特庙?还是因陀罗广场?这些地方和昨天相比,都已经平静多了。」



虽然这些都是重要的地点,不过我摇了摇头。



「我要到空地。」



「空地?哪一个空地?」



「我不知道名称。就是从坎蒂街进去、发现拉杰斯瓦准尉尸体的那块空地。」



身穿不同颜色格子衬衫的两名警察都露出苦涩的表情。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是为了防止拉杰斯瓦的同僚找我报仇而来保护我的,想必不希望我去扯上拉杰斯瓦事件。



「虽然那里可能被警察封锁了,不过只从外面看也可以。」



我暗示那里有警察在,应该很安全。两人虽然仍旧没有好脸色,不过没有提出异议。



「好吧。」



我们走出旅舍。待在外面的撒卡尔看到我带着两个男人,露出极度嘲讽的笑容。



就如巴朗所说的,城里的情况似乎稳定了。昨天为止,街上到处都有几个男人聚在一起,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报纸或激昂地说话。今天虽然也有人在街上看报纸,但聚集在报纸周围的人显然少了很多,也没有看到有人聚在一起激烈讨论。



「设置调查委员会似乎满有效果的。」



我向走在斜后方的巴朗说。可是他只是稍稍耸肩,没有回答。或许他对于政治情势不想发表意见。做为警察,这是很正常的态度。



我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我来到加德满都,虽然只待了五天,不过也稍微能够理解街上的气氛。民众与其说对于调查委员会的设置抱持期待,不如说经过爆炸说和昨天的镇压之后,已经开始放弃查明真相了。王室就如黑箱,在其中发生的大事件不会告知大众。新国王的儿子开车肇事逃逸的传言扩散时,最后事件还不是被隐瞒了……因为无法求证,所以也不能写入报导。不过当我看到格外宁静的街角,不由得会觉得城里弥漫着人民放弃的心境。



看到众多死伤的报导,民众会退缩而放弃也是难免的。只是那样激烈的愤怒应该不会烟消云散,只是隐藏起来而已。



平时挤满了旅客与购物客人的新街,此刻也只有干燥的风吹拂。王宫事件的次日,访客和店家都还充满活力,但后来就一天天变得闲散。或许是因为我跟警察在一起,虽然是便衣,不过原本纠缠不休的纪念品小贩现在都离我远远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件刚发生时,还有一些留在加德满都的旅客,但经过三天之后,国外旅客因为事件而取消机票的影响应该很明显了。



在首都,军队朝市民发射催泪弹;在地方,则担忧武装游击队的活动会变得激烈。如果为了观光,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来到加德满都。要不是为了工作,我也想要回去。不过内心深处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点想念一直跟上来推销佛像的小贩。



「今天早上所有地方都像这么安静吗?」



我想要找个谈话的契机,便再度问警察。这时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不。因陀罗广场一带非常热闹。」



「你是指,和平常一样吗?」



「也不是这样的。因为大家昨天傍晚就无法外出,今天也被告知会发布外出禁令。」



「哦。大家都去采买了吧。」



我在附和的同时,内心感到焦虑——时间剩下不多了。听到今天也有可能会发布外出禁今,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我也没有对策。如果稍晚不能外出,那么只好在那之前尽可能多查明些事实。



我们来到坎蒂街。



「在这里。」



既然决定要去了,巴朗似乎希望速战速决,于是就走在前面替我带路。当我进入楼房之间的缝隙,便看到熟悉的景色。



发现拉杰斯瓦尸体的空地上,此刻没有任何人。



我问巴朗,得知这块空地似乎没有名字。



「詹德拉住在附近,所以不会错。这只是普通的空地。」



我重新观察现场。



空地一边五十公尺左右,大致呈正方形。我们进来的那一边以及对面的一边都有建筑堵住。前方是水泥建筑,后方是土砖砌成的民宅,左右两边围着波浪状的马口铁板。马口铁板的后方应该也通往道路。否则这么大的土地就毫无用途而只能作废了。



墙壁和马口铁板上都有喷漆涂鸦。顽童的涂鸦似乎不分国界,放诸四海皆同。涂鸦多数使用罗马字母,几乎看不到书写尼泊尔文的天城文,倒是颇有意思的现象。



拉杰斯瓦尸体所在的位置附近树立着柱子,围成直径十公尺左右的空间,并拉起禁止进入的带子。原本以为会有保全现场的警察,不过我猜错了。或许是经过例行鉴定作业之后不再需要严密的警备,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全国处于混乱状态而没有进行鉴定作业的余裕。我首先接近带子围起的场所。



「请不要进入里面。」



巴朗理所当然地警告我。我点头回应。



不过站在带子外距离太远,顶多只能观察到好像有血迹。我想过拿出相机用望远功能来看,可是巴朗和詹德拉可能会不太高兴,而且其实也没有不论如何都想要看的东西。从这个距离,我也能够清晰地想起昨天看到的拉杰斯瓦的尸体。



他对我非常亲切。



采访被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但是他却说明为什么拒绝采访,并指摘我的想法当中过于天真的部分。这不是普通的亲切能够做到的。当自己想法错误时,会无偿予以斥责的大概只有家人和学校老师。其他人几乎只会发泄怒气,或什么都不说便断绝今后的往来。他对我的态度其实是亲切的。



我并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论如何,他已经死掉了。



我蹲下来,跪在地上,合掌并闭上眼睛。



真希望能够再次跟你说话。再见。



……我张开眼睛站起来,回头看两名警察。巴朗和詹德拉露出困惑的表情。或许在尼泊尔,没有在发现尸体的现场替死者祈祷的习惯。或者他们可能觉得非亲非故的日本人特地来祈祷很奇怪。不过他们或许也明白我的行动是凭吊,因此没有询问行动本身的意义。



开口问话的是我。



「巴朗先生,拉杰斯瓦准尉的死因是什么?」



「呃,这个嘛……」



「你只需要告诉我可以透露的范围。如果还不能公开任何资讯,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他的背上被刀刃刻上伤痕,他曾被枪射击,而子弹没有贯穿身体。」



我接受了硝烟反应的检查。也就是说,拉杰斯瓦是被枪杀的。但是我昨天看到他的背上只有刀刃刻上的文字,没有枪伤,可见子弹没有贯穿他的身体。



不过即使他受到枪击,也不见得就是致命伤,因此我必须问这个问题。



巴朗的答案很慎重。



「死因没有公布。」



「我知道了。」



「我不能告诉你详情。只是……子弹伤到了大动脉。」



「……谢谢。」



这样就足够了。我再度环顾四周。



脚边生长着稀疏低矮的杂草。绿草之间的地面和加德满都其他地方一样,都是红褐色的。最明显的特色就是大量垃圾。虽然之前就知道了,可是重新检视,就会发现情况很严重。



空罐、空瓶、铁桶、塑胶油桶、塑胶袋、纸袋、揉成一团的纸屑、没有揉成一团的纸屑、报纸、杂志、圆桶、土砖堆成的山、只有躯干的人体模型、文字剥落的立式招牌、脚踏车、摩托车、人力车,最夸张的是还有轻型汽车丢在这里。所有车类的轮胎都被拆下来了。



我心中忽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也许是曾经见面的人死在这里的事实,让感觉产生落差吧。



虽然的确很脏乱,不过也不是这块空地特别脏。我忍不住喃喃问:



「这座城市为什么有那么多垃圾?」



巴朗和詹德拉只是面面相觑。对他们来说,这或许不是稀奇的光景。加德满都的垃圾多,或许有某种文化理由,也可能是因为行政能力追不上人口的增加。



我重新检视先前拉杰斯瓦遗体倒在地上的范围。



我是在十点四十二分看到尸体的。有几个小孩子围在这里,低头看着拉杰斯瓦。几分钟后,警察赶到现场,把我们驱离。从前后关系来看,最初发现尸体的时间应该是在我经过此地之前不久。



要严格探究「尸体发现时间」很困难。有可能更早就有人发现,但因为怕卷入麻烦而假装没看见。不过一般来说,都是以报警时间做为「发现时间」。我问巴朗:



「有人通报这里有尸体吧?」



「嗯,是的。」



这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因此他很轻松地给我答案。可是关键问题是下一个——



「那是在几点左右?」



他停顿一下,才用不太情愿的声音说:



「十点三十五分。是电话报警。通报人身分不明。」



「是一般市民吗?」



「不知道,不过目前还没有怀疑是犯人亲自报警。据说电话里的人很慌张地通知有尸体之后,没有报上名字就挂断了。」



「这样啊。」



通报者不报上名字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问发信源头是市内电话、手机还是公共电话,但如果问得那么详细,一定会彻底地被讨厌。这是我在记者生活中自己锁悟到的心得,不论对方是谁,在对方说出「拜托别问了」之前能够问的问题数量有限。最好道是不要浪费。



我环顾空地,用日语喃喃自语。



「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七点前后,尸体发现时间是次日上午十点半左右。」面对大街的水泥建筑是办公大楼,到了夜晚基本上就没人。另一方面,土砖房子似乎是民宅,或许会有目击者。我想到这里,望向雕刻精致的窗框,忽然发现到一件事:



「没有窗帘……」



东京旅舍的二〇二号房挂着厚重的窗帘,然而环绕空地的民宅窗户上都没有窗帘。如果只是一两间或许还不足为奇,但放眼望去所有窗户都没有窗帘,可以想到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巴朗先生,那边的建筑该不会都没人住吧?」



「这个嘛……」



「……很抱歉。我不该依赖你,应该要自己调查才行。」



只要去敲敲民宅的门就知道了。我正要走过去,巴朗像是放弃般叹了一口气。



「不用麻烦了。这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从事这个工作就会变得格外守口如瓶,希望你不要在意。」



「我了解。」



「谢谢。没错,那里没人。居民已经撤退完成,即将开始进行摧毁。因为人口增加,到处都是工程。」



他这种说法似乎想要接着说:害得他忙到不行。



这么说,这个地点在晚上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可以说很适合做为杀人现场。拉杰斯瓦在十九点左右在这里被杀害,次日早晨十点半之前都没人发现吗?



……这一点让我无法接受。



加德满都的居民非常早起,民众天亮就开始活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小孩子已经围绕在尸体周围,因此这里也不是完全没人经过的地方。尤其是昨天,隔着公园的大街上有数千名气焰高昂的市民聚集。从天亮到十点半的几个小时当中,如果都没有人发现尸体,那就太奇怪了。



我环顾包围空地的楼房和民宅,接着仰望天空。



「好暗。」



我说的是日语,因此巴朗和詹德拉都没有反问我。我再度环顾空地,注意到轻型汽车。这台车是铃木汽车,车身是白色的。我走过去,巴朗和詹德拉也无言地跟来。不过当我把手伸向车门时,终于被询问了。



「你打算做什么?」



「没有特别要做什么……」



车门没有上锁。我注视着握住门把的手,觉得好像沾到了一些沙子。



话说回来,这台车是从哪里进来的?



民宅与民宅之间的缝隙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行走。楼房之间则有较大的通道,如果是推车或许还能通行,但不可能通过轻型汽车。这么说,这台车是这块空地围起马口铁板之前就放在这里的吗?



我走近波浪状的马口铁板。这时我发现到原本看似一整面墙的马口铁板有一部分其实是门。成许是为了工程车辆出入使用,这扇门相当大。不过现在这扇门上了链条和很大的锁封闭了。锁孔已经生锈,沙子钻入里面,锁也蒙上尘土。大概有好一阵子没有使用了。



这样看来,这台铃木汽车在马口铁板围绕之前就放在这里的猜测或许比较准确。



我回到轻型汽车的旁边。我把上半身探入车内。没有看到钥匙。另一方面,我也没有看到直接连结线路发动过引擎的痕迹。



手煞车没有拉起来。四扇门都没有上锁。我几乎是用爬的把身体挪出轻型汽车。



「你在做什么?」



警察再度问我。我不喜欢把没有确实证据的推测告诉别人。即使有了确实证据,我也担心别人会觉得我太张狂,所以还是不太想说出来。也因此,我的回答总是太过简短。



「我觉得太暗了。」



「太暗?」



「是的……」



轻型汽车停在距离办公大楼两公尺左右的位置,车头朝着墙壁,拉杰斯瓦则倒在空地另一边的民宅附近。



「什么意思?」



我被问了三次,终于下定决心,转向巴朗说:



「这块空地没有灯。现在是日照较长的季节,但这座城市因为群山环绕,所以日落时间很早。到了晚上,除了从楼房透出的光线和月光以外,应该没有其他光线。」



「光线……」



「民宅既然是空屋,那就更暗了。虽然说七点这个时间还算早,办公大楼可能还有灯光……」



巴朗摇头说:



「不,到了七点应该就没有人了。」



当地人都这么说,那应该就没错了。巴朗继续问:



「那么你为什么要检查车子?」



「在这块空地有可能成为光源的,就只有这台轻型汽车的头灯。我想要确认它有没有点亮过。」



「哦。」



巴朗发出这声呻吟,以全新的眼光兴致盎然地检视这台铃木汽车。



「可是即使引擎还能发动,应该也没办法照明吧?」



「是的。」



检视铃木汽车和尸体的位置关系,会发现刚好形成直线,只是车头方向相反。车尾朝着尸体,因此即使引擎发动了,头灯也只会照在楼房墙壁。尾灯虽然也能够成为光源,但是亮度太微弱了。



「车头也不可能转过来。」



「的确。」



轻型汽车的轮胎被拆下来了,无法移动。巴朗追随着我的视线,耸耸肩说:



「轮胎可以卖到很好的价钱,而且比铁块更容易搬动。虽然需要拆卸工具,有点麻烦,但是迟早会被拿走……话说回来,这又代表什么意义?」



「没有太大的意义。」



巴朗皱起眉头。



我不太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一部分理由也是因为常常碰到这样的反应。我转身准备离去。这里姑且调查到这里就足够了。



「等一下,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巴朗边说边追上来。



时间不足让我心急,被要求说明则让我心情沉重。我不知不觉加快脚步,离开发现遗体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