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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与马戏团(2 / 2)


「……如果能够散播正确的情报,或许全世界会对尼泊尔伸出援手。」



「没有必要。」



「是吗?」



我感觉嘴唇变得干燥。



「即使是现在,这个国家也接受了许多支援。如果王室地位动摇,不就更需要协助了吗?」



拉杰斯瓦准尉首度笑了。



「为了对抗毛泽东主义者?你想要威胁我吗?如果我不给你资讯,世界各国就不会提供帮助?」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他会这么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为了自己的采访工作,竟然扯到全世界。我感觉脸颊通红。



「很抱歉,准尉。我只是希望能够谈论真相而已。」



「我理解这一点,没有要责难你的意思。」



他温和地说完,接着又低声加了一句:



「真相……吗?」



「是的」。



「也就是说,你为了追求真相,无法忍受在不知道理由的情况下被赶回去吗?」



——我无法回答。



我无法说出:由我来采访、而不是其他人,对真相来说才是重要的。我先前试图以世界为挡箭牌来自我正当化。这次不能又拿真相来当盾牌。



准尉锐利的视线直视着我。



「好吧,假设这个国家的确需要援助,再假设真相对于争取援助是有效的。但是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听查梅莉说了,你是日本人吧?」



「是的。」



「那么你写的报导就是日文了。你的报导会在日本受到阅读。这和尼泊尔有什么关联?」



这个质问简洁而强烈。他继续说:



「印度和这个国家有很密切的关系。中国也是。历史上,我们和英国也有许多接触,至今仍有许多士兵受到雇用。和美国的关系无庸赘言也很重要。如果是接受这些国家的记者采访,那么或许可以说真相是具有力量的。但是日本又如何?我把我的见闻告诉你,日本会为尼泊尔做什么?」



日本给予尼泊尔钜额的政府开发援助,绝对不能说毫无关系。但是和邻国印度、中国或是美国相较,是否具有足以决定尼泊尔命运的影响力?而我写出的报导又能对这样的影响力有何帮助?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依旧能够说「真相绝对有用,请你告诉我」吗?《深层月刊》的报导不会拯救尼泊尔。当然这则报导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影响力,一定会有人阅读,可是凭着聊胜于无的影响力而理直气壮地要求采访,是否称得上诚实呢?



没错。要他为了尼泊尔接受我的采访这样的要求方式是错误的。我从拉杰斯瓦口中探听王宫事件的真相、并且写出日文报导,并不是为了尼泊尔。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保持沉默。我相信知的权利是崇高的。也因此,听到有人说没必要去知道无关的事情,我无法保持沉默。



「的确,用日文写的报导对于尼泊尔来说,或许不能派上用场……可是,不论用任何语言写出来,真相就是真相,应该要有人记录。」



知的权利并不仅限于伸手可及的范围。即使是没有直接关联的事情,求知的欲望本身应该是正当的。



「我不这么认为。」



他思考片刻,然后又补充:



「但是即使必须记录真相,为什么要由你来记录?你又不是历史学家。」



「没错,不过我可以传达给历史学家。」



「你有什么资格?我对你的认识程度甚至低于搭乘巴士时坐在旁边的乘客。我怎么能够相是能够记录并传递真相的人?国王之死不是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当晚的事情不能随便板渍染成有趣的故事。」



「我在日本当了六年的记者。」



「所以你要我相信你?」



拉杰斯瓦的话语中没有嘲讽的意味,而是纯粹地进行确认。



因为是记者,所以是传递真相的人。那么我为什么会成为记者?那是因为我在大四展开求职活动,通过笔试和面试,得到报社雇用为记者。这是否能够成为理由?说服准尉相信我的依据,就只有这些吗?



不,不是这样的。应该不只这些——可是我说不出来。



拉杰斯瓦的表情有短暂的片刻变得扭曲,像是承受痛苦,或者想起了某件事。



「没有比真相更容易被扭曲的东西。或者应该说,没有比真相更具有多面性的东西。我告诉你、传达给你的消息,就会直接成为日本人对尼泊尔的印象。如果我在这里说国王是自杀的,那么你们国家的人大概会深信不疑。即使后来有所谓别的真相流传出来,读到之后会改变第一印象的人又会有多少?」



关于这一点,我得承认,几乎没有人会改变既定印象。更正启示的版面通常都很小。



「如果你听了我的话就要写成报导,那么日本人对尼泊尔王室以及这个国家的印象,就会取决于一个人的立场。你没有任何资格,没有经过任何选拔过程,只是拿着相机站在这里。太刀洗,你算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产生回音,然后消失。



我先前在阶梯上的犹豫不是没理由的。茉莉俱乐部是个危险的地方。但这种危险性和我想像的不同。我所信任的价值观对我伸出刀子。



拉杰斯瓦的眼神突然变得温和,仿佛是在怜悯我。



「我并不是要责怪你,因为是查梅莉的介绍,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不愿接受采访的理由。好了,知道了就离开吧。我也得先回部队一趟。」



即使如此,我仍旧必须继续尝试说服。



「我……我相信这份工作。这点是不能背叛的。」



准尉听了我的话,立即恢复冷峻的声音。



「这是你的信念吗?」



「是的。」



「拥有信念的人的确是美丽的。为了信念而殉道的人,其生活态度总是能够震慑人心。但是小偷有小偷的信念,诈欺犯有诈欺犯的信念。拥有信念并不代表就是正确的。」



我又得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说得没错。拥有信念、因为相信自己的信念正确而说出的谎言,我应该也听过好多次。



「你的信念内容是什么?如果说你是传达真相的人,那么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理由而传达真相。」



纳拉扬希蒂王宫事件的报导由BBC拔得头筹,日本的报社也已经来到当地。我虽然早就来到当地,处于有利的立场,却晚了一步,并因此直觉地感到危机。当我获得接触拉杰斯瓦这位最有力情报来源的机会,内心因为期待能够写出最棒的报导而兴奋。



这就是自己的信念与专业吗?



我至今没有深入思考过为什么要传达资讯,只是姑且从事这样的工作。我相信在思考之前先动手、动脚才是专业。但现在,我受到质问。有人质疑我,因为相信在思考之前应该先做其他事,因而从未思考过。



我此刻只能想到一个回答。



「……因为我在这里。我不被允许默默旁观。我从事传播的工作,就必须传达真相。」



严厉的声音立刻回应我:



「谁不允许?是神吗?」



不是神,也不是《深层月刊》的编辑部。我应该有其他的理由。但是此时此地,我无法找到这个理由。



拉杰斯瓦叹了一口气。不是表达不耐烦,而像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要责怪你。我只是不想要让你背后那些期待最新刺激消息的读者如愿。」



他刚刚说不想接受采访的理由是因为国王遇害是尼泊尔军队之耻,不想让这种新闻散布到全世界。这点当然也是事实,不过他现在说出不同的理由。



「那是因为你是军人,有义务要保密吗?」



「是的……不,不只是这样。」



拉杰斯瓦稍稍低头,陷入沉默。



接着他抬起头,以细而锐利、但又带着某种沉痛神情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来说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吧。我曾经当过英国的佣兵,有一阵子还待过赛普勒斯的维和部队。有一夭,我因为休假回到伦敦……那是一座多雨而弥漫着讨厌气味的城市。我总是待在酒吧。酒保上方有一台小电视。大家都在等着足球比赛开始。电视已经打开,播放着新闻。那是BBC播报世界新闻的短节目。」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茉莉俱乐部。



「我几乎怀疑我的眼睛。根据新闻报导,赛普勒斯的维和军队车列从悬崖坠落,两人死亡,一人受到重伤。国籍虽然不同,但是在那里的都是我的伙伴。我感到脑中一片混乱。赛普勒斯的状况虽然已经稳定,但难道恐怖分子又开始反扑?或者只是单纯的意外?死的是谁?但是播报员十五秒就结束话题,没有人在意这则新闻。」



他缓缓地继续说:



「下一则新闻是马戏团发生的意外。印度马戏团的老虎逃脱了。画面切换到现场某人的手持摄影机影片。我听到男女尖叫声以及狂怒的老虎咆哮。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之间,只瞥见一瞬间的老虎。多美丽的动物!驯兽师被原以为已经驯养的老虎背叛而哭喊。我发觉到酒吧内有许多人都紧盯着这则新闻。有人说,太惨了。他的口吻带着喜悦。」



接着拉杰斯瓦低声补充:



「我也对那则新闻产生兴趣……毕竟那是相当具有震撼性的影像。」



「准尉。」



「如果赛普勒斯的伙伴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火箭弹,并且有现场画面,酒吧的客人大概会像看到马戏团老虎新闻一样高兴。我因此得到了教训。」他的声音中重新恢复力量。



「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是至高无上的刺激娱乐。如果是意想不到的事件,那就更没话说了。看了恐怖影片、读了新闻的人会说,他们得到了思考机会。这种娱乐的特质就是如此。我明明知道,却已经犯下过错。我不会再重犯。」



娱乐这个词刺中了我的心。我无法辩白说不是这样的。我当然不是为了娱乐而写报导,但是阅读的一方呢?情报就如急流。没有人能够一一认真对待。



「譬如我如果提供王室成员尸体的照片,你的读者会非常震惊。他们会说『太可怕了』,然后翻到下一页,看看有没有更耸动的照片。」



他们大概真的会这样做。



「或者将来也可能以此为题材拍电影。如果拍得很好,两个小时后观众会掉下眼泪,同情我们的悲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并不是真的悲伤,而只是在消费悲剧?你有没有想过,在被厌倦之前,必须提供下一出悲剧?」



拉杰斯瓦指着我说:



「太刀洗,你是马戏团的团长。你写的东西是马戏团的表演节目。我们国王的死,就是你推出的重头戏。」



我几乎以悲鸣的声音激烈反驳。



「准尉,我并没有这种想法。」



「这不是你如何想的问题。我只是要告诉你,悲剧的宿命是成为娱乐。观众为什么喜欢看走绳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在期待表演者有一天会掉下来?尼泊尔是个不安定的国家。而昨天,表演者掉下来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其他国家,或许我也很乐意观赏。」



拉杰斯瓦准尉说。



「但是我不打算让这个国家成为马戏团。再也不会。」



这句话代表对话结束。他已经说完了。



——这天剩余的时间,我几乎都只是机械性地进行采访。



我采访街上的民众,又到因陀罗广场上设置的献花台拍照。我在街角的食堂吃了尼泊尔定食,回到东京旅舍的时间比昨天早了许多,才六点左右。



我拉开沉重的铁门回到旅舍,大厅的灯光非常明亮。



我之前从来没有觉得东京旅舍的一楼很亮。也许是换了灯泡,或是把平常关上的灯也打开了。舒库玛和查梅莉在柜台。查梅莉手中拿着马表,舒库玛则正在使用笔记型电脑。除了电线以外还有一条线连到墙壁。他在使用网路。他听到旅舍铁门关上的声音,转头对我微笑。



「嗨,你好。」



我也点了头,不发一语就走上楼梯。



二〇三号房的门上仍旧贴着「DO NOT ENTER」的标示。昨晚一直听到好像在找寻东西的声音,现在则悄然无声。



我进入房间,把单肩背包放在桌上。我走向浴室,转开水龙头。今晚听说十点开始又要停水。我想要冲掉身上的尘土。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肮脏,头发和肌肤上似乎都附着了后巷的气味。



水龙头流出的热水撞击着浴缸,房间里回荡着类似瀑布的声音。我坐在床上闭上眼睛。隆隆的水声、全身的疲劳还有睡意扰乱我的思考。我渴求静谧,便用手掌遮住双耳。



拉杰斯瓦向我抛出问题——针对我的工作,针对我的报导,更重要的是:想要知道遥不可及的事件究竟有何意义。



但是我无法回答。我从事这个工作六年,而且在离开公司以后还打算独自一人继续从事这个工作。



「可是我却无法回答。」



我的喃喃自语被水声淹没,没有传递到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