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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漫长的送葬队伍(2 / 2)


由于政府没有正式发表,因此报纸的新闻仍旧仅止于BBC最早的报导。过一阵子之后,不同媒体才会在情报处理上产生差异。不过我也得到很大的收获,报纸上刊登着王室的家谱。我立刻抄在记事本上。



电视上,BBC再度播报牺牲者的名字。我这次对照族谱,再次确认死者。



死者包括王储的父亲毕兰德拉国王、母亲艾西瓦娅、伯母香蒂与夏拉达、夏拉达的丈夫库马、表叔贾扬帝、妹妹施鲁蒂、弟弟尼拉詹等八人——多亏这份家谱,我了解到国王的子女除了被认为是凶手的王储之外,全数罹难了。



我望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



这时电视的声音中夹杂着楼梯发出的嘎嘎声。有人走上来了。



不过声音似乎太小声了。那道阶梯应该会发出更大的声音。上来的人若不是刻意避免发由声音,就是体重很轻。



答案是后者。还没有变声的高频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太刀洗,你在做什么?」



是撒卡尔。他把手交叉在头后方,噘起嘴巴。



「你现在怎么还有闲工夫坐在这里?」



「你又怎么可以随便进来?」



撒卡尔得意地说:



「我不是随便进来的。我告诉查梅莉,太刀洗有事拜托我。」



「嗯?我可不记得拜托过你什么事。」



「我一定可以帮上忙。听戈宾说过了,你是记者吧?我对记者很有兴趣。我来帮你吧。」



我稍微想了一下。带着小孩子去采访会有危险,可是如果要知道城里的反应,管道越多越好,更重要的是可以确保尼泊尔语的翻译。撒卡尔很机灵,一定能帮忙打听到很多事情。虽然他有些太自以为是,有可能干扰到采访,不过这一点只要我多加注意就可以了。只要小心不要带他到危险的地方,他一定可以派上用场。



「谢谢,那么就拜托你了。」



撒卡尔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这才对。」



他坐在圆桌的对面,瞥了一眼电视和桌上的资料,突然皱起眉头说:「记者可以只看电视和报纸吗?这些不都是已经有人调查过的东西?看这些东西,不就等于跑输人家一大圈吗?」



撒卡尔会这样想也是难免的。我小时候也以为去挖掘还没有人知道的消息才是「新闻」。



但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情是无法采访的。记者的角色是捡拾已经有人知道的事情,整理并传达给大众。而且记者也分为很多种类。



「不是只有速度才是最重要的。电视和收音机会在事件发生的当天报导,可是报纸会晚半天,周刊有可能晚七天,月刊甚至可能会晚上一个月。因为不需要赶时效,所以可以进行更多调查,写出更有深度的报导。我从事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哼。」



撒卡尔发出嘲笑的声音,指着电视说:



「说得好听,其实就等于承认比不上电视嘛!」



「速度方面的确比不上,不过我的工作也有它的用处,只是功能不同。」



撒卡尔思索了一会儿,似乎颇有心得地说:



「原来是这样。想想或许也对。飞机虽然最快,但还是少不了巴士和人力车。」



我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不过内心觉得这是很不错的比喻。



〔算了,先别管它。不过你应该不会一直坐在这里看电视跟报纸吧?」



「当然了。我只是要整理至今为止的情报,确认有没有新的情报进来。等等马上就要出去了。」



「新的情报?」



撒卡尔似乎正等着我说这句话,隔着餐桌凑上前开口:



「这个我知道很多。你想要听吗?」



「你是指街上的传闻?」



传闻这个词意味着有许多人在谈、但未必可信的内容,具有负面的成分。这点在英文当中应该也一样。可是撒卡尔却反而挺起胸瞠说:



「没错。不过,太刀洗,这座城市是由传闻建立的。大家都喜欢聊这些传闻。」



搜集街头巷尾的传闻当作「当地人的声音」是写报导的固定招数。我也打算搜集一定程度的传闻。虽然说情报来源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令人感觉有些不安,可是此刻的我想要尽可能多听每个人的话。



「我知道了。你说吧。」



「当然,首先是王子……」



我连忙拿起记事本和笔。撒卡尔看到便笑了,似乎感觉很愉快。



「准备好了吗?」



「请说。」



撒卡尔把身体靠在椅背,拱起肩膀想要让小小的身躯显得更大,然后开始述说:



「狄潘德拉王子有个情人,据说是大美女。不过我看过照片,不觉得有那么漂亮。基本上,我不太了解怎样才算美女。」



就算装得再成熟,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我附和一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狄潘德拉王子想要和那位情人结婚,可是国王和王妃却反对。他们说,占卜师说他们的婚姻会招来不幸。据说还有预言主张,王子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结婚,国王就会死掉。」



「占卜师?国王相信占卜?」



撒卡尔听了我的问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当然。就是国王才会相信占卜啊!」



「是吗?」



「嗯。」



或许在这个国家属于常识吧。



「撒卡尔,你知道那位占卜师的名字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没人知道。」



「那么狄潘德拉王储那位情人的名字呢?」



「这我就知道了。因为很有名。她叫杰维亚妮・拉纳。」



我写下名字。因为被反对结婚而行凶……这倒是不无可能,但我还是感到不太对劲。



「王储因为怨恨国王与王后而产生杀害念头,好像说得通,可是昨天被枪杀的不只这两人。」



「没错,就是这点。」



撒卡尔装出很内行的表情说道。



「太奇怪了。狄潘德拉王子随时都可以见到国王和王后。他如果是为了要和杰维亚妮结婚而想干掉他们,大可不必挑选昨天。这一来就只需要杀两个人了,对不对?J



「的确。」



他再度凑上前,压低声音。



「这就是问题所在。太刀洗,我知道很重要的内幕,你想听吗?」



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我内心苦笑,但还是说:



「告诉我吧。」



「这个消息不能免费告诉你。不过真的是很精采。」



我放下笔,说:



「谢谢你,撒卡尔。你说的话对我帮助很多。」



撒卡尔明显感到慌张。



「喂喂喂,你真的不想听?」



「我要打听消息的时候,不会付钱给对方。否则就会有人因为想要赚钱而加油添醋。」



虽然这一点也要看场合,但我想没有必要告诉撒卡尔那么详细。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喂,太刀洗,你会后悔的。」



他继续坚持。即使我不了解儿童心理,面对如此明显的态度我也能猜到,他很想要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



「你绝对会后悔!」



「是吗?如果你一定要说,就说吧。可是我还是不能给你钱……」



撒卡尔懊恼地扭曲着脸,颤抖着拳头,脸孔胀得通红。或许我开的玩笑太重了一些。



「我知道了!我不要钱。可是如果你因为这个消息大赚一笔,就要分红给我。」



「好好好。」



「听好了,其实……」



撒卡尔突然闭上嘴巴,环顾四周。他看到窗户是开的,便关上百叶窗,然后又窥探楼梯下方,接着才回到椅子上。这个态度未免也太夸张了。接着他终于压低声音说:



「这是印度的阴谋。」



「……哦。」



「死掉的国王知道印度对我们国家虎视眈眈,所以想要请中国当靠山。印度对这点感到不爽,所以就派刺客来杀人。」



「这样啊。」



「这一来你就知道,为什么除了国王和王后以外,晚餐宴会上的其他王室成员也都被枪杀了。是为了杀人灭口。全都杀死了,就不知道谁是犯人。」



撒卡尔发现我没有动笔,有短暂的瞬间显露出不满的神情,但立刻若有所悟地开口。



「你没有做笔记,也是满聪明的。这么危险的消息,写下来不知道会被谁看到。」



「不是这样的。」



我思索着该怎么告诉他。



「……印度担心国王夫妻死亡会造成尼泊尔的动荡,所以听说已经召集士兵到国界了。」



我想要告诉他的是,国王的死对于印度没有好处,但撒卡尔却严肃地深锁眉头,点头说:



「看吧。他们想要攻打过来。」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和撒卡尔聊天很愉快。如果是在平常,我或许会想要多聊一会儿。可是今天还有太多其他事情得做了。



「撒卡尔,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消息。」



他显出受伤的表情。



「你不相信我?」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我知道了。需要的是证据吧?你觉得没有证据就没用了。」



现在没有必要说服撒卡尔。如果他能接受这个理由,我也没有必要否定他。



「的确,如果有证据又另当别论。不过我现在想要做的是拍照。」



撒卡尔靠在椅背上,鼓起脸颊。



「照片到哪里都可以拍。你想要拍什么?」



撒卡尔的这个问题想必是随口问的,但却意外地问倒了我。我想要拍摄什么、想要写什么?虽然自知无法解释得很好,但还是回答道。



「这个嘛……我想要拍摄这座城市和平常不同的地方。」



撒卡尔是否看穿了我的回答并不充分?有一瞬间他露出完全不像小孩子的冷酷面孔。我感到震惊,盯着他的脸。



不过他立刻恢复恶作剧般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这种事情就早说嘛!」



「……你知道可以到哪里拍?」



「嗯。」



撒卡尔瞥了一眼电视。BBC仍旧在播报王宫前广场的喧嚣。



「根据传言,国王被送到陆军医院。这座城市的葬礼一定会在帕舒帕蒂纳特庙举行。你应该也可以拍到送葬的队伍。」



古都迎接日落时分。



加德满都盆地四周高山环绕,因此看不到远方的天空染上暮色的景象。只见蓝天突然转变为带紫的深蓝色,然后周遭突然都暗下来。



撒卡尔打听到更多的消息。陆军医院位于接近加德满都西边边界的地方。送葬队伍在傍晚从医院出发,首先前往纳拉扬希蒂王宫,接着前往位于巴格马蒂河畔、接近城市东边边界的帕舒帕蒂纳特庙。



一直保持沉默的尼泊尔政府终于在葬礼之前正式发表国王的死讯,宣布国王陛下驾崩了,并且有多名王室成员死亡。发表内容仅止于此。没有发表是皇太子枪杀的,而且皇太子因为企图自杀而重伤。



我不认为BBC的报导错误。尼泊尔政府或许想要尽可能隐藏事件资讯,也可能认为没有必要告知国民,或者两者皆是。



我在东京旅舍的电视看过正式发表之后,在撒卡尔的带路之下,前往纳拉扬希蒂街上的超市屋顶。



随着天色渐暗,街上的人陆续增加。当我注意到时,不只人行道、甚至连面向街道的住家窗户与屋顶也开始涌现人影。他们几乎都穿着白色衣服,表现哀悼之意。



不久之后,送葬队伍从西方缓缓接近。



穿着白衣的人搬运着覆盖金布的国王棺材。丧命的不只是国王。后面跟着好几具棺材。队伍当中,也有看似格格不入的花轿。华丽的轿子据说是王后在婚礼时乘坐的。



我望着漫长的送葬队伍,数着棺材的数量。总共有七具。加上花轿中的王妃,一共有八人死亡。



我今天上午看过王宫的情况。人群虽然涌到正门口,但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呆呆站着。现在则不同——左右建筑已经挤满了人。没有墙壁的三层楼建筑不知是建造到一半或拆到一半,里面也挤得水泄不通,看上去相当危险。在身体之间或脸孔上方,可以看到别的脸孔也在张望。他们大概都想要至少瞥见一眼国王的送葬队伍。我对此感到有些意外。国王遇害之后,城里看起来仍旧相当平静,因此我原本以为这位国王并不太受到人民爱戴。但事实并非如此。



尼泊尔是印度教的国家。我曾听说印度教不会哀悼人的死亡。他们相信所有生命都会轮回,死亡不是终结。因此有人说,信奉印度教的人甚至会以笑容送走死者。



现在我知道这是谎言,或者至少有个别差异。眼前的群众显然为了国王的死而哀伤。他们哀悼着接受民主化运动、召开议会、公布新宪法的国王死于非命。



悲叹声越来越强烈,凭吊的花朵洒在国王的棺木上——原来这就是国王之死。



我注意到剃发的男人,以为是僧侣,但人数太多了。我问撒卡尔,他便以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我说「那是为了送行」。他的侧脸显得很平淡,仿佛从置身事外的位置观看着大人的悲伤。



我无法问他是否难过。悲伤是属于个人的。



前来目送送葬队伍的数万人当中,没有出现过一次闪光灯。至少我没有看到。我也调整了数位相机设定。即使可能因为光线太暗而拍不到东西,但至少这是对尼泊尔人民最低限度的尊重。



我走下屋顶,在撒卡尔的引导之下换了好几个地点,拍摄盖在黑棺上的金布、搬运棺材的白衣人、目送送葬队伍的民众表情等等。虽然无法拍下宛若来自地底的悲叹声,但我感觉到自己来到尼泊尔之后首度拍下了一些画面。



送葬队伍接近巴格马蒂河。这里是我昨天和撒卡尔来的地方。国王今天就要在这里火化。虽然时间不同,替死者送行的人数也完全不同,但遗体在河畔火化这一点却是相同的。此时我不得不深刻感受到死亡的平等。



前方的棺材终于要抵达帕舒帕蒂纳特庙。我察觉到人群的声音中出现局部的变化。我环顾四周,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距离送葬队伍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朝着那辆车怒骂。



「那是谁?」



我问撒卡尔,但他似乎也不知道。我接近车子,询问发出怒骂的男人同样的问题。



「那个人是柯伊拉腊。」



他说。



「他是首相。他没能保护国王。」



男人蹲下来,从没有铺装的道路捡起石头,掷向黑色的车子。石头画着抛物线被吸入夜空,从我的位置无法确认有没有命中首相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