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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 2)


「嗯。」



「就因为你不在,我可惨了。虽然还不到霸凌的程度。」



于是,梨花倏然皱眉。



「啊?这样子啊。那真太过分了。我明明交代过大家,要对你温柔一点。」



「你没在眼前看著大概还是很难吧。」



「嗯……眞是讨厌耶。」



「对呀。」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讨厌就随口附和。



然后梨花手扠腰说:



「对了,这么晚了找我干嘛?你忽然打电话来,吓了我一跳。」



梨花会以什么态度面对我,我事先想过几种模式,例如爽快承认的模式,或者发脾气的模式。看样子正确答案好像是装傻的模式。



我刻意像听到笑话般朝她一笑。



「别闹了。今晚要熬通宵吧?其是辛苦你了。不过,这将是漫长的一夜,所以稍微陪我一下应该也没关系吧。」



「我要熬通宵?别看我这样,我向来睡得很早。现在也已经困得不得了,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熬通宵?」



「因为――」



「今天不是庚申的前一天吗?」



我语带笑意说。



梨花现在是什么表情呢?很想看她的表情,可惜眼睛还没习惯黑暗所以看不清楚。



梨花像要谆谆告诫般说:



「阿遥,你误会了。在庚申的前天彻夜不眠的,应该是玉名姬。」



「说的也是。如此说来,那个庚申堂内,现在有阳子在吗?」



没回应。



选这个地点对话果然是对的。庚申的前一天,玉名姬据说会独自守在庚申堂。,如此说来阳子当然不可能在这里。



「她不在对吧?」



「……」



「因为她并不是玉名姬。我听三浦老师说过。玉名姬在庚申的前七天当中



,不能吃肉也不能吃鱼。可是她却吃了腊肠。」



「这年头,吃素斋戒已经不流行了,只要『讲』的人没看到,阳子姐肯定也会打马虎眼。」



「或许吧。不过,老师还告诉我别的哟。玉名姬不能吃的东西包括肉和鱼,还有,呃,五浑?」



我其实无意套话,但就结果而言变成如此。因为梨花纠正我的说法:



「是五荤。」



「对对对,就是那个。你挺了解的嘛。据说是指大蒜啦韭菜啦,还有葱花什么的。」



我的眼睛已渐渐适应黑暗。



「对了梨花,在跳蚤市场时,你特地叫卖面的别放葱花耶。」



「你的记性眞好……」



梨花语带惊愕,继而又说:



「人家怕吃葱嘛。」



是那种并不试图让我相信的耍宝语气。



「不对吧。不是那样,是你不能吃葱吧?」



我想说的是什么,我看穿的是什么,梨花想必早已察觉。所以我也知道事到如今不用特地挑明,但这是态度的问题。我看著梨花沉入黑暗的眼睛,说道:



「梨花就是玉名姬吧?」



意外的是,梨花竟然还不投降。我本以为她是个更爽快的女孩。



「只不过不吃葱花就被当成玉名姬,眞是伤脑筋。就只有这个理由?」



当然不是。我摇头,但我不确定梨花是否看得见我这个动作。



「星期六,你带我来过这里。把阳子介绍给我认识。」



「她是个好人吧?」



「嗯。是个好人。还客气地拿坐垫给我们用。」



光是这样说,梨花似乎已猜到下文,可以看见她把右手放在额头。



「啊,是那时候啊。你的记性眞的很好,观察得也很仔细。我好像有点太小看你了……」



这下子,几乎等同承认了。但为求保险我还是说:



「你坐的是上座。」



阳子起身替我们放坐垫时,自己特地从原先坐的位置移开。她坐到入口的纸拉门旁边。梨花有点不情愿,或者是有点困扰地,坐在壁龛前。



我爸爸是个非常讲求礼仪规矩的人。他不仅严格制定看电视的规定,同时也不忘教导我常识性的礼仪。壁龛前方是上座。而阳子特地把那个位置让给梨花。



「事后我才想到,那表示梨花的地位比阳子更高。本来应该当场就想到才对的。」



正确说来,我是直到听三浦老师说玉名姬在庚申前禁食五荤,这才头一次产生怀疑。从那里往回推想,这才想到阳子当时让位子的事。



梨花的双手在脑后交握。



「我一直跟她说不用那样做。可是,她就是不听。太有家教也值得商榷。」



「一直?阳子不是为了给我看才特地找来的吗?」



「啊,那倒不是。嗯――该说是替身?」



原来如此。



「是用来应付三浦老师那种人吧?」



「对呀。自从书上刊登后,就多了很多自称学者的人到处打听。我个人是觉得无所谓,但『讲』很讨厌那些人。」



梨花不说「互助会」直呼为「讲」。看来她其实比较习惯那个说法。



她指的书上大概是《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吧。如此说来,《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从此地的图书馆彻底消失,该不会也是「讲」那些人的杰作?虽然这么想,但我决定不追问。对书的下落感兴趣的是三浦老师,不是我。



梨花踢开脚下的泥土,不满地说:



「不过,算了。对了,就算你猜对了又怎样?如果我真的是玉名姬,在庚申日负责乾杯致词,那又怎样?」



她还在讲那种话。



「如果你是玉名姬就和『讲』有联络吧?和不认识的大人交易很麻烦,所以我想直接与你交易。」



「交易啊?」



梨花交抱双臂。细微的表情还看不清楚。不过,我总觉得她在笑。



「你在电话里也讲过那种话。什么交换云云。不知你是指什么?我能够与你交换的顶多也只有日记。」



「交换日记也是不错的主意。」



从容不迫的态度是梨花刻意采取的策略。我不能被她压倒。不能上她的当。



「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先把阿悟还给我。」



「阿悟小弟啊。是你弟对吧?他失踪了?眞令人担心耶。」



也不能被她激怒。我勉强挤出冷静的声音。



「我不是说过是交易吗?我不会让你吃亏。但你如果非要那样装蒜,那就没啥好谈的了。」



「你这么逼我也没用……听起来简直像是『讲』绑架了阿悟小弟。他们干嘛非做那种事不可?」



我可没说只是「像是」。可是梨花好像打定主意不认帐地做垂死挣扎。为什么呢?事到如今,她应该明白我不可能说一声「噢,是我误会了」就撤退。



说不定――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我把这段对话录下来,将会成为犯罪证据。本地的大人们,说不定都会被警察逮捕。这么想的话,或许也难怪梨花会戒心这么重了。



那么,我只好打出底牌直到她肯交涉为止。



「那,我就直说吧。」



我在口中迅速舔唇。



「这个城镇,一直有开辟高速公路的梦想。那是很夸张,很荒谬的梦想。但是为了那个梦想,『讲』请来了大学老师。这位水野老师,应邀来到此地,并且,的确写成了一份报告。



「但水野教授死于此地,他从桥上摔落,淹死了。若光是那样,对『讲』来说或许还可以单纯视为外来者的死亡。但是,本该收到的报告书『水野报告』也就此下落不明,这下子事态就不同了。教授已死,也没有别人知道调查内容。



「之后这五年,『讲』一直在找水野报告。不知是真是假,甚至传出悬赏百万的说法。那是眞的吗?如果找到水野报告,『讲』眞的会付钱吗?。」



梨花以清醒的口吻回答:



「我想那只是在强调不惜付钱,宁愿付钱也要得到的决心。」



我想也是。



在医院与三浦老师谈话时,我对老师举出的「姥皮」这个比喻无法完全消化理解。老师或许已经尽可能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迂回暗示了,但是因为故事里提到的都是新娘,村中财产,海奴薇蕾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所以让我晕了头。



江户时代的奉行官,明治时代的公务员,昭和时代的公司职员。他们为常井带来利益却坠落报桥身亡的理由,三浦老师是用那个故事打比方来解释的。――起初打算给报酬,但是任务完成就不想给报酬了,所以乾脆让他们死亡以便赖掉这笔账。



与其用故事打比方,对我而言还是即物性的方式较易珲解。若是按照「讲」的过往历史,就算我找到水野报告送去,顶多也只会被一句「谢谢」打发,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浮尸佐井川。



我会游泳,但在黑漆漆的河里游泳可不是我的喜好。我耸耸肩,继续说。



「同样在五年前,听说这间庚申堂发生火灾,五在前,担任玉名姬的常磐樱,就是死在那场火灾。真是可怜。」



庚申堂看起来就很新。明显是最近重建的。火灾的事实本身无法隐瞒。本以为常磐樱是玉名姬这点说不定会被否认,但梨花承认了。



「对呀。」



「问题是,有一点让我很不可思议。」



沉默中,梨花好像被话题带著走,眼下的主导权由我掌握。继续这样就对了。



「你说过水野教授的笔记型电脑无法解析吧?」



「……嗯。」



「也就是说,笔记型电脑还在。想必,是留在旅馆或饭店。可是,大家相信在电脑之外另有一份水野报告。那很奇怪。调查内容明明存在笔电里,却另有一份可以随身携带的报告书。是为了预防万一复制的备份吗?可是那种个人行为, 『讲』不可能知道吧。



「『讲』知道调查结束有一份汇整报告的东西。所以一直在找那个,为什么会知道?那当水野教授这么说过。他打电话说报告做好了会送去。因为已经约好了要交报告,所以『讲』才能够知道笔电之外另有水野报告。」



黑暗中,传来梨花的叹息。



「厉害。你说对了。你是从那么细小的蛛丝马迹想出来的?」



太好了。本来还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看来猜对了。但现在得意还太早。



「我想出来的还不只那个喔。」



我稍微喘口气。



「关于水野教授的死,我查过报纸。常磐樱的死,则是听三浦老师说的。之后整理出来吓了我一跳。两者都死于同一天。三浦老师说,常磐樱死的那天,是『集会日的前一天』。说到庚申堂的集会当然就是庚申日。庚申日的前一天,应该只有玉名姬一个人待在庚申堂。



「之前梨花说玉名姬是负责乾杯致词的人。但我已经不相信了。也不相信你所谓的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



「五年前,水野教授死了,前任玉名姬也死了。这样子,等于是重演过去



再发生的悲剧。简直像是民间传说的改写,直到五年前还在持续的那种旧事重演,若说如今就这么突然中止,我絶对不相信。



「玉名姬是『讲』的代表性存在。平时的职责或许只是带头乾杯致词,但是需要外来者的某种帮助时,就会成为本地代表。于是,我就在想……水野教授该不会是把报告书交给了玉名姬?」



我可以感知梨花的动作与呼吸。却无法判读她的表情。至少这片苍郁的树林若在五年前的火灾夷为平地,或许还可在月光下看清梨花现在是什么表情。



水野教授把报告辔交给了玉名姬。换言之交给了「讲」。正因如此,水野教授已无利用价值。之后的下场一如前例。



「在交报告书的地点,双方为了报酬发生争执……这个当然只是我的猜测。直到阳子姐的前任,都还是用蜡烛照明吧?那样很危险。只要蜡烛稍微倒下就有可能酿成火灾。但庚申堂毁于原因不明的火灾是事实,此地好像也有玉名姬在失火前便已死亡的傅言,所以我的推测或许也不算太离谱,你说呢?」



我虽这么问,梨花却未回答。她似乎不肯配合到那种地步。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抱太大期待。



到此为止,是在陌生城镇的陌生人之间发生的事件。接下来,才是对我而 言的正题。



「那场火灾发生时,据说有目击者吧?可是却未能取得证词。为什么呢?」



「……」



「话说回来,从这里往下走几步路的地方有户森元家。在那里,阿悟说过傻话。他说以前在那里住过。,另外,他也说过在房子附近有个像现在的我这么大的女孩,在好似森林中的场所陪他玩耍。



「梨花。你不是问我『讲』为何非得绑架阿悟不可吗?这句话该我问才对,不过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我决定摊牌。



「因为阿悟就是五年前那场火灾的目击者。」



如果阿悟没发生任何事,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想。就算想到了,肯定也会一笑置之认定不可能。



然而,阿悟没回来,反而加深了我的怀疑,如果根据那小子被人盯上的事实反过来推论,能够想到的原因只有这个。



「那小鬼,只有看到火灾的新闻时异常激动。五年前未能从火灾目击者那里取得证词的理由,我猜想就是因为目击者太年幼。」



「若真是这样――」



这时梨花插嘴。



「警察或许想找阿悟小弟谈话。再不然,就是消防队吧。但是,那跟『讲』应该扯不上关系吧?」



我起先也这么想。若只是单纯的火灾目击者,应该犯不著盯上阿悟。但事情 并非如此。归根究底,阿悟目击火灾并非问题所在。



「他是火灾目击者,这表示五年前的庚申日前一天,他就待在这庚申堂。如此说来,他或许是常磐樱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他或许知道水野报告的下落。」



「或许吗?」



「我只能说『或许』。但是五年前的相关人士,想必更确定,若是火灾刚发生时,阿悟自己想必也说过他见到玉名姬。」



「你是说就因为这样绑架了小孩?」



是为了水野报告。如果列印出来,可能只不过是一张纸片罢了。就算找到那个,也不能保证事态会有好转。



若是我,肯定会这么想。梨花说不定也是这么想。



然而,我扯高嗓门。



「梨花你不是告诉过我?在这个地方,高速公路是最后的希望。连个像样的公司都没有,商店街的店也几乎都倒了,学校一一关闭,剩下的学校也空著一大堆教室,在这样的地方,你说高速公路就是神。



「我当然觉得很可笑。很想嗤之以鼻。但这个城镇的人并不这么认为,这不是你说的吗?」



去逛跳蚤市场的那天,我想借厕所在文化会馆迷路时,顺手把争取落实反思会」的传单在布告栏贴好。只因这样,就被一个诡异的男人像要舔舐全身般盯著不放,最后都已经搞清楚是误会,居然还凶巴巴地叫我别做令人误会的举动。



如果光是那样,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表示此地也有可怕的人物。问题是还有更可怕的事。



「三浦老师不是出车祸吗?我去探望他时听他说了。他说自己被人盯上。」



「那个老师本来就是怪胎。」



我用力摇头。



「不是那样。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哪见过『争取落实反思会』的传单。那是夹在老师借给我的书中。像老师那种人,即使出席反思会的活动想必也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而已。可是反思会举行的那个星期天,老师就被一辆卸下车牌的厢型车撞得差点死掉。到底是谁古怪?」



老师自己,似乎认为是因为调查玉名姬的传说才会遭到攻击。



但我不这么认为。虽然他说与《常井民间故事考察》有关的人都死光了,但人活著迟早都会死。那应该只是巧合。如果问题眞的出在研究,那么在此地一边教书一边做研究的老师,直到星期天之前从未面临任何危险未免太奇怪。



我的推论是这样的:原因出在三浦老师虽是外来者却是「刺头」。明明是外来者,却站在那些反对建设高速公路这个本鎭希望的人们那一边,所以那些人才略施惩戒开车撞他。消息传到班上后,与三浦老师有关的我不也突然就在班上遭到冷眼相向吗?



「不好意思,我压根儿不认为高速公路是什么希望。那是疯狂的信仰。」



从叶丛隐约透出的一丝月光,以及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令我看到梨花微微点头。



「……因为是疯狂的信仰,所以就重金礼聘大学教授前来撰写对本地有利的报告书,还紧急举办跳蚤市场阻挠反对派的集会,甚至绑架小孩吗?你眞是毫



留情耶,阿遥。」



但她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有点温柔。



「这么短的期间,亏你能收集到这么多资料。我眞的有点太小看你了。不过,这不光是我的错。你和我事前听说的不一样。」



事前听说的?



梨花的剪影,做出小小的投降姿势。



「阿遥讨厌阿悟。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你会出手干预。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番话,我以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冷静态度接受。虽然梨花终于承认绑架阿悟的是「讲」,还有,她暗示著我的情报已流传到「讲」那边。



关于前者,几乎已可确定所以事到如今没啥好惊讶的。



主于后者……我也早就猜到会是这样。



「我当然讨厌他,但是,但是……」



我思索该怎么说。



阿悟没有战友。



――爸爸消失后,我很用力很用力地祈求神明。几十张签诗都告诉我「等待之人终将至」。



可爸爸寄来的,是离婚协议书。



就我个人经验而言,根本没有神。



既然没有神,自然也没有玉名姬。



可以看到过去与未来,附身在女孩身上代代相传的玉名姬根本不存在。三浦老师借给我的民问神话故事集不是在叙述神的存在,那只不过是贿赂与杀人的纪录。



一旦察觉那理所当然的事实,阿悟为何知道本地的事,为何会说此地发生的种种他「曾经见过」,就一目瞭然得可笑了。



因为阿悟,的的确确见过。



五年前,让阿悟逃离此地的是妈咪。妈咪知道在玉名姬的传说,进而在与「本鎭发展」相关的故事中,死了多少人吗?她知道最近一次的水野教授之死,也是一再重演的固定模式的一环吗?我想,她应该早就知道了。所以妈咪才会为了保护阿悟离开这个坂牧市吧。



之后妈咪认识了我爸爸,二人结婚。彼此都是再婚,我记得他们的感情还不错。虽然我不清楚,但他们应该也幸福过吧。至少,没有经济上的问题。



但爸爸消失了。无处容身的妈咪,除了阿悟还拖著我这个包袱,不得不回到这个昔日逃离的城市。



仔细想想,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好像很轻易就租到了。妈咪的工作,好像也很快就敲定了。



有一群人在帮助妈咪。虽然我早已察觉这点,但我起先以为只是妈咪昔日的友人。可是,八成不是那样。我这才想到,刚搬来那天的晚餐吃的是荞麦面。妈咪说是请以前的老朋友开的店送外卖,但我当时应该多看几眼才对。那家面店,想必就是梨花家开的吧。



……阿悟没回来时,妈咪对我很温柔。



为什么可以对我这么温柔?



我都已经表现出知道什么内情的举动了,妈咪应该无暇再对我温柔。妈咪应该要揪住我的衣襟,甩我耳光,哭著大声怒吼:「你知道什么!」在这点,妈咪做得很失败。



为什么可以对我温柔呢?



那是因为,她事先就知道阿悟不会回来。因为她知道阿悟不回来的原因,也知道是谁干的。因为她早有心理准备。



阿悟。这个介入我与爸爸平凡生活的笨小孩。



他把一切都视为对自己的不合理刁难,没有一天不虚张声势或者发发寻常的牢骚,只要稍微不如意就立刻大哭,是个难缠的小学生。



那样的阿悟哭泣时,妈咪总是温柔抱著他哄他。



可是妈咪……竟然出卖了阿悟。



虽然老旧却很宽敞的出租房屋;周六周日休假,平时也来得及回来煮晚餐的工作。对妈咪而言,那不知有多大的魅力。好不容易才逃离故乡,可故乡一旦主动提出「只要让我们和阿悟谈谈,房子和工作都会替你准备好」,她恐怕已经没那个力气回绝。或者,也可能是妈咪主动和那些人联络:「我现在很缺钱。只要你们帮我,阿悟的事我会重新考虑。」



即便如此,妈咪肯定还是很心虚,为了保护自己,她对我说谎――她说阿悟以前没来过这个地方。



鬼话连篇。我被她的谎话耍得团团转。



搬来此地,阿悟被自己的记忆吓到了。明明有印象,最信赖的母亲却说他不可能见过,令他陷入混乱。纵使他哭泣,妈咪也没说「没关系,你其实以前见过,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妈咪像天使一样温柔。可是,她毕竟不是天使。



明白没有神后,我终于可以怀疑妈咪说的话。我觉得她的话似乎有点意思。



而且,如果妈咪并非站在阿悟这边。



如果是这整个城市本身在逼迫阿悟。



虽然我讨厌那小子,但我也只能站在他那边吧?



因为,虽然这点其实也很讨厌……



「因为我好歹是姐姐。」



那个声音非常非常小,梨花应该听不见。



梨花像要安抚我般说:



「你会担心是正常的,没事,只要小小的测验结束,就会把他安全送回家。阿悟小弟能够想起水野报告的藏匿地点是最好。就算想不起来,那也怪不了谁。良江姨――我是说阿悟小弟的妈咪也很谅解。阿遥你如果不那么激动,一切都会稳稳当当结束。」



开什么玩笑。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个地方,替『讲』出过力的人都遭到什么下场?就算书上写的全都是胡说八道,至少水野教授的死是千真万确。都那样了还说什么稳稳当当结束,你应该也知道我不可能相信吧?『讲』太夸张了。为了勾起阿悟的回忆不知会做什么……」



说到这里,我蓦然惊觉。



为了勾起记忆会做什么?



不会吧!



「你们该不会……阿悟的『预知未来』……」



让人想起呼之欲出却又想不起的事物时,有一个诀窍。



比方说,假设搬家时必须去二楼做一件事。冲进玄关时才发现,自己已忘了到底是要做什么事。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若是我,会掉头再冲进玄关一次。



丢纸团时,觉得以前也这样丢过纸团,却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种时候,我会再丢一次纸团。



制造与当时相同的状况重现情景,藉以想起当时原来是怎么想的。



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楚知道梨花在笑。



「没错。我们重现阿悟小弟以前住在这里时发生过的事。帮助他恢复记忆。



商店街的偷窃事件。那是一开始,最大的线索。



不仅如此。现在住的房子,不走报桥就到不了小学。过那座桥,让阿悟想起水野教授的死。他说有个胖胖的老师死掉,后来还说看到河岸铺了「蓝色的毯子」。蓝色的毯子意味著什么,现在我懂了――是覆盖尸体的蓝色塑胶布。



把阿悟诱导到现在的森元家――也就是阿悟以前住的房子――也很巧妙。写有「悉数」的甲虫形招牌。那在阿悟以前住在此地时大概真的存在过。不过,现在店已经倒了,招牌也拆掉了。宣传商店街大拍卖的传单上,没有拍摄到那个招牌。可是,阿悟来到商店街时却再次挂出。小时候,阿悟大概是把那块招牌当作回家路线的指标。



「整个城市,串通一气?」



「可以这么说吧。」



「就只为了唤醒阿悟的记忆。」



「嗯。」



我归纳出来的结论,被梨花若无其事地肯定。竟然眞的是这样。



这个城市,从我们搬来到今天为止,竟然只是为了唤醒阿悟的记忆而演出的大规模模拟重现剧的舞台。



……简直是疯了!



「阿遥你说得没错。五年前,水野教授与常磐樱,为了谢礼发生争执。水野在调查结束后还想继续男女关系,但常磐樱回绝了。一如往例。于是发生小小的纠纷……烛台倒了,庚申堂起火。建筑物陷入火海前阿悟小弟跑来了。



「常磐樱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非死不可。所以她在火势蔓延之前,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叫他替她好好收著。阿悟很听她的话。比常磐樱想像的更听话,他藏在某个地方,以幼儿特有的顽固不肯告诉任何人藏匿地点。还使性子吵著除了常磐樱之外谁也不给……真可爱。



「虽然多少有点误差,阿悟到底还是想起来了。我很高兴。你好像没发现,其实你也扮演了一个角色。三岁的阿悟,当时经常与常磐樱一起玩。阿悟把她当成姐姐敬爱。多少也是因为有你扮演那个姐姐的角色才能让他顺利想起吧。



「不过,很抱歉,阿遥。我已经无法再多说了。我得开始最后的拜台。」



五年前的庚申前一天,阿悟从起火的庚申堂拿著水野报告逃走。为了让他想起那一天特地准备的最后舞台。那只有一个可能。



「梨花……难道你连火灾都打算重演一次?」



梨花以唱歌般的声音接话。



「不是我和『讲』要重演。在常井,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演。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好了,已经很晚了。你自己小心回家。我也要进庚申堂,像五年前一样被火烧。所以无法再陪你了。 」



那可不行。



我自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你不要自作主张。你没听到吗?我不是说要跟你交易!水野报告就在我手里!」



黑暗中,梨花的动作倏然静止。然后,她像要防备陷阱般,谨慎地,缓慢地走近我。



现在梨花的表情清晰可见。



之前那异样的声调是怎么回事?是我听错了吗?站在近处的梨花外貌,一如在学校所见。



梨花稍微歪头,说道:



「在你手里?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也对。不过话是这样说……」



定定看著我的眼睛,也没有刚才说那些话时蕴藏的那桖带著疯狂的热切。耸肩的梨花,简直和平日没两样……彷佛要说,这种事早已经历过很多次。



「毕竟有时是夸大其词。」



「刚才的话你是怎么听的?你不是已经反省过太小看我了吗?眞不敢相信你们竟然找了五年都找不到。我虽然才来这里十天,却早就知道水野报告藏在哪里了。」



「嗯――那给我看。」



我勉强做出讥笑的表情。



「你在开玩笑吧。等我见到阿悟再说。」



梨花想了一下,最后点头同意。



「很合理。跟我来吧。」



一瞬间,不祥的念头闪过脑海。梨花该不会嘴上假装答应交易,其实是要拖住我?如果他们趁这段期间把阿悟转移到别处,我根本无从找起。



「……不会不会。」



我以梨花听不见的细微音量勉强说服自己。



「因为,那样就无法重演旧事了。」



起火地点,必须与五年前一样,是那个庚申堂。所以,阿悟应该在这里。我之前认定梨花会把人带出来是个错误。人一定在里面。



我走近庚申堂。外观只是廉价的木造祠堂。但是认真想想,那或许也是有理由的。这座庚申堂,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重现五年前那晚而搭建的舞台布景。迟早当妈咪带著阿悟回到此地时,庚申堂作为重演旧事的橆台必须烧毁,所以乾脆粗制滥造交差了事……这是我自己想太多吗?



梨花拉开还很新的木门。地上是木头地板。梨花当然脱鞋,但我毫不踌躇地穿鞋走进去。视情况而定,说不定连穿鞋的时间都没有就得仓皇逃走。虽然不礼貌,但是面对把人家的弟弟掳走的人,我也懒得以礼相待。



面向我的左手边,是上次见到宫地阳子的房间,不知饼乾是否还在。



然后,正面是纸拉门。门上好像画了什么画,可惜太暗了看不清楚,不过,看得出纸拉开的缝隙透出光线。那光线很微弱,带著橙色,正在晃动。我还没拉开纸门,就已确信这个房间是以蜡烛照明。



虽然没有被偷袭过,身体却自动提高警觉。



梨花朝我转身,噗哧一笑。



「只是普通的大房间啦。」



她把手指搭在门把上,拉开纸门。



我倒抽一口气。



这个房间,比外观看起来更宽敞。铺满榻榻米的空间,不知用了多少张榻榻米、高耸的深色烛台上,放著许多火焰摇曳的蜡烛。



正面,垂挂大片白色布帘。或者,是丝缎帐子?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生辉。那后面就藏著庚申讲,不,玉名姬信仰的秘密吗?若是三浦老师在场说不定会激动得一把扯下布幕。



但我的兴趣,不在那里。



「……我该说欢迎光临吗?你看,很普通吧?」



大房间中央,烛台环绕四周,梨花坐在榻榻米上。不是端正跪坐。她的脚斜放在身旁。那种坐法,不知怎地让我直觉性地感到不太舒服。



梨花的手,握住身旁烛台的柄。她一边摇晃靠三支脚稳定的烛台,同时半开玩笑说:



「如果你来得再慢一点,我说不定已演出火海逃生。」



「啥?」



无聊透顶。从明天起,或夸我该重新考虑一下在学校的校友关系。



而梨花的面前,躺著阿悟。软趴趴的,伸长手脚。



「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次,梨花也正经回答。



「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在睡觉。对八岁小孩来说,深夜十二点已经太晚了。」



「还不到十二点。」



「我已经让你见到阿悟了。交易呢?」



「我知道。拿去,就是这个。」



我也懒得走近,直接把磁碟片放在榻榻米上,对著梨花滑过去。那张磁碟片准确地滑到梨花的手边,我甚至觉得就算叫我再做一次恐怕也无法滑得如此准确。



梨花有点调皮地笑了,她捡起磁碟片,眯起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后,耸耸肩。



「了不起。就是这个。没错。阿遥,我其实很喜欢你。」



她好像无意询问束西藏在哪里,我是怎么找到的。不过就算她问:我想我也不会回答。那种事无关紧要。



「把阿悟还给我。」



我不该先把东西给她的。如果她敢开口顾左右而他,我打算揍人,于是努力酝酿犀利的气势。



但梨花爽快点头。



「嗯。你带他回去吧。」



我有点犹豫,不知该叫醒阿悟还是让他继续睡。本想立刻走近他,但我蓦然止步。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欸。」



「什么?」



「梨花你并不认为高速公路会开辟到这里吧?你也不认为有高速公路就好。那么,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梨花听了,微微吐舌扮鬼脸。



「对不起,阿遥。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有很多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