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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守*(2 / 2)




「不知道……」



这方面不得要领。男人大吼大叫踹桌子之际,老大太无暇注意女人或该说理所当然。



「然后,两人离开后不久,就听到警车的警鸣声。这地方很安静。所以声音特别响亮,结果,判定是酒后驾驶,但车中还有啤酒罐,所以我们店里没有责任。如果我没卖酒给他,不知会怎样。不过。我也是一个人开店,碰到凶恶的人叫我拿酒出来我也没办法。」



「哎,我非常了解。您难以拒绝。」



「对。真的很难。」



「不过还真是无妄之灾。」



我随口敷衍,视线垂落在咖啡、胸前的口袋里,录音笔是否在正常巡转?



田泽翔是酒后驾驶。这点。我记得学长的档案没有写。不过,新闻应该有提到。或许对学长而言这是摆明的事实所以省咯掉了吧。踹店里的桌子这点,与他被捕的前科记述有趣地一致,如果他踹警察的脚踏车是事实,很可能也会踹休息站的桌子。看来是个脚相当不老实的男人。



老太太卖酒给他,的确很不利,因为没有读者会对醉汉驾车子坠落山崖感到不可思议。若要以灵异内角度写报导,看来还是别提酒驾的事比较好。我正在暗自思考该怎么写报导时,老太太语重心长地低语:



「不管怎么说。年轻人发生不幸实在令人痛心。就算是粗野的人,会打女人的家伙当然该死,但田泽先生虽然乱踢乱踹并未踢女人。」



这倒有意思。当然也可能他只是凑巧在这店里如此,平日说不定经常打女人,但是面对粗暴的田泽,藤井毫不畏惧还能「气呼呼」若是事实,两人究竟是何种关系?我不禁浮想联翩。说不定,捏著钱包的藤井才是拿握主导权的那一方。



「以前的男人果真会打女人吗?」



我不经意这么一间。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后加强语气。



「若是我先生,绝对没那种 他吃过很多苦,却总是笑嘻嘻。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了。」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的确自古以来就有大男人主义的说法,现在的男人当中也有那种动不动就打老婆,应该早点死掉的人渣。只是踢踢眼前看到的东西,还算是善良的呢。」



不排斥拿东西出气出人,迟早恐怕也会拿人出气,但是如果惹恼老太太丧失宝贵的情报来源未免太蠢。根据听到目前为止的说法应该足够我掰出一篇报导了,不过如果安分聆听或许还能问出什么,于是我再次说声对「对不起」。



老太太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我的道歉,不胜缅怀地嘟嚷:



「有些人年轻时的确是心高气傲。田择先生固然年轻,之前那孩也是。据说还是学生。」



听到她这么说,我并不意外,她如果知道前野与田泽,那么知道更早之前的死者也不足为奇。她一说学生我立刻就想到了,田泽、藤井出事的前一年,有一名大学生死亡。名字我也记得。



「您是创大冢吗?」



老太太彷佛听到怀念的名字似地眯起眼睛。



「没错,没错。我记得那人就是姓大冢。」







大冢史人



生于冈山县久米郡久米南町,事发当时二十二岁。就读东京都台东区的目黄大学,是历史系的学生。



学长的档案中,有一张看似自毕业纪念册翻拍的照片,穿著立领学生服一本正经的照片,正如老太太说的「娃娃脸」,的确看起来很稚气。不过这张照片也许是中学时照的。若是那样就算是符合实际年龄了。



三年前的五月十五日(周六)下午六点左右,骑摩托车旅行伊豆半岛的男性(二十岁)正打萛在路肩休息时,发现铁栅栏破损。探头一看,在谷底发现车辆,急忙通报110。



资料中写到,当时救援困难。救援作业因天黑中止,翌日天亮后再次展开,但大冢史人已当场死亡。



「没错,就是大冢先生,你真的是消息灵通。」



「没有啦……是工作关系。」



我抓抓头含糊带过。朝几乎已喝光的咖啡伸手。作为情报费本来想再点些东西吃喝,但我怕话题反而会被岔开,不想在此打断。



「大冢先生也来过这间店吗?」



「对。」



「他有报上名字吗?」



「怎么可能。我是看报纸才知道的。」



我有点不解。



「前野先生与田泽先生与大冢先生,都来过这间店吗?」



老太太一听,沉痛地皱起脸。



「对。这里不管刮风下雨都开门营业,所以会有各种人上门,况且,这是有原因的。先生,您一定很奇怪这种小店怎么维持得下去吧?」



我终究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只是点点头。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就是代代相传的店,老是赤字也经营不下去。我曾问过我先生,这样没问题吗,结果,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说:你没比过小鎭所以或许不知道,自北方翻越桂谷岭而来的人,那可辛苦了。一成不变的弯曲山路,就算事先听说很长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远,会渐渐感到不安。这条路到底有多长?走这条路真的对吗?就在开始感到担心时出现的就是这间店。



「实际上,自从我开始掌管这间痁后,我好像可以理解我先生讲过的话了。第一次来的客人。几乎都会问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山路。也有人问要去豆南鎭是否该走这条路。经常来的货运公司的人也说,这里有店让他们松了一口气,虽是这种小店好歹也能帮别人一点忙。我是这样想的。」



这种心情,我多少可以体会,实际上,来到此地的路途漫长艰险,音乐也听到想吐简直受不了。因为目标就是这间店所以我不在乎到山麓要花多少时间,否则我可能也会停车休息后,询问路途是否还很遥远。



老太太蓦然一笑,又补充道:



「所以,那种导航系统,如果所有的汽车都安装了。我想我可能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假使知道再走三十分钟下坡路就是小鎭,大家可能不会想在我这店里歇个腿了。」



或许吧



「我想大冢先生应该也是这种客人。他说想喝红茶,把我吓了一跳。对,我印象很深。」



「红茶吗。」



「他说想喝点提神醒脑的东西,但就是不能喝咖啡。我还以为红茶是有钱人的饮料,所以,我很惊讶。不过,最近这样的孩子大慨也很多吧。」



「不知道……我两者都喜欢。」



大冢驾驶的是轻型小汽车,是租来的,平日大概过著不开车的生活。现在走这么棘手的山路,肯定是很累才想补充咖啡因,事故的原因,说不定就在于此。



老太太开始用双手摩挲漆盖。之前她甚至假意不肯谈论田泽。可一旦开了口之后像就会滔滔不绝。对我来说求之不得。



「最近我老是忘东忘西,但那孩子我还记得。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进了店也畏畏缩缩的,我想这孩子大概怕生。于是,我问他要不要喝咖啡。结果他忽然斩钉截铁地说,咖啡不行,有没有红茶。」



自我主张虽强却内向害羞。大概是这样吧。



「结果,他喝了什么?」



我随口问起一句话,竟令老太太哑然。



「不知道……是什么呢?」



她想了一会。



「他创很困,所以我可能替他泡了浓茶。茶水不收钱,所以也许是哈密瓜汽水,或者果汁之类的。不管怎样,总之我想是有颜色的饮料。」



「原来如此。」



她的记忆方式很怪。有哪种饮料是没有颜色的吗?我朝菜单投以一瞥。好像苏打汽水就是。



「他喝了饮料,聊了几句……到了晚上店里打烊,我要回去时才发现路旁停了好多警车。眞是太下幸了。」



她说著垂下脸。



大冢的死,有不明之处,打从我看了学长的档案之后。就有点耿耿于怀。



前野拓矢走桂谷岭。据说是为了公事。他是静冈县的公务员,不管被派到县内何处工作都不足为奇。



至于田泽翔与藤井香奈,田泽据说就是桂谷岭前方豆南鎭的人,所以这也可以理解。刚才也听说了他是为了回老家借钱。我认为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那么,生于冈山县就读东京某大学的大冢史人。为何驾车行驶桂谷岭?起先我简单做出定论,心想他八成只是心血来潮出来兜风。但重新想想不禁起疑,有人会特地租车独自兜风吗?就算只是单纯喜欢开车 ,他租的可是轻型小汽车,感觉上,不是为了享受奔驰的乐趣,而是选择便宜又实用的车辆。



「你们好像聊了一下。」



我如此开口。



「大冢先生可曾提到他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你是说他还在念书的事吗?不,那个是我看报纸得知的。」



「不,不是那个,我是说他可曾提到去豆南镇做什么?」



老太太听了,歪头思忖。



「噢。他说要去职业介绍所(hello work)。」



「职业介绍所?」



我不禁像鹦鹉学舌般反问。既是大四的学生,正在找工作这我可以理解,但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去职业介绍所那种地方找工作,这好像鲜有所闻。



「对,豆南缜并没有职业介绍所,所以我当时还觉得他讲话很奇怪。」



那么,应该不是职业介绍所吧。一定是误会。



大四学生远道来此的理由会是什么?当然他可能是求职,但除此之外――



「……该不会,是田野工作( field work ) ?」



大冢是历史学系。写毕业论文或毕业研究时,视专攻领域而定,说不定也会做这种事。



老太太漠不关心地摇摇手。



「那些新名词,我已记不住了。」



我换个方式问。



「当时你们聊了什么?」



「这个嘛……」



一阵思考的沉默。



「……对了对了。他问我桂谷关在哪里?」



「关?」



「对。关所。」



「这一带有吗?」



老太太一听,不意间露出满面笑容。



「大冢先生也问过同样的话。桂谷关据说就在岭上,所以应该在这一带?」



被她这么一说,我看著窗外。



盛夏的日光依然强烈,在地面落下落下漆黑的影子。茂盛的草木。密集丛生……外面好像起风了。树木在摇晃。我忽然意识到靠近天花板的风扇吹送的热



没看到什么历史遗址。



「在这一带,有什么遗址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连一根柱子都不剩。一切都被掩埋……剩下的只有传说。」



我点点头。



「那么,大冢先生一定很失望吧?



专程来做田野调查却什么都不剩,简直白跑一趟,而且还发生意外死掉,简直太可悲了。



「或许吧。」



老太太说著,绥绥起身。



她从椅子站起后,我再次发现她的矮小,她以缓慢的步我,挪动哪令人感觉不到重量的身体。这位老太太到底几岁了?她的说话方式有点温呑,但还不至于听不懂。脑筋似乎也很清楚。她说女儿住在附近,外孙女会来玩。虽然事不关己,但我暗自为她庆幸。我本以为这种心情已在每天挣钱糊口的过程中消磨掉了,看来自己似乎还有。



老太太走到收银台,拿起放在那附近的纸张。



「柱谷关的事,这上面有写。字太小我看不见,你自己看吧。讲太多话口都渴了。我去泡茶。你也要喝吧?」



被这么一说。我慌了。



「不,请再给我一杯咖啡。」



本来就靠一杯咖啡坐了太久时间。照理说支付情报费也不为过,所以再追加点饮料算是起码的礼貌。



老太太听了,



「是吗?是吗?」



说著遁入厨房。







那张纸原来是宣告传单,标题是「豆南鎭周游地图」。原本是用光亮的纸张印刷的,但现已褪色,表面蒙上尘埃。放在收银台旁,似乎长期曝晒日光。不知是几年前的传单?仔细一看我发现上面印著四年前的年份。



发行者是豆南镇商工观光课。应该算是观光地图,但滨海小镇的地图中,介绍的场所只有四个。一个是镇上最古老的港口,豆南渔港,一个是寺庙。一个是老旧民家改建的民宿。然后在地图边上,倏然伸长的道路途中,的确写著「桂谷关」。



旁边有说明文字,但正如老太太所言字太小。而且已褪色失去明暗对比,所以在没开灯的室内有点难以辨视。我抬起头,忽然想抽菸。这间店应该没有禁菸,但我没看到菸灰缸,我朝厨房喊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出去抽菸。」



即便店内没有空调,光是有个屋顶就大不相同。走出室外一步,八月的艳阳立刻刺痛眼睛与肌肤。我护著已习惯昏暗的眼睛,抬手遮在额上。



我眨了两三下眼。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先从刚买的香菸取出一根。仰望万里无云晴空,呼地吐出一口烟,然后垂眼注视传单。



桂谷关



明应二年(一四九二年)兴国寺城的北条早云文突袭掘越御所,夺下此处。按照一般创法,崛越公方的茶茶丸在愿成就院举刀自栽,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他苟活下来以深根城为据点。桂谷关,据创就是深根城的茶茶丸为防范后北条氏而打造的关所。根据豆南镇的传创,茶茶丸猜疑心很重,在桂谷关配置强壮的关守,想通过的人一律被视为北条的人马遭列杀害。交通受阻的人们生活穷困,因此深恨荼荼丸。



后来茶茶丸走投无路自杀身亡,放逐茶茶丸的后北条氏也被丰臣氏灭亡。桂谷关拆除,足以追忆往昔的遗迹,只剩一个道祖神(豆南乡里遗产二十选)



自豆南镇市区驱车需时四十五分钟。



桂谷关,若按照那另一种说法,是个或许确实存在过的关所,据说现在已经消失了,几乎堪称只是想像中的存在。如果大冢史人来做田野工作,会是来调查那个关所是否为真吗?



我喷出长烟。



桂谷岭的一连串意外事故,我必须视为交通类都市传说写成报导。为此,需要一个读者会感兴趣的焦点。



管他是平家还是哈,只要说是某某冤魂作祟令意外一再发生即可,但死者之间最好能有个共通点。冤魂不分对象只把路过的车辆推落山崖的故事一点也不有趣,首先,那样的话。想必会与天天行驶山岭的货运车与邮务车平安无事产生极大的矛盾。招来读者的白眼。



我只不过是个什么工作都包揽的写手,但正因如此我想确保报导最低限度的品质。如果没有诱发他们死亡的「某种东西」。读者会不知该害怕什么才好。大冢史人来调查桂谷关的可能性,足够成为那个「某种东西」吗?



好一阵子,我甚至忘记把烟送进嘴里,就这样一径思索。虽然心神集中,脑海某处却意识到蝉鸣。



「不,不行吧。」



我嘟嚷。



静冈县府职员前野拓矢。据说为了寻找资源在县内四处奔走。那十之八九应是观光资源。硬要说那个观光资源就是桂谷关,很困难。毕竟,豆南镇白己都承认已经没有任何遗迹残留。



还有,要把田泽翔、藤井香奈与桂谷关扯到一起更是难上加难。不管三七二十一乱踢乱踹的酒驾男子,与北条早云或掘越公方能有什么关系……不过,田泽与关所倒也并非毫无关系,因为他是在豆南镇出生的。



好吧,姑且假设前野与田泽都能与桂谷关扯上关系。但还有最大的问题。若要写都市传说的报导,死亡的起因应该是身边的事物。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不经意行动引发可怕的结果,这样才会让读者害怕。「走进精品店的试衣会被掳走」这个都市叫说就很有趣。因为服饰店人人都会去。但是,据说昔日位于山路上的关所,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法让读者感到亲近感。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报导还能成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传说是真的。



换言之,前野与田泽大冢死亡的原因,真的是在于桂谷关,我写的报导,会从瞎掰都市传说的杂文,变得更近似报导文学。



「眞的行鬼吗?」



这么出声,八月的热气中。我的背脊窜过一阵寒。我对这句话很感触。学长也说过这一连串事故「眞的有那个」。他说桂谷岭有问题。某种东西作祟。他还说如果不小心点会很危险。



看著自己斜著停放的车子,我忽然有股冲动。乾脆就这样上车回去算了。报导虽然非写不可,但并非找不到其他题材。学长的忠告,或许不是毫无理由……



「怎么可能!」



我笑了,刻意说出口。



我是被学长的灵异嗜好传染了吗?想起香菸。我深吸一口。蓦然回神、才发现香菸已短到烫手指。我从口袋収出携带式烟灰缸,熄灭香菸。风吹过来!是温热的风。



咚地一响。



是牛奶瓶掉落。佛堂前,插花的那个牛奶瓶。好像是被风吹倒的。白色与黄色的小菊花也散落一地。我蹲下身子、把能捡的范围内的花都捡起来。插回牛奶瓶。本想重新放在堂前上供,但看似手工做的木头供台摇摇晃晃,放上瓶子也不稳。难怪会被风吹倒。



倒下时,牛奶瓶里装的水好像几乎都洒出来了。看到瓶底所剩的水寥寥无几,就好似看到没装纸钞的皮夹或所剩不多的日历,会涌起一种仿徨无助。待会老太太应该会再加水吧。



我朝堂内一看,昏暗中只见石佛。外面光线太亮,反而形成阴影。三角形的身体上,安放小小的圆脑袋。好像是很素朴的石像。看不太出来雕刻的痕迹,却能感受苔痕青青的氛围。似乎是老东西。



即使不明原因的不安闪过心头,我这是没有虔诚到向石佛合掌膜拜。我把携带式菸灰缸放回口袋,仰望无云的晴空深深吐出一口气后,转身回顾休息站。



休息站也沉入夏日的明暗对比,窗子内侧黑漆漆的。其中,老太太坐在原先的椅子上。



四目相对。皱巴巴的手缓缓举起,朝我招了两三下。







昏暗的店内,我坐回刚才的椅子。被香烟弄迟钝的鼻子也能闻到咖啡香。



老太太用茶杯装了茶。旁边的桌上也放了茶壶。



在我面前的,是咖啡杯。没有冒烟。老太太责备似地:



「你动作可真是慢。」



其实我根本没必要道歉,但我还是低头说声不好意思。我端起咖啡就口,好像比第一杯浓,大概是手工作业随意冲泡所以味道浓淡不一。说下定根本就是即容咖啡。



窸窣声响起,是老太太在啜饮茶水。这种声音也好久没听过了。然后,她冷不防说。



「先生,你打算把事故写成报导吧?」



我反射性地想搪塞否认,随即把话吞回肚里。四年连续发生的事故我已听到第三件,事到如今再说什么「只是想打听看看」恐怕行不通。



「对。可以的话我想写本小小的,在超商卖的那种书。」



我停顿了一拍,说出本来早就该说的话。



「您的叙述,我想用在书中。不知您可同意?」



「同意?咦,复杂的事我不太懂。只是……」



她把茶杯重重一放。



「只是,不管你要怎么做,我想请你再听一个故事。」



说著,老太太正眼注视著我。



「大冢先中的前一年过世的人,先生,你知道多少?」



我曾猜想,看来老太太果然也知道再前一年的事故。我鼓起勇气回答:「是「是高田太志先生吧?」



高田太志。



生于东京都新宿区。事发当时三十八岁。没有固定工作,据说自称小钢珠专家。学长的档案里也没有大头照。



四年前的五月一日(周五) 上午八点左右,附近休息站的店员打110报案,声称有车子坠落谷底。虽派人赶往救援,但高田早已死亡。



「四年前,听说同样是因坠崖事故死亡。之前还吗?」



老太太再次拿起茶杯。



「不。我所知道的到此为止。」



「高田先生也来过这间店吗?」



老太太抚摸著茶杯回答:



「这间店,无论刮风或下雨,一直开著。各式各样的人。」



「果然,高田先生!来过吧?」



这时,委婉谴责的目光倏然转向我。



「那是往事。让我按照顺序一一道来好吗?即使是我这种老太婆的故事,应该也能替你的工作帮上忙。若说看在那份上或许有点那个,总之请先耐心听我这老太婆唠叨好吗?」



「……好的。」



我换个姿势坐好。



老太太还在抚摸茶杯,她虽叫我耐心倾听,自己却沉默半晌。然后才用同样温呑的声调开始叙述。



「之前或许提过,我就在这前面的豆南鎭出生,在医院上班。那间医院很马虎,这么说或许好像很自大,但是有时我都怀疑医院如果少了我不知会乱成怎样。



「我与我先生相识,也是在那间医院。我们情投意合,但当时多半都是相亲结婚。这样好像是在自曝家丑,不过那都是往事了应该无所谓吧,总之当时闹了一阵子,现在回想起来眞傻。我家和我先生家,根不是那种必须在乎门当户对的豪门世家。



「有了孩子时,那当然很高兴。虽然也吃过很多苦,但我觉得快乐的回忆也很多。」



「是女儿对吧?」



「是的。独生女,"」



太太笑开怀,点点头。



「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吹自擂,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在学校的成绩虽未名列前茅。但她能成为一个好孩子就足够了,她国小国中都长念豆南的学校,高中是搭公车去下田通学。每天要搭公车三个小时。我说不如在下田找个宿舍,但她硬是不肯点头……」



「原来如此,很辛苦呢。」



我附和。啜饮咖啡。



老太太的声音讷讷,颇有催眠效果。



「就这援,女儿渐渐长大了,我先生好像认为念到高中毕业就够了。但是,我一直很遗憾自己没学问,所以如果女儿希望,我想供她继椟求学。



「而我女儿好像也另有想法。她似乎想离开伊豆。见识其他的地方。年轻时或许都是如此。我先生也没有强烈反对。毕竟他开的茶店生意不好,家里赚钱的是我,所以我一说要出学费他大慨也不敢反对吧,于是,我女儿决定去念短大。」



我耐心地点点头。让老太太自由说她想说的或许是种礼貌。但录音笔的电池与容量都有限,况且我想赶在今天之内回去。或许我该早点告知对方,老太太这些回忆就算讲太多也不可能成为报导。



或许是察觉我的烦躁,老太太微笑说:



「我知道。高田太志是吧。不过,请再听我说几句,毕竟无论刮风下雨都待在这里,而且客人本来就少,有人可以听我诉说謢我很开心!」



「这个我知道……」



「放心,不会太长。」



老太太低姿态、却坚定地这么表示后,拿起茶杯就口。



「于是我把女儿送去东京。但我至今仍在苦恼,那样是否做错了。」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起先她天天打电话回来,信件也是,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长信。我和我先生都很担心我们是否把女儿宠成温室的花朵,让那孩子离不开父母,在听到女儿的声音,读到她写的字为之开心的同时,也感到不安。但是做父母的很任性。过了半年、一年后她的来信逐渐减少,我们又开始感到寂寞,也曾考虑去东京看她。但我在医院工作,我先生也要开店,都抽不出空,所以终究没有去。」



午后,靠近天花板摇头晃脑的风扇暡暡的声音传入耳。或许是因为那种单调,我越来越困。老太太的声音也好像从远处传来。



「都是我的错。我女儿的第一段婚姻失败了。当她宣称要和一个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毕竟还在念书的人结婚时,我就算打她耳光也该阻止她。但是。我也是没离开过豆南镇的乡巴佬,所以我被说服了,以为那就是当今风潮,可怜那孩子不停工作,赚的钱都被她丈夫拿去吃喝玩乐。半年寄回来一次的信也是要钱,不然就是抱怨不该是这样。如果能代替她受苦我真的很想代替她,我一边这么写回信一边痛哭。



「即便如此,我与我先生或许还是想得太天真,以为人生本就有苦有乐起起落落。之后她不再寄信回来,那一整年我都在想那孩子不知怎样了,但我还是没有去东京找过她、眞是太傻了。直到我奇去的信因收信人不明被退回,连电话也打不通之前。我压根儿没想过事情非同小可,等我们终于抵达东京时,看到女儿的住址住的是陌生人。一问之下,对方也不知的前任房客去哪里了。」



我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记得老太太说过她只有一个独生女,最近外孙女还常来看她。



「我担心得心快碎了。我先生是个好人,但那阵子我们天天吵架,简直像在地狱。我们互相指责对方,只能哭泣地想著那孩子是否平安无事。当时我女儿早已过了二十岁,所以现在想想其实是我们太离不开孩子。不过,那种事,总是要等到事后才说得出来。」



「高田大志……」



心里的想法,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喝口咖啡想提神。



老太太温呑的声音,抚摸茶杯的乾皱双手。风扇的嗡嗡声。



「是是是,我记得。」



啜饮茶水的声音传来。



「高田太志,是我女儿的第二任老公。」



「啊?」



「我女儿,大概果眞男人院欠佳。第一次婚姻失败就该学到教训了,偏偏又和吃软饭的男人纠缠到一块。也没登记结婚就在六帖房间同居。做各种工作来赚钱。可是这个高田,和她第一任的学生老公比起来是更坏的男人。事后我听说,他一天到晚骂我女儿,拳打脚踢也是家常便饭。



「我还是认为,踢桌子的田泽先生已经算是很好。那位藤井小姐是吗,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可见应该没有被田泽先生打过。



「我女儿可没这么幸运。为了怕被拳打脚踢,她整天提心吊胆,每晚赚来的钱还被全部拿走,她的脸色死气沉沉,甚至令人怀疑这眞是那个开朗的女儿吗



她晚上没吃药就睡不著,有一阵子甚至无法见人,手臂一度骨折,好像接得不好。到现在左肩还是抬不起来。」



「……」



「我女儿终于下定决心逃走,是在生了孩子之后。



「高田讨厌小孩,据说对我女儿动粗更加变本加厉,可是那孩子长大,渐渐像个女孩子后,他竟然想逼自己的小孩也去赚钱。我女儿一直挨打虽然早已心灰意冷,却无法容忍这种事,她不希望孩子也过著跟自己一样的人生,于是拿著钱,偷了车子,朝豆南镇逃胞。」



老太太的声音、听来异样遥远。



店内很暗 越来越暗。



「结果,那种男人或许只有直觉胜于常人。他追来了。我女儿能躲的地方只有只豆南镇,所以他大概立刻知道只要来这里就行了,我女儿在这个山岭的入口被他进上,拚命逃呀逃……



「那是个下雨天。该用雨脚粗如车轴来形容吗?总之下著倾盆大雨。我女儿满身泥泞跌跌撞撞冲进这店里。当时我已离开医院,在这店里帮我先生,说来窝囊,我和我先生,竟然认不出冲进来的是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女。『救救我,爸爸,妈妈!』直到她开口这么说。



「还来不及询问详情,紧追不舍的髙田已闯入店内,满囗污言檅逜、还胡说什么忘恩负义云云。先生,你在听吗?」



「……是。」



「我先生想介入打圆场,却被高田揍了。他一辈子没跟人打过架,所以毫无招架之力。我吓得只能发抖、高田阅始大放厥词。



「他说:你要回娘家的话随便你。只要能从你家拿到钱,我可以考虑跟你分手。但是,孩子我要带走。那是我的孩子。女儿说的话。连我也听不懂。好像是请他千万要饶过那孩子,又好像说的是不同的话。



「我只能眼睁睁看著外孙女被他带走。髙田把哭叫的孩子夹在腋下,在大雨中离去。哭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彷佛现在还听得见。先生,你在听吗?」



「……」



风扇嗡嗡发出声音。没有风吹来。



「我女儿朝高田追去,朝自己的孩子追去。她拽他的袖子,被打。她抓他的裤管,被踹,就在高田想坐上自己的车子时。我看到我女儿好像做了什么。毕竟雨下得实在太大,我也看不清楚。



「等我女儿回来后,她是这么说的。妈,对不起,我杀了他。



我女儿拿手边的石头打死高田。真不可思议。我先生毫无招架之力,我女儿也数年来不敢顶撞的男人,居然被石头敲一下就这么死了。这大概就像是人在火灾时爆发的那种神力吧。或者,纯粹只是因为恰巧打中要害?



「提议把车推下山崖伪装成意外的,是我先生。平日有时还嫌他靠不住,但当时他的处置却乾净俐落。这把年纪了讲这种话好像在秀恩爱,但我真的很庆幸能够嫁给他。不过,要让外孙女冷静下来倒是费了好大的劲儿。」



拿石头自后方。



石头。



四年前。



「不过,真正麻烦的还在后面,解决车子后,才想起女儿打高田时用的那块石头,找到石头时我吓得而无血色。



「我女儿当时无暇多想,竟拿店前的石佛打高田。那叫做石神,年轻人或许不知道。你看,就在那佛堂内。大冢先生说那叫做道祖神,但对我们而言从小就是石神。



「我认为是石神保护了我女儿和外孙女。但是,石神却因此断了脖子,我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因为他立刻察觉郭是多大的麻烦。」



我感到老太太伸出手。



「这个……『周游地图』是吗?这是四年前印制的。不巧的是,上面介绍了石神。当然,没提到石神脖子已经断掉。制作这张地图的是镇公所的人、知道石像是有头的。结果,高田死后一看头就断了,难保人家不会怀疑那是什么原因,



「我先生的担心是对的、高田的尸体从崖下拉上来了,由于后脑破裂,据说也有人感到奇怪,虽然最后好像是以『坠崖时从车中摔出,可能撞到哪块岩石』这个结论定案,但是若被人发现石佛的脖子刚折断不知会怎样,我也凭著在医院工作时听来的知识,知道所谓的鲁米诺血液反应,如果『到底是撞到什么让石佛的脖子折断」做个简单检查的话就完了。血,是的,上面沾满了血。



「佛像的脖子,后来用强力胶接回去了,我先生是个手很巧的人。您应该也见过了吧?乍石之下甚至看不出痕迹,修补得很漂亮。我和我先生都决定相信,只要石佛的头还黏在上面。我女儿就不会有事。」



吸茶的声音。



「我先生就在那年过世了。,临死前还交代我,一定要保护女儿。眞是多此一举。那种事,不用他说我也会做。」



把传单放回桌上的沙沙声传来,好暗。



「没想到,这世上多管闲事的人还眞多。虽然我很同情……」



四起意外事故



高田太志。大冢史人、田泽翔,藤井香奈。前野拓矢。



大冢是来做什么的?



「翌年有个学生前来,说是为了毕业论文要做什么调查,叫我给他看道祖神,当时我心跳都快停止了。



原来如此。大冢想调查的,不是现已不存的桂谷关。是道祖神。



「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能拦他,他从四面八方拍照,选到处摸来摸去,我很好奇学生是不是都是那样。不过话说回来,真的很不幸。他发现了裂痕,宣称要去豆南鎭公所询问石神是什么时候损坏的,他如果眞的那样做就麻烦了。



「我心想不能让他去豆南镇,虽感抱歉还是决定让他服药。我女儿精神不稳甚至无法出门,我本来是想给她吃才把助眠剂随身带著。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很马虎,我假装回去探望旧东家趁机混进去。也拿了一点强效的药物。只是,大冢先生不喝咖啡令我很伤脑筋、若是喝透明的开水,难保他不会发现掺雑的药物。我记得我准备了某种有颜色的饮料,不过,不太确定是什么了。」



「……」



「田泽先生那次也是。只能说他运气不好、眞的很不幸。同行的藤井小姐更倒楣。



「心情欠佳的田泽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乱踢乱踹。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连石神都一脚踢飞。那会遭天罚的,不过更麻烦的是头掉下来了,我先生用的强力胶本来应该黏性很强,大慨是日晒雨淋了二年的关系吧。



「看到石神的头掉下来,藤井小姐质问他要怎么办。、田泽先生可能也不是故意要那样,非常慌张,看起来甚至很可怜。但我当时暗想,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髙田撞破头死掉的时期,附近的道祖神也断裂』会很不妙。如果是『高田死亡两年后被田泽一脚踢飞,导致道祖神断姴』,那就可以圆满收场了。



「但田泽先生好像颇有那方面的知识。居然开始声称那是用强力胶黏的,所以弄坏的不是他。他说那本来就断裂了所以不关他的事,要是那种消息在豆南镇传开会很危险,我只好把药渗在啤酒给他喝,之后就建造了现在的佛堂,但那可麻烦了。我这才深深感到,我先生的灵巧手艺有多么珍贵。」



「……」



前野先生很热心。真的非常热心,他一再上门表示。能否把几乎已被人遗忘的桂谷关与石神列为文化遗产,就算办不到或许也可以当成观光资源。他是个好人。



「而且,他也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即便察觉脖子断过也未追究,只说『这件事改天再说』对前野先生而言能否打造新的观光景点大概才是问题所在。期间,我简直如坐针毡。想到不知哪天前野先生会开始认真调查石佛修补的时间点,我心里就七上八下。



「最后前野先生居然说他想把石神带回去好好检查一下,他还说,他打算把有黏补痕迹的脖子再次切断,请专家重新修补。简直是让我非常头痛。幸好,对于这种山路的石神感兴趣的只有前野先生,所以现在县府那边也没再提起这回事。」



我只是朝道祖神喵过一眼。压根儿没注意到脖子上的修补痕迹。



老太太把脸贴近我。



「然后,先生,是你。你来这里,是去年秋天吧?」



「……」



「我立刻知道有人在在豆南鎭调查岭上的连续意外事故。这是个小镇。光是有外人出现,就会立刻得知。不过先生,你那次没来我们店里。大概是有卫星导航吧。」



不对。



我根本没去过什么豆南镇。今天第一次来到此地。



一年前若有人调查连续意外事故。那是学长。



不是我。



我想这样大叫。声音却只能正喉头深处闷响。



「如果把四件事故串连起来公诸于世,真的会很麻烦。不,我倒是无所谓。



反正我现在只等我先生来接我去地下团聚。至于我女儿,虽说有苦衷但她的确杀了一个人,所以或许只能说因果报应。问题是,我的外孙女还小。不能被影响。



「我啊,说穿了等于是关守,如果人不来我店里我就亳无办法。你第一次来时就是这样。事后我得知,一直很担心,但是,幸好,你又来了。这次还听我叙述。一定是石神在保佑我吧。你口袋里的机器,待会我会弄坏。」



闭起的眼皮里层。浮现学长的面孔。学长正在这么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不小心一点会很危险。



不是我。调查这个题材的是学长。明明就是你。



风扇的嗡嗡声已经听不到了,身体也抬不起来。无力伸出的手臂,将咖啡杯自桌上扫落。



很远很远,远得可怕的地方。沙哑的声音讷讷响起。



「喂,你听得见吗?先生。听得见吗?还听得见吗?」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于是,眼前出现老太婆的眼晴。似乎正在笑的眼睛,凑近盯著我。



「――或者,已经差不多听不见了?」



( 关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