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雨天。



雨点从如铅一般灰暗的天空源源不绝地落下。世界沉入黑暗之中，彷佛视野蒙上一层雾气。



「真讨厌……」



走进餐厅的时候天色顶多只是可疑的阴天，想不到吃饱肚子离开时，外面的世界竟变了一个样。



倾盆大雨宛如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下一般，短时间内似乎不会停歇。



我撑起伞，踏上返回旅馆的路。



我不太喜欢下雨天。湿答答又阴沉沉，让人心情低落。话虽如此，就算在旅馆看书也无法排解阴郁的心情，唯有体力随时间流逝。最后会如同吸满水的抹布瘫在床上。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精疲力尽。



「今天回旅馆就上床睡觉吧……」



无精打采的我叹著气说。



这时，走在我身旁的她举起伞看了我一眼。最近都没办法在旅馆好好放心睡觉，可说是休养生息的好时机。



「您都有我的陪伴还想睡觉吗？」



太伤心了……！夸张地表达悲哀的，是平时就和独自旅行的我一起行动的女子，又或者该说是物品。



扫帚。



就如同武器不定期保养就会生锈无法使用，魔法不定期使用也会生疏。尤其是将物品变成人类这种复杂的魔法，要是太久没用有可能会忘记。



即使有身为魔法师磨练技巧的名目，定期使用复杂的魔法也别具意义。



于是今天我难得把扫帚变成人形，顺便和她一起吃了顿午餐。一不做二不休，我甚至想把将扫帚变成人形的魔法练到就算睡著也能施展。



只可惜今天天公不作美，真是太不走运了。



「下雨有什么不好呢？雨声能消去大街的喧嚣，飘落的雨滴能带来静谧的时光。」



我十分喜欢喔。她如同在顾虑飘落的雨点般，把手伸出伞外微笑。



「静谧吗……」



我侧耳聆听雨声。雨落在石砖上的声音、雨滴在屋顶上弹开的声音、雨点飞进水漥中的声音。各种不同音色的雨在城市里源源不绝地落下，在雨声的合奏之中，顶多只听得见小狗的叫声。



…………



小狗的叫声？



『呜～……呜～……』



我忽然感到在意，抬起头来。一看，一把撑开的黑伞被弃置在路旁的角落。雨伞正下方有一个木箱，小狗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是被遗弃的小狗吗？」



回过神来，我已经走了过去。由于我是随波逐流的旅人，就算在这里把小狗捡回家也没办法饲养；但是我一感到好奇，就会想偷看一眼。



我快步走向木箱。



然后举起盖住木箱的大伞。



「……明明无情到遗弃小狗，居然还帮它撑伞。不知道该说是温柔还是残忍呢。」



我这么说。



探头望进木箱里。



「…………」



接著我纳闷地侧头。



『呜～……呜～……』



哀鸣声确实传进耳中。



尽管如此，木箱中却空空如也。别说小狗，里面什么也没装。



「伊蕾娜大人，请问怎么了吗？」



扫帚小跑步从背后跟来，这么问我。她的语气听起来比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的疑问，更偏向「您究竟在做什么？」的疑惑。



然后她对手持两把雨伞，不解歪头的我说：



「在哭的不是箱子，是她才对。」



「咦？」



我看了一眼刚才举起的伞。



『呜～……呜～……』



被雨淋湿的雨伞哀声鸣叫。



…………



怎么回事？



●



「怎么会这样？」



发出哭声的雨伞，这稀奇的物品让伊蕾娜大人深感好奇。她一把伞带回旅馆，就擦乾雨水把伞张开又关上，从各种角度观察。



话说回来离题一下，研究的时候观察外观似乎是极为重要的要素。以前伊蕾娜大人曾经告诉我，观察外表就能大致掌握一样物品有什么用途与特徵。



因此伊蕾娜大人调查物品的时候，首先会仔细观察外表。



她这么告诉我时，我说「可是物品之中有些比较害羞，请您不要盯著看。」从身为物品的立场提出意见。



伊蕾娜大人恐怕忘了当时的对话。



「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她戳了戳，摸了摸，又敲了敲，上上下下调查了雨伞的每一个角落。



看见伊蕾娜大人点燃好奇心般观察，这时我发现了某件事情。



「伊蕾娜大人，难道说您听不见她的声音吗？」



我侧了侧脑袋，伊蕾娜大人便像是镜中倒影般也侧了侧脑袋。



「声音？不是，叫声的话我刚才一直听得见的说。」



「您说，叫声吗？不是掉泪哭泣的声音？」



「是这样没错……」



「原来如此。」此时我终于发现了。「那么伊蕾娜大人，意思是在您耳中，她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吗？」



「？是啊，没错……」伊蕾娜大人说「我听得见类似小狗的叫声，扫帚你难道不一样吗？」这么问我。



的确。



「我听见的是普通人类的声音。」



我点头看了雨伞一眼。



『呀啊啊啊啊啊啊！快住手！你在看哪里啦！你以为我是谁！欸！』



雨伞对一点都不客气不停摸著她的伊蕾娜大人尖叫。



「顺带一提，伊蕾娜大人。请问现在雨伞发出什么声音呢？」我问。



「它啊呜～地叫呢。」



「您说嚎叫吗？」



「它不是在说那种话吗？」



「完全不一样呢。」



看样子，我和伊蕾娜大人之间的认知明显有极大的差距。



『快住手！不要在人面前撑开我！』



「哎呀呀，它发出撒娇的叫声呢。难道是在高兴吗？」



「不是，她发飙了。」



『给我差不多一点！别以为我会白白放过──呀！不要，你在摸哪里──』



「哎呀哎呀？这把伞的叫声突然变柔和了呢。难道是在撒娇吗？」



「不是，她发飙了。」



『唔……我第一次受到这种屈辱──好吧，我做好觉悟了。来吧！要杀要剐要撑随便你！』



「啊，刚才变成生气的叫声了。」



「不对，依照解读方式可能还有点高兴。」



听见我的回答，伊蕾娜大人感到困惑。



「感觉好复杂喔……」



我点头。



「雨伞个性通常比较突出。」



「是喔……」



这样吗？伊蕾娜大人点头回答。这时，伊蕾娜大人说「话说回来，这把伞究竟为什么被丢掉？」拋出这最根本的疑问。



那的确是我也在意的问题。



「为什么？」



我问雨伞。



『啥啊？怎样？区区扫帚少跟我说话！』



原来如此。



「它不想回答。」



「原来如此。」



伊蕾娜大人毫不留情啪沙啪沙地把伞开开关关。



『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说！我说就是了快住手！』



唔哇啊。



「所以说，雨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呜呜呜呜呜呜……人家明明已经名伞有主了……居然被这种奇怪的女人乱来……』



「它说什么？」



「她在哭。」开开关关的时候，雨伞上的水滴掉到地上。



「这原来是眼泪吗？」



哎呀呀呀，伊蕾娜小姐这么说把伞收了起来，她才说出自己的故事。



雨伞小姐喜欢下雨天。



这是当然的，那是雨伞最能大显身手的日子。她在制伞老店出生，堪称名家大小姐。每当雨天造访，她都会心情雀跃地从店深处往窗外看，对不停默默制伞的工匠说话。



『啊啊，真期待，太期待了！究竟会有多棒的人把我买下来呢？我说，老爷爷，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伞柄由森林中的树木制成，长年来始终卖不出去的她开始能发出声音。使用很久的物品往往会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工匠回头对她说：



「啊啊？啥？怎么听见奇怪的声音啊？这把伞已经旧了……这种东西卖不出去。好，扔了吧。」



『咦！』



隔天，她就被当成不可燃垃圾丢掉了。人类听不见她的声音。



「毕竟店里的伞传出奇怪的叫声，老实说很恐怖呢。」伊蕾娜大人说出很有道理的感想。



「请不要这样，伊蕾娜大人。实话实说有时候算是一种骚扰。」



言归正传吧。



她被当成不可燃垃圾丢弃，悲伤地在垃圾场仰望天空。



铅色的天空。



唉──我会在这里结束一生吗？从良家大小姐沦为无业游伞，真是波澜壮阔。落差之大让她深感无奈。



然后雨倾注而下。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湿她的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



「喂喂喂，怎么突然下雨……伤脑筋──」一名男子经过她面前。



男子一看到她就说「喔！这种地方刚好有伞。真走运。」把她捡了起来。



『呀！好粗暴的人……』良家大小姐突然被男子撑开，让她又惊讶又困惑。『不要这样，你这无礼之徒！我可不是你这种男人能随便撑开的伞！』



她这么说，却在此同时感到心跳加速。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会跳得这么快呢……？』



容易恋爱的她就这样坠入情网。



听到这里我问：



「那就是你的主人吗？」



她摇了摇头。



『不是，他是我第一个男人。』



「第一个男人。」



如这句话所说，即使坠入情网，她与他的关系也马上就结束了。



『然后他走进咖啡厅，就把人家丢在店门口的伞架了……』



哎呀呀呀。



「好过分的男人喔。」



不过为什么要拋弃她？



『我说什么也不想再被拋弃，被捡起来后就不停对他说话，那个人就说「哇！这什么伞啊！好可怕！」把人家丢掉了。』



「原来如此，会被丢弃非常合理呢。」



『好过分！你怎么这么说！』



哭哭啼啼哭哭啼啼，雨伞再次哭了起来。伊蕾娜大人说「刚刚才擦过的说……」略显烦躁地鼓起脸颊，依然用抹布擦了擦地板。



雨伞在伊蕾娜大人的正上方继续掉泪。



『我与第一个男人在那之后就没有见面了……他连家都不让我进去……』



跟第一个男人的关系，就和午后雷阵雨一样短暂。



『很过分吧……那明明是人家的第一次……』



就姑且不提什么第一次。



「在那之后怎么了？」我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在那之后──她说自己辗转历经了许多主人。



『我不论男女，在各式各样的人之间转手……』伞是最好偷的物品。不知道为什么，人似乎认为为了暂时躲雨偷别人的伞不必付责任。



结果，她就这样在路边的伞架来来去去。



「讨厌……突然下雨真伤脑筋……」



第二个主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唉～平常都有仆人帮人家撑伞的说。」少女平常就常在各种男人之间周旋，是雨伞口中的渣女。



「算了，虽然有点脏，就撑这把伞吧。」



少女拿起伞撑开。



『嗷噜噜噜噜噜！』



雨伞发飙了。老实说，她跟雨伞最合不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伞说话了！」少女把伞插进附近咖啡厅的伞架，在雨中全力奔驰落荒而逃。



『哼！大快人心！』雨伞在伞架上吐出这句话。



短短几分钟后，她又被别人拿走。



下一个主人是年收入看起来很高的男性。



「哎呀，突然下雨吗？这下头疼了。」



男子一走出咖啡厅就手心朝天接著雨点叹息。



「不过我要是淋湿了，可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这名美男子彷佛雨伞本来就是他的一般，明目张胆地把雨伞偷走。



『呀……！好粗鲁──』



雨伞心里小鹿乱撞。富裕的外表以及危急时刻愿意拉著她走的个性，直接命中雨伞癖好的好球带。我听见刚认识的物品说出自己的癖好，抱著难以言喻的心情。



她跟这名美男子持续了一阵子关系，但是雨伞说，他似乎是个不得了的花心大萝卜。



「欸～今天要带人家去哪里玩？」一名少女在雨伞下说。



美男子已经有雨伞了，居然让其他女人进入伞下！



「你想去哪里？只要你喜欢，去哪里都可以。」



「你爱我吗？」



「当然！你是我心里的第一。」



「讨厌啦～！你跟别人一定也这么说。」



少女喜不自禁地打了一下美男子的肩膀。



几天后。



美男子对伞下的另一个女孩低语：「你是我心里的第一……」



我想，这个男人真的很渣。



美男子明明有了真正的女友，还是说出「最近跟女朋友不太顺利……」之类的烦恼示弱，刺激女性的母性本能，不停改变伴侣，堪称垃圾渣男的典范。对他来说，女人或许能随意取得丢弃，每次进入伞下的女生都不一样。



雨伞让许多人避雨。



接著三周后，她突然被美男子拋弃了。令人遗憾的是，因为随便理由被捡起的雨伞，也是被轻易拋弃的物品之一。



就跟相遇时一样，她被遗弃在咖啡厅。



就这样，在那之后她在不同的人之间辗转。有时候是壮年大叔，有时候是年轻小姐。有时候是老爷爷，有时候是老妇人。



许多人撑著她行走。



躲避暂时的雨。



『呵呵……所以呢，我已经被许多人的手玷污了……』



她自嘲地笑著，说出引人误会的话。我假装没有听见。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遇见现在的主人呢？」



『问得好！』



她兴奋地说。



「呼噜呼噜。」就在这个时候，伊蕾娜大人开始打呼。看样子话说得太久了，再加上她从几天前开始就没有好好睡上一觉，倒也没有办法呢。



雨伞说，她和现任主人的邂逅堪称命中注定。



下雨的那一天，她在路上等待被人捡走。



就如同当初被遗弃的那一天。



『呜～……呜～……』



她悲伤地哀鸣。每当下雨，她都会在各种人之间共享。我究竟在做什么？不应该是这样才对。她已经没有身为贵族伞的矜持了。



我会一辈子这样下去吗──想到这里，她就不禁泪涔涔。



而这一天，她也被陌生人捡了起来。



「讨厌，突然下雨真伤脑筋。」



那是个年约十岁的小男孩。



她哭了。



『唉，太可悲了……！终于连这种小孩都把我捡走了……！』我明明是贵族伞的说！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悲叹道。在小男孩耳中听来，她的叹息想必像是小狗的哀鸣。



可是不论如何，小男孩似乎都没有在听她的声音。



「好棒！这把伞超帅的耶！」



黑色的伞在落下的雨中张开。



『哼！我可是高级贵族伞耶，帅气不是当然的吗？这小孩怎么回事……』



尽管嘴上不停抱怨，她依然帮小男孩避雨。



小男孩愉快地在雨中前进。



『反正这个小孩一定也会拋弃我……』



她对被捡起已经不怀任何喜悦了。至今为止，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捡过她了。



反正这个孩子一定会拋弃我。就是因为期待才会感到悲伤。



她就连叫声都发不出来，沦为普通的雨伞。



「我回来了～」小男孩一回到家，就直接带著雨伞走进浴室。「下雨弄得好脏，要清乾净才行。」



小男孩用水把雨伞上的雨滴冲乾净，接著在房间里晾乾。



长时间附著在雨伞上的污渍被水冲走。



『哼……年纪小小的还挺懂事的嘛……这么会对待伞。』



内心佩服，雨伞依然告诉自己，这个小孩迟早会拋弃自己。他一定会丢弃自己，不可以期待──她想。



可是小男孩是个奇怪的人。



「哎呀～真的好帅喔……」



他看著在房间里晾乾的雨伞。或许是闲著没事，他画雨伞的素描打发时间，晚上还抱著雨伞睡觉。



『这个小子有什么毛病……』



小男孩奇怪的举动不只这些。他想必非常喜欢雨伞。



他一早起床就理所当然地抱著雨伞，在去上学之前不停单方面地对雨伞说话，一回到家就跟雨伞报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这辈子从没遇过的事情令雨伞不知所措。这是当然的。我听了也很莫名其妙。



话虽如此，小男孩才十岁。



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



小时候常常把稀松平常的东西当成宝贝。对他来说，偶然间捡到的雨伞一定就像那样吧。



不过，雨伞已经决定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房了。



反正都会被遗弃。



「呵呵呵，雨伞你听我说。我今天在学校被老师夸奖喔！你猜为什么？因为我的成绩很优秀啊。」小男孩嗯哼一声骄傲地挺胸。



一周、两周，还是只有一天。



反正他迟早会对我厌烦──



「雨伞，今天休息，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可是小男孩只要有空，就带著雨伞出门。



「今天去图书馆吧！」



假日他们整天都在一起。



「下雨了！轮到你登场了！」



即使下雨他们也毫无意义地出门。



「唉，都不下雨。真想快点撑伞。」



晴天他们就等待雨天。



「自从捡到雨伞，每天都好快乐喔。」



即便如此，他迟早肯定会厌烦，雨伞始终缄口不言。



「真希望能一直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