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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乃的故事「伏之森」(2 / 2)




伏姬诞生,长大……



开始饲养八房:



不可思议的森林长满状似人齿的银叶,光彩夺目。森林没有名字,因为居民深信取了名字便会消灭,所以从没有人替这片宝贵的森林取名。



不久之后,开战了……



公主为了实践父亲的承诺,与八房一起隐居森林……



一名下女插着状如兽耳的发簪,望着远方,似乎听见轻微的说话声:



「冻鹤,冥土快醒了!」



「什么?那就没办法了。」



冻鹤叹了口气,放下成堆的白纸,重新包好包袱。



下女拿着包袱跑过走廊,消失无踪。



「……这就是祖先的故事?我们的起源?」



毛野终于喃喃说道。



「那个公主等于是我们的娘?」



「是啊。」



「嗯,她一定长得很美,一定是个有如梦幻的女子。是不是,信乃哥?」



我朦朦胧胧地躺在梦中的膝枕听故事,听到毛野凝重阴沉的声音,便附和了一句:



「啊,嗯。」



「可是只有这些吗?那个叫冥土的男人大老远跑到安房国调查,只打听到这些?」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冻鹤从烟管中吐出的灰烟有如细长的狼烟,窜上幽暗的天花板。



此时,一直默默闭着眼睛的雏衣突然气若游丝地说道:



「呐,毛野……」



「我在这里。」



毛野也一样细声回答,专注望着雏衣苍白的脸孔。



「我想去那里……」



「咦?那里是哪里,大小姐?该不会是安房国吧?」



毛野突然变回伙计,软弱无力地回答。



雏衣微微一笑:



「嗯。」



点了点头,



「不行。」



「可是在死前,我想看看咱们的娘住过的那片长满银叶的奇妙森林。」



「可是……」



「那里是我们的故乡吧。我们一直没有故乡,没有父母,虽然身在繁华美丽的江户,却总是孤伶伶的,只能怀抱不断骚动的狗心生活。不光是我这个将死之人,不久之后,大家天寿尽了,便会被吸入时光的缝隙里,离开人世。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只要一眼就好,我想亲眼看看伏姬住过的银色森林。」



「雏衣……」



「啊。毛野,带我去,求求你。我想去安房国。」



那张可爱又倔强的小脸蛋流下一滴泪珠。我听见毛野倒抽一口气。



听闻这番意想不到的话语,就连现八、我和冻鹤都忍不住面面相觑,眯起细长的眼睛。



窗外吹来温热的夏季夜风。



不久之后,冻鹤有客人上门,她便带着下女大摇大摆离开。我和现八依然互相凝视……雏衣虚弱的话语点燃我们心中的意念……看看银齿森,亲近大伙儿的母亲——伏姬的灵魂。这个念头变得真切起来,让我们像只害怕的狗,只能吓得躲在昏暗的房间角落,一动也不动。



……怎么?浜路,瞧你听得一愣一愣。怎么脸红了?咦……?了解猎物的生态是猎师的天性?只是如此而已?原来如此,那你就尽管了解吧。



反正除了我们以外,没人知道那趟旅程的经过。而我们的寿命也将尽,即将坠落时光的缝隙,再也不能言语。伏一只只出生,但知道伏之森的伏却会一只只死去。唉,把这段故事告诉你这个猎师也没用,不过我还是姑且说说吧。



——当晚天一亮,我们八个人便一道启程,前往安房国。



毛野原本背着雏衣,打算两个人独自前往,但是我阻止了他们。我说:喂,你的信乃哥也要一道去。



闻言的现八也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说道:



「我也要去。」



「那么现庵怎么办?」



「受伤和生病都是时运。选在我不在的时候来现庵,就是那人命中注定该绝。」



这真不像是大夫该说的话,不过倒是很有伏的本色。他大声说完这番话之后,便立刻回现庵收拾行装。



起先我们打算留下冻鹤、叶、花三只伏,但是不知何故,她们也想同行。详情我不清楚,似乎是现八代为安排二只还留在江户的伏——是公是母我不知道——涂上白粉妆,假扮花魁和下女,谎称她们卧病在床,当她们的替身。报酬是三枚金币。冻鹤似乎常用这招偷偷溜出去玩。



于是八人——不,八伏便在黎明时分偷偷离开江户,夏日朝阳淡淡升到头顶时,我们已经走在路上。



长相神似的八只伏为了避免引人瞩目,便戴着头巾,低头走路。



毛野穿着绑脚与草鞋,活脱是村民打扮,背上还背着雏衣。大汉现八则是扛着两捆行李,一手拿着斗笠,另一手牵着亲兵卫,看来就像父子或是年岁相差甚多的兄弟。



冻鹤及两个下女卸了妆,换上不显眼的絣布衣,头戴手巾。手拿细长拐杖。这么一看,叶和花就像寻常孩童,至于冻鹤呢?说来不可思议,和我像极了。她在妓院里看来那么妖艳,但是她的个子高,打直腰杆,侧脸又像男人一样冷冰,所以看起来像个男人。



或许是因为勉强脱离长年置身的夜世界,她的肌肤苍白得吓人。每走一步,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便像细长的狗尾巴一样不悦摇晃。



看在路过的轿子及行商人眼中,不知我们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个相当异样的集团吧。



毛野一直担心气若游丝的雏衣,一脸黯淡,不过其他的伏倒是一派轻松。



「咱们出生在安房国的祖先……」



现八板着一张脸说道:



「头一个犬人应该就是走这条路来到江户吧?」



「是啊。」



我出声附和。



现八一面摇晃巨大的身体,一面说道:



「他一定是赌上性命来的。」



「那可不见得。毕竟是狗,说不定什么也没想,只是顺着鼻子的方向一派轻松地往前跑,不知不觉便抵达江户,然后快快乐乐地活到寿命终尽的那一刻。肯定是的。」



「哈哈,信乃的祖先或许如此吧。因为你是个活在当下、凡事随缘的乐天之伏。」



「如果是现八的祖先,就会四处调查,连一张快报都要板着脸孔从头到尾看个仔细,最后才下决定:好,大都市是最安全的,别去村庄聚落,到人多之处藏身吧。带着必死的决心,慎重地前往江户或京都。」



「无论如何,犬人便是走这条路混进江户。如今咱们却反其道而行,要走这条路到安房国,前往昔日里见所在之处,就像一起回溯时光。」



正当我和现八说话之际,亲兵卫突然叫道:「有鸟!」跑出道路。



不久之后,他从草丛中返回,嘴上叼着一只,两手各拎一只白鸟,一面听着白鸟死前的振翅声,一面开怀地笑着。



他把两只鸟分赠叶和花。



两只伏开心地嗷嗷道谢。



孩子们开始大快朵颐,毛野一面横眼瞄着他们,一面说道:



「信乃哥和现八大夫从以前就认识了,难怪这么了解彼此。」



他显得又羡慕又嫉妒。



现八天真无邪地笑道:



「是啊,我和信乃是一起长大的。信乃被一个老大夫收养,但他却跑去当戏子,反而是我这个儿时玩伴跟着老大夫有样学样,从十五岁起便开始行医挣钱。」



「他是因为医了我的伤,才走上这条路的。」



「没错,没错,要是你不说我都忘了,信乃碰上怪客人受了伤,我治好他之后便会食髓知味了。」



「喔……冻鹤大姐又是为何投身青楼?」



毛野问道。



朝阳高升,夏天的日光开始炽热地照耀街道。



阳光毫不容情地烤着众伏又白又薄的肌肤,大伙儿纷纷用手背或手巾擦汗,张唇吐舌,哈哈喘气。



毛野望着冻鹤的侧脸。他只有偶而黏人的时候,才会显露这种亲昵态度。至于冻鹤则是更加不快地摇着犹如细长尾巴的黑发。



「热死了。真讨厌。」



「哈哈。大姐,现在还是早上。这样就撑不住,到了中午岂不和雪人一样融化了?」



「唉,受不了。」



冻鹤从叶和花手中接过生鸟肉,放进嘴里。无色的薄唇染上鲜血,仿佛突然找回夜晚的力量,散发润泽的光彩。



「这个嘛。」



她一面用手背擦拭嘴唇上的血,一面答道:



「我娘也是花魁,至于我爹应该是某个有钱人吧。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这两个孩子也一样。官府老在商家或长屋找伏,完全找错方向了。信乃是戏子,现八是大夫。这些没有掌柜、房东及邻居等耳目的地方,才是我们最佳的藏身之所。从前青楼里多的是伏,现在偶而还会出现几个。京都应该也一样。」



「可是牡丹印记不会被发现吗?」



毛野不可思议地问道,冻鹤贼贼一笑。



她像个男人一样脱下上衣,露出沉甸甸的白皙乳房,漫不经心地用手抬起。



只见胸部之下,热得渗汗的皮肤确实有块和大家一样的牡丹印记。



毛野微微红了脸,垂下眼来。



冻鹤百般无聊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不会被人发现的。等结束这趟奇异的旅程之后,我照样回到江户吉原重操旧业,继续挣钱。」



「……但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毛野也是索然无趣地说道:



「好不容易找到的心上人变成这副德性……再说我也只剩两、三年寿命了。」



日照越来越强。



微风将毛野脸上的发丝吹得翻飞。



每个人都默默不语。



不久之后,冻鹤用着不知是温言安慰还是懒得理睬的口吻说道:



「既然如此,以后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她伸出手指,指着漫无止尽的土色道路彼端。



又起风了。



这回是凉爽又清香的风。



毛野微微一笑。



「冻鹤大姐,我啊……」



「怎么?」



「不知何故,我恨极这个世间,心中总是下着暴雨。我又苦又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又渴望有人对我伸出温柔的手。我常常因此恼羞成怒,待回过神来之时,手上已经沾满黏答答的鲜血。」



「碰上这种时候,如果是晚上,就看月亮、看星星。至于白天嘛,看腰带、看发簪都行。这种时候就得看美丽的物事。当你望着这些物事时,便能忘记痛苦。」



冻鹤有如唱歌似地说道。毛野喃喃自语:



「……美丽的物事?」



他抬头望着背上的雏衣。



见状的冻鹤以调侃小孩的语气问道:



「如何,毛野?」



「怪了,我觉得更痛苦了。」



「哈哈哈,你还年轻嘛。」



冻鹤像个男人抓抓脑袋。那对大乳房在絣布衣底下如梦似幻地摇摆。



走着走着,太阳升得更高,道路也变宽,背后的江户离我们越来越远。



这趟旅程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



太阳在上方烘烤我们,皮肤和踏着地面走路的双脚都热得快烧起来。



我们避开关口,舍街道而走小路,踏着草丛,走在不成道路的路上,最后决定走山路。



这样才能避人耳目,而且凉快多了。



什么?喔,浜路,你下山来到江户时也是这样?原来如此。猎师最适合走山路了。



我们吐着长长的舌头,一面滴着汗水和口水,一面前进。



毛野背着雏衣,看起来似乎很累。我听见他三不五时地对雏衣说道:快到了,大小姐,你可要撑住。



到了下午,随着一道凉爽的声音,耀眼日光的彼端下起夏雨。那股声音听来好寂寥,教我不禁愕然。然而当雨滴落到皮肤之上,过热的身体却是欢欣鼓舞。雨一直下,我们就像拨草而行一样,拨雨赶路。



夏天日头长,走了许久还迟迟不见天黑的迹象。



好下容易太阳稍微西斜,但是我们实在受不了下个不停的雨,只好到一间破破烂烂的古寺避雨。当时我们离江户已经相当遥远,而那座寺院距离安房已经不远。



寺院里有个年老的住持和小和尚。小和尚看见八个长得极为相似的怪异旅人,以为见到妖怪,不敢靠近。但是住持眼睛瞎了,丝毫不以为意,告诉我们可以在大殿休息。



毛野轻轻放下雏衣,替她擦拭淋湿的脸颊和身体。



现八替他们换了绷带,又到寺里的井边舀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竖着膝盖坐在缘廊的冻鹤一面打呵欠,一面看着他们。两个下女已经缩成一团开始午睡。



我盘坐在大殿里,望着后院,出神地凝视闪闪发亮的雨水。



这里的气氛和行色匆匆的江户完全不同,该怎么说?时光似乎带有黏性,慢慢地蜿蜒,慢慢地流动。



啊,我们离安房国仅有咫尺。一思及此,我的心情便莫名安详,要我永远坐着看雨都行。



于是我陷入沉思。



待我回过神来之时。



「喔。这么说来,方丈……」



庭院里传来现八的声音。



我心里好奇,便竖耳倾听起来。



「从前这一带都是里见家统治的?」



「没错,没错。」



住持的声音又缓又慢,渐渐往四周扩散开来。



他们坐在庭院边小声交谈,雨下在他们身旁,看来十分耀眼。现八缩着庞大的身躯,脸凑近住持,活像要把他生吞活剥。现八的表情充满求知欲。



住持则是慢条斯理说道: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听说从前的里见家有个留下传说的公主?」



「喔,你是说伏姬殿下吗?她是里见义实公的长女,还没失去人性时,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公土。那真是段不可思议的故事。」



住持微微一笑。



坐着的他仰望看不见的夏雨:



「传说中,她和她的狗一起出走,隐居森林,到了战乱时代才又被迎回城中,但说来可怜,当时的她已经失去人性。继承父亲之位的弟弟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化为野兽的姐姐幽禁于天守阁。听说每晚天守阁都会传来阴森的狗叫声。」



「什么?狗叫声?」



「是啊。曾几何时,狗叫声变为好几重,仿佛有好几只狗。」



「嗯。」



「当时的侍女满脸害怕地描遖这件事,不过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住持望着现八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现在已经不可考了。」



现八突然转向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朝着现八目光所示的方向一看,只见大殿里郑重地供奉一把黑鞘宝刀,应该原来就放在那里,只是我没发现——想必就是村雨丸。



那把刀似乎从很久以前便放在该处,从未移动过。



那副堂堂坐镇的模样,便如城主坐在上位俯视臣子。宝刀散发漆黑的光芒,仿佛具有意志,正在看着我。



原来如此。



这里就是大辅出家的寺院吧?



现八的眼睛突然阴沉眨动。住持毫不知情,只是微笑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庭院里的小狗嗽嗽叫了一声。



清澈的细雨撼动绿叶。



雨终于停了,我们离开寺院。



我迈开脚步,突然发现现八和亲兵卫不在,又停下脚步。此时寺院里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随即又安静下来。



顷刻过后,现八出来了,腰间佩带那把疑似村雨丸的刀。他放在肚子前的双手手指圈成一个阴森的圆形,仿佛在宣称他刚才紧紧勒住什么……勒住什么?八成是住持和小和尚吧。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现八想将村雨丸据为己有。



毕竟那把刀是我们的娘——伏姬出身的里见家代代相传的宝刀,而现八又是我们之中对伏的历史最感兴趣、也打听得最为勤快的人。



至于晚一步走出的亲兵卫,则是抱着刚才和他一起在庭院玩耍的小狗。我们还来不及说话,叶和花便同时叫道:「好可爱!」「好可爱!」摸摸小狗的头,所以我们决定把小狗也一起带走。



当我们再度走上街道时,时间已是傍晚,日照黯淡不少。路上又湿又滑,土壤的肥沃程度和江户完全不同。泥土之中掺杂各种东西,散发自然的气味。我们毕竟是野兽,对此感到相当开心,一面抽动鼻子,一面赶路。



进入安房国以后,变细的道路分成好几条,分不清哪条才是通往里见。缓和的坡道被大石块和巨木分成两半,山坡有如蚁窝一般蜿蜒曲折,连绵不绝。



湿暖的泥土与夏日阳光炙烤的叶子,散发清新的气味。



我们嗅着气味,一面争论:「应该是这边吧?」「不,是这边。」一面走路。



肚子饿了,便效法早上的亲兵卫,抓野鸟或野兔来生吃。



喝了岩石间的清水解渴,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们越过山头,吃着森林里的野兽,喝着溪谷中的水,一路前行,斩断都城的气味,回到可怕的过去。



不久之后,我们越过一座山头,遇见了村民。



一问之下——



「这一带从前的确是里见。」



「喔,是吗?」



「当时最有名的是吊城,不过早就烧掉了。你瞧,听说就是在那座小山之上。」



我们顺着村民的手指抬头一看,只见夏日夕阳恋恋不舍地沉入小山背后。



小山被照成一片橘红色。吊城仍然摇摇晃晃地矗立在那里?或是早已烧毁?夕阳太过耀眼,我们分辨不出来。



我们究竟是在现代?



或是过去?



那是种一无所知的奇妙心境。



「从前这一带是丰饶的土地,不过在战火蹂躏之下,田地被踩得乱七八糟,房屋被烧毁,人口也减少许多。现在那一带的村子几乎没人住了。真是很遗憾啊,各位旅人。」



「喂,有森林吧?森林!」



毛野急切地插嘴问道。



村民歪歪脑袋,回望毛野,这才想了起来:



「这么一提,我听曾祖父说过,很久以前有座颜色奇妙的森林,里头住着奇异的居民。」



「你曾爷爷说的奇妙颜色就是银色吧?」



冻鹤在一旁说道。



村民思索片刻之后回答:



「嗯,好像是。听说森林里的居民不但能预知未来,还和飞禽走兽联姻,尽是一些古怪的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那些居民还在吗?」



「不,已经不在了。」



村民摇摇头。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因为发生战争,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我曾祖父说,他们一定迁移到谁也找不到的深出里去了。总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见过他们。」



「是吗?」



现八失望地低声喃喃说道。



八只伏道谢之后,又继续迈开脚步。



太阳下出了,山路被可怕的黑暗所覆盖。



天色暗得看不清路。风一吹,树木便跟着摇晃,好像是在嘲笑我们。一想到或许有比我们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野兽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我们继续走。



寻找居民早已消失无踪的银齿森。



一直走。



风吹过我们身边,听来犹如野兽的脚步声……我仿佛看见一名年幼公主甩着马鬃般的黑发,骑着幼龙似的漂亮白犬。他们虽然死了,却化为半人半兽、非雄非雌、两性俱有的神,一面笑着,一面跑过我们身边……不,那是幻觉。但是我的胸口却莫名发热,我一面喃喃叫着娘,一面摇摇晃晃地追着白色光影而去。



我瞥了身旁的毛野一眼,他又开始哭哭啼啼。虽然他没出声,天色又暗,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微弱的月光将他脸颊上滑落的数滴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所以我才发现。



其实我也像小孩一样悲伤,一样无助寂寞。但是身为哥哥的人不能哭,只能默默继续走。



不久之后,有道不可思议的蓝紫色光芒通过我们身边。难道又是幻觉?我定睛细看。



光球很小,从背后一个接一个追过我们。有的轻飘飘浮在四周,有的则是匆匆忙忙地往某个方向飞去,动作各有不同。这是过去栖息此地的森林居民的小小亡灵?或是和他们联姻的蓝蜻蜓、山猪、野兔、无名小鸟及红鼠的爱之魂?又或是我们的祖先,卑微的伏来到此地,在某处诞生、死亡的卑微狗心碎裂四散?我的视线追逐小小的蓝紫色光球,仿佛置身于梦境一般。



「……是萤火虫!」



现八叫道。



冻鹤倒抽一口气说道:



「天啊,和江户的颜色不一样。」



「看清楚,它们有眼睛,光芒中有着明确的意志……像是怨恨,又像是调侃。瞧那两只芝麻大的眼睛。啊,这定是神秘银齿森中的生物。」



「真的是这样,现八。我刚才和萤火虫四目相交了。」



毛野不可置信地喃喃说道。



我有如受到牵引,朝着黑暗笔直地伸出手。



此时,一个小了一圈的蓝紫色光球渐渐靠近我的手掌,像是被彼此的灵魂吸引。



我弯曲手肘,将掌心凑近脸前。



光球和小指指尖差不多大,纯净无瑕,隐约可透视到另一端。它那双圆眼和动物一样圆滚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吹口气就能把它吹跑,吸口气就能把它吸进喉咙。看着这个委身于我的掌心,摇来晃去的光球,我涌起一股奇妙的爱怜。



这不是情,也不是爱。啊,是了,就如同冻鹤白天所说,是「美丽的物事」。对我而言,它就是看着便能忘却痛苦的美丽物事。当时我忘记我是伏、是戏子,忘了自己寿命将尽却仍未爱过任何人。清楚看见不可能拥有的幸福未来——和这只没有名字,长得像萤火虫却有眼睛、有意志,散发蓝紫色光芒的小光球结婚,一起生活在银齿森深处,过着没有时光的虚幻日子……



然而。



下一瞬间,光球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冷淡地划向黑暗,混入其他无数的光球……从我的掌心永远消失。



我想呼唤它的名字,但是它没有名字;我想爱它,但是它没有性别。



真是怅然。



啊——



我失望地继续前行。



我们步向大群萤火虫前进的方向。反正没有其他光源,除了微弱的月光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踩着湿软的土地前进。



前进,前进。



走着走着,视野突然大开,来到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宽广草原。



我一眼就明白那正是《赝作·里见八犬传》里,伏姬幼年时常驰骋的草原。



夏日的热风吹来,摇晃着汗水沾湿的头发。



貌似萤火虫的蓝紫色虫子在我们周围盘旋,映照出不可思议的颜色。



草原彼端有片微微泛着白光的森林。



八只伏茫然地呆立片刻。



我突然大叫,冻鹤跟着用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低吼,现八和亲兵卫也在狂吠。



大伙儿都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却觉得眼前的景色莫名熟悉。



天啊——



好怀念。



狗心同时爆发。



率先奔上前去的是小孩亲兵卫?是我?或是冻鹤?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我们犹如朝着猎物狂奔的野兽,不知不觉间两臂触地,用四只脚如风狂奔,不顾一切地奔向在夜空彼端散发淡淡光芒的银齿森……奔向一切的开端。



「爹——!」



这道叫声是出自于哪只伏?



「娘——!」



这道叫声又是出自于谁的喉咙?



如今已不明白了。或许是我,或许是毛野,或许是冻鹤。



昏暗的森林之中,八只伏的吼叫声不断回响。



森林中一片静谧,凉爽得不似夏天……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们。



成群的蓝紫色萤火虫轻飘飘地摇曳,包围我们,替我们照亮夜晚的森林。



从前长满齿状银叶的树木长得又高又大,得抬头才能看见顶端。当时明明还是夏天。树木却已经枯萎,只剩下微微泛白的小叶片。



我们发现有棵树虽然无风,漆黑的树枝却不断晃动。抬头一看,那颗树的树枝不知何故,竟生得像马的四只脚,不断抖动的模样宛如死去的无数小马茫然奔向黄泉。



潺潺的小溪就像流动的星河,浮现许多闪着白光的果实。前头的泉水里开着一朵又大又圆的花,就像月亮浮在上头。



啊!



这就是……



美丽无比的森林。



不过神秘的银色森林经过漫长的时光之后,似乎慢慢被周围的寻常山林侵蚀……我们没走多久,便抵达尽头。现在的银齿森变得小上许多,随处可见的寻常树木四处扎根,扩展地盘。



该怎么说?看来像是个负伤沉重、奄奄一息的场所。



「活像个老人。」



现八用人来比喻森林。



亲兵卫也点点头:



「可是好美。不知道为什么,从这里仰望的天空和星斗看起来格外清澈。」



「咱们的爹和娘……伏姬和八房从前就是住在这里。」



现八舀起泉水,喝了一口。



他抬起头来,表情显得格外清爽。



我想我和其他伏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



「在这个——名为自由的场所,在这个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里,一人一犬度过非人非兽的十年时光,我们这种生物于焉诞生。」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在一旁泼冷水。冻鹤接着说道: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如果要死,我希望死在这里。」



此时毛野短叫一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毛野将背上的雏衣放下,让她躺在地上。毛野的脸颊抵着她的脸颊。



他沉默片刻,这才抬起无神的双眼:



「大小姐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大伙都沉默下来,有的人抬头仰望月亮,有的人把脚浸在泉水里坐下,有的人盘臂俯视雏衣的苍白遗容。



毛野哭了一阵子,随即又发挥伏的快活天性:



「唉。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办。」



「嗯。」



「就把她埋葬在这里吧。大小姐那么想来银齿森,能够化为这里的尘土,就算死了也会瞑目。」



「是啊。」



冻鹤小声说道。



毛野点点头,立刻开始挖洞。



夏夜越来越深,我们恋恋不舍,在缩小许多的奇妙森林之中或站或坐,低声交谈。



周围依然有无数的蓝紫色萤火虫飞行,替我们微微照亮夜晚。



当时和我四目相交的小虫应该也在其中吧。



我望着潺潺溪流,现八坐在附近的树枝说道:



「我们今后将何去何从?」



这句话不知是向着谁发问。



想必是向着仍在森林某处的娘——伏姬的魂魄问的吧。



这句话传入耳中时,我又看见那道幻觉。



穿着上等绢布制成却沾满尘土的桃红色衣服,绑着鲜艳的黄色腰带,一头有如马鬃的黑发随风翻飞,英勇得雌雄莫辨的小公主,骑在有如幼龙一般优美的白犬背上,在闪着银光的森林里东奔西跑。一人一狗天不怕地不怕,不驯伏于任何物事,雄壮,却又寂寞。他们一面呼喊,一面英勇地向前奔驰,逐渐远去。我们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因为那是遥远过去的声音……



现八十分悲伤地说道:



「伏究竟从何而来,该去何方?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以为没人会回答他的问题,没想到有道似男似女、嘶哑又妖艳的声音响起。



「现八。」



我倒抽一口气,抬起脸来。



那一瞬间,我以为年幼的伏姬站在我的身边,在银叶的闪闪光芒照耀之下,仰头观看我们这些寂寞的子孙……



然而,说话的人是靠着现八那棵树干的冻鹤。



冻鹤不知几时放下头发,发丝盖住半敞的胸口。那一夜她并未化妆,不可思议的是她看起来比在妓院时美丽许多。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人知道。」



「是吗,冻鹤?」



「嗯。从何而来?该去何方?人不知道,狗不知道,活着的万物都不知道,咱们的使命就是活到寿命终止的那一天,所以才会活着。」



「使命……」



「呐,信乃哥。」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回头一看,毛野不知几时来到我身旁。他在森林一角埋葬雏衣以后,独自哭了一阵子,现在眼泪已经止住。



「怎么了?」



我如此问道。



「过去我一直愤世嫉俗,但是不知何故,这种心情消失无踪了。」



「是吗?」



「嗯。再怎么怨恨,再怎么想那些难过的事都于事无补。现在我的心里,只剩下对我好的人留下的回忆。我这样的人,能够与雏衣真心相爱,能够和哥相识,还能和大伙一起远行……」



「嗯。」



「回到江户以后,我会认真过下半辈子。这也是为了雏衣。我不会再杀人,也不再偷窃财物。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踏进赌场一步。」



「是吗……」



当晚毛野是这么说的。



真的。



……怎么了?浜路。觉得男人很不可思议?结果毛野一回到江户又故态复萌,换了个赌场,终日沉迷赌博之中,最后为了一点钱杀了某家店的老板娘,被捕身亡。唉,这就是伏。不过那一夜的毛野是真心改过自新,并非说谎。所以拜托你别再露出那种表情了,浜路。



亲兵卫、叶、花和刚捡来的小狗天真无邪地在小森林里嬉闹玩耍。见了他们的模样,我便思索:啊,我也好想在孩提时代来到这里。这里奇怪的物事很多,例如我看见一团圆滚滚的物体,心想夏夜哪来的雪兔?走近一看,原来是只小鸟缩着翅膀在歇息。还有种动物胖嘟嘟的,形状像猫,却只有手掌大。又有种物体看来像水,却不会流动,而是轻飘飘浮在空中。经过漫长的岁月,森林老了,变得越来越小,居民也走了,但是森林里仍然留有无数的奇妙物事,所以几只小狗才能玩得那么开心。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白。



飘浮在周围的蓝紫色萤火虫一只接着一只,无声无息地消去光芒。



「天啊……」



冻鹤喃喃说道:



「这种虫只有一夜的寿命吗?」



眼看它们逐渐消失,我连忙抢过现八手中的药瓶,连滚带爬地追逐飞散的萤火虫,终于及时抓住最后一只,气喘吁吁地塞进瓶里。



但是它在瓶中依然抖啊抖的,眼见就要消失。于是我一脚踢烂蜂巢,挥舞马脚状的树枝,硬生生赶走蜜蜂,用蜂蜜将我可爱的萤火虫封起来。



然后我抽动单边脸颊,轻轻地笑了。



因为我抓住了昨夜的短暂永恒。



……咦?那只萤火虫不见得是我爱上的那一只?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小心翼翼贴身收藏?



浜路,不管它是不是,我是无名的伏,那只萤火虫也是无名的虫。



换而言之,哪一只都一样。



天色渐渐变亮,夜晚结束了,我们七只伏慢慢走出森林。



虽然恋恋不舍,却没有人回头。



当时回头应该又会看见幻影吧。看见骑着白犬、勇猛又美丽的公主驰骋于森林之中。



不过我只是看着现八和冻鹤的背影,与毛野并肩往前走。



七只伏走出森林,站在宽广的草原上,一起回头。



起风了。



夏天的晨风极热,却有种寂寥的气味。



我咽下口水。



——来到这里的路上,不知是谁说的?好像是又烧又疼、昏昏沉沉的雏衣,我记不清了。



在银齿森里,有个一旦取名便会消灭的传说,因此森林里的居民都不取名字。森林、动物、植物,一切的物事都没有名字。



所以我们决定自己替森林取名。



冻鹤叫声:「伏!」



现八立即摇晃小山似的身体附和:「嗯,这个好。」



我和毛野亦点头同意。孩子此时也专心听我们说话。



我们手牵着手,定睛望着森林。皓白的晨光相当耀眼,我们眯起眼来,只见缩水的奇妙森林不安地摇晃。



我们吸了口气。



七只伏一起大吼:



「——伏之森!」



刹那间,光阴之风从某处吹来,险些吹跑我们瘦小的身躯。我们手牵手,朝着某种事物——或许是这个世界的规矩,或许是时光的规则,又或许是娘——抗议似地连吠数声,踩稳了脚,站在原地。



待可怕的风终于停歇之际……



我们睁开眼一看,眼前已然空无一物。



小鸟的唧唧叫声响彻草原,不知几时之间,朝阳升上天际,光彩夺目。



夏风带着阳光的气味。



苍翠茂盛的银齿森消失无踪,只剩下草原茫然延展。



年老的森林终于死去,和伏姬与八房的幻影一起消失于世上某处。



我们觉得寂寞,却又像是……放下肩上长年以来的重担一样轻松。眺望片刻风景之后,我们一只接着一只转身,走向来时的山路。毛野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子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我折回去拍拍他的肩膀,催他快走。



结果只有死去的雏衣埋在土中,和伏之森一起消失在世界尽头的彼端。



换而言之,浜路。



倘若很久很久以前,被里见城主砍下首级的义贼玉梓诅咒城主代代子孙「尝尽化为走狗之苦,万劫不复!」那一刻是因果循环的因,那么我们大叫「——伏之森!」的夏日早晨便是果。



不过这件事除了我们以外,没人知道。



那一刻,伏的因果循环终于封闭,伏的故事也宣告终了。



明白吗?浜路。



喂,你啊……有没有在听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