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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作·里见八犬传》作·泷沢冥土(2 / 2)




「……还没有回音吗?莫非景连的领地也陷入一样的困境?我没听见这类风声,还以为只有里见家的土地遭遇如此不幸。」



过了十天,雪花开始飘落的早晨,义实一反常态地粗声抱怨。



说来奇怪,非但景连毫无回答,连年轻使者也尚未归来。粮仓的旧米在分配给百姓之后已经所剩不多,不知能否撑过这个冬天。即便挨过了冬天,明年收成的季节若是没有收获——连税也缴不出来。义实俊朗的脸上出现焦躁的皱纹,起先是眉头,接着是鼻梁之下。



义实又焦急了五天,安西景连的漆黑大军包围里见城。



首先发现异变的人是——伏姬。



早上被八房的叫声吵醒,更衣完毕走到后院,发现向来是淡紫色的黎明天空笼罩一片浓浓的紫云,化成不祥的形状覆盖吊城上空。抬头一看,天守阁已经藏在云里,活像天地倒转浸在肮脏的紫水里,不安地摇曳。



「发生了什么事?八房,天空的颜色好奇怪。」



白犬短短叫了一声,仿佛在回话。



接着它咬住伏姬那身不再肮脏破烂、光鲜得判若两人的绢衣用力拉扯。



伏姬在八房的拉扯之下,踉踉跄跄跑了起来。



他们跑出后院,来到石垣包围的墙边往下窥探。



只见景连的旗帜不祥地随风翻飞。



城下的兵卒密密麻麻,约有数干,个个穿着有如死神的漆黑甲胄,挺枪仰望城楼。



「……该死的景连!」



这阵子文静得判若两人的伏姬眼中再次出现睽违已久的神秘光芒。她放在八房背上的手掌不住打颤:



「这就是你对爹的求援书所给的答覆?想趁着我们闹饥荒、国力孱弱之时进攻,抢走里见的领土吗?」



或许是过度愤怒,瘦小的女人手臂居然发挥无穷的力气,轻轻松松举起一块巨石。



「所谓的盟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亏你的儿子已和我订下婚约,却如此对待我们……」



她的眼神燃烧熊熊怒意,举手便把巨石丢下城去。



石块有如泪珠一面发光,一面从吊城落下,轰隆一声,掉到敌军大将——安西景连跟前。



下方立刻传来粗犷的吆喝声,随即有好几枝浸了油的火矢朝着上空射出。



「八房,趴下!」



伏姬如此叫道,自己也躲到石灯笼后面。



火矢射中石灯笼,火红地燃烧。之后掉到碎石子上,发出滋滋声。



火矢射进城内四处,桧木燃烧的可怕气味开始弥漫。家臣慌慌张张跑出城,见到眼前的状况不由得愣在原地。



年长的侍女挺身保护五十子,胸口中了火矢,从缘廊掉到后院。她的衣服烧了起来,成了一道火柱,仿佛负伤野鼠抱头鼠窜。



「爹!」



伏姬凛然而立,大声叫道。



虽然现在身穿女装,梳着发髻,一身与公主名实相副的打扮,但是那副模样宛若时光倒流、恢复年少的里见义实,与父亲根本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慌张逃窜的家臣及侍女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出了神。



如果伏姬生为男儿,能否成为一个平凡却尽责的继承人,承传家业,为吊城的存续及百姓的和平鞠躬尽瘁?是否之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平淡无趣的和平亦能延续千秋万世?



谁也不知道。



为何这个女孩偏偏生为倾城祸水——?



命运实在是个讽刺的玩意,和它相比,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也因此显得分外可贵。



然而——



回到故事。



伏姬凛然而立,呼唤父亲。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爹!」



「怎么了?」



里见义实姗姗来迟,看到被火包围的城、奋力救火的家臣、成了火柱在碎石子地上逃窜的女人,以及——



带着白犬,一脸怒容,用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威猛神态大叫的女儿。



女儿叫道:



「景连的军队攻来了!他们已经团团包围城墙四方,打算耗尽我们的粮草!」



「什么!?」



伏姬挤出声音来说完这句话,仿佛突然变回孩童,打了个嗝。



自从那一天起,里见城便遭到包围。



景连的军队日夜施放火矢。



粮草终于耗尽,只能靠井水维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冬季的天空开始起云下雪,潮湿的城墙即便中了火矢也烧不起来。



吊城处处焦黑,形成阴森的斑纹,好像城池也罹患了瘟疫。



五十子因营养不良及心力交瘁病倒。



义实及伏姬赶到枕边,只见钝色坐在竹帘之前,像个守门卒。钝色还是老样子,个子没长多少,手脚依旧枯瘦,唯有脑袋极大,五官和义实一模一样,仿佛滑稽的失败作。五十子最疼爱这个儿子,每当她在梦中叫着:「钝色,钝色……」钝色便靠过去,握住母亲干枯的手。



五十子过去曾有京都第一美人之誉,又加上家世良好,求亲者络绎不绝,年轻时可谓风华绝代,如今却因为心力交瘁变得远比实际年龄苍老。而仪表堂堂、自信满满的城主义实也在这次的围城战中变得憔悴许多,日益焦躁。



「为什么,景连?」



他的声音之中充满苦闷。



「年轻时我们把酒阔论,彻夜谈论理想的治世,立誓过上困难时要互相扶持。季节流转,人心改变,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有些物事应该是不会褪色,不会变形的。」



义实喃喃说道,他的背影渐渐消瘦,失去自负,向来笔挺的腰杆也微微弯曲。



义实的生存之道在领土之内、吊城之内的确坚固强韧,到了外界却出奇脆弱。



失去坚定的信念,义实变得颓丧不振。



粮草逐渐耗尽,冬天的寒意透入骨髓。



家臣与侍女也病恹恹,年纪较大的纷纷躺下。



事态演变至此,天守阁依然一如往常,每晚传来怪女人的呻吟声。



不知何故,她的声音仿佛与吊城的危机及城主里见义实的焦躁唱反调,变得越来越有力。



某一夜,奉命照料怪女人蓝色的侍女摇摇晃晃爬上天守阁探望她,发现她的眼神恢复神智,见了侍女还清清楚楚说道:



「今晚特别冷,不过星星很美。」



这件事成了轶闻流传下来。



杰出的哥哥陷入愁云惨雾,发疯的妹妹却暂时恢复神智,还能观赏夜空中的星斗,赞叹它的美丽。



只不过这个轶闻究竟是真是假,如今已经不可考。



隔天早上。



起床的义实眼神带着罕见的疯狂,一名家臣心里感到奇怪,便暗自观察。事后那名家臣谈起此事时,形容义实当时的面貌阴沉凶猛,判若两人。



义实的声音带着过去从未有过的自嘲之色。



「喂,八房。」



他对躺在庭院里的白犬叫道。



疲惫的义实已经心力交瘁,然而狗虽没多少食物,还是显得精神奕奕。即使变得瘦骨嶙峋,眼睛仍然带着温和坚定的光芒。



「你能替我带来安西景连的首级吗?人办不到的事,你这条狗大概也办不到。不过……」



家臣、侍女及路过的伏姬漫不经心地听着义实的戏言。不祥的声音静静渲染冬天的早晨。



雪花轻轻飘落。



八房那身耀眼的毛皮像极白雪。



「八房,若你能为人所不能为之事,带来景连的首级,看你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财富,领土,不不不……狗生活得自由自在,不在乎金银土地吧。你要好的食物?还是伴侣?」



城里的人听见义实说出这种话,只觉得他不正常,八房却用神秘的双眼笔直望着义实。



它摇摇优雅的长尾巴,义实见状露出冷笑,继续吐露戏言:



「是吗?你要伴侣啊?的确,野兽的世界里没有财富、领土、名誉、使命,唯有传宗接代这一点和人一样。不不不,我说反了,是人和野兽一样。好,八房,只要你带来首级,我便赐你一个最好的伴侣。对了,八房。」



没把这番戏言当一回事的只有人类,八房却是乐不可支地摇晃尾巴,目不转睛地凝视城主,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就把我的伏赐给你为妻。」



义实的侧脸闪过与他格格不入的疯狂。



真的吗?八房歪了歪脑袋,似乎半信半疑。



呵呵呵……义实发出可憎的笑声,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用低沉阴森的声音吼道:



「当然是真的。」



他环顾四周。



「喂,你们也一样。谁能够打垮敌军,拯救里见城,我就把伏赐给他。没错,把我的伏赐给他,作为奖赏!」



坐在缘廊的一名年轻男子站了起来。



他便是自幼陪伴钝色玩耍的大辅。大辅和长不高的钝色正好相反,这几年来变得高头大马,剽悍壮。



「这是什么话?」



大辅如此喃喃说道,身旁的年轻家臣听见,轻轻摇晃他的肩膀制止他。然而或许是因为空腹及不安累积的缘故。大辅并未住口:



「竟要把金枝玉叶的伏姬殿下赐给畜生?这种话无论何时都不该说。倘若此事成真,即便是主公也不能饶恕。」



「喂,小心你的嘴巴。要是被听见该怎么办?」



「可是我……」



「主公是太痛苦了,才会说出这番话。忘了吧。」



「嗯。」



大辅低头闭上嘴巴,不再开口。



凛然站立的里见义实像是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再度垂下肩头陷入沉思。



至于此时的伏姬作何表情?很遗憾,没人看见。她背对着庭院似乎在发呆。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的她什么话也没说。



八房起身,像人类一样放眼眺望远方,抬头凝视雪花飞舞的天空。



此时的八房又在想些什么……



野兽想的事,自然无人知晓。



隔天早上——



里见义实看见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放在后院中央。



「啊: 」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便跌跌撞撞跳下缘廊,赤脚在碎石子上奔跑。



义实虽然虚弱,脚步却像个青年。他抓住染血的发丝,拎起头颅一看,正好与死者张开的眼睛四目相交。



「唔喔喔喔喔喔喔!」



他的叫声也相当年轻,令人联想到青年的苦恼。



「你……」



那正是景连的首级,如假包换。



脸上带着死前的狰狞表情。



「啊!你……」



义实喃喃说道,接着沉默下来。



义实将头颅粗鲁丢给走上前来的家臣,下令:「拿去洗干净。确认是不是敌军大将的首级。」



他从城墙征下看,只见失去大将的敌军乱了阵脚,景连之子——原本预定迎娶伏姬的年轻长子——慌慌张张地下达命令。



义实眯起眼睛。



「……拿弓来。」



「是!J



他拿起家臣奉上的弓,使劲拉个满弦。



正当他要放箭之际,吊城某处飞出一枝细箭,抢先一步贯穿背对吊城、毫无防备的景连之子。



义实吃了一惊,回过头去。



只见伏姬凛然站在城墙,拉着细弓,显然刚放完箭。冬天早晨的寒风夹杂粉雪吹过,公主尚未梳理的乱发迎风飘扬,桃红色衣摆也为之敞开,久末日晒、苍白却健康的双脚直露到膝盖。她的侧脸就像古代传说中的女战士一样威风凛凛。



伏姬丢下弓,轻盈地跳下后院。



义实的视线跟着她,瞥见后院中的不祥物事。



令人联想到异国血统、天鹅绒一般美丽的白色毛皮上染着斑斑血迹,闪耀神秘光芒的蓝色眼睛回望义实——



正是八房。



趁夜取下安西景连首级的吊城第一勇士就在那里。



察觉此事的义实拔出村雨丸,俯视八房,八房也抬头直视义实。手握利刀的义实沉默片刻,终究没用正义之刃村雨丸砍下护主忠犬的脑袋,只是转身大步离去。



一大早,同时失去大将及其长子的安西军便三三两两越过山头,逃回邻国去了。



里见义实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又变得英勇果敢,立即率兵攻入安西的领地。战争不到三天就结束,里见军获得胜利。



兵卒从安西城带回的米救助里见城及领地,百姓再度找回欢颜,阴沉的城里响起家臣的笑声,穿着鲜艳衣服的侍女来来往往。



五十子的病情也渐渐好转,吊城看来似乎恢复和平——



在开朗的气氛之中,众人闭口不提一个人。



那人就是伏姬。



她的婚事因为亲家举兵进攻而告吹,而且还是由她亲自拉弓射死未来夫婿·安西之子。



更重要的是趁夜取下可恨景连项上头颅的,正是伏姬所养的狗,拥有美丽毛皮,形如幼龙的八房——



里见义实的戏言。



「只要你将首级取来,便赐你伴侣。」



「把我的伏——」



「赐给你!」



这道癫狂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烙印在人们耳里,不分昼夜地回响于吊城之中。



「男人绝不可出尔反尔。」



「不然就是背叛身为男人的自己——」



城里的人深知里见义实的信念,也知道是这个信念保护吊城,带来和平。因此这道声音才会化为诅咒,如怨灵哭号,不断在城中回响。



八房依旧住在钝色建造的狗屋里,但是每次走出狗屋,便歪着脑袋望着经过缘廊的义实,仿佛有话想说。义实见状,宽阔的肩膀总是忍不住打颤。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没人替伏姬找新婆家,只是如果一直让伏姬留在里见城里,身为女流的她又无事可做,只是虚度年华。



伏姬静静度日。



她不常走出闺房,顶多是在傍晚时分坐在狗屋前,对着八房说话。她在城里变得越来越不起眼。



曾几何时,家臣及侍女开始围绕怪模怪样的弟弟钝色。钝色躲在竹帘之后玩娃娃的时间变少,反倒常和随从大辅一起在后院有样学样地比划剑法或蹴鞠取乐。他像是和变得足不出户的姐姐交换,多了几分原来没有的爽朗。虽然他不会爬到树上跳下,倒是偶而会用木刀粗鲁地戳刺卡在树枝间的鞠球。



一天夜里,一名侍女发现伏姬房里的灯火还亮着,上前一探究竟。



她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竖耳细听之下,才知伏姬不知怎么了,居然在诵经念佛。伏姬不常诵经,念起来断断续续,有时念错经文,结结巴巴。有时念到不懂之处,便打马虎蒙混过去,但是声音听来十分真诚。



好奇的侍女窥探房内,只见为了婚礼准备的锦衣华服、大梳妆台及各式各样的豪华器物都被伏姬随手堆到角落。



弯腰驼背的伏姬坐在一旁,未挽起的头发垂在胸前,专心诵念生疏的经文,背影看起来无精打采。依照侍女的形容——



「那个背影就像老太婆一样可怜……」



这事发生在伏姬即将挥别吊城之前的某个冬夜。



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健康女孩背影看起来居然像个佝偻老妪,可见得她的身心多么煎熬。这种痛苦除了本人之外,谁都无法体会。







到了积雪开始融解的冬末,伏姬终于决定离开吊城,前往他方。



时值黎明,城里的人几乎还在梦想之中。自秋初到冬天,长时间笼罩于头顶的不安终于去除,城中弥漫和平的宁静。



「走吧,八房。」



饭团、简单的换洗衣物,以及自小爱用、充满回忆的破旧木刀。伏姬背起这些东西,这阵子自然养成的温雅文静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上天笑道:「……哎呀,那是我不小心搞错了。」从她身上取走一般。肤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是与生俱来的野性活力已经回到她的眼底。她用腰带简单地束拢衣服,一副少年打扮,步伐又大又稳健……



倚偎身旁的白犬八房不知它的活跃造成这种结果,满心以为只是平时的出游,脚步显得轻松快活……



话虽如此,过去总像侍童一般默默跟在伏姬身后一、两步的八房,今早却走在伏姬的半步之前,不时闪烁蓝色眼眸回头仰望伏姬,仿佛在催促她走快一点。或许它其实明白——从今,天起,过去奉为主人的公主将成为自己的旅伴,甚或自己将成为主人,与公主一起远走他乡。



无论如何……



一人一狗的旅程开始了。



伏姬走出吊城城门,抬头仰望染成美丽橘红色的天空。混着半融雪花的冷风吹得她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姐——!」



此时,突然有道尖锐的声音叫住伏姬。



那是伏姬素来认为他暴躁易怒、神经兮兮,不常说话,一开口便是难听话而敬而远之的弟弟——钝色的声音。



伏姬没有回头,打算迈步离去。钝色又喊了一声:



「姐……」



那道声音有如叹息,无可奈何的伏姬只好回头。



映入眼帘的弟弟身上打扮,是她目前看过最可笑、最难堪又最诡异的。



钝色不知为何穿着鲜红色女装,嘴唇点了胭脂,怀抱他最宝贝的娃娃,瞪着可恨的伏姬。



这个奇怪的弟弟年方十三。



个子几乎没长高,唯独面貌越来越像父亲,老爱使性子。



只见他一身莫名其妙的装扮,泪眼汪汪瞪着伏姬。



「干嘛?」



钝色挤出声音说道:



「姐,别走……」



他的声音细若蚊声。



他望着用四条腿站在一旁的八房,眼中闪着冰冷的光芒,浑然不似在注视他过去疼爱至极的美丽白犬。



「姐,它是我捡回来的。是我的狗,我有责任,我该负责……那天我不该捡它回来。可是我那时太寂寞了,我……」



「钝色,怎么了?干嘛露出那么吓人的表情。」



「我走。里见城少不了姐姐,大家都喜欢姐姐。或许他们现在只是在装睡,他们太难过,不敢来送行。我知道爹每晚都在棉被里偷偷饮泣……」



「……别再提了。」



「可是我走了,没人会掉泪。我走。那是我的狗,你瞧,我现在已经变成女人,可以和狗结为夫妇……」



「你看起来哪里像女人?钝色,仔细照照镜子吧!」



伏姬啼笑皆非地说道,转身打算离去,却又停下脚步。



那天的天空很耀眼,在橘色朝阳的照耀之下,冬末春初的景色有如魔法在人间扩散。半融的雪闪闪发亮,萌芽前的花蕾散发甜美生涩的气味。



若拿人心来比喻,这是介于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刹那,不安定的时代。



在这个非冬非春的日子。



已经不是小孩,不过还不是大人的姐弟。



时光转眼流逝——



伏姬转过身去,背向打从懂事以来便全心憎恨的弟弟钝色,低声说道:



「爹和娘就托你照顾了,钝色。」



「你还是要走?」



「不能让爹变成言而无信之人。我走。反正我是女人……钝色,你是男人却打扮成这副模样到处乱跑,娘知道又会掉泪的。就算你想玩娃娃、就算你想点胭脂、就算你想当妓女,那些都是黎明幽梦,白天时就该忘个精光,装成男人活下去。这是为了爹……也是为了娘……」



此时伏姬的声音稳重温柔,完全不像在对她自幼恨之入骨的弟弟说话。



闻言的钝色像是胸口中箭,痛苦地皱起脸来,更加用力抱住手上的娃娃,简直快要捏坏。



「从今以后,你也得驯伏于国家,驯伏于吊城,驯伏于爹和娘……驯伏于世间过活,靠着意志力变成大人。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做得到吗?」



钝色喃喃说道



「因为我就是我……」



橘色天空掺杂淡淡的水蓝色,黎明的凉意也渐渐变为清爽的晨风。



今早的吊城依然矗立丘陵顶端,微微往右倾斜,仿佛是老天爷暂放于此,但却忘了取回。



天守阁垄罩一片霭气,依旧像是一把灰色的剑刺在天蓝色的湖泊。



几只雁鸟一面呜叫,一面振翅飞过,消失于丘陵彼方。



云朵流过,朝阳照耀吊城。



融雪声听来相当凉爽。



八房短短叫了一声。



——年已十六的伏姬和年方十三的里见钝色最后究竟说了什么,并未流传下来,因此无人能知。



在吊城二楼偷看的侍女描述:



「伏姬殿下把她向来宝贝的旧木刀塞进钝色殿下的怀里。钝色殿下收下之后,不知为何开始嚎啕大哭,接着把自己的娃娃交给姐姐。伏姬殿下接过娃娃之后,两人便默默转过身。嗯,决计没错,我真的看见了……」



长年以来互相憎恨的两个灵魂,一个穿着女装,一面粗鲁挥舞木刀,一面走回宫殿。另一个抱着老旧的娃娃,带着不可思议的白犬,有如男人一般大步离开吊城。



仿佛一个人被难以抗衡的命运硬生生地撕成两半。两人心中都怀抱奇妙的失落感,却不再回头。



伏姬与钝色便这么分隔森林与吊城两地。



再度找回繁荣的里见城夜夜吃着丰盛的料理,女人们穿着绫罗绸缎……入春以后,村里的农田恢复原来的丰饶,百姓安心过着平稳的日子。



然而象征光辉与希望的公主已从吊城消失,城主里见义实也不再提及她的名字——我的伏。如今「伏」字已变成不祥的物事,化为一种禁忌,就和他的妹妹「蓝色」一样……



儿时的少年玩伴及疼爱公主的侍女也不再提及伏姬之名,仿佛吊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



表面上的安稳依然持续,但在不知不觉间,战火的气息逐渐逼近。那像是燃烧于未来的冰冷业火,静静等待里见的人民与吊城一起坠落。



至于伏姬与白犬一起离开吊城之后……



她横越小鸟啾啾啼叫的草原,不再玩骑马打仗,脸上浮现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



「喂,八房。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



她坐在八房背上破风驰骋,对着美如幼龙的狗儿说话。



闪着银白色光芒的雪花即将融化,朝着春日朝阳一齐萌芽散叶的银齿森化为银色洞穴,在前方等待一人一狗的到来。



白犬与穿着桃红色衣服的女子化成两个小点,宛如坠落名为命运的深渊,缓缓地在绿色草原前进。



伏姬的声音不阴郁也不开朗。



「听说银齿森没有正式名称,是村民胡乱叫的。无论是森林深处的居民,或是树木、叶子、昆虫、野兽……都没有名字。」



八房一面奔跑,一面短短地汪了一声。



它是在答腔?或是觉得草原的晨风舒爽怡人?



野兽想的事,自然无人知晓。



伏姬不以为意,开怀地说道:



「据说森林中的居民认为只要取了名字,便会立刻消失。这个想法虽然奇怪,不过我能体会。喂,进了这里以后……」



到了森林前,八房似乎觉得害怕,因此停下脚步。



在滚落深渊的前一刻,时光停住了。



呜喔……八房无助地叫道。



春风吹动伏姬的黑发,挽起的头发不知几时之间松开,如同野生动物般翻飞。衣带在风的牵引之下摇曳,像是神秘异兽的鲜黄色尾巴。



「进了森林以后,你就不再是八房,只是一条狗。我也不再是伏姬,只是一个女人。」



她用无人能闻的音量小声说道:



「……不能继承父亲衣钵的可悲女人。」



呜喔。



「我已经不是伏,无须驯伏于任何人,无须驯伏于国家、城池、丈夫、儿子……『我』即将消失。」



伏姬喃喃说道。接着突然「喝!」一声,用力踢了八房的屁股。八房像是被针刺到,往地面一蹬,便冲进银齿森里。



一人一狗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伏姬的黑发如同马鬃一般迎风鼓动,八房远比一般狗儿要长的白色尾巴和她的黄色衣带纠结在一块,有如一条不可思议的尾巴,轻轻摇动。



他们仿佛变成半人半兽——雌雄同体的神秘生物——一人一狗失去名字、父母、城池、世界,以及所有牵绊,一心同体地闯入银齿森。



「喝!」



伏姬勇猛的吆喝声在草原上缭绕,不绝于耳……



弟弟相赠的娃娃在八房纵起之时,从伏姬的怀中掉落……



娃娃像是遭到杀害弃尸的妓女,咕咚掉在森林入口的草丛里,转眼间被融化的雪水浸湿。



啊——娃娃晃了一下,仿佛是在哀叹。此时……



一人一狗的背影已经进入银齿森深处,消失无踪。



春天萌芽期才刚开始,状如人齿的银叶还小,就像婴儿口中刚长出来的小乳牙一样脆弱。



银叶好像在对他们说话,明明无风,却沙沙、沙沙地不断摇动。



森林里一片幽暗。伏姬坐在八房背上,慢慢前进。她盯着去路,环顾左右,仰望上方,叹了一口甘苦交织的气。



「这……」



她喃喃说道: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活像被关进了某人的黎明幽梦里。」



越往深处,树木、枝桠、石头及所有一切变得越来越大,仿佛每前进一步,伏姬与八房就缩小一寸,感觉相当奇妙。



一旁盛开貌似牡丹的娇艳花朵,然而明明无风,花朵却一朵接着一朵落地,像是女人头颅坠地的模样,教人鲜明想起悲剧的瞬间。



几十条白蛇好似瀑布从岩石上滑落,转眼间消失无踪。



一大群蓝蜻蜓在眼前怱隐怱现,随着八房前进。伏姬一头冲进蜻蜓群,却完全没有昆虫触碰脸蛋或身体的感觉。伏姬忍不住感叹:



「是虫的亡灵吗……好美啊!」



一只蓝蜻蜓在眼前晃了一晃,留下怨恨的眼神又倏然消失。



其他蜻蜓也跟着消失无踪。



不久之后,有阵类似蝉鸣又似鸟啼的细微叫声响起。伏姬没听过那种声音,似乎是成群同时啼叫,没有丝毫停顿,像是被关在吊钟里,有人从外撞钟一般,轰声如雷,教人难以忍受。



发抖的伏姬坐在八房背上,往深处前进。



岩石间的清水畅快地流动。



潮湿的泥土散发一股香味。



道路上的绿草以极快的速度生长,转眼之间又枯萎。



这里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时光的流动与生物的规则似乎不复存在。



原来如此,这就是自由之地。和国家无关的森林深处、深渊底层,位于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



森林深处总是幽幽暗暗,仿佛忘了早晨,也忘了白昼。



伏姬终于想睡了,便爬下八房的背,以天鹅绒般的白色肚子为枕,以无名红草为被,沉沉进入梦乡。



待她醒来之际,已经搞不懂自己身在森林何处,时间过了多久。森林上方有道光落下,犹如上天的恩赐。那到底是朝阳,是正午的日光,或是耀眼的月光……伏姬完全分辨不出来。



风儿也在闪耀,光线带着夜晚的气味。



树木高耸参天,花朵娇艳绽放,又如女人的头颅一般坠地,水甘甜又清澈。每个光景都充满自然之美,太过美丽,看起来反而像是纸雕玩具。



一觉醒来,白昼似的黑夜与黑夜似的白昼金光闪闪地包围伏姬。



八房发现状如镜饼的红花,伏姬挑朵结出果实的放入口中,味道就和刚捣的麻糬差不多。伏姬饿了,一口接着一口吃起鲜红色的麻糬果实,只要吃了一口便欲罢不能。她喝了口岩间清水,把所有找到的麻糬果实吃个精光,又像个饿鬼吃起野莓。



吃下森林的东西,身为人类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一旁的八房叼只无名的小鸟回来,喀喀地咬碎了。细骨断裂的清脆声音和咀嚼肉与内脏的钝重声音交杂在一块,回响于森林里。八房也喝了水,一面散布血腥味,一面舔舔嘴边。



不知是否吃过果实的缘故,伏姬变得越来越瘦,身子也更加轻盈,不但能够爬树,还能单手抓着枝极,在树林之间自在移动。



八房也许多吃了点肉,变得越来越肥。原本像幼龙一样修长的体型,现在变得结实壮硕,多了许多肌肉与脂肪,显得已经成年。



——于是一人一狗便在森林深处虚度时光,无人闻问。



伏姬早已遗忘人类的话语,与森林同化。只有一次恢复吊城之人,一面在森林中奔跑,一面放声叫道,



「爹!」



她像个疯女人赤脚踩踏草地,黑发披散,桃红色绢衣肮脏无比。



「爹!娘!」



她一面跑一面叫。



「呜喔!」



叫声里还掺杂着野兽的吼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人,或是变成野兽。



「爹!娘!」



声音进入森林深处,未能传到城池、村落、草原……任何活人耳里,消失于虚空之中。



「……钝、色。」



伏姬挤出声音喃喃说道,额头抵着长满银叶的树干,抖着肩膀。



不知几时之间,春天变成秋天,叶片已长得和小孩的脑袋一样大。它们像在大笑,一齐抖动起来。



伏姬面露懊恼之色:



「好、寂寞。孤伶伶,好寂寞。」



她喃喃说道.



「我究竟做错什么?因为我命中带煞?一生下来便注定是个不祥之人?谁、来接我,谁、来救救我。我、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没人回答。



「爹——请用您那强而有力的手臂,不带迷惘、炯炯有神的眼睛,再次保护我。爹,我的、英雄——」



颤抖的声音逐渐转弱。



她甩动头发。



「呜喔!」



远方的小鸟叫着。



喀啦、喀啦……八房不知又抓了什么小动物来吃,一阵凶猛的声音一响起,血和内脏的味道弥漫四周。



「呜喔!」



伏姬有如孩子的哭泣声回荡于森林深处,不绝如缕。



在姐姐有如野兽一般,独自于森林深处吼叫,发泄乡愁的不久之前……



春天萌芽期才刚开始,融解的雪水猛烈流下溪谷,从冬眠之中醒来的动物开始蠢动,阳光越来越强烈……



伏姬消失于森林之后,大约过了十天的某个早晨。



身穿男装的——不,他本来就是男人——里见钝色踩着强而有力的步伐,晃着大大的脑袋,独自来到森林入口,停下脚步。



他的身材依旧瘦小,但是面容和十天前截然不同,多了股剽悍之气。他抬头挺胸,眼神无懈可击,炯炯有光。



钝色凛然而立,抬头仰望银叶摇曳的树木,眼神飘向远方。然而在发现草丛里那个被朝露弄得肮脏不堪的娃娃之后,他像中了火箭一般捂住胸口,一脸悲伤。



「居然掉在这种地方……」



受不了的他喃喃说道,瞪视森林深处片刻,猛然转身。他原想大步离去,突然又激动地回过头来。



「……」



他张开口,欲言又止。



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有如叹息似地小声说道:



「姐……」



和父亲极为相似的厚唇抖动:



「你进了森林?你真的和那只奇怪的白犬进了森林?就像我过去骂过的一般,就像我过去感受的一般,你真的变成野蛮人了吗?」



没有人回答,唯有远处传来一道叫声,听起来像狗又像女人,不可思议地尖锐。



树叶迎风摇曳,沙沙作响。



小鸟迅速飞向远方。



流过的云朵遮住朝阳,天色暗了下来。



钝色大声呼喊:



「姐!」



……远处又响起狗叫声。



「我、我……在有生之年,一定会与你再相见。伏,伏,我的姐姐,我可恨又可爱的半身。求你活下去,务必活下去,在森林深处也好,在人性彼岸也罢,只要你的性命留在人世就好。求求你,求求你……」



他猛然睁大眼睛,既像祈祷又如怒吼地朝森林说道。那个声音和眼神变得和父亲里见义实一模一样。



「我的伏——!」



他短短叫了一声。



钝色咬紧嘴唇,这回真的转过身去,大步远离没有回音的寂寥银林。



之后安房国进入战国时代。京都掀起的战火转眼间扩散全国各地,每个地方都和邻国分成敌我,争战不休。



位于安房国深处、绿意盎然的里见也受到战火蹂躏,京都吹来的混乱之风猛烈撼动世间……



森林深处。



仰望上空,可看见银叶在远远高处摇曳,光线从彼端落下,像是大自然的挑高礼拜堂。



伏姬和八房这对夫妇女的吃果实,公的吃野兽,一有睡意便盖上草被睡觉,日复一日。



夏天过了,添了几分凉意。



为了寻找粮食的伏姬与八房在森林里徘徊,发现一座溪谷,里头有好几个并列的土坟,每个都呈菱形。仔细一瞧,正中央还有象征人脸的浮雕。



莫非这是坟墓?伏姬已经忘去大半人话,是靠着近乎野兽的心觉察。这代表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类存在?对了,这么一提,这座森林自古以来便有无名居民居住——正当她如此寻思之际,一颗石子飞来。



伏姬捂住眼睛,苍白的脸孔沾满鲜血,倒了下来。



八房跑过来,呜了一声。



伏姬也呜了一声加以回应。



树荫下出现一个年轻男子。他的身材矮小,穿着黄绿色衣服。树上也出现一名身穿同色衣服的少年,纵身一跳,在伏姬跟前着地。八房对着他吠,他却巧妙压住八房的脖子。



「挺肥的嘛。」



接着开心说道。



少年不管伏姬,打算带走八房。伏姬一面捂着流血的眼睛,一面问道:



「你要去哪里?」



她已经很久没说人话了。



少年回头,与男子一起说道:



「吃了这只狗。」



「那可不行……」



「为什么?因为这是你的狗?」



伏姬痛苦地呻吟:



「是我的丈夫。」



「……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然后互相点头,放开八房的脖子。



八房呜了一声,逃回公主脚边。少年虽然矮小,但却力大无穷,才能硬生生压住八房。仔细一瞧,少年与男子凌乱的衣服之下露出的大腿与手臂极为结实,看来孔武有力。



伏姬捂着疼痛的眼睛,渐渐忆起她遗忘在遥远过去的人类记忆。



「你们是森林的居民……?」



「你又是谁,女人?」



男子没有回答,反倒是一脸诧异地反问。



「一个女人独自带了条狗到森林里,莫非是迷路了?仔细一瞧,瞧你穿着华丽的衣服,不像村姑,应该出身富贵人家。这样的女人……在附近找不到第二个。你……是吊城的公主?」



「正是。」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就是我姐的仇人!你出生的那一天,我姐为了替你算命前往吊城,回来时脑袋和身体却分家了。愚昧的城主……就算杀了相士也无法改变命运,只是无谓的杀生。里见的公主,我不知道我姐算出什么,但是一定会应验……是了,就是因为应验了,你才会被逐出吊城,流落到这里。高贵美貌的公主居然和一条狗结为夫妇……真是可怜。」



男子放声大笑,跳上枝头。



银叶纷纷飘落,有如巨人露齿而笑,不祥地摇动。



少年兴味盎然地打量捂着眼睛呻吟的女人与拥有耀眼毛皮的神奇白犬。



「……你为何和狗结为夫妇?」



「说来话长。」



「说吧。这里是森林,有的是时间。」



伏姬仰望天空,试着想起更多的人话。



只剩一半视野的她抖着声音,娓娓道出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



伏姬说完,坐在土坟——似乎是森林居民的坟墓——之上的少年和男子面面相觑。



不知几时,许多穿着黄绿色衣服的年轻男子与少年被声音吸引过来,围绕着伏姬与八房,兴味盎然地凝视他们。



有的人像小鸟一样停在枝头上,有的人像蛇一样蜷曲于泥土上……每个人都生得一复类似动物的神奇样貌。



「和狗成亲是没听说,不过在森林里,异种通婚倒是不少见。」



少年指着男子说道:



「他的老婆是雉鸡。」



「……雉鸡?」



「本想抓来吃掉,后来饶它一命,讨来当老婆。」



男子一脸无聊地说道:



「我们挺合得来的。」



「这家伙的老婆是只混种大山猪。至于我是和一只蓝蜻蜓成亲,不过它早就衰老而死,现在变成一道小蓝影,伴随我的左右。我的第二任老婆是普通人,年纪是我的一倍。我们感情和睦,她也不在乎这道蓝影。婚姻就像这样,随性就好。村里的人总是想得太严肃了。」



由于他们认为取了名字便会消灭,因此少年提起朋友时,总是这家伙、那家伙地叫。森林里的居民无论对夫对妻、对父母对子女,都没有固一的名称。



听完这番话,伏姬捂着眼睛低声呻吟,与八房相互依偎,有若同一个生物。



那副模样看似一幅由独眼美女的头颅、白犬的身体、柔韧修长的女人四肢及蛇的长尾巴结合的半兽静画,十分可怕。伏姬的意识又偏向野兽,没用人话回答,只是尖端雾了一声。



森林里的居民住在森林的最深处。伏姬与八房从冬末开始徘徊于森林里,经过春天、夏天,到了秋天,总算抵达他们潜伏的深处。



这里才是真正的森林深处,人兽境界仿佛渲染一样模糊。少年的背后,少女蓝蜻蜓的亡灵有如水滴舞动。大树的树荫之下,有只圆眼巨大山猪正等着丈夫对它说话。雉鸡在远处啼叫,不肯落在丈夫的肩头。



不知这是自由,抑或虚无;每个人都和各种精怪或飞禽走兽一心同体,飘然活着,无须驯伏于任何物事。



——如此这般,伏姬在这座奇妙的森林里化成半人半兽的模样,将意识抛到彼岸,与八房做了十年的夫妇。



成为森林居民的伏姬对于自己的命运有何感想?



很可惜……



人们不知道野兽想的事



这十年间,亦是京都战火延烧至遥远安房国的时代。里见家治理的领土不止一次遭到业火侵袭,年轻人前赴战场、浴血归来的戏码一再重演。



可以想像这对爱好和平的里见义实而言,是多大的折磨。



已经成年的长子钝色也跟着前赴沙场,重复上演英勇善战、平安归来的戏码。



现在的里见钝色依然和儿时一样头大身小,但是面貌剽悍,犹如伟大父亲的分身,驰骋于沙场之上。他骑的黑马比父亲的爱马小,一样有着漂亮的毛皮。他亦和野兽一心同体,转眼间血刃数名敌人。钝色砍下的敌将首级多不胜数,甲胄上的溅血从未干过。今天的他依然挺立插着敌人首级的长枪,勇猛奔驰于草原上。



那道身影穿越时空,与许久以前骑着白犬奔驰草原的怪女孩重叠。但是钝色并非小孩的骑马打仗。虽然他和姐姐皆是模仿父亲,但是手中头颅和身上溅血都是如假包换的真货。



真正的鲜血、哀嚎及无情流逝的时光,把钝色变成大人。



十八岁那一年,钝色娶了正室。是父亲义实为他挑选的远国公主。载着新娘的花轿用淡桃红色布疋盖着,摇过草原,越过溪谷,宛若来自遥远的过去,迎着朝露抵达吊城。



老态龙钟的义实见状,不禁忆起很久以前五十子从京都远嫁来此的模样。当时的五十子身穿绫罗绸缎,是个比春天更加耀眼的美娇娘。只不过现在各国都因为无止尽的战火而疲敝不堪,新娘的装扮要比当年朴素许多。



或许是因为心愿已了,长年卧病在床的五十子静静地撒手尘寰。



临终之前,她握住钝色的手:



「万事就交给你了。」



她清清楚楚地如此说道,轻轻闭上眼,动身前往黎明幽梦的彼端。



乘着桃红色花轿前来的公主,成了吊城的新城主夫人。



进门的那一天,不知是不是异国的风潮,公主脸上盖着自如淡雪的薄布。掀开薄布之后,露出一张仍显稚嫩的脸蛋。公主的名字似乎叫簪,不过有个说法,认为她另有其名。然而究竟真相为何,如今已不可考。



就和可爱但略嫌朴素的桃红色花轿一样,新城主夫人和举世闻名、风华绝代的美女五十子相较之下,显得不怎么起眼,但是气质十分出众。她和钝色一样是在灰暗的年代长大成人,却能够笑口常开,十分难得。不,或许正因为时代动荡,才造就了她乐观开朗的性格。



总而言之,随着战火延烧,里见城与伟大的城主里见义实将故事传给新世代。



在战火猛烈的时代,钝色为了守护父祖基业,劳心劳力。那是段孤独又不见尽头的日子。



班师回城的路上或闲来无事的早上,钝色偶而会穿过草原,来到银齿森的入口前方。



这个习惯维持了十年。



知道此事的只有他的挚友大辅一人。只是大辅不知何故,显得有些顾忌,总是站在不远处等候钝色,不敢靠近。



钝色有个在森林入口自言自语的习惯。



起先他自言自语,是认为消失无踪的姐姐或许在某处聆听,随着时光流逝,他来到这里不再是为了和姐姐说话,而是为了和自己说话。



丢弃在森林入口的娃娃早已腐朽毁坏,如今连脸孔都分辨不出来。钝色便是对着这个娃娃喃喃自语。



「战争快结束了。姐……真是漫长。这十年来我几乎日日征战。村子被人烧了,我也去烧了别人的村子。我的身上沾满敌人的血,在战场上甚至看过自己死去的幻象。不过我还活着……姐,拜托你,看看我。就像你那天期望的一样,我已经变成一个强悍的男子汉,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城池,驯伏于国家。我代替出走的你,变得更加坚强。从前的我躲在竹帘之后,不知有多么憎恨阳光下的你,不知瞪了你几回……现在你却躲到比竹帘之后更加阴暗的银色森林里,阳光下的我根本看不见潜藏在黑暗中的你。我现在连要瞪你都办不到。」



钝色跪了下来,双手牢牢抱住那黝黑剽悍、只看颈部以上根本分不出与父亲有何差异的威武脑袋,放声大哭:



「我娶妻了,不久之后孩子便会出世。是男孩?还是女孩?背负什么样的命运?我居然也要为人父了,天啊。我必须当个坚强公正的城主,就像我们的父亲里见义实一样,成为男子汉的典范……」



远方的雁鸟呜叫。



风儿摇曳,秋意转浓,变成桃红色的叶片阴森晃动。



某处传来狗叫声。



悲伤、细微、连绵不绝的叫声。



钝色小声说道:



「可是,姐,其实我在黎明幽梦之中仍是个女人。你懂吗?姐。这件事没人知道,无论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或是爹娘亦然,我永远不会对别人说。我虽然长大成人,心里仍有个点着胭脂、穿着大红衣服,懒洋洋坐在地上的可爱妓女……她躲在竹帘之后冷笑,傲视世间……。姐,我心中的那个妓女绝不驯伏于任何人,绝不驯伏于世上的任何物事。无论是国家、城池、百姓、父母、妻儿……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目空一切,却又像个无知又不负责任的孩子一样喀喀笑着,代替我发笑……」



十年前送给伏姬的娃娃在树荫下腐朽,沾满泥土。它的脸变形了,看起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微微睁眼瞪人。



「这些话若是让人听见,铁定会以为我发疯了吧。所以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吊城里已经没人记得我从前是什么样的小孩,每个人都认为我是可靠的继承人,爱戴着我。可是那个妓女,那个亡灵,那个背向国家喀喀笑着的大红幻影,才是我不为人知的自由。我死去时,一定会和她一起断气,和她同化为一个无名无力的女子,悄然前往黄泉……我很奇怪吗?姐,姐。呐,我的伏……」



喃喃说道的钝色仰望天空,紧紧闭上眼睛。



又过了一段日子,战争总算结束了。



里见义实仿佛在等待这一刻到来,于战争结束不久之后病逝。他和五十子不同,临终前并未留下遗言,但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丝毫不似即将踏上死亡旅途之人。



临终前的他,默默将村雨丸托付继承家业的儿子。刹那之间,剽悍的五官突然松缓下来,宛如变成另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入夜之后,钝色回到房中。



「我从未见过那种表情。仿佛对这个世上仍有眷恋,却不得不动身前往他方,充满旁徨的模样,不可思议极了。不知是为了何故?」



他对着正室——名字应该是簪——喃喃说道:



「我曾经想过,将来有一天,我死去的时候,不知会用什么面貌渡过三途之川……?爹今晚又是用什么面貌过河?是用男人的样貌……?女人的样貌……?威武的样貌……?又或许是他宽阔肩膀上扛着的所有责任都和村雨丸一起留在世上,现在他已变得微不足道,卸去心头重担,用着阳世亲友见到都认不出来的丑陋模样,轻快雀跃地渡河……我不明白。我总觉得,其实我们没有真正了解爹,我们只知道他怀抱的义务、责任及自负。然而事到如今,纵使我想了解他,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永远离开这里。」



钝色小声说道:



「但是死亡就是这么回事。」



义矣过世的消息,让吊城一时陷入悲伤之中。



然而以里见钝色为主的新时代同时展开。吊城宛如一艘航行天空的巨船,带领苍白的云朵,摇荡于丘陵之上。



钝色每日忙于公务,不然便是在怀了身孕的簪身旁来回踱步,不知不觉间,去银齿森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某一天。



一个男人背着猎枪,走在草原上。



剽悍的外貌和从前那种纤细瘦弱的模样相比,可说是判若两人。但是眼神和从前一样,摇曳着懦弱及不安之色……他正是长大成人的大辅。



大辅个子变高,肩膀也变宽,不再是从前那个体弱多病、惹人担心的少年。他跟着钝色南征北讨,如今继承家业,也娶了妻子,育有二子。



闲暇之余有时会呼朋引伴,有时会独自一人背着猎枪,前往山里或溪谷。猎雉鸡是他的兴趣,偶而也会打些兔子、狸猫回去熬汤。他的妻子不爱野味,但是孩子觉得稀奇,全围到锅边观看。有时打得多了,就分送给父母或邻近的朋友。



他站在草原上,视线在银齿森入口附近旁徨。



唧……小鸟叫着。



一阵风吹过。



叶片轻轻舞动,有如撒娇似地落到他的脚边。



视线彼端有了动静。



一道白影以野兽的速度横越眼前。



好机会!



大辅举起猎枪瞄准,扣下扳机。



——砰!



大辅心知打中了,背起猎枪跑上前去。野兽脚程极快,有时流着血还能跑得比人类快。只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终究还是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这样太暴殄天物了。



大辅跑着跑着,眼睛瞥见一个东西,以银叶为被褥,犹如死去的王者一般悠然躺在地上。



血腥味飘过来,似是狸猫的味道,但是天下间岂有这种又白又大、带有王者之风的狸猫?



心中疑惑的大辅跑上前去。



——沙!



此时,随着一道沉重的声音,树上突然有东西落下。



一只黑漆漆的野兽……



大辅连忙往后跳开,随即才发现那是人类,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鸟唧唧飞过,风阴森森地吹了起来。落下的人有着一头纠结损伤的及腰黑发,沉甸甸地迎风飘动。



大辅咽下口水。



映入眼帘的是原为桃红色的肮脏衣服与女人的黑发。四肢虽然瘦小,由于日日驰骋森林之故,显得柔韧修长。



他悄悄走近,撩起头发一看,看见一只瞎掉的眼睛,皱纹与旧伤口纠结在一块,宛如树洞。女人似乎昏倒了,一动也不动。或许是在深林里生活的缘故,肤色就像月夜大海一样苍白。



大辅抬起头来。



倒在银叶被褥上的野兽有着一身耀眼的白色毛皮,看来有点眼熟——是只白色的狗。它变得很大,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看起来不像狗,倒像只狼,像只白色的森林之王。或许是娶人为妻的自信使然,它的身上飘荡一股奇妙的风范。



「你是……八房!」



许久以前淡淡初恋破灭的痛楚再次浮上大辅的心头,像针一样戳着他。他捂着胸口,仿佛真有血滴从伤口渗出,接着再一次——



端详眼前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状似女鬼的独眼生物。



他抖着声音问道:



「……莫非是……伏姬殿下?」



八房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银被。眼前的女人一动也不动,大辅抱着她摇晃几下,她总算睁开一只眼,却只是凝视大辅背后的蓝天,视线没和他相交。



「伏姬殿下,伏姬殿下。我是大辅。还记得我吗……那个常和钝色大人在一起的人。公主……」



大辅望着她说道:



「原来您真的在这座森林里?您一直住在这里?钝色大人常到此地,默默地仰望森林。已经过了十年,您知道吗?公主……」



他声嘶力竭地说道:



「义实大人在今年春天过世……父女无缘重逢,实在很遗憾……彼此感情如此深厚,根本是天生注定要当父女,却……」



伏姬似乎已经听不懂人话,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大辅,听闻父亲已死,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倒是看见丈夫八房倒在被褥上时,张开嘴巴,悲伤地叫了一声:



「呜……」



随即又闭上眼睛,昏了沮去。



远处又传来鸟叫声。



森林和数百年前一样,充满死亡般的宁静。



大辅背着完全变样的初恋女子,策马疾奔。



他泪如涌泉,源源不绝。但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流泪。是惋惜逝去的时光?惋惜闪亮的年少岁月?自从他大病一场之后,不能再到户外游玩,变得颓丧不振,父亲便推荐他去当钝色的玩伴。钝色乍看之下是个怪模怪样的少年,但是只要习惯,其实人还挺好的。不久之后,大辅爱上一个年长女孩。她和自己正好相反,总是精力充沛地四处奔跑。这是一段决计无法开花结果的恋情,因为他爱上的是身分地位悬殊的公主。然而大辅一直珍惜这份感情,慢慢长大成人。大辅不谙男女情事,认为能否开花结果并非恋爱的真谛。默默爱慕,才是大辅的初恋。



如今,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年长女孩失去光滑的肌肤和旺盛的精力,有如枯枝的骇人触感传到背上。他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失去的过去太过耀眼?大辅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无法那么纯真地思慕一个女孩。他已深知女人的表里,现在也有妻有子。或许他流泪,是为了公主现在的悲惨模样感到遗憾。她曾经美好,吊城里的人都爱戴她,为何过了十年,竟是以这副模样归来?



一想起两个月前过世的里见义实,他就倍感遗憾。



如今回想起来,大辅不禁感叹语言的可怕。过去,沉默寡言的大辅不明白它的威力。大辅平时不爱说话,鲜少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偶而在冲动之下开口,就会像那时候……那个胆敢非议主公的早晨一样,拿捏不住分寸,破口大骂。



然而那天早上,因为义实的一句无心的「把伏赐给你」而让公主背负责任,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一想到这里,大辅体认到人的话语有多么可怕,忍不住浑身打颤。



大辅策马疾驰。



奔上丘陵。



原以为大辅要进入吊城正门,谁知他过门不入,反而快速奔向城池后方,进入家臣府邸聚集的地方。他为了避人耳目,从后门进入家中,让公主躺下休息。他的妻子出来迎接,见状吓得高声尖叫,大辅简短「嘘!」了一声制止她,并未说明什么。妻子早已习惯丈夫的惜字如金,没有追问,但也感觉事情并不寻常,默默地发抖。



接着大辅派出使者,向现任吊城城主里见钝色说明事情经过。



入夜之后,使者悄悄从城里回来,向大辅禀报城主的答覆。大辅背起公主,从后门偷偷入城,爬上天守阁的漆黑楼梯。



月光朦胧照耀他的身影。



「公主,您还记得吗?」



大辅对着背上的女人说话。



女人早已忘了人话,只是瘫软在大辅背上,一声不吭。



大辅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那应该是在您十二岁那年,您无论如何都想养那条白犬。钝色大人一时兴起,使命您从天守阁跳下,谁知您居然真的跑上来……」



大辅呵呵笑着。



过去永远像宝玉一样璀璨。



或许是因为每个寂寞的夜晚,他都在心里不断琢磨之故。



公主……



伏姬……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您,您就跳了下来。当时的您是勇敢?还是鲁莽?但我我见了,却是越发仰慕您。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梦想,如果您生为男儿身,成了武将,我想和您一起驰骋沙场。谁教那时候的我体弱多病,连骑马打仗都不能玩。」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



月光渐渐变浓,两人仿佛越来越接近过去的光辉。



「但是您却从梦中消失,而我也长大成人,醒来时才发现置身于战乱时代,就和那一晚的梦想一样……钝色大人取代您,而我也跟随着他,化为煞星南征北讨。钝色大人变得坚强,成了一位出色的城主,和当年判若两人……老实说,战场上的人性真相太过不堪,而您的回忆太过美丽,就像云霭一样渐行远去,唯有作梦时才会想起。不过…公主……」



他们来到在钝色命令之下趁着白天备好的新牢房。



是在囚禁蓝色的牢房楼上?还是楼下?天色太黑,看不出来。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变得如此……」



大辅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俯视伏姬。



「梦中梦,分外可悲……」



喀当一声,门锁了起来。



大辅头也不回地逃离关着自己过去的天守阁。呜喔——天守阁明明没有狗,却传来狗叫声。伏姬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



过了数刻。



里见钝色趁夜悄悄前来。他的个子依旧矮小,不过肩膀及手臂变得又壮又粗,孔武有力。他和死去的父亲不同,穿着与一般村民无异的朴素衣物,五官虽然剽悍,却带着一股疲惫。



「伏……」



他轻声说道。



牢中的女人文风不动。



他绝望地喃喃说道:



「伏……是我。你的钝色。」



又像个孩子一样歪着头。



牢中只传来不似人声的低沉呻吟声。



钝色拔出腰间的刀,指向伏姬。仔细一瞧,那并非正义的村雨丸,而是姐姐给他的临别礼物——老旧的木刀。他到现在还小心翼翼保管。



「你已经忘了人话吗?长年住在林中深处,终于变成可悲的野兽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伏,你是吊城重视的公主,为何会堕落畜生道,沦落得这副惨状?」



钝色一直坐着对姐姐说话,直到天亮。然而姐姐连一句话也没回,唯有呻吟声格外响亮。吓得楼下闺房中的城主夫人簪与侍女胆颤心惊。



「伏……我的伏……」



此后伏姬便关在幽暗的牢房之中。有好一阵子,她只吃成熟的水果或镜饼果实等森林里的食物维生。



无论昼夜,她只是昏睡。



随着日子经过,她的眼神恢复些许光芒,有时还会说人话,然而毕竟只是少数时候。她的样貌依然接近野兽。



吊城的人疲敝不堪,在这种时候悄然归来的伏姬对于少数知情的家臣而言,像是蜷伏在巨大黑影里的不祥黑暗。



纵使平安归来,伏姬的名字仍是不可提及的不祥禁忌。



伏姬朝夕窝在牢房中,夜深了,便跪坐在地上仰望天花板,有如狗一般呜呜嚎哭。每当这种时候,人们总会忍不住打颤。她的声音仿佛幻觉一般淡薄,又像孩童用冰冷的手淘气抓住大人的灵魂捏扁,带着不祥的音色。



今晚伏姬又在哭了。



仿佛在模仿被射杀的八房,声如狗嗥。



每当哭声传入耳中,钝色的肩膀便为之一震,像是被过去所摇醒。他翻个身钻进被窝,忍不住叹了口气。



忘了人话,沉浸于被人世放逐者方能享有的自由深渊,伏姬看起来像极那个与父亲义实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长年住在牢房里的姑姑蓝色。



世间的繁荣与和平背后,是否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伏姬夜夜在天守阁的牢房哭泣。



但是城主夫人簪不知道夫君有个姐姐,城里的人也大多忘了伏姬的存在,对此毫不知情。



如此这般……



自从不祥的出生之夜算起,已经经过二十几年,令父母恸哭的倾城祸水伏姬虽然完全变样,总算是从名为森林的自由回到名为城池的责任之中。







伏姬归来的这一年,一来因城主里见义实新丧,二来因长年征战疲敝,吊城一直未能恢复过去的繁华。



过去的吊城微微斜坐在丘陵之上,沐浴阳光,闪闪发亮。现在的城墙显得灰灰暗暗,还有黑色藤蔓攀附,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蜘蛛在此结网,既阴森又恐怖。华美的天守阁在黎明时如一缕轻烟袅袅摇荡,轻飘飘地浮在夜空之中。



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天守阁看来略显透明,似乎有一半消失到另一个世界。晚上抬头一看,月色之下的朦胧模样便如同过去的凄凉剪影。



天气良好的午后,现任城主里见钝色总会跨着黑马,潇洒地从吊城策马下丘,带领着刚强的年轻家臣,佩带正义的村雨丸巡视领地。那双大眼、笔挺的鼻梁与厚实的嘴唇都和前任城主一模一样,也正因为如此,矮小的个子及那双短得犹如孩童、与结实肩膀毫不相衬的短腿显得格外醒目。阴天时的他在昏暗天色助长之下,看来像是上天捏制相貌堂堂的前任城主时不慎捏坏,还没放入灵魂便弃之不顾的泥娃娃。



神似前任城主爱马却小了一圈的黑马慢匣步向村落。村落中的战火伤痕渐渐痊愈,农田也撑过荒年,恢复丰收。这都得归功于城主钝色的全心努力。



村里的孩章不知过去的繁荣,认为钝色是个出色的领主,爱戴有加。稍有年岁的人却以出奇冷淡的语气说道:



「不,从前才不止这样。从前田里的稻穗就像黄金一样,村里也很富足,每天都欢乐得像祭典一样。还有那时候的吊城……」



眯着眼睛遥想过去繁荣有如天界的里见城,仿佛旁徨于梦中。



过去曾经繁华的安房国经历突如其来的饥荒及长期的战乱,终于获得平凡却尊贵的和平。默默君临这份和平的人,正是现在的灰色吊城及城主里见钝色。



钝色每天巡视村落时,总会和百姓说话。



「稻子长得如何?」



「喔,孩子长这么大了。今年几岁了?」



「有没有什么困难?是吗?那就好……大伙儿要好好珍惜和平的生活喔。」



声音不知是遗传,或是他一心效法威武的父亲,听起来就和过去的里见义实一模一样。矮小的钝色跨着矮小的黑马,奔驰于时代的洪流之中。



老天爷捏坏丢弃的义实泥人还有一尊,藏在此时的吊城之中。



——那就是天守阁的怪女人。



白天看不见笼罩吊城上方的阴影,尚有昔日荣景逐渐复返之感。经历饥荒与战争,失去存粮,城里的人依旧纯朴坚强。他们不再夜夜笙歌,侍女们不再浓妆艳抹地跳舞,但是渐渐找回生气。只不过一到晚上,不知何处传来的女人叫声让人们又惊又怕。尖锐、悲伤又似野兽的声音是从天守阁上方传来。



一名家臣如此形容这道声音:



「仿佛地狱不在世上的某个深渊,而是在我们的头顶。一到晚上,声音便会落下,实在可怕极了。」



代代有人负责送银叶上天守阁给牢中的女人,这些人尽是些口风紧的年轻侍女,由于她们不多话,因此后世留下的纪录极少,不过仍有些许轶事流传下来。



「月光隔着栏杆照进牢房,房里四处满是森林中的银叶,还有个……不,有只不知几岁的女人躺在那里,眼神和悲伤的动物一样。她的脸……她的脸……说了只怕你不相信,就和主公钝色大人一模一样。大眼厚唇,看来十分英武,教人不忍心见她因为发疯关在这种地方。」



有个侍女曾经如此偷偷说道。她日日担忧这个不会说话、每晚狂叫、只吃银叶的怪女人。



她认为这个怪女人应该是从上一代就幽禁于天守阁的蓝色。吊城白天有跨着黑马巡视领土的钝色,晚上有在天守阁鬼吼鬼叫的蓝色。这两个泥娃娃代替耀眼的城主义实散发存在感。



钝也的心腹大辅曾在某夜对妻子说道:



「简直像是里见义实大人的恶灵……分为白天与黑夜的两道恶灵……」



这句话,应该所有自古以来的家臣都心有戚戚焉。



此时的天守阁中应该还囚禁着完全变样的伏姬,这一点从大辅事后的发言之中也可得证。但是见过伏姬的人出奇地少,几乎没有相关轶闻流传后世。或许是因为时期太短,又或许是因为钝色小心掩藏之故。



总之,伏姬隐居天守阁的时期从自森林归来的那一刻算起,还不满一年。



大辅从年轻家臣口中得知城主一到夜晚便四处徘徊,立刻联想到天守阁。某天晚上,他偷偷跟在钝色身后,一探究竟。



矮小的钝色从远处看来像个小孩,又像个佝偻老妪。只见他抱着银叶茂盛的树枝及水果。爬上天守阁的楼梯。大辅悄悄跟踪,也不知钝色是否听见脚步声,满脸不安地转头,大辅连忙躲进黑暗之中。当时有个东西从钝色的怀中掉出,发出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的悲哀声音,滚下楼梯。大辅悄悄捡起一看,是个熟透的红色果实,摸起来的触感就和麻糬一样。他觉得恶心,丝毫不想尝试味道如何,便蹲下放回原地。果实沐浴着小窗射入的月光,仿佛正在自行发光,绽放暗红色光彩。大辅拔腿就跑,逃也似地爬上楼梯。



钝色经过蓝色的牢房,继续往上爬。大辅半闭着眼睛,经过银叶茂盛的阴森牢房。银叶背后有个蓬头垢面、眼睛却和女童一样清澈的女人,露出阴森的天真笑容。那张神似里见义实的脸孔如同恶梦一般浮现于黑暗之中,随即溶化在银色彼端,消失无踪。大辅继续往上爬,看见钝色走进天守阁顶楼的小房间。



一道声音传来。



「伏……我的伏……」



听到这道充满惧意的颤抖声音,大辅吃了一惊。



(钝色大人在害怕什么?)



从前的伏姬是吊城里最闪耀的长女,但那已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年轻人不知伏姬的存在,年长者也不常忆起伏姬。现在君临吊城的人是弟弟钝色,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大辅悄悄窥探。



钝色站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银叶及水果放在盘里,蹲了下来。他的面前坐着疑似伏姬的人影,她瞎了一只眼,未加修剪的头发长得碰到地板,皮肤又硬又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然而她刚回吊城时明明骨瘦如柴,大辅抱起她时还嫌轻,现在的她却变得相当丰腴,在黑暗中看起来有如苍白的肉块。



大辅定睛细看。



接着倒抽了一口气。



伏姬的肚子高高鼓起,与即将临盆的女人一模一样。大辅的妻子怀孕时也是如此,所以他一看便知。但是肚皮实在大得惊人,大辅吓得往后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得无法动弹。



(该不会……)



发觉事态的严重性之后,大辅虽非虔诚信徒,却也不禁祈祷。他诵了一段经,双手合十



(是伏姬殿下和可恨的八房……)



他一面发抖,一面踏入小房间。



之后房里发生何事并未流传下来,详情无从知晓。



或许钝色曾制止大辅。对钝色而言,伏姬是他的姐姐,姐姐生的孩子有父亲……亦即里见家的血。现在回想起来,伏姬出生的那一夜,相士便曾预言她将成为倾国倾城的祸水。



但是大辅却认为事已至此,送她归西才是慈悲。



伏姬此时似乎已无人性,懵懵懂懂。



两名青年是谁先拔刀,不得而知。



钝色的村雨丸乃是正义之刃,并未刺向直言正论的大辅,在钝色手中挣扎一阵子之后,便掉落地板。



大辅抢过村雨丸,毫不犹豫地砍下伏姬的首级。



有一说是伏姬自己引颈就戮。



真相究竟为何,已不可考。



总而言之,当晚有人看见一个头身分离的女人遗体悄悄送出天守阁;后来天守阁仍持续传来怪女人的叫声,可见并非蓝色的尸首。



那个女人的肚子并未鼓起。



看来伏姬虽然身亡,孩子却出世了。



据说后来城里时常传出几道尖锐悲伤、难以言喻的声音。听似婴儿的哭声,又像是非人的事物对着暗夜求助。



也许是钝色救了婴儿,但他派谁来照料婴儿,却是不得而知。没有侍女宣称是她负责照料,也没人宣称自己见过负责照料的人。



数年之后。



有人看见一群苍白瘦小的陌生孩童趁夜离开天守阁,他们像野兽一样用四只脚跑出城门,环绕丘陵而下,消失在远方。这成了另一个有别于伏姬传说的奇谭,在村落之中流传下来。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个关于伏姬之子的轶闻。他们逃进森林?抑或逃往京都?无人知晓。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大辅以里见家恢复和平为由,辞官离城,到了安房国的某个偏僻寺院里剃度出家,他的妻女及两个孩子则是交由家人代为照料。他再也没和妻子相见,不过和某个女儿断断续续保持联络。大辅年老之后,成年的女儿只要造访寺院,他便会对女儿说起从前在吊城所见所闻及故人之事,因此这些故事才会流传后世。



至于钝色继续治理吊城,成为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城主,但是一直没有子嗣。据说簪怀了两、三次胎,不知是流产或早夭,总之里见家一直没有继承人。



接着,战乱的时代再临……而且这回是漫长无尽的战国时代。



战火再度侵袭里见的领土,农田烧毁,许多人丧失生命。



大辅出家的寺院位于远离人烟的静僻之地,并未受战火波及。每到晚上,常有失去饲主的野狗或野生狸猫像人一样聚集到简谱的庭院游玩,寺里小和尚笑称:「这座寺里的野兽比人还多。」



大辅从早到晚诚心向佛,根据照料他的小和尚及偶而来访的女儿所言,他时常呼唤伏姬的幽魂及身陷战祸的童年玩伴钝色。见他如此虔诚诵经,便有人自作聪明地解释:借助正义之刃村雨丸的力量,将堕为恶灵的伏姬斩首的人果然是大辅,因此他才要日日诵经,祈求伏姬的饶恕。然而大辅冗长的祝祷或许只是为了祈求公主的幽魂能够安息,因此真相如何依然不明。



大辅的胡须渐渐发白,不久之后便像冬天来临的银齿森一样,完全变白。经过漫长的争战,今晚里见城终于遭到攻破。大辅听闻这个消息,只是更加安静地祈祷。



半夜里,有个年轻人穿着血淋淋的甲胄来到寺院。



当时明明是夏天,却突然有股寒气笼罩,周围倏然变冷。



一问之下,原来他是钝色的家臣。他一直低着头,并未报上名字。



大辅问他:主公呢?他简短地答道:「和城池一起烧了。」大辅又问:夫人呢?他回答得更简洁:「也在一块。」



大辅急忙起身,打开纸门眺望远方的丘陵。



盛夏的闷热夜晚。



丘陵熊熊燃烧。大辅眯起眼睛,眺望这副情景。常在庭院里玩耍的狗和狸猫似乎察觉异变,吓得聚在角落里,用和大辅一样的表情仰望夜空。



年轻人依然简短说道:



「主公将这个交我保管。」



大辅回头一看,只见年轻人毕恭毕敬举着一把大刀。大辅见了这把怀念又可怕的刀,不由得眯起眼来,打了个颤:



「莫非是村雨丸!」



「正是。主公临死之前,将这把刀从腰间解下,交代我送给一个名叫大辅的人。他说那人是他的旧友,是个最符合正义之名、永远秉持正道……正直过头的男人。」



「这代表里见城中在钝色大人之后,已经无人能继承这把刀了。真是讽刺。」



「说来奇怪……」



年轻人的头压得更低,低声说道:



「主公从腰间解下沉甸甸的村雨丸,放开它的瞬间,容貌变得相当奇妙,我从未见过。主公向来威风凛凛,公正廉明,比任何人都勇敢,是我引以为豪的伟大城主。但当时……就在刚才……他看来宛若一个陌生人。我的脑里居然生了一种怪念头:难道我过去景仰的不是主公,而是正义之刃村雨丸的面貌吗……?」



「哈哈。真正的里见钝色其实是个胆小鬼,总是躲在竹帘之后瞪着阳光的孩子。我和他感情很好。是吗?原来如此……」



大辅看似在笑,其实却是在哭。



「钝色也在今晚死了吗……」



他再度仰望丘陵。



摇曳的吊城有如巨大的灵魂,闪耀红色的光芒。今晚的吊城依然微微倾斜,仿佛即将滚落另一个世界。



「我确实收下了。村雨丸便由我大辅负责保管于寺院之中。从今以后,我会日日为灭亡的里见家英灵祈祷,直到我寿命尽了的那一天。」



大辅视线前方的吊城一面吞噬光辉庞大的昔日荣景,一面熊熊燃烧。天守阁的怪女人蓝色早已逝世,但是大辅在吊城时夜夜听见的叫声——呜喔喔喔喔喔、呜喔喔喔喔喔的可怕声音似乎穿越时空,传到他的耳中。



大辅竪耳倾听,听不见半点儿钝色的声音。



或许钝色正弓着矮小的身子,庆幸自己总算了结苦差事,与城池一起静静地燃烧吧。



当矮小的钝色渡过三途之川时……



不知是否如愿变成一个娇小可爱的妓女,目空一切,不用再当个男人,背负父母、妻子、城池、国家的重担,踩着轻盈脚步,甩动红色衣摆,笑嘻嘻地独自漫步而去?



那是发生在阴间河畔的事,自然无人知晓。



——大辅回过头来,发现年轻人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只留下散发阴森光芒的长刀。



大辅突然觉得方才那个俯首垂目、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和过去熟悉的公主——伏姬有点相像。他试着回想,但是回忆太过遥远,心上人的相貌朝着梦的彼端逐渐飘走……是我多心吗?大辅不由得暗想:或许在吊城末日,伏姬的灵魂终于找回人性,来向自己告别。倾国倾城的祸水伏姬在世时性情大变,令乌云笼罩吊城。经过长年的祈祷,自己的真心诚意终于传达给伏姬的恶灵,净化彼此深重的罪孽……因此伏姬才把过去里见义实的佩刀——象征里见这个地方的村雨丸托付给自己。



大辅走了两、三步,停在刀前。



他慢慢地在刀前坐下。



时值夏夜,温热的风吹动大辅的白发。



狗和狸猫一脸诧异地从庭院里望着他。



大辅伸出手,轻轻触碰刀。



和钝色一起化为煞星,为里见城浴血奋战的日子早已成了遥远的回忆,离他剃度出家已经不知几年。这把刀杀的虽是仇敌,毕竟是杀人无数的刀。仔细一想,他已经很久没碰兵器了。



从黑鞘之中拔出刀刃。



刀身垂下泪滴一般的露珠。



这个世界的痕迹。



这是里见义实的泪水?儿子钝色的泪水?又或是锋芒四射却死于此刀之下,消失于梦境彼方的吊城长女伏姬的泪水?



今夜村雨丸依然堂堂正正反射月光,散发正义的光辉。



大辅喃喃说道: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



然后落寞地垂下肩膀,眺望远方。



背后的吊城火光冲天。



刀刃映着火光,仿佛滴血似地闪耀光芒。



然而——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