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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野五十铃的荣誉(2 / 2)


父亲被赶出了家门。明明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却处理得这么快。



那么,我呢?



“本来你也不能留在这个家里,但遗憾的是没人能取代你,暂时先把你留下吧。但是,我绝不允许你顶着小栗家的名头丢人现眼。”



然后祖母大人呼唤道:“五十铃。”五十铃端坐在客室的角落,连坐垫也没有铺。她在祖母大人的面前一直都是这样正襟危坐的。



“我解除你随侍在纯香身边的任务。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厨房工作,自己心里要有数。”



比起伯父杀了人,比起父亲被赶出家门,这一句话才彻底地打垮了我。祖母大人要把五十铃从我的身边夺走!把我的五十铃……



我忘记了害怕。一下子涌上来的怒火让我失去了判断力。我差一点就要向祖母大人猛扑过去了。真这么做的话,肯定能一口气折断那细瘦的脖子。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我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因为五十铃就像听到了“把柴禾拿过来”的命令般冷静地回道:



“是,我明白了,老夫人。”



我连自己就在祖母大人面前都忘记了,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五十铃。但是五十铃却一动不动地低头朝下看,我窥视不到她的表情。



“祖母大人!”



我忘记了一切,冲着祖母大人喊道。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能伯父确实杀了人,但这既不是父亲干的,也不是我做的。杀人犯的血什么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我离开了高大寺,在身边都是出色前辈的环境下,过着每一天。我真的很期待“巴别会”举办的夏日读书会。但是,那些都不要紧。你跟我说不准出去,我就不出去;你叫我滚出小栗家,我就滚。可是、可是只有五十铃,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祖母大人只是遗憾地低声自语:



“有句话‘乌不日黔而黑’,如果我早知道你继承了肮脏的血脉,就不会对你有所期待了。”



哦,是这样啊。



对祖母大人来说,以前,我虽然不够成熟,但将来可以变得完美。但是现在,这块玉上已经发现了瑕疵。因此,她要把我抛弃掉。



祖母大人已经连看都不看我了。她转向五十铃简短地命令道:“把‘这个’带到房间里。”



“是。”



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五十铃从背后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快,请站起来。请跟我去房间……大小姐。”



这个晚上,我的心沉甸甸的,但天空却非常澄净。



星星倒映在中庭的池塘里,春日石灯笼没有点火,影子被拉得很长。我一边凝视着虚浮的脚下,一边仿佛被五十铃拉着似的,走向作别两个月的自己房间。



我停在了一间房间的前面。这里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和五十铃两个人第一次对话的房间。



从那天开始,五十铃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对啊,无论何时五十铃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于是我那颗动摇的心平静了下来。不过是祖母大人说了些什么而已,又不会动摇我和五十铃的关系。察觉到这点后,我觉得很害臊。明明五十铃在祖母大人的面前一直都是装得很听话的。



我抬起头,叫住了往前走的五十铃。



“哎,五十铃,等等。你还记得这间房间吗?”



五十铃停住了脚步,侧过身子回头。她的表情在微弱的星光之中浮现了出来。



既不是偶尔露出的吓人一跳的淘气笑容,也不是那副“因为是工作我才去做”的装模作样的面孔。我也知道五十铃侧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那是深深的不在乎。“啊”的一声尖叫堵在了我的喉咙里。



五十铃瞥了一眼房间后,只说了两个字:



“是的。”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声音颤抖了起来。



“那个,五十铃,这下麻烦了,看来我暂时不能外出了,但你会过来看我的吧?”



五十铃的声音和我的正相反,非常冷静沉着。



“我从明天开始就要去厨房帮忙了。如果老夫人吩咐的话,我就会过来听命。”



“怎么了,五十铃?祖母大人并不在这里啊。不要在这种可怕的时候刁难人,像往常一样笑笑吧。”



“这是您的吩咐吗?”



话语中断之后,我觉得一片寂静,静得连耳朵都痛了。这个宽敞无比的小栗家里,仿佛只有我和五十铃两个人。



明明是我想让五十铃笑的,结果最后笑出来的人却是我。虽然呼吸困难,但我硬是冲着五十铃笑。似乎这样做的话,一切就都会变成笑谈。



“咦,你怎么了,突然这样?好奇怪啊,五十铃。好奇怪啊。”



“是吗?”



到刚才为止一直侧对着我的五十铃重新转向了我。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就近得出奇了,我不由得往后退。



“我并不是在刁难你。听起来,原来的老爷似乎被逐出了家门,那我想他的吩咐也就到此为止了。”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五十铃突然扭过脖子,看向中庭,然后目光又移向平时不用的房间那扇紧闭的拉门。



“您忘了吗,大小姐?您不是也在场吗?原来的老爷不是在这间房间里吩咐过我吗?”



父亲、我,还有五十铃。



啊,那是初次见面那天的事情。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想起来了。是啊,父亲确实对五十铃说了。



“原来的老爷让我当大小姐的伙伴……和大小姐变成好朋友。”



那么,五十铃是在遵守父亲的话吗?



她只是在遵守那些话吗?



因为父亲那么吩咐她,叫她跟我变成好朋友,所以五十铃才会对我微笑,听我说话,把书推荐给我吗?



五十铃说道:



“既然原来的老爷已经离开了,老夫人也免除了让我随侍在您身边的任务,那我就难以像以前那样对待您了。”



“五十铃。”



“我除了小栗家之外,无处可去。一丝不苟地遵守命令,一心一意地完成任务就是我的荣誉。不,应该说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再活下去了。”



她是指失去了祖母大人的宠爱、丧失地位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受到温柔的对待了吗?五十铃是不想跟我一起落难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五十铃,我的五十铃,我的佣人,我……唯一的朋友。



声音堵在喉咙里。我拼命地挤出话语,想传达给五十铃。



“我、我、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吉福斯(注:吉福斯是英国幽默小说家P.G.伍德豪斯的系列小说《吉福斯》中的人物,是一名聪明机灵、花样百出男仆)。”



大概是因为晚上太黑,我看错了吧。五十铃的表情好像稍微变了一下。



“您如果误会的话就伤脑筋了。无论如何,我都是小栗家的依斯瑞尔·高(注:依斯瑞尔·高是英国作家G.K.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系列之《依斯瑞尔·高的荣誉》里的人物)。”



五十铃说完就往回走,没有再次转过头来。



4



自那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表述呢?



据说地狱是难熬且痛苦的地方。那么,我待的地方并不是地狱。



小栗家的宅邸可以俯视高大寺,而我只能待在其中位于角落的一间房间里一个劲地消磨时间。我失去了本该享有的机会,还失去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觉、吃饭、啜泣。我认为把这称为痛苦不太贴切,应该叫做无所事事。我连这种生活何时是尽头都不知道,真是够虚度光阴的。



我的房间附近建起了浴室和厕所。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祖母大人的关怀。她不是在关怀我,而是在关怀别人,她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宅邸里走动。每天的食物会由中年的佣人送过来。佣人可能被仔细嘱咐过了吧,就算我开口搭话,也不会给出像样的回答。菜单变得很简陋,备齐三菜一汤就算是奢侈了。只有淡而无味的汤和一碗饭,再加上咸梅干这种菜色的情况也不少见。



每天都过得很快,快得令人难以置信。自从宿命的那一天以来,已经过了大约三个月,时至夏日,我听到从主馆里传出了宴会的喧闹声。盂兰盆节已经过去了,而秋季社日还很早。况且这一天,连我的食物里也出现了红白两色的鱼糕。虽然可能白费工夫,但我还是问了过来送饭的佣人。



“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佣人好像怕被连累似的匆匆地离开了,但告诉了我一句话。



“夫人再婚了。



啊,原来如此。



亲戚里出了一个杀人犯的父亲被赶出了家门。其他的男人取代他,成了新的女婿。这肯定是祖母大人操纵的。她在寻求“继承了肮脏血统”的我的替代品,打算让母亲生下新的孩子。新的女婿想必有着良好的血统吧。



我觉得母亲很可怜,父亲很悲惨,但是最倒霉的还是小栗家新来的上门女婿。只要有那个祖母大人在,这个不知面目的男人的立场就会危如累卵。



季节继续变迁。我的房间里有火盆,以前我和五十铃两个人经常围着它。但是,现在他们连一块木炭都不给。我裹在被子里一声不响地忍受着冬天刺骨的寒冷,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龙笛的声音,看到飘扬在高大寺街上的风筝,才知道不知不觉间已经迎来了新年。



书架上的书已经全都读完了,虽没有再添加,但也没有减少。为我送饭的佣人换了好几个,其中也有会跟我说些话的人。某天,我硬是恳求佣人带来了一捆单面写着字的废纸。时隔多月,我再次开心地微笑了起来。我想在上面写些什么——中国的古诗或者是什么小说之类的。



没想到以前祖母大人送我的墨和砚台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我磨墨取笔,强打精神面向纸。那天,我一整个晚上都坐在书桌前。



第二天早上,我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发出了压抑的哭声。我花了一个晚上写出来的尽是这些文字。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即便春天来临,五十铃也一次都没有造访过我的房间。



一开始我也恨过,但接着就担心起来,我受到了这种对待,那么五十铃到底平安么?有没有被祖母大人欺负呢?不过,到最后这种情绪也消失了。无论以什么形式都可以,就算受冷待也无所谓,我想见五十铃。



佣人把食物送了过来。你认识玉野五十铃吗?你知道她现在如何吗?因为我害怕得到答案,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些问出口。某个夏日,全部的早餐就是一碗菜粥,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那个时候,负责给我送饭的是一个看上去挺滑头的女人。



“五十铃。啊,好像有这个人,又好像没有。”



“是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应该是在厨房帮忙的。”



“就算您这么说,我也……如果被别人知道我跟大小姐说了话,连我也会被责骂的。”



我从书桌里取出一个龙形的镇纸。女人从我的手上一把抓过它后,嗤笑了起来。



“我认识,笨蛋五十铃嘛。不管跟她说什么话,她都只会回答‘是’、‘是’。她谁的话都听,很好使唤。但是她什么都不懂,虽然经常说‘先小火,再大火’什么的,但都是挂在嘴上,从削马铃薯皮到洗盘子,没有一样做得来,必定要挨骂。现在,那个女孩的工作就只有收集并焚烧厨房的垃圾了。”



突然,那歌声又在我的耳边回荡了起来。那是把一高的宿舍之歌重新填词后的歌曲。五十铃以前经常在公寓里唱这首歌——现在回想起来那里简直就是桃花源。她现在仍然哼唱着这首歌,独自一人伫立在厨房里吗?



五十铃是因为跟我扯上了关系,所以才惹得祖母大人不高兴吧。她的才智明明那么出众,却被这种女人瞧不起。



女人频频看着从我这里要到的镇纸,再次翘起了嘴角。



“我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吧。这跟大小姐也有一点关系呢。”



除了五十铃的事情之外,其他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不过,各种宝物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把绘有泥金画的梳子给了她。女人非常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夫人生了一个男孩,老夫人那个高兴啊,简直超乎寻常。那孩子的名字应该是叫太白吧。”



我已经做好精神准备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虽说再婚还不满一年就有了孩子,比我预期的要早。



这样一来,对于小栗家来说,我就完全没有用了。



我曾经以为新的继承人出生之后,自己会像父亲那样,当天就被逐出家门。



但是出乎意料,我没有收到任何指示。我思考了一下原因,恐怕祖母大人早就把我给忘记了吧。



以前祖母大人不理睬父亲,于是父亲在小栗家就非常受轻视。连被视为小栗家家主的父亲都是那种待遇,更不要说已经失去后盾的我了,没有人会挂念我的。



在听说太白这个男孩出生之后,我的待遇就显著降低了。端过来的茶水不再是温的了,连一碗白米饭都不给我的情况也多了起来。真没想到,我曾在“巴别会”的聚会上,在充满阳光的日光浴室里谈笑风生,现在却要就着泽庵咸萝卜的须子喝白粥。



然而,那些不过是待遇不好。更令我惊恐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走廊装上了栅栏。在被幽禁的期间里,我一次都没有想过要去主馆,甚至连庭院也没有下去过。因为我怕再触怒祖母大人,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是,祖母大人大概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有没有谨言慎行吧。装上去的栅栏把我关在了别馆里。我明明完全没有想过要逃,却被堵上了逃生之路。



不,如果我真的想逃的话,方法多得是。既然走廊被堵住的话,那就往下走到庭院里,撒腿逃掉就行了。那种事情祖母大人也应该十分清楚吧。但尽管如此,栅栏还是装上了,难道祖母大人是在暗示我什么吗?莫非是通过这个转告我别想出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祖母大人就没有忘记我……



不久,我就听到庭院传出了幸福无比的笑声。那是逗弄婴儿的声音。



“瞧,小太白,奶奶、奶奶、奶奶。”



“好孩子,小太白真是个好孩子。”



“瞧,是奶奶、奶奶呀……”



祖母大人带着婴儿在庭院里散步。



我突然觉得难以置信——难不成我把母亲看成了祖母大人?但是我看了不止一次,穿着草鞋、抱着裹在蜡烛包里的婴儿的人就是祖母大人。她眼角下垂,不太矜持地张着嘴,哄着我的弟弟。



这个时候,我就会躲起来——关上拉门,隐藏好,等祖母大人走过去。



失眠的日子多了起来。



“养到死”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漩涡,使我无法入睡。



祖母大人打算把我养到死。我出不了这里,也见不到五十铃。



只要我的弟弟太白还在的话,只要祖母大人还活着的话。



但是,我始终都不了解祖母大人。



寒风刺骨的秋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造访了我的房间。



这个身影甚至都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在拉门的对面各用三根手指按在地上的人正是玉野五十铃。



我本以为是往常那个送食物的人,于是在全无防备之下受到了冲击。因为太过吃惊,我有些晕头转向。一年多过去了,五十铃的身上到处都染上了疲惫的色彩。不过要论这个的话,我的变化应该更大,手指瘦到几乎要以为是骨头了,脸颊也很憔悴——这些我都知道,所以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由得用袖子遮住了脸。



“五十铃……为什么?”



五十铃没有抬起头。她没有跨过门槛就把放着日式酒壶和杯子的餐盘递了过来。



“这是老夫人给的。”



我曾经想过如果再次见到五十铃的话,会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当她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太突然、太意外、太开心了。



在我犹豫的期间,五十铃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老夫人担心太白大人的将来,为了消除后顾之忧,命我把毒酒端给大小姐。”



“毒……”



我不知道该跟五十铃说什么。没想到竟然是毒。



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懂得了祖母大人的真正意图——没有把我赶出家门,而把我关起来的原因。对太白这个孩子来说,我很有可能会夺走小栗家,所以绝对是一个碍事者。祖母大人不能让我逃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为了太白而叫我死。



……这我明白,非常明白。事到如今,不管我怎么跟祖母大人强调自己对小栗家毫不留恋,她也不会听吧。赏赐毒酒不正像是热爱古典文学的祖母大人会做的事情吗!



不过,祖母大人难道没有心吗?



为什么是五十铃?为什么要让五十铃来担当这个角色?



是觉得我见到五十铃后,最后的留恋也会消释,于是就能毫无顾忌地服下毒药吧。



没想到她竟会让说不出“不”的五十铃担任杀害我的帮凶。



恶鬼!



“请您抉择。”



五十铃直到最后也没有抬起头。我无法叫住正在关拉门的她。



是愤怒吗?还是悲伤?我那干涩的喉咙微微地蠕动着——救救我,五十铃。



我连自己有没有说出那句话都不知道,所以,大概是我懦弱的心让自己产生了幻听吧。我强烈地期盼着拉门对面的五十铃发出声音——



“好的。”



我只想听她说出这句话。



我没有喝下毒酒。日式酒壶和杯子被我扔到了庭院里。第二天早上,它们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是谁收拾掉的呢?



我的行为遭到了报复,这体现在我的伙食上。我本以为不会更糟了,但没想到食物的量大大地减少了。



每天只给我一碗饭。仅有一回,附上了一瓶盐。



要杀就杀,如果打算饿死我的话,那么一粒米、一滴水也不给我就行了。虽然食物少得可怜,但我却保住了命。



冬日寒冷刺骨,食物减少令我很痛苦。然而,更绝的是浴室——虽然准备了洗澡水,但却只有一点点温度,只会让身体越泡越冷。



我紧紧地咬住牙关,心想:要是生病的话,我就会死掉了。



然而,我并没有死。尽管消瘦得像幽灵一样,但我还是撑过了年,撑过了冬天。



我苟延残喘至今,坚强吗?



不,我很清楚。



我很懦弱。



明明反抗的机会多得是。



我其实可以从这栋别馆逃出去。



即便收到了电报,我也可以不回高大寺。



我甚至还可以跟祖母大人抗争,把小栗家家主的宝座抢过来。



托五十铃的福,我曾经获得了勇气,一度说服祖母大人,离开了高大寺。但尽管如此,最终却没能保持住这份勇气。什么都不做是正确的,服从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自己面前罗列出了一百条理由,于是只好半死不活地衰弱下去。



这绝对称不上坚强。



春天来了。虽然拉门已经打不开了,但黄莺的声音让我知道已经到了春天。



我听到祖母大人的声音从庭院里传了过来,她似乎很开心。



“小太白,你在哪里?出来喽。”



“是不是这里?你躲在这里吗?”



“喂,瞧,奶奶找到你啦。竟然躲在这种地方,小太白可真是个坏孩子。”



我在这里。我没有做任何坏事。



到了梅雨季节,接连不断的雨声就像是要刺穿我那所剩无几的生命一般。



一小瓶盐因为受潮而结块,已经没剩多少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经常卧床不起。头脑中好像笼上了一团烟雾,感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我有时会用嘶哑的声音唱歌。虽然那愉快的旋律在我受伤的心里掀起了痛苦的回响,但我还是唱着。



五十铃用那首旋律唱出了我教给她的话。那首咒语般的歌似乎牵扯着什么,好像只要唱出来,就会回到那如梦一般的日子里。



但是,微弱的歌声却被雨声盖了过去。



然后到了夏天。



在灼热之中,最后的火种渐渐熄灭。我抬不起胳膊,眼皮也很沉重,连脖子都转不动了。



干燥的嘴唇翕动着。



即便到了临死之时,我想叫的名字也只有一个。那是在我的人生之中唯一一个知己的名字一



“五十铃……”



嘴唇变得冰凉,水分渗进了我的嘴里。



当我想起“临终之水”(注:日本的一种仪式,亲人按照顺序用水蘸湿临死之人的嘴唇,以祈愿这个人复活)这个词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在这里,纯香小姐。玉野五十铃就在这里。”



又是幻听。不过,真不错。



我微笑着失去了意识。



5



我好像在今生与来世的分界处徘徊了三天三夜。



唤来了名医,用尽了手段。我衰弱得太厉害了,听说甚至连心脏都曾一度停止了跳动。



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母亲的面庞。虽然不认为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但我觉得这大概不是真的,因为母亲紧紧地搂住我,哭着说:



“啊,太好了!对不起,对不起,纯香。神啊,太好了!”



母亲被祖母大人抽走了灵魂,丧失了喜怒哀乐,她从没有大呼小叫过,所以我以为这不是真的。



还有一点,父亲就待在母亲的身旁,点了好几次头。父亲应该已经被赶出了家门,所以这不是真的……



又过了三天,我才能够坐起身子喝粥。本以为在这两年里自己已经喝厌了粥,但没想到这次的粥却沁人心脾,非常美味。



母亲一边担心着我的身体,一边说道:



“母亲大人已经过世了。”



我就猜是这样——若非如此,我不可能得救。



听说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却意外晕倒,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葬礼已经办完,遗体也被交去火化了。



此时,她大概正在地狱里吧。



“祖母大人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倒下来的呢?”



我如此问道。母亲含糊其辞地说:



“等你再有精神一些就告诉你。”



“对不起,母亲大人,我很想知道。”



母亲仍然犹豫了一会儿,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抹了下眼角。



“是太白。那个孩子夭折了,真可怜。”



“哎?”



太白是我的弟弟,母亲的孩子。虽然我确实因为太白的缘故而差一点没命,而且我连他的脸都没见过,但他还是我的弟弟。



夭折了?



“没办法,是意外事故。但母亲大人却因此大发脾气,最后不省人事……就这样过世了。



“对不起,纯香。我无法反抗母亲大人,差一点就让你死了。请你原谅我这个懦弱的母亲……”



我呆呆地望着潸然泪下的母亲。她确实很懦弱,我也确实因此差点死亡。但是,我却无法责备她。因为我知道我的软弱也差点杀死了自己。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新来的父亲大人怎么样了?”



母亲闻言扭曲了面庞。大概是光想起来就觉得害怕吧,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母亲用我从未听过的充满憎恨的声音吐出了一句话:



“在母亲大人去世的第二天,我就把那个男人赶出去了,一分钱都没有给!”



因此,我也大致明白了父亲会待在这里的原因。



那天晚上,是父亲把汤药端给了躺在病床上的我。



“身体状况如何?”



“好了很多,父亲大人。”



我从棉被中坐起身,声音嘶哑地回答道。父亲不忍地皱起了眉头。他端坐在我的枕边,朝我弯下了腰。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遭到了这么残酷的对待,还以为你过着跟往常一样的生活。”



我不禁嘟哝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会救我吗?”



因为声音很轻,所以父亲好像没有听清楚。



“什么?”



“不,没什么。我想父亲大人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父亲照表面上的意思理解了这句话。



“我根本不算辛苦,真正遭罪的是你和香子。大概是看到你苏醒过来而放下了心吧,香子现在也卧床养病了。



“母亲大人身体不适吗?”



“医生说她的神经极为疲劳。现在就在你隔壁的隔壁休息呢。”



我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失去了祖母和弟弟,并不怎么伤心,但她却是失去了母亲跟孩子。她本来就不是能承受这种打击的人,估计暂时都无法起身了吧。



那么相对的,我必须快点康复。



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理解我的沉默的,总觉得他好像在开解我。



“不过,香子说过,太白变成那样,她真的很伤心,但是,再没有其他事比你活过来更让她感到高兴的了。太白的生命虽然短暂,但肯定是上天为了救你而派下来的。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知道听到这些话该作何感想。我的命并不是用太白的命换回来的。正相反,我因为太白而差点被杀。虽然觉得弟弟还没懂事就死了很可怜,但我却无法像母亲那样思考。



母亲在讲这些话的时候,大概也不认为这个道理说得通吧。只要这么想能缓和母亲的痛苦,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



“……有提到祖母大人吗?”



我如此问道。父亲摇了摇头。



“不,什么也没说。”



这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汤药很烫,无法入口。我心想:这么烫,是谁煮的呢?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白浊的汤药。



“纯香,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说出来。”



父亲这么对我说。



我所想要的东西当然只有一个——



“把五十铃叫到这里……”



但是,我把话咽了下去。



我很清楚。



就算把五十铃叫过来,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也已经没有指望了。我们的命运太过坎坷了,经过了这些岁月,我们俩也都已经长大了。在那栋公寓里度过的日子、五十铃准备餐点时的歌声,还有两个人一起去“巴别会”举办的读书会的梦想……一切都无法重来。



或许不见面比较好。自从被幽禁以来,我还是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然而,父亲却听到了我的愿望。



“玉野君已经不在了。”



“……哎?”



手上的茶碗差点失手掉下去。



“不只是玉野君,现在小栗家没有一个佣人。”



我忘记自己的喉咙还很脆弱,不禁大声叫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突如其来的激动表现让父亲吓了一跳,他安抚我似的摇着手。



“镇定一点,药要洒出来了。因为我也不在家,所以不清楚详细情况。”



父亲思考了一会儿,不久就开始说了起来:



“原本打算等你好一点再说的。不过,让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也好。事情的起因是太白的生日。许多人都冲着小栗家长男的一岁生日送来了礼物。”



我也似乎见过这种景象。人们为了讨好祖母大人,精心准备了礼物。不过——



“你也知道,小栗家基本上不缺东西。那一天也是除了最高级的几样以外,剩下的都被扔掉了。然而太白好像对那些扔掉的礼物有所不舍。



“虽然他是香子的孩子,但我却跟你一样对太白一无所知。不过我听说他自从能自己走路之后,就经常会躲在宅邸的各个地方。”



我回想起了今年春天从庭院里传出来的祖母大人的声音——出来喽。竟然躲在这种地方,真是个坏孩子。



“不知道太白是在寻找礼物,还是想捉迷藏,他离开庭院钻进了狭窄的地方。不过,那里是焚化炉。贺宴结束,佣人们忙着收拾善后。有好几个人往返于宅邸和焚化炉,有人把盖子盖了起来……有人点起了火。太白被发现的时候好像已经成了白骨。”



我闭上了眼睛。



我很清楚不是太白死就是我死。但是,听到他去得那么凄惨,竟然是被活生生烧死的,还是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不是出生在小栗家的话,或许就能变成关系很好的姐弟了。



“……太悲惨了。”



“确实很不幸。”父亲用力地点着头,“但是,岳母大人不认为这只是一桩不幸的事故。她责怪佣人们粗心大意,拔出岳父大人的军刀,要杀死佣人们。要不是香子把他们放跑了,说不定就会死人呢。



“骚动平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岳母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嘴角冒泡,倒了下来。听说就这样去世了。”



那么,把水灌进昏迷的我的嘴里,出声说“我在这里”,鼓励我的人在哪里?五十铃在哪里?



果然是幻听吗?是我那不切实际的期盼让我产生了幻觉吗?尽管如此,那种喜悦却非常鲜明。即便是现在,我的心里仍然暖洋洋的。



“我想岳母大人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些超出常理了。我明白她很伤心,可谁能想到小孩子竟会睡在焚化炉里?据说岳母大人是猝死的,但说不定是得了什么病呢。”



父亲如此说道。



然而,我却在思考别的事情。



究竟祖母大人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去世呢?她被说成是患了急病,葬礼也已经办完了。因为她的遗体已经火化,所以永远都无法得知死亡原因。我只是在想,祖母大人不是有毒药吗?



虽说太白不知是为了寻找礼物还是捉迷藏而躲进了焚化炉里,但是,如果里面被扔进了厨房的垃圾,那么它们就会在炎热的天气下腐败。不管是多么不懂事的孩子也不会进入充斥着恶臭的地方吧?也就是说,莫非太白进入焚化炉的时候,厨房的垃圾还没有倒进去?



还有一点,点火的时候,太白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睡着了吗?



说不定小孩子正在打不开的盖子里面哭泣呢。



“后来连一个佣人都没有回来。所以说,玉野君也不在。”



父亲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他温柔地对我说:



“你好像很中意玉野君。只要你想的话,就可以去找她。”



“……嗯。”



“玉野君很听话呢。”



总觉得夏天的夜晚充满了嘈杂声。我露出微笑。



“是啊,父亲大人,五十铃非常听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听从。”



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几个身影——装模作样的五十铃、笑着的五十铃,这么热的晚上,五十铃肯定在看爱伦·坡的书。



“请一定把她叫回来。那个女孩一次也没有让我失望过。”



她自己说过的。



那就是玉野五十铃的荣誉。



弯弯的月牙印照着拉门。被子白得好像在黑暗中发光,我在被子里坐起了身,吹着汤药。



汤药已经完全不烫了,但我还是不知不觉地和着拍子吹起气来,变成了旋律。我鼓起僵硬的脸颊笨拙地吹着。



我在微笑。歌声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