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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福音(2 / 2)




与爆炸现场相隔五百公尺的大楼屋顶,可以俯瞰桥面的地方,正是炸弹魔的藏身处。



他的左边(现实)眼睛确实看见这一幕——



冲击波中的少女倏地跃下桥面,落入河川。



紧接着,附近出现围观群众,警笛声也开始大作。



少女则彷佛什么也没发生,好端端地游到河边,爬上岸。



——这一瞬间,少女跟他确实对上视线。



少女走上河岸,那个样子犹如在说「终于找到你了」。



她的嘴角泛起扭曲的笑意,彷佛要告诉炸弹魔:接下来,我会好好地、慢慢地逮到你这个猎物,把你杀掉。



炸弹魔感到一阵胆寒,勉强挥别麻痹的思绪,离开大楼屋顶。



这个结果也在他的预想范围内。



为了没预见少女「尸体」的情况,他已经准备好下一个结果(未来)。



「——终于等到了。多亏她没有死在这一场爆炸,这样一来,我总算——」



躲避追杀的恐惧,被他确定自己会成功的念头给掩盖。



从现在开始计算,十五分钟后的立体停车场——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仪式变成支离破碎的尸体之未来。



炸弹魔的未来视能力是绝对的。



纵使世界这么偶然地即将毁灭,少女照样会在十五分钟后才死亡。



仓密目留科看见的未来,并不是凭机率猜测,而是与现实结合,所发生的必然。



此乃世界的法则,任何人都不可能违背他的预测。



未来福音/



1



以上是一切的开端,同时也差不多是结束。



这就是我,濑尾静音,与黑桐干也先生命运般的邂逅。喔,我恋爱了,







姑且把少女情怀搁在一边。



「也是啦,毕竟你碰到了那种事情。」



戴着黑框眼镜的大哥,对我露出为难的笑容。



本来以为他是见我在大庭广众下哭泣,不知道该怎么办……听到这一句话,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是真的为我着想。



他的声音在诉说: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眼前这名少女才真的令人担心。跟看见的影像比起来,听到的声音更让深信前世因缘的我一阵晕眩。



「愿意的话,要不要去那间咖啡店休息一下?你应该也累了吧。」



他指向一间挂着德文招牌,外观像是石砌要塞的咖啡店。嗯——招牌上的字是Ahnenerbe。虽然散发出的气氛不怎么友善,总比站在这里说话好。



「好,好的。谢谢您!」



我克制住顾不得形象,拚命奔流出来的情感(泪水),对他点头。



这一瞬间,名为戒心的蛇伸起长长的脖子,稍微思考一会儿,又佣懒地蜷回一团,继续睡它的大头觉。



这位大哥百分之百是在搭讪,但是看他人畜无害的模样,应该没有打什么坏主意才是。倒不如说,要是这个世界沦落到他真的在打什么主意,我也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不是我在说,自己明明胆小的要命,到了重要关头,熊度却会突然来个大转变。这种个性真的得好好改一改。



「如,如果您不介意,我,我也有一些话想跟您说……反,反正啊,距离下一班电车,还有一个小时以上!」



尽管眼睛的水龙头已经扭紧,我的一颗心仍然往不该飘的方向飘去。



大哥看我红着脸颊,一副慌乱的样子,再度露出为难的笑容。



「那么,就让我请客,作为刚才的奖励——对喔,我都还没有说自己是谁。」



接着,大哥简单地做了晚好几步的自我介绍。



他的名字是黑桐干也。听到这几个字的瞬间——



『——接下来的一年便多多指教罗,濑尾小姐。』



未曾见过的记忆,未曾听过的台词,好像消失在一阵晕眩中。







Ahnenerbe咖啡店装渍得古色古香,微暗的光线让人感到放松。店内没有开灯,只靠室外的阳光照亮,像极了教会的礼拜堂。



「……总觉得,客人不是很多。」



「是啊,明明快要中午了。」



黑桐大哥没来由地苦笑,好像这家店就是由自己经营。



太厉害了。他人畜无害的程度已经接近犯罪。



「毕竟外观那个样子,客人乍看之下,可能不太想进来吧。这里的咖啡跟蛋糕都很棒,真是太可惜了……啊,我懂了。你比较喜欢明亮一点的店对吧?」



「太——」



他刚刚是不是非常顺口地说了什么!



「不,不是、没有那种事!我已经很习惯这种气氛,这里反而能让我的心情平静!」



「太好了。那么,我们挑靠窗的位置吧。」



在他礼貌的邀请下,我坐到靠窗的位子,黑桐大哥坐在我的对面。



不用说,我们隔着餐桌对望彼此。



「……嘿,嘿嘿。」



我露出前所未有的笨拙傻笑,掩饰自已的害羞。



「?」



我倏地收起笑容,绷紧表情。过惯安稳生活,松懈下来的大脑应该已被抛到后方。我甩甩头,调整心情。



我不是因为疲累,才乖乖地跟黑桐大哥来到这里。我是有话想问这位陌生男子,才鼓起勇气,做出这种违反校规——



「来,这是菜单。这里的咖啡特别烫,要点的话,记得小心一点。今天的每日餐点是……咦,跟昨天一样啊,真可惜。如果是蓝莓口味,我一定会二话不说地推荐给你。」



——的,事……



看到这位青年失望地「哇」了一声,我的面部神经再度松懈下来。



「啊~~不行,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



所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直到十分钟前,我才刚认识这个陌生人。



我本来打算跟他道谢,便速速离去。后来之所以提起勇气对他说话,绝对不是出于孩子气的肤浅。虽然不太容易描述,但我从这位名叫做黑桐干也的人身上,感受到跟自己有一种奇妙的连结。



那不是我熟悉的「日常景物」,更接近被我遗落在童年时代,用双手摸索、确认事物实体的一般人直觉。



黑桐大哥点了咖啡,我则点了冰可可。



在服务生送来饮料前,两人陷入一阵尴尬的静默。于是,我关闭自己内心的情感。



这种操作感,如同五分钟后的自己看着现在(过去)的自己,以免受待会儿可能听到的任何回答伤害。



充满柔和感的棕色饮料送上桌时,我早已完全不是刚才的我,两个我彼此切断关系。



丝这两个人明明都是我自己,在时间(丝线)上却没有任何联系。



「关于刚才的事情,为什么黑桐大哥那么信任我说的话?」



我不碰自己的冰可可,笔直地看着他,劈头这么问道。



对他来说,这种事情跟自己无关,一点也不重要。



然而,对我来说,却是攸关人生的大问题。如果他只是笑笑地带过,我可是会大失所望,接下来整整消沉一个星期。只不过,我还是得跟他说一声谢谢再道别。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呢……嗯,我说因为看你很努力的话,你可不可以接受?」



「这是说我很可怜的意思吗?」



我故意如此反问。



如果他的理由是如此,便不可能去追那位大叔。他是因为信任我,才代替我追上去的……尽管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我还是想测试看看。



黑桐大哥沉吟半晌,回答:



「那应该也是因素之一。刚开始时,我以为你被那个人威胁。不过,那充其量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在那个时间点唯一感受到的,是你没有需要说谎的理由。何况,你骗那个人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照这样推论,自然会得出你是真的担心那个人的结果。不论后来是否真的发生意外,我都很难置之不理。」



再说,当下的我也想起一些过往——他最后苦笑道。



「您认为我没有说谎,所以相信我吗?可是我说自己的直觉很准,不觉得很像在说谎……」



「就算很像在说谎,你当时的神情相当认真。这已经足够我相信你的初步内容……而且啊,最近我也开始习惯这类内容了。」



黑桐大哥相信的不是说话内容,而是说话者的内心。



……够了,这样非常足够了。我,濑尾静音,大大吸一口气,带着自己也难以置信的沉着,对眼前的这个人吐露长期困扰我的烦恼。







「其实,我看得见未来。」



黑桐大哥听见我没来由地说出这种话,惊讶地睁大双眼,直接啜了一口尚未调味的黑咖啡。



「这,这种事情果然很奇怪对吧~」



正确说来,是我这个人果然很奇怪对吧~



「——不。我是因为个人因素才觉得惊讶,你不用放在心上。回归正题,你说自己看得见未来,是什么意思?真的能看到未来的画面吗?」



黑桐大哥的反应让我有些讶异。他把身体往前倾,认真地要我继续说。



「对,没错。可以说是画面,也可以说是眼前的景物完全切换,然后会有一阵晕眩的感觉。」



「现在也会?」



「现在没有。这个现象不会随时发生,大部分是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眼前突然『啪——』地亮起来,下一秒,看到的景物便完全不一样——」



……用话语描述「未来的景物」真是一件难事。



一阵晕眩之后,我眨眨眼睛,便会从客观的角度看见「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在「看着后面」。



那种感觉不是很舒服,如同出现在后照镜中的自己,看着同样在后照镜中的景物。



「……那段时间过得颇为缓慢。不过,最近我开始在想,既然实际上只是两秒左右的晕眩,时间有没有可能还往后退……」



观测者(我)看见未来时的时间,是否才是真的全都同时进行?



先前看见那名大叔遇到不幸的画面,时间长达将近十分钟,我也是在一眨眼之间,就理解所有事发经过。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倾注全部的脑力,要把事情说明清楚。黑桐大哥则始终冷静地聆听。



「……升上国中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未来的景象。过去还是小孩子时,我根本不晓得自己看到什么,画面好像也没有现在清晰。」



「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对,这样说对你很失礼。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痛苦,虽然我只能用想像的,但你肯定吃过不少苦头吧。能够忍耐到现在,真的很不简单。」



「——」



……讨厌啦,我好像又开贻慌乱,快要哭出来了。这样子很难堪耶……我现在的心情既悲伤又难过,还觉得好高兴好高兴,同时好难受。



自从两年前的冬天后,我再度体会到这种难受。



小时候,我有一只名叫克里斯的柴犬当玩伴。当我看见它临终的未来时,也是这样的心情。



那个时候的冰寒,直到现在仍刻划在我的心上。



克里斯一直等待着我,直到我回到家门。



隔天早上,它已经不在小屋中,在走廊下的空间静静地断了气,彷佛只是睡着似的。



我眼睁睁看着画面,却无法改变未来。不论我带它去医院,还是整晚陪在它身边,都撼动不了它即将死亡的答案。我流着眼泪,意识到自己仅能守候着克里斯,让它迎向自己期望的最后一刻。



那一天,我哭了整个晚上。我为克里斯的死感到伤心,也为它愿意等我回来感到高兴。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克里斯的现状(死),再次哭了出来。



我必须比别人多经历一次悲伤的心情。



眼前的这个人,不用等到我说出口,便明白这一点。



「——请,请问!」



一股难以抗拒的热切,或者说是冲动涌上心头,促使我出声询问。隔着还没喝过半口的冰可可,敌人就在另一边!



「嗯?」黑桐大哥抬起头。



「这,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那个……从现在开始,我可不可以叫您干也大哥?」



我紧张得声音生涩起来,心脏跟舌头也变得如同老旧的怀表。



「可以啊。」干也大哥一口答应。



太好啦——我心中的齿轮顿时加速转动。



2



「我知道初次见面就谈这种事情很失礼……不过,您愿不愿意听我说?」



眼前的少女神情紧张,希望我好好听她说明。



她先前哭得稀里哗啦,而且又是由我主动提议来咖啡店休息,所以我二话不说地答应。



「你不嫌弃的话。虽然我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从以前开始,我便拿快被无形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女生没辙。



「请您不要笑喔……老实说,我看得见未来。」



尽管我事先做了心理准备,实际听到这句话的当下,还是免不了惊讶一下。



她勉强从喉咙挤出声音,对我坦白的模样显得娇弱。也因为妇此,更能看出她下了多大的决心。这位名叫静音的少女一边说,一边不忘偷偷打量我。



我们才初次见面,她便把「未来视」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告诉我这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异性。



她会那么不知所措,也是理所当然。



「这,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那个……从现在开始,我可不可以叫您干也大哥!」



她这么问我时,整张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想必也是出于极度的紧张。



「嗯,用你觉得方便的叫法就好。对了,关于你的未来视能力……大概可以看到多久以后的未来?」



「是,是的!我想想看,景象的话,大概是三天后。然后,偶尔会有比较像画面的东西快速流过来,那种画面会到一个月,甚至是一年后。」



「看见的未来也有分阶段……那么,哪一种比较常看到?」



「……三天后的景象,每天都要看到一、两次。刚才那个大叔就属于这一种。至于片断的画面,真的很少很少出现。」



「……」



每天都要看到——静音如此低喃。我从她无力的话语,以及目前听的对话内容,开始分析她抱持的烦恼。



盘据在她心头的,是一种类似罪恶感的疏离感。



今天发生的那种事态,她早已过过不知多少遍。因此,她畏惧踏入别人的空间。



我想,她可能一直很自责,认为在还谈不上信任或不信任的阶段,便看见对方的未来,跟「偷窥」那个人的人生没有什么两样。



先撇开优缺点不谈,「看得见未来」本身是众人所没有的特殊才能。



然而,静音不认为这是她的优势,反而因为自己跟其他人不同,而产生自卑感。



「……感觉很复杂呢。我没有那种能力,所以不是很了解。不过,看得见未来的话,应该也有好事吧?」



「虽然这不能算好事……从考试题目到学姐来找人,我事前都会知道,在学校里也是资优生,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全年级第一名……我的脑筋明明不怎么好,这样一定很奇怪,对不对?」



如果,她的朋友很认真地念书呢?



她的这段话,有如对那些好好用功,一点一滴努力的朋友道歉。



她把看见未来当成作弊行为,为老是作弊感到自责。



「……原来如此。这算是空有一身才能吗。」



「没错。让我拥有这种才能,实在太浪费了。」



她无力地颔首。



……然而,这个烦恼的根源,其实还在更深处。尽管静音没有说出口,她闷闷不乐的原因,应该在于认清未来早已有所定局。



假设这个世界是一幅很长的绘卷,要是只有自己先看到前方,之后便很难再保有积极陛。



其原因不是预先看见未来,而变得达观。



真正的原因,是终极的疏离感——是否只有自己位于绘卷外侧的担忧,更是可怕上不知多少倍。



「我问一个问题。你害怕看见未来吗?」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看见未来本身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不特别是什么好事或坏事。只不过……我很害怕自己哪一天看见绝望的未来。」



举例来说,看见自己之死。



或者,看见身边无可取代的熟人之死。



若是这种「无法扭转」的未来,的确会希望只要经历一次。



「不过,你还没看过那种未来吧?」



「嗯……没,没错。看见家里的狗死亡那一次,其实先前便多少有些预感……而且,它是自然而然地死去。可是,像今天的这种意外就很可怕。看见认识的人死亡的未来,有种自己被丢下的感觉……所以,我才总是过得提心吊胆,心情始终舒畅不起来。但是,那些事终究跟我无关,我又缺乏自信心,一点也靠不住——啊哈哈,好像越说越混乱了。明明很可怕,却不怎么害怕.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到底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平常老是处在那种恐惧下,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吧。」



言语难以明确传达之重,使静音泄气地垂下肩膀。



「那不是恐惧,而是单纯的——」



「……单纯的什么?」



静音好奇地抬起头。



——还是作罢吧。



我实在不忍心在此时告诉她结论。再说,即使我说出口,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个少女费尽多大的勇气,才对我说出自己的烦恼。因此,我也应该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帮上她的忙。



「没事,这个留到最后再说。先继续你看得见未来的话题吧。」



她已经解释过「未来视」是怎么回事,自己又能看见多久后的未来。



剩下的问题是发生条件。我没办法合理解释这个现象,相关内容也早已听闻。



「以先前遇到的大叔来说,你跟他是第一次见面没错吧。观布子这个地方,你也是第一次来吗?」



「不,我经常来这里,因为这里离学校比较近。」



「那么,你今天是不是搭电车来?」



「不,我是搭从蝶野台出发的公车,十一点左右到达这里,便马上感到一阵晕眩。」



「……从蝶野台出发的公车,跟我同方向……还有,你是怎么跟那个大叔说上话的?」



「我是先看见他的未来,才去跟他说话。在那之前……咦,之前是怎么样……好像在公车站跟他擦身而过……嗯?可是——」



「你一踏上公车站,马上感到晕眩对吧。那位大叔会不会跟你搭同一辆车,然后在你前面下车?」



「啊,的确是这样没错!」



「原来如此。用橙子小姐的话来说,事情都说得通了。」



「什么?」



我暂且不理会静音的满头问号,迳自从钱包取出一张名片,翻到背面写上一行字。



「??」



静音对我的举动越来越纳闷。我写完后,把名片翻回正面置于桌上,以免让她看到内容。



——好,再来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但愿能够像橙子小姐那样顺利。



「虽然占用了你不少时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否害怕自己看得见未来?



或者说,你其实是害怕无法扭转的未来?」



静音听了,睁大双眼。



她犹豫半晌,双手捧起冰可可。



「……两种都害怕。不过,真要说的话,应该是第二个。」



她噘着嘴巴,回答得不是很有把握。



「嗯,那我就放心了。作为听你倾诉烦恼的长辈,我可以断言:你的不安完完全全是多余的。你应该更加抬头挺胸。我还会建议你,更积极大胆地去看你看见的未来。」



「嗯啊?不不不,我才不要!干也大哥,您真的有好好听我说吗~~」



「当然有。就我听到的内容,你的未来视能力绝非坏事。这个世界是很宽广的,搞不好另外有一个同样看得见未来的家伙,心里却老是不怀好意。不过,你的能力并不属于那一种。」



「什么意思?」



才能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像我这样的人,也懂得区分人类会用才能行善还是作恶。



「看见未来的能力,分成几个种类。



虽然我也只是现学现卖——」



我开始解说昨天刚听来的知识。







薪水发不出来——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员工应该自己想办法筹钱」——所长这句颇有问题的话言犹在耳,好在正式进入八月前一刻便自动失效。七月底,兼营建筑设计业的敝公司——伽蓝之堂——终于盼到天降甘霖。



这笔金钱是由一栋高级旅馆汇入。这栋旅馆不在观布子,远在两个县之外的某个城市。



「对喔,差点忘了在搬过来之前,曾经接过这个案子。」



苍崎橙子所长为天上掉下来的金钱心情大好;公司唯一的员工,黑崎干也则为老板豪爽到完全忘记要收钱头痛不已。



苍崎橙子在高兴之下,兴致一来,决定带着底下的员工、底下员工的友人A,参加自己平时避之惟恐不及的落成典礼,接着在会场遇到一点小插曲,最后回到事务所。



几天后,苍崎橙子与员工的友入A聊到那件事的后续。



「听说现场留有犯人的犯罪预告,从爆炸时间、爆炸规模,到受伤人数、受伤情形,都记录得跟实情完全吻合。虽然警方认为那是犯罪预告,我实在不这么想。那张纸的记载内容很简洁,我怎么看都觉得比较像报告书。」



「报告书吗?所以犯人不是跟旅馆有仇,也不是要当义贼引发骚动,纯粹是要完成一件工作?」



「跟炸弹魔提出委托的人,或许有什么更贴近人性的想法。不管是哪个业界,市场竞争都一样激烈。直接攻击对手未免太性急,若是骚扰对方的程度,应该就满有效果的——不过,这个部分跟炸弹魔没有关系。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个犯罪一向干净俐落的承包商,莫名其妙地开始缠上我们。式,那个晚上你跑去哪里?」



「没有去哪里,只是在里面待不住,所以到外面去。倒是那份犯罪声明,真的有预测到未来?」



一次又一次的爆炸预告,一次又一次的如实重现——



炸弹魔逃过警方搜索,突破包围网的本领,早已超越一个人所能办到的范围。



如果不是奇迹,还真的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他是怎么甩掉警察组织。



用有违常理的方法解释,他不是透明人的话,便是千面人。



若要勉强用常理解释——



「他拥有预知能力,可以事先知道未来发生的事,亦即『未来视』的能力。」



在一般认知方面享有特权的魔术师不快地说道。







「所长,那种预知能力真的存在?」



「没错。预知能力又分成许多类别,笼统称为『未来视』。基本上,这种特异能力只能『看见』未来,不可能像外面乱传的那样跟未来交流,或是就此进入平行世界。炸弹魔可能先天拥有这种超能力,跟魔术里说的预知、神谕完全不同。



单纯靠人类能力看见未来者,属于预测和测定类别。其中又以『未来预测』的人占多数。如果程度比较高,还可以用画画的形式,将预测内容在脑中重现。」



「……请等一下。真的是这样的话,连警察也很难抓到犯人吧。」



「警察怎么会很难抓到犯人?他们把包围网扩大即可。不管看见未来的能力再怎么强,一个人还是有其限度。只要犯人没有办法飞上天空,他便无法逃离这个社会。



不过啊,警察对外界透露太多消息,对那些能力者来说,想必是很容易应付的对象。看看目前应变中心总部的规模,他们八成只会继续被炸弹魔摆弄。想逮到未来视能力者,仅能用大量人力打长期战,或寄望于犯人偶然碰上倒霉事。」



「偶然碰上倒霉事……像是交通意外?」



「你说对了。对能力者而言,尽管汽车、电车这些车辆称不上突发状况,总而言之,必须是他们平常不会考虑到的霉运。



——还有类似自然灾害的情况,例如被哪个人盯上,也算是预料之外(非常倒霉)。他们并不是什么未来都能看见,预料不到的东西,也是看不到的。」



「……不是什么未来都能看见?可是,他们不就是看得见未来?」



「所以啊,那说到底不过是一种预测。假设有两个人A与B,A是两天后会被杀害的被害者,B是杀死A的加害者。未来视能力者只要亲眼见到这两个人,便会看见结果。即使他对两人的身分、名字、杀人动机等等一概不知也一样。」



「什么啊,既然是在不清楚理由的情况下知道,就不算是看见未来,顶多是直觉罢了。」



员工的友人A彷佛在说「这种事我也办得到」。苍崎橙子听了,毫不客气地笑道:



「式,不要把他跟你混为一谈。你是纯粹靠听跟想像拼凑出结果的第六感,看见未来则需要明确的物证。



你要明白,人类建立出各式各样的文化、知识体系,攀上灵长类动物的顶端。不仅是身体机能,脑袋运作的方式也大幅进化。可是,进化的意义在于演变为契合环境的形态,在这个过程中,用不到的机能、对生存造成负担的机能将逐渐被舍弃。如果出现成本比较低廉,又能发挥相同作用的机能,即使原本的机能更加优秀,照样会被取代掉。生命就是如此。说穿了,未来视能力不过是人类曾经拥有,后来以安全为由消失的机能之一。



若说得简单一些,他们属于『不会忘记』的一群人。



人们平时看见的画面、以及像我们这样的对话,其实蕴含相当庞大的资讯。他们会在无意识问,将一切资讯收为自己所有。按照常理,那些视觉资讯的量大到脑袋无法负荷,还可能超出能够处理的上限,他们却一点也不漏地完全记录下来。而且不光是话语,还包括声音、气味、节奏、乃至于这个房间墙壁上的一块污渍——通通都发生在无意识之间。



当千千万万的资讯以有机形式混合,从某种特定配置导出必然的结果时,他们便会看见未来的影像。未来预测并非什么直觉,不过是一种高度的资讯处理能力。那些人其实就是只有部分机能退化的一般人,跟你那种『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感觉之后一定会变成这样』的怪人大不相同。」



「……为什么有那么厉害的本领,却会退化?」



「嗯。人类逐步演化成有智慧的生物,为了聪明地做出取舍,人们变得只接收必要资讯。对当今的人类来说,文明社会发展得太复杂,资讯量大到怎么处理都处理不完。



我们身处的环境,与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有所出入,这点不需我再赘言。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都经由自身价值观重新诠释过。你们应该晓得,哪些东西需要,哪些东西又不需要,每个人各有不同的答案吧?



巫条大楼那次也是同样的道理。照理来说,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应该是发挥五种感官,将所有讯息串连起来,『统合』成的一个影像。然而,这起不了什么作用。像这样处理资讯,毫无意义可言。毕竟现在可是文明社会,视觉之外的感官已经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人类最擅长的正是『适应』,从我们脱离猿人的那一刻起,便一点一滴地失去与自然的连结,五官各自剩下单一用途,除非是跟自己有关连的东西,不然我们不会一一注意。



这么做是为了节省精神消耗。再怎么说,能省下劳力当然是最好不过。我们只把兴趣放在自己身上,若不是对自己有帮助的资讯,便不会撷取。因为历经千年以上的岁月,我们终于明白这是让自己成长更快、更确实的方法。



回到先前被害者A与加害者B的例子。不管从哪一个方向,未来视能力者都会看到『杀与被杀』的未来。尽管他们看不到凶手,但只要有A出现,即可感觉到这样的结果。这些都是从A的生活习惯,以及他本身没有发觉的潜意识危机感得到的结果。但要是人们时时刻刻处理这么多资讯,一定会被庞大的量压垮。



『未来视』不再为人们需要。用以取代约机器早已问世,而且还不断日新月异。说不定有朝一日,可以预测无形未来的人工智慧,真的会追赶上人类的能力。」



透过视觉、听觉得来的资讯——



藉由知觉所产生对未来的展望、预想——



原本所谓的「未来视能力」,是将这些要素统合起来,提升至现实层面。



这种人并不是看见「几分钟后的未来」,



而是看见由现实创造出,「发生在几分钟后的结果」。



「嗯……可是,炸弹魔不太一样。这个家伙『什么也没看见』。」



「嗯?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看见未来,不能叫做『预测』。那已经是越权行为,根本不是什么特权。」



「……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总之,不是橙子你指的那种『看见』。先不管别的,『未来视』分成两种类别对吧。预测跟测定的具体差异是什么?」



针对式的提问,魔术师开始解说。



可以实际帮上忙、派上用场的是测定:落在犯罪者手中会很危险的,也是测定。



另一方面——



以人类良知而论,正确的使用方式为预测,适合两仪式的方式为——



「不过啊,一直在这里讨论假设性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处。未来视的话题先到此为止——啊,干也,能帮忙泡一壶茶吗?讲这么多话,嘴巴开始渴了。」



「好的,我马上泡……不过,所长,如果遇到未来视能力者,我们要怎么做?」



「嗯?如果对方属于预测类型,大可放任不要管他。他们是相对能融入社会的一群人。只要有个第三者好好指引一下,他们自然能拿捏平衡,好好地过日子。」



3



干也大哥平淡地将「未来视能力」解释给我听。堆砌未来者属于测定,判读未来者属于预测。我的能力为预测类型。



这个话题先暂且打住。



「嗯,今天的派也烤得很香。」



奇怪,他是什么时候点了肉馅派?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我突然有种很不搭调的感觉。



……先前的话题明明那么严肃,现在干也大哥却吃得满脸幸福,还不断咂嘴。虽然气氛的确缓和下来没错,但又变得像在闲聊,我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同时也觉得不能再闷不吭声。



「……『只是记忆力比较好』这种说法,听起来没什么真实感。而且,我的脑筋也没有那么好。」



「要是你有那种自觉,才真的很危险。你的未来视能力一定有画清界线,不干涉你的现实生活——这个应该叫做小我吧。除非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满足某些条件,这个能力才会跟现实连结,变成影像。」



他说得一本正经,嘴里也不停嚼着肉馅派。



……忍耐到此为止。我实在没有办法再保持沉默——



「不好意思,我要一份这个橙香向日葵综合派!」



——我终于下定决心,跟店员点餐。



干也大哥笑咪咪地看着这里。



不一会儿,我点的派送上桌。话说回来,向日葵可以吃吗?我在心中把玩这个念头,满怀期待地拿起叉子。



干也大哥轻轻点一下头。



「刚才说了那么多东西,其实也都是我跟别人听来的,你听过后便忘掉无妨。我能够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



「请……请问是什么?」



我正要举起叉子时,听到这句话,忽然有些紧张。



「——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特殊。你不需要一直为自己看得见未来耿耿于怀。」



结果,他只是老套地为我打气。这种话我一点也不想听。



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像一盆冷水泼过来,使我的体温急遽下降。



「……您没有看过未来,才会说出那种话。



看不见未来的人,怎么可能了解——」



———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这么差劲的话吞回去。



「事实上,我也能稍微看见未来。」



他不顾我的心情,还不负责任地这么说。



……有种被深深背叛的感觉。这个人先对我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最后再把我推进深渊。他搞不好是恶魔的化身。而且还穿得一身黑。



「请不要随便说这种话。如果只要出一张嘴巴,任谁都——耶?」



这时,干也大哥掀开先前盖在桌上的名片。我看到上面的文字,吓了一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潦草的字迹写着「静音会点一份橙香派」。



「怎么檬,很厉害吧?」



「…………是,是很厉害没错。」



我不悦地鼓起脸颊。难道自己真的那么像小孩,他才觉得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唬得了我?



「请不要寻我开心,这只是碰巧猜到而已。只要思考一下,大家都猜得出接下来的事。我现在说的,可是会变成现实,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扭转的未来。」



「若要说百分之百会成真的未来,之前那位大叔不就破功了?你看见的未来,跟实际发生的结果很明显不同。」



「————」



我发出「啊」的一声,僵住不动。



原本激动得发热的脑袋,彷佛被淋上一整桶冷水。



「对喔……他得救了,没错吧?」



「当然,这都是你的功劳。你搭公车时,在视线一角看见施工路段,接着又仔细观察同一辆公车上的大叔。当他下公车,往施工的方向走去时,所有要素便契合起来了吧。我在名片背面预测的东西,完全不能跟这件事相比,但行为本身的道理,其实是相同的。



你只是自然而然地想着未来……嗯,虽然长远性跟别人不太一样,这并没有什么好内疚。你自己不是也说,『只要思考一下,大家都猜得出接下来的事』?」



干也大哥的一席话,不费吹灰之力便渗进我的心坎。这段话明明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并没有什么好内疚。』



这几个字却洗净我心中的污泥。



「……那个,真的是自然而然,没有错吧?」



「没错。所有活着的人,都会看见未来。有些人看见五分钟后的自己,有些人看见一天后的自己,还有些人看见一周后,甚至一年后的自己。这不像你所说的未来视能力那么明确,而是一种更难以捉摸,『希望变成这样』的预想罢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不会从现在的自己想像未来。」



干也大哥的语气平淡,但是相当坚定。



从看见未来到改变未来,通通只是让我自寻烦恼的锚觉。



再怎么说,我们不可能改变「尚未发生的事物」。



人类对未来抱持的,永远只有「想像」。



我不是用自己的特殊能力一窥未来,试图改变,而是用活着的当下创造未来。



那怕是看见多远之后的未来,真正的未来都还没成为定局。



要是看见无法扭转的未来,便不能称作看见未来,而是「决定了未来」。



我根本没有那么了不起的力量。更何况——



「……我之前看见的未来,几乎都是难过的事。我从来没见过快乐的未来。这是不是代表——」



「对。你看见的未来肯定是某种警告,提醒你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所以请好好努力,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



……他静静地这么回答。



干也大哥传达给我的,彷佛是对我的真挚期望。







「啊,话说回来,如果能看见三天后的事,代表也能看到考试题目。这个部分恐怕还是有问题……」



是的。



干也大哥说得很对。然而,那终究是看不见未来的人才会说的话。虽然现在明白我只是在自寻烦恼,但是,最重要的解决办法,依然没有着落—



「嗯。所以,你不要再思考三天后的事,改成四天后。」



……他泛起做梦也想像不到的温和笑容,对我如此建议。



「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见的未来,最多到三天后对吧?既然这样,你就去想更久以后。我们顶多思考到一小时、一天后的事。你的话,要把标准拉得更长。我知道这可能很困难,你不妨当成拥有特殊能力的代价。反正看见未来的能力不可能治好,即使治得好,不是也太可惜了吗?」



他再度一笑。



……哇,吓我一跳!总觉得有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干也大哥露出黑色的尾巴。



他的意思是,既然拥有特殊能力,当然也要承担相对的不便。



还有一种解释方法:特殊能力跟背负的代价,总是成对而来。



……干也大哥点出我的烦恼,也指出我软弱的部分。



既然有时间在原处自寻烦咱,不如先充分运用自己的特殊能力。



「只有自己作弊」的想法长期困扰的我。他的那段话虽然辛辣,但也很温暖,彻底导正我的败者思考模式。



「……我投降。您的外表那么温和,想不到其实满严格的呢。」



干也大哥听了,讶异地皱一下眉。



他似乎不是对「严格」,而是「温和」这个字眼有意见。



这一瞬间,我依稀看见他被某个貌似朋友的人,取笑是娃娃脸。



「对了,那张名片,可不可以送给我?我想当做今天的纪念。」



「咦?这个……你拿我的名片,也没有什么用处……也是啦,名片本来就是这样。」



干也大哥带着一些腼腆,把名片送给我。



……嗯。今天遇到好多好多的事,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这个人的洞察力。



他在「那个时候」便明白我的烦恼,铺好可以让我释怀的伏笔。即使他没有未来视的能力,照样为我指引出光明的未来。



可是,话说回来——



「不过,还是有一点误差呢。」



「……太惭愧了。我没想到你没有点本日推荐,而选了旁边的大挑战。」



看来干也大哥的未来视,还需要更多向日葵。



总之,就是这样。一点点的极限,也是充满人性的希望(误差)。



/未来福音·完



4/4/



+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他的结局。



+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上午十一点四十四分——



在一栋跟JR线观布子车站有一段距离的大型百货,两仪式踏进立体停车场的三楼。



未来早已被决定下来。



当她追到这个地方时,便不可能扭转自己即将死亡的未来。



她的移动路径完全不脱离炸弹魔看见的结果。



那一家人也没有临时起意,决定提前打道回府。



一分钟后——



两仪式将走出电梯,注意到捧着购物袋的一家人,接着被从三个方向射来的一千五百颗钢珠贯穿全身,变成四分五裂的肉块——



他正待在二十公尺外的大型车辆阴影处,「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幅情景」。



停车场内再也没有其他人影。



这里的步调,不知比外面的世界慢上多少倍。



桥上的爆炸事件,遥远得如同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不论是呼叫救护车的声音,还是刺耳的警笛,似乎都没有传入大家的耳里。



这里的一切是醒着的,但没有什么活着的样子。没有任何例外。



「——哟,炸弹魔,终于追到你啦。」



少女朝手机说完这句话,将指尖松开。



手机应声摔到水泥地上。



她抽出背后腰带里的小刀。



带着蓝光的双眼,紧紧盯着结果(未来)已经注定的四周。



停车场内没有半点声响。



夏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地面出现深黑色阴影。



她手持小刀,走向视野死角的炸弹魔方向。



这时,她右手边的电梯门开启,一家人从里面走出。



刹那间——



炸弹魔按下遥控装置的按钮。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仪式的匕首破空一闪。



一秒钟后——



两仪式完全无法可躲,被爆炸迸射出的两公厘钢珠贯穿全身,不成人样地当场死亡。



一秒钟后——



仓密目留科的眼珠彷佛被劈开,眼前的未来(视野)断成两截,接着消灭。



「呀——」



强烈的痛楚袭来,他用力按住右眼。



两仪式不疾不徐地继续走向大型车辆。



「怎,怎么——」



眼前倏地一暗,没来由的剧痛——



莫名其妙的现象使炸弹魔陷入混乱,但他并没有放开炸弹按钮。



然而,炸弹迟迟没有反应。是引信出了问题,调制过程有误,还是遥控装置故障?不,通通都不可能。他堆砌出的现实,已经避开这些差错。他准备好的未来,没有任何变化。



只不过——炸弹就是这么偶然地无视一切,没有爆炸。



「这是,不可能的——」



炸弹魔的脑内掀起强烈的恐慌。



忘却已久,对未知领域的恐惧使他感到战栗。



他忍受不了右眼的痛楚,像腹中的胎儿蜷起身体。



「就是因为知道得太清楚,才会看不见吗——橙子说得对极了。炸弹魔,你有没有听到?既然你的眼睛什么都没看见,不如废了算了。」



仓密目留科听到两仪式的声音。他睁大仅剩的左眼拚命寻找退路。然而,不用说也明白,他根本没看见半点自己「成功逃脱」的未来。



「你只是单纯预测的话,说不定已经顺利地杀掉我。不用我再说明吧,你看见太多东西了。」



「……」



脚步声近在身边,对方距离这里不到五公尺。



当对方绕到大型车辆的后方时,他便知道自己将被杀掉。



这是必然的结果,稍微想像即可得知,根本不需透过未来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占据炸弹魔内心的,不是即将被杀掉的恐惧,而是对如此结果的满满疑问。



在人生中,他始终相信自己看见的结果(未来),为看见的结果(未来)束缚。那是绝对的信仰、无法挣脱的诅咒。那么,为什么现在,偏偏在这一刻,突然瓦解?



「为什么我看到的未来不一样了!」



「未来并没有不同。『未来』这种东西,一开始便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当然没有办法控制。」



———魔术师这么说过。



她解释过预测与测定的差别。亦即看见某种未来发生的可能性,与将即将发生的未来限制住的差别。靠自我意志决定未来的「未来测定」,是超越未来预测的特异能力。



可是——



「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所以是无敌的。不过,一旦未来有了形体,当然也有可能坏掉。」



成为注定的未来影像,不再属于未知领域。



只要是有形之物,即适用「死亡」的概念。



对两仪式而言,那是比螺旋回圈更鲜明的「杀害」对象。



「虽然偶然没有办法掌握,必然倒是可以掌握。再见了,炸弹魔。在结果变成明确形体的那一刻,你的未来便走到尽头。」



脚少声就在他的跟前。两仪式举起匕首,与躲在大型车辆阴影处的猎物正面相对,彷佛理所当然地要奖赏他一番。



「——什么啊,原来是你?」



两仪式并未预测到这样的结果。



她呆愣数秒后,在炸弹魔的呻吟下,送他最后一段路。







八月三日,十一点五十分。



立体停车场的爆炸事件,晚了五分钟成为现实。



钢珠四处飞射,将停放的车辆、水泥墙柱打成蜂窝,模样相当惨不忍睹。好在奇迹似地没有任何人死亡。



父亲为了保护家人,受到轻伤,十四岁的小孩身受重伤,所幸赶来的救护车及时将他送到医院,事件才平安落幕。



名为仓密目留科的炸弹魔再也未曾现身。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一名和服装的少女,曾经出现在发生爆炸的现场。



后来——



两仪式把这段经历从大脑消除得一干二净。只不过,她的好心情持续不了多久,便立刻被另一个发现破坏掉。



她来到与人约好的地方,却没有入内,而是呆呆地杵在户外的大太阳下。至于其原因,既然我们不是全知的神,自然无从得知。



5/



暑假的最后一天——



我回到礼园女学院的宿舍,染回黑色头发的直美上前迎接。



「欢迎回来!有没有过到什么好玩的事?」



她依然是老样子,即使自己过到不幸,也没有显露出来,仍旧表现得潇洒又佣懒,完全就是时下高中女生会有的样子。



「没有什么好玩的。不过,倒是有一件新鲜事。我啊,品尝到人生首次的失恋滋味。」



我发出哼哼的笑声,挺起胸膛。



直美听了,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不过,这次还是先装做没看到吧。



「等一下,『失恋』」,我有没有听错?你不是说过家里清一色都是大叔?」



「其实啊,我回到家之前,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啊,你要的CD我带回来了。要不要现在拿给你?」



「啊……真不好意思,其实我已经透过别的管道拿到了,这张多的送给你吧。好啦,不说这个了!赶快告诉我你的失恋是怎么回事!」



直美像是紧紧咬住猎物不放的食人鱼,整个心思都在我的失恋上。



我一边玩味女生友情的美丽与恐怖,一边聊起暑假的回忆。



我避开未来视的部分,告诉她自己偶然在路上认识一个黑框眼镜男子,一起去咖啡店坐了一个小时。



直美听完所有经过后,不太高兴地叹一口气。



「咦,很无趣吗?」



「不,是满有意思的。可是啊,虽然有点难启齿,但我不觉得那是恋爱。」



果然是这样。



我三天前便知道她会这么说。



「你也这么觉得?」



「没错。那顶多算是憧憬。你就像个看到偶像,拚命叫个不停的幸福小粉丝。所谓的恋爱啊,应该要更轰轰烈烈、更不堪回首、而且更捉摸不定,如同不是抵达终点,便是发生意外的云霄飞车。总之啊,谈恋爱不可能留下什么美好回忆……」



直美的少女魂完全觉醒,长篇大论地发表她的恋爱观。这点我完完全全比不上。



用不着等她说,我也明白这一点。



那个时候,我的确仅产生一瞬间的爱慕。若说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他,但之后的事情便没有再多想。这样的感动其实相当孩子气。



不过,直美说的没有错。那一个小时我过得非常幸福。



不是恋爱也好,是我会错意也罢,我还是决定把那天的那一个小时,当做失恋经验刻画在心头。



「好啦,其实也无所谓。对了,那个男的来自——」



直美问了一个跟我一样的问题。



那天的道别,正是由这个问题开始。







「对了,黑桐大哥是哪里人?」



「嗯?我从国中到大学都待在这里。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就是觉得得问一下。」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



自己又不小心犯了老毛病。不过,这说不定也是看见更明确未来的条件之一。



另一方面——



干也大哥瞄向窗户外面。



高楼大厦被盛夏的阳光照得发亮,跟微暗的咖啡店形成对比。



我看见一个格外显眼的人影。他一身绸缎和服便装,是个帅气的大哥——又好像不是。



/  /  /



血、血、血——



数不清的雷根糖——



让人看了便头皮发麻的塔可酱——



血迹斑斑的金属、血迹斑斑的水泥地、血迹斑斑的女人、血迹斑斑的黑衣——



/  /  /



「——」



在前所未有的强烈晕眩中,我彻底失去现实的时间感。



如果我的未来视来自大量资讯的演算,那名和服女子的条件非常强烈,光是存在便轻易让我开始预测未来。



「我们也在这坐一段时间,差不多该离开了。」



干也大哥看看时钟,拿起帐单。



我刚才看见的景象是什么——不对,那个景象太零碎,根本掌握不了内容——我尽可能把疑问吞回去,挥别这阵晕眩。



「非、非常谢谢您。」



我一边道谢,一边抬起视线看着他。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不站起来,耐心地等我接下来的话。



这时,我挤出今天仅存的最后勇气——



「请问……您刚才说未来视并不稀奇,你也有认识这样的人……所以,那个人是您的女朋友吗?」



「咦!」



我漂亮地踩到地雷。



「啊,嗯……这个嘛……」



他既惊讶又难为情,看向窗外那位和服美女。



不过,我受到的打击,肯定是他的好几倍。



啊啊——再见~再见~我心碎了~这场美梦未免太短暂。我根本不会想跟她对抗。双方的实力落差太大,就算我拿出全力跟她拚个一百次,有一百零一次都会惨败。



「真是吓我一跳。难道你『看见了』?」



干也大哥掩饰害羞的模样,根本是犯罪等级。



这句话让我更加绝望。但现在不是消沉的时候,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我没有知道那么多……可是,揍下来的话,请您听了不要生气……如果,您继续跟那个人交往,总有一天会失去性命。」



「——」



现场陷入五秒钟的沉默。



对我来说,这段时间如同冻结一般。



干也大哥一时转不过来。可是,他绝对不会笑笑带过。



……事后我才想到,要说失恋的话,直到这一刻,我才是真正失恋。



干也——不,黑桐大哥沉着地接受我看见的未来。



「这样啊,谢谢你。」



……他这一刻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说或许太夸张,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先前听他许许多多的说明,以及提供的建议,通通比不上这个笑容。



他不仅相信我的未来视,更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未来。



「不过,我还是先不要听太详细的内容。虽然感觉很可怕,但要是真的听了,到时候可能做不了重要的事情。」



黑框眼镜的大哥苦笑着起身。



跟自己的命运比起来,在那个当下逃避更让他害怕。



我打从心底尊敬、憧憬那份坚强。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却得到无价的宝贵指引。



于是,我们在咖啡店门口道别。



黑桐大哥目送我走向车站后,对站在店外等待的某人开口。



我混在人群中,从远处看着那两个人,再次低声向他说一声谢谢,告别这条夏日的街道。







以上就是我在这个夏天遇到的一切。



现在的我依然看得见未来,依然会在某个时间点,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



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解决,我只是尽量不让自己烦恼。



如同黑桐大哥对我展现的笑容。要是我不相信当下的自己,哪里还能期待幸福的未来?



既然我可以用未来视取巧,相对地当然要承担一些代价。



而我依然选择接受,不讨厌这样的特异能力,代表自己始终相信,这一定会为某些人带来好事。所以,我要延续这个期待,乐观地活下去。



「然后啊~因为要动手术,我家那个老弟(笨蛋)头发被剃光光。后来他一醒来,立刻看镜中的自己看得出神,而且不知道哪根筋出问题,说出『不觉得没有头发超酷的吗』这种话!那样哪里酷了,就只是个秃子、大光头!我敲一下他的头,跟他说家里才不需要火星人,结果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回过神时,直美已经在谈自己的弟弟。她这个人总是神采奕奕。



……在回家的班机上,她想必是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内心相当难熬。



她对未来抱持强烈的希望。即使等在前方的,是无法撼动的命运,她也绝对不会对未来悲观。就是这份坚强,才能让她像这样一派轻松,把已经过去的痛苦当成玩笑话来讲。



「直美,你真的好帅气。」



「对吧对吧?跟可爱比起来,果然还是帅气比较好!大小姐跟资优生的形象已经越来越不讨喜,接下来是酷劲美女的时代。不过啊,秃头可就免了!」



这时,心情大好的直美突然停下笑声。



她看向我的背后,先前待在稍远处休息的转学生(陌生人),走向我们坐的桌子。



「——什么啦?」



直美咋一下舌。



她全身敌发出敌意,大概是认为对方要来提醒她「可不可以麻烦小声一点」、「那样很不得体」。然而——



「没什么,只是看两位聊得很高兴。可不可以让我加入?」



出乎意料地,对方是来打招呼。



「初次见面。」这位一年级学生不顾我们的呆愣,露出极其高雅的笑容。



直美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我从这位由「大小姐」一概念幻化成的人型身上,看见未来。



「咦,请问你是不是濑尾小姐?太好了,这样我便不用再另外打招呼。」



我出于跟直美不同的惊讶,连眨好几下眼,同时也明白事情的大概。



接下来的一年——不,不只一年——



我将跟这位少女住同一问寝室,度过惊涛骇浪的校园生活。



仅仅一秒钟,我便推翻自己可能跟她处不来的念头。



我们将成为非常要好的室友。



在暑假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认识了这位日后将登上礼园顶端的未来死党。



顺带一提——



「对了,黑桐小姐是在哪里出生?」



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只是同姓(偶然)罢了——虽然现在的我暂时放下心,在许久后的未来,我将发现事实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