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藤花使劲地用手撑起上半身,双手接过猿鬼递给她的碗。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从指尖可以感觉到碗里满满的水在摇晃。
她轻轻把嘴靠到碗边,冰冷的水碰触到了嘴唇。水一口、两口,慢慢流进喉咙里。
她发觉自己比想像中还要渴,水沁入心脾,美味极了。
「谢谢……」
猿鬼接过藤花还给它的碗,转身说:
「我再去拿一碗给你。」
「还需要其他东西吗?」
「什么都行,我们可以拿任何东西给你。」
小妖们热心地问个不停,藤花缓缓摇头说:
「不用,我没事,真的什么也不需要。」
「这样啊。」
小妖们沮丧地垂下肩膀。
藤花头痛欲裂,每次呼吸,好像都有东西被推上来卡住喉咙,喘不过气来。
看到藤花动着肩膀呼吸,龙鬼劝她说:
「那么,躺下来吧。」
独角鬼和龙鬼扶着藤花躺下来。
有东西撞到背部,藤花挪开身体一看,是玛瑙手环。
对了,她想到是睡前把一直收藏着的手环拿出来,握在手里,应该是睡着时掉出来了。
因为怕弄丢,她好几年都没戴了。
那是很久以前,他说玛瑙可以除魔,所以送给她的珍贵礼物。在放弃未来的时候,她把这个手环跟心一起藏进了柜子深处。
忽然,修子昏倒前说的话在耳边响起。
──那块布料……哪天一定要做成衣服。
「……!」
泪水忍不住掉下来。
小妖们莫可奈何地看着掩面哭得抽抽噎噎的藤花。
「藤花……」
叫她一声后,小妖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呢?不论重复几次没事,在令人心酸的现实面前,那种场面话都只会空虚地飘过去。
吐血的修子,在她面前倒下去,她却什么也不能做。
小妖们无法揣测她的心情。想陪伴她做不到,想鼓励她也已经超越那样的层次了。
说不是她的错,也一定无法安慰现在的她。小妖们想也知道,即便那是事实、即便她真的没有任何责任,说那种话也没有什么意义。
藤花对只能哭泣的自己感到悲哀、懊恼、生气、遗憾,甚至动不动就厌恶无力的自己。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深处激烈摇晃、扑通扑通脉动着。
有个淡淡黑影正缓缓冒出头。她甚至想,如果这个慢慢侵蚀身体的东西,能带给她力量,她也愿意在这个时候攀住它。
「……呜……呜……!」
神啊,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公主殿下。我什么都不要,有公主殿下的心意,我就满足了。
求求你,救救公主殿下。
「……呜……呜……!」
她哭泣、哭泣、哭泣,哭到筋疲力尽。
「……呜……──」
不觉中,藤花徘徊在梦与现实的狭缝间。
敛声屏气的小妖们,确定藤花如昏迷般陷入睡眠中,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小妖们从她刚出生就认识她了。
从她舍弃的名字还是独一无二时就认识她了。
眼睛与生俱来就看得见它们的少女,从来不曾厌恶它们,很自然地接纳了它们,是个善良的女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陪着她、想帮助她呢?
身为妖怪的自己,一定也能帮上这孩子。既然这孩子接受了自己,就该把自己的力量用在这孩子身上。
它们一直这么想。然而,现实呢?
现实是它们连这孩子哭泣的泪水都止不住。
妖怪做不到。只有一个人能止住这孩子的泪水。
「需要阴阳师……」
独角鬼喃喃低语。
「还是需要阴阳师。」
猿鬼和龙鬼都嗯嗯点着头,泪眼汪汪。
而且,它们都知道。
她需要的不是被称为大阴阳师的绝世老人。
而是现在不在京城的玛瑙手环的赠送者。
「快点回来嘛……」
要不然,她会一直哭、一直哭,哭累了就睡着。醒来,又继续哭。
盈眶的泪水从她阖上的眼皮间隙流下来。
用手巾帮她擦拭的猿鬼,也用力擦拭着自己的眼角。
「至少睡着时,把所有事都忘了吧,藤花。」
修子的事、藤花的名字、身在竹三条宫的事等等,都当作没发生过,作幸福的梦就好。
小妖们把褂衣拉到藤花肩上后,走出侍女房。
龙鬼和独角鬼留在外廊,猿鬼去探视主屋的修子。
仰望天空的龙鬼,打了个哆嗦。
才阴历五月半,却觉得非常冷。
「这么冷,对卧病在床的人不好吧?」
命妇等竹三条宫的家仆们,身体不好,一直躺在床上。可以下床的人,不是咳嗽就是脚步蹒跚,恐怕很快也会倒下。
「才阴历五月,怎么会这么冷呢?」
独角鬼随口嘟囔,龙鬼偏头思索。
「可能是因为没有太阳吧……?」
它记得以前长时间下雨时也特别冷。
等云开见日,冰冷的空气就会暖和起来。夏天的太阳强烈,很快就会热起来,心情一定也能跟着放松。
「觉得冷,心就会冻成一小团。所以,这种时候要尽量保暖。」
「以前晴明说过吧。」
「对、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晴明还年轻,妻子刚去世没多久。
灯台没点亮,用来取暖的火盆里的炭火摇曳舞动。无意间,小妖们听见晴明宛如唱歌般的低喃。
──黑夜连续不断,所有灾难将一并发生……
因为若菜会害怕,所以小妖们很久没进宅院了。
它们一直在策划,想尽办法进来,好不容易进来了,宅院里却弥漫着非常悲伤的氛围,害它们没有心情捣蛋。
看到小妖们擅自闯入,晴明却没有生气。它们刻意围绕着火盆,让晴明不能靠近,晴明却只是看着它们那么做,什么话都没说。
那样子让它们感到特别凄凉。
那时候的晴明,就像待在黑暗中,全身缠绕着比黑暗更暗的昏暗。
他失去如阳光般灿烂、善良、能温暖他的心的最爱的女人。
彷佛世上灾难蜂拥而至的无法形容的风暴席卷内心,让他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才好。
所以,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吧?小妖们觉得很难过。
现在又想起已经忘记很久的那件事。
独角鬼落寞地喃喃说道:
「好讨厌黑暗……」
尽管黑夜是小妖们活跃的时刻。
「也好讨厌冷。」
因为不想让喜欢的人类的心冻得缩起来。
两只小妖仰望着乌黑的阴郁天空。
怎么样才能放晴呢?
它们百思不得其解。
活过漫长、漫长岁月的小妖们,还是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短暂人生转眼即逝的人类,就更不用说了。
◆ ◆ ◆
自从懂事以来,她就被教育成将来要嫁入宫中的千金小姐。
事情却有了变化。
「你生病了,所以在朝议决定,由其他千金嫁入宫中,知道吗?」
突然听到这句话,她大吃一惊。
她明明没生病,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父亲露出复杂的表情,笑着说:
「你也希望是这样吧?」
「咦?」她屏住呼吸。
「真是的……听着,去贵船时,要带护卫的随从一起去。虽然那里是神域,但我还是不放心。」
她不由得问为什么这么说,父亲耸耸肩说:
「他一脸坚决,直接来找我,说他非常明白身分地位的差异。还真看不出来他会那么做,不知道是有骨气还是不知死活。」
父亲原本骂他不自量力,要断然拒绝他,但是,母亲死缠烂打,要求他把那边的女儿嫁入宫中。
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个同年龄的姊妹。
还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父亲,忐忑地问母亲为什么知道这件事,母亲咯咯笑着没有回答。
原本担心那边的女儿不愿意,没想到她说能帮上父亲的忙就好,很快就答应了。然后,父亲就趁这个机会,把她们母女接来土御门府了。
父亲合抱双臂,蹙起眉头,对张口结舌的她说:
「但是,我可不会让他轻易达成心愿喔。没有相称的身分地位,要娶摄关家的千金,不可能、绝不可能。」
首先,要成为某位参议或大臣的养子,还要彻底培养有资格当未来女婿的学识、本领、品格,否则不可能、绝不可能。
然后,父亲苦笑着说:
「比他有钱、比他的外表更好、比他更有能力的贵公子多不胜数,要多少有多少。现在还来得及,你要不要考虑考虑他们?」
尽管知道那些东西没有意义,却还是要说,这就是父母心。
◆ ◆ ◆
「……」
泪水从睡着的藤花的眼睛流下来。
这是梦,是她如此期盼的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可能的梦。
是她偶尔会想像的「如果是那样现在就是怎样」的非现实幻觉。
就继续作梦吧。
永远。
就沉溺在幻觉中吧。
永远。
这样就能忘记痛苦的事。
──就继续作梦吧。
梦见不会到来的未来。
梦见不曾有过的过去。
──就一直作梦吧。
梦到比梦更像梦的幻觉。
──对,永远……
以前曾听过的歌声,与那个美丽的呢喃重叠了。
「……──」
响起远雷。
在遥远彼方的天空一隅,红色闪电奔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