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东边山际出现了黎明的迹象。
刚整理完竹三条宫主屋的藤花,整个人都清醒了,完全没有睡意。
尽管如此,还是要尽量休息,要不然会影响白天的工作。
为了小睡片刻,准备回房间的藤花,从命妇的房间前面经过。
「谁在那里?」
从房内传出来的声音叫住了她。
「我是藤花,命妇大人。」
「哦,是藤花啊。」
藤花犹豫了一下,取得许可进入房间。
「天亮前好像很吵,发生了什么事?」
藤花边搀扶试着爬起来的命妇,边把旁边的外褂拉过来。
「皇宫突然派了使者来……」
光说这样,命妇似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咦……」
哑然失言的命妇,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藤花急忙让摇晃倾斜的命妇躺下来。
「请稍等,我去拿汤药……」
「藤花,等一下。」
命妇叫住欠身而起的藤花,颤抖着喘了一口气。
「为了接待使者,大家都累坏了吧?汤药在固定时间送来就行了。」
「是……」
忽然,命妇背向藤花,捂住了嘴巴。
「喀……喀……吁……」
开始闷咳的命妇,把身体弯成了く字形。
咳嗽持续了好一会。藤花想起她不久前说过,喉咙深处有被什么东西卡住的感觉,怎么样都没办法消除。
好不容停下来时,命妇显得呼吸困难,皮肤也苍白得毫无血色。
「可以了……谢谢。」命妇背对着藤花说。
在她咳个不停时,藤花一直替她搓揉背部。
忘了在哪听说过,身体发冷,咳嗽就会加剧。所以,藤花的手很自然地动了起来,希望可以让命妇舒服一点。
面向前方阳着眼睛的命妇,用疲惫的声音问:
「菖蒲也还躺着吧?她怎么样了?」
「跟命妇大人一样,一直咳嗽,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是吗……皇宫太冰凉了……」
自言自语般低喃的命妇,吃力地改变姿势,让身体仰躺。
「妳是……安倍晴明大人的远亲吧?」
突然冒出这个话题,藤花一时答不上来。
「是、是的……不过,说是安倍家的远亲,还不如说是……」
「是晴明大人的夫人的远亲吧?我知道。」
「是、是的。」
藤花压抑狂跳的心脏,点点头。
说是晴明已故夫人的亲戚,不是谎言,是事实。
晴明的妻子是橘家千金,藤花身上的确流着橘家的血。
所以说是安倍晴明的远亲,其实是很含糊的说法。不完全是谎言,但也不能说是事实。
不过,老人曾经笑着说放心吧,没人会注意那种小事。
「公主殿下看起来怎么样?」
注视着藤花的命妇,露出打从心底担心公主的表情。
小时候,公主失去了最爱的母亲,现在又可能失去唯一的父亲。弟妹年纪还小。有什么万一时,未满十二岁的公主,必须背负起所有的责任。
「藤壶的中宫殿下还没有怀孕的迹象。」
听到命妇这句话,藤花心头一惊。
「倘若皇上现在有什么万一,那么,定子留下来的唯一皇子,不久以后会被立为皇上。」
下任皇上将由现任东宫继位。敦康是当今皇上的唯一皇子,应该会被册封为下任东宫。
「但是……」命妇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那个左大臣……会默认这件事吗?我觉得……不可能。」
椎心泣血般低吟的命妇,掩面哭泣。
藤花哑言无言。
因为她知道,命妇的想法没有错。
父亲虽是藤花和中宫的父亲,却想得到更大的权势。
把大女儿嫁入宫中,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等亲生女儿生下皇子,就把那个孩子推上皇位,再以外戚身分执政,这就是父亲的愿望。
但不只父亲,所有把女儿嫁入宫中的贵族,都是同样的想法。
只不过,目前最接近这个野心的人,正好是道长。
但万一皇上现在驾崩,状况就不一样了。
定子的遗孤敦康,会被册封为东宫。将来他即位时,定子的哥哥伊周就会以外戚身分掌握权力。这么一来,道长与伊周的立场等所有一切,将与之前完全相反。
藤花这时才想到,最希望皇上康复的人,应该是父亲吧?
但是,她不能把这种事告诉讨厌父亲的命妇。
命妇认定她跟左大臣有往来,对她已经够冷漠了,她不能再说任何包庇左大臣的话。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奇怪的梦。」
掩着脸的命妇,又改变了话题。
藤花松了一气。
「做梦?」
「对,做梦……」
在黑暗中,滴落的水声一次又一次响起。
听着听着,便觉得胸口深处,开始咳嗽。
有团冰泠的东西卡在胸口深处,为了把那东西吐出来,咳嗽不止。
没多久,那个东西涌上来,终于越过喉咙,跟闷重的咳嗽一起被吐了出来。
沾满铁锈味的那个东西,是在黑暗中绽放着淡淡光芒的白色蝴蝶。
蝴蝶从命妇的掌心茫然地飞起来,沉入黑暗中,不见了。
再度降临的黑暗,响起好几次水声。
「我在哪听说过,蝴蝶是重生的象征。」这时候命妇才放下掩住脸的手,看着藤花说:「可以的话,我想请阴阳师帮我占卜,看看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可是,」命妇皱起了眉头,「安倍大人有点靠不住。请他帮我占卜,我也会怀疑结果对不对。」
藤花知道她说的是昌浩,苦笑起来。
昌浩的确不擅长占卜术,但那是他在播磨修行之前的事了。
「我听说,昌浩……大人……在播磨受过严格的训练。所以,我想占卜的技术应该进步了……」
「也就是说,,接受训练前,技术没那么好喽?」
「是啊……听说以前以前没那么擅长。」
勉强挤出这句话的藤花,在心底偷偷向昌浩道歉。
命妇叹了一口气。
「还是要拜托晴明大人才行。」命妇闭上眼睛,用有点虚弱的声音喃喃说道:「听说……晴明大人从静养处吉野回到京城了。只要晴明大人健在,皇上也一定可以好起来……」
这一定是命妇由衷的希望吧。
藤花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点着头。
【插入图片2】
◇◇◇
进入夜殿的脩子,看到躺在侍女拉开的床帐前的父亲,表情僵住了。
看见躺着的父亲的脸,脩子大吃一惊。
如果有所谓的「死相」,应该就是那样吧?
脩子在袖子里紧握拳头,又慢慢松开。
「父皇……」
她极力假装平静地叫唤,父亲闭着的眼睛缓缓张开了。
慢慢转过头来的皇上,视线飘忽了一会,焦点才聚集在脩子身上。
「是脩子啊……」
「是的,父皇。」
悄悄松口气的脩子,走到父亲枕边坐下来。
皇上似乎封脩子的进宫感到很讶异,但也很担心,眯起眼睛说:
「怎么了?妳不是不久前才进宫,又回到了竹三条宫吗?j
脩子尽可能挤出了笑容。
「我听说父皇不太舒服,所以来探望。」
皇上笑着说这样啊?从外褂底下把手伸向了脩子。
脩子用只手抓住那只手,发觉瘦得可怕。
「您不吃点束西,侍女们会很担心。有没有想吃什么?我吩咐她们做……对了,浇上甘葛③的碎冰,应该很清爽、可口吧?」
她马上吩咐待命的侍女,把冰从冰室拿出来,侍女很快退出了夜殿。
「对了,在伊势的时候,常常喝干鲍鱼和虾子的汤。那个汤也很营养,又好喝,还有……」
皇上眯起眼睛听脩子说,不时点着头。
那张脸看起来像是不久于人世,脩子很快就说不下去了。
看到静默下来的脩子表情痛苦,皇上惊讶地问:
「妳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悲伤……」
「因为……父皇……」
脩子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她一直不敢去想,万一父亲的病治不好、万一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每次有不祥的感觉闪过胸口,她就会摇摇头,告诉自己没那种事,抛开那种感觉。
然而,现在……
脩子清楚看见了缠绕着父亲的死亡阴影。
皇上抚摸表情扭曲、肩膀颤抖的脩子的脸,微笑着说:
「不用哭了,妳认为父皇会做出让妳悲伤的事吗?」
脩子惊讶地张大眼睛,注视着父亲。
抚摸着她的脸的手十分冰冷,且异常干燥。
「父皇……」
父皇点点头,接着说:
「父皇只是跟妳母后约好了……」
「咦……?」
听到意外之外的话,脩子疑惑地皱起眉头。
皇上费力地喘口气,把手放下来,移到自己的胸口。
「每天晚上,妳母后都会来,对着我哭。」
这么说的皇上,眼睛望着遥远的某处,神情如痴如醉,苍白的脸颊好像瞬间稍微泛起了红晕。
「她哭着说想回来……我也叫她回来……」
皇上的声音透着难以形容的兴奋。
脩子听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皇上显得非常开心,眯起眼睛缓缓地举起双手,仿佛把手伸向了某人。
「……」
脩子觉得有微弱的鸣叫声敲响耳朵,看一下床帐里面。
三面都覆盖着床帐,入口处的床帐左右掀开。侍女们不知何时都退到屏风和竹帘后面了,以免打搅父女的谈话。
一个人也没用。
她们都待在随叫即到的距离,但这附近都没有人,只有自己和父亲。
为什么抹不去这样的感觉呢?
无比强烈的恐惧,突然包覆了脩子。
缠绕父亲的死亡之气,排成一列向脩子袭来。
响起了比刚才更大声、类似鸣叫的声音。
好像是快速拍打着小小、薄薄的东西。一声接一声,重重叠叠地鸣响声。
原本在远处鸣响的声音,慢慢缩短距离,向这里靠近了。
「风……」
想叫唤风音的脩子,咽下了叫声。
风音不是能侍奉皇上的身分。
皇上陶然地眯起了眼睛。远处响起的声音更接近了。
「定子……妳要早点回来……」
看到父亲用嘶哑的声音对着虚空呼唤,脩子鼓起勇气说:
「父……皇……母后已经……驾崩了……」
已经在四年前驾崩了。
那是脩子住在伊势的时候。在冬天的尾声,母亲牺牲生命生下了妹妹,从此香消玉陨。
脩子是很久后才知道这件事。
她哀痛、悲伤、不能相信、不愿相信。还责怪试图激励她的藤花,其实藤花一点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