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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 2)


「不可以处决安倍昌浩。」



行成的眼睛亮了起来。



皇上又接著说:



「命令追兵继续搜寻他的下落,尽快把他找出来。」



说完这句话,皇上就起身离开了。



他直接去了藤壶。



接到通报,匆匆忙忙梳妆打扮的中宫,在屏风后面迎接皇上。



隔著屏风坐下来的皇上,结结巴巴地说:



「……安倍直丁没有下诅咒……」



中宫在屏风后面倒抽了一口气。



皇上命令侍女,把被他捏的皱巴巴的信交给中宫。



小心把信摊开的中宫,看完信中内容,差点叫出声来。



这封信不是写给皇上,而是写给左大臣道长。



信中叙述了吉昌自行占卜的结果。是有诅咒,有折磨皇后的诅咒但诅咒不是针对皇后,而是肚子里的孩子。



依吉昌判断,术士不是人,而是古老神治时代的怨怼。



除此之外,还叙述了占卜的危险。



坐占卜时,假如术士强烈希望出现怎麼样的结果,就会出现那样的结果。委托占卜的人,假如希望会占卜出某种结果,不是那种结果就无法接受,这种想法愈强烈,就愈有可能出现反映想法的卦象。



皇上命令阴阳师坐的占卜,很可能是强烈反映了那样的思想。而占卜的术士,可能把那样的结果当真了。



吉昌说很遗憾,自己的不肖儿子,还没有下诅咒的实力。也看不出儿子有任何理由要杀害藤员公任大人。



不论如何,身为父亲,他绝对相信自己的儿子。他愿意奉还地位与俸禄,在奉上自己的生命,只求保住儿子的性命。



这是写给左大臣的信。左大臣斗胆把这封信拿给皇上看。不用逼问他怎麼回事,皇上看也知道。



天意在哪里?天意——不在皇上这边。



吉昌还说,是一心想救皇后的人们,心被黑雾蒙蔽,扭曲了占卜的结果。



应该是吧。为了想救定子,皇上自己也差点把肚子里的孩子献出去了。



神绝不允许这种事。



现在他才明白,那天的雷电是在告诫他。



皇上沮丧地垂著头,请求中宫原谅。



「我错了……原谅我。」



隔著屏风听皇上说话的章子,看著信流下泪来。



泪水滴在信上,她赶紧擦拭脸庞。



皇上使个眼色,侍女们就默默抬走了屏风。



抬走屏风的侍女们,也很识趣地离开了。皇上悄然抬起了头。



他看到比以前憔悴许多、楚楚可怜的身影,心想她以前就这麼瘦弱吗?



让她变成这样的人,就是皇上自己。



皇上握起她的手,又低下头说:



「对不起……原谅我,彰子。」 



被称为彰子的中宫,含著眼泪微微笑著。



阖上眼睛,泪水就趴搭趴搭掉下来了。中宫轻轻地点著头。



「通告全国的国司、郡司改为搜索后,没多久就接到播磨国司的消息了。」



於是,行成和敏次拜托士兵让他们同行。



事情的变化快得叫人头昏眼花,昌浩反应不过来,整个人呆住。



小怪和勾阵也跟他差不多。事情在不知不觉中顺利解决了,他们却有种奇怪的感觉,没办法很乾脆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不过,既然无罪赦免了,当然没必要颠覆这样的结果。



行成严肃地说:



「出发前,我去拜访过安倍家,见到了你的家人。」



昌浩眨了眨眼睛。



「啊,我哥哥……成亲大哥怎麼样了?」



他也担心伯父,在他把诅咒反弹回去后,不知道他们怎麼样了。他一直很在意,原本想等事情稍微平静后,再请小怪或勾阵回去看看。



行成展开笑容说:



「他看起来还有点疲惫,可是已经完全康复了。我告诉他杀害藤完公任的凶手是怪物,他的表情有点复杂,回了我一些话。」



——的确有怪物跟在那小子身旁,那只怪物可厉害了。



「连成亲都说那只怪物厉害,可见是相当厉害的怪物,对吧?敏次。」



行成扭头望向旁边的敏次。他也严肃地点著头说:



「是的,能依附在昌浩大人身上,杀害公任大人,绝对不是一般怪物,实在太可怕了。」



昌浩注视著脸色发青频频点头的敏次。



「太好了,昌浩大人,你被怪物附身,却没有精神异常或寿命缩短的后遗症,真的太好了。」



敏次是打从心底为他高兴。



昌浩愣愣地点著头说:



「是、是啊……」



他瞄了肩上一眼。



成亲说的那只很厉害的怪物,半眯著眼睛,板起了脸。



行成端正坐姿说:



「皇上不只赦免了昌浩大人,也撤回了对安倍家的所有处置。更令人惶恐的是,皇上请求昌浩大人的原谅。」



昌浩惊愕地差点不能呼吸。



很可能连昌浩是哪根葱都不知道的高高在上的当今皇上,请求身分卑微、官职又低的阴阳寮直丁这种小人物的原谅。



昌浩呆了好一会儿,猛然回过神来,急忙行礼说:



「这……这怎麼敢当……」



既是天照大御神的后裔,又是国家最高地位的人,竟然请求昌浩的原谅。



从那天跟在萤后面冲出京城的傍晚到现在,经过漫长的时间,环绕著他的状况大大转变了。



他微微抬起头,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笑。



那时候面目狰狞地围捕昌浩的人们,也都一脸祥和。



他真的松了一口气,高兴得快哭出来了。



行成瞄了敏次一眼。敏次张大眼睛猛摇头,行成笑著做出催促他的样子。



敏次端正姿势,哼哼地清清喉咙,调整嗓音说:



「其实,还有一个好消息。」



「甚麼?」



「皇上特别恩赐,命你回京后,立刻以阴阳生的身分进宫谒见。」



不只昌浩,连小怪、勾阵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傍晚下起了雪。



行成等人决定在要塞住一晚,等雪停再回京成。



据管生乡的探子说,黎明时应该会停。不过,只能维持到明天傍晚,之后可能又会刮起几天的暴风雪。



昌浩回到首领家,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萤。



萤像自己的事般,非常开心。



「太好了,恭喜你,昌浩。」



跟萤结婚的事,萤也依照约定,说服了首领和所有长老。



长老们非常失望,还有人因此卧病不起。



昌浩听说后,非常自责,可是不能退让的事,怎麼样都不能退让。



两人聊到这里,昌浩忽然静默下来,思索著甚麼。



过了好一会,他才呼地吐口气,对萤说: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早晨,果然如探子所说,雪在黎明时停了。朝阳照耀著堆积的雪,一整片的银色世界闪闪发光。



从管生乡出发的一行人,怕被雪绊住,小心翼翼地走在银色世界里。所有人都不习惯在雪中骑马,全副精神都放在马韁的操控上,气氛安静的可怕。



周遭堆积的白雪,光看很漂亮,实际上是很麻烦的东西。



行成和敏次拉住马,回头看要塞。



决定留在管生乡的昌浩,在那裏目送他们。



昨天晚上,昌浩很晚时来要塞找他们,行成看到他,就知道他要说甚麼。



果然不出所料,他说他不回京城。



敏次哑然失言,一直逼问他为什麼。



好不容易洗刷了罪名,皇上也请求他的原谅,他却说不回去,为什麼?



昌浩平静地做了说明。



他说经过这几个月,他发觉自己有多麼不成熟。就这样回去,还是一样不成熟。所以他想在没有任何家人的播磨乡,重新锻鍊自己。他不是不回去。等哪天,觉得自己比现在强一些、进步一些,他就会抬头挺胸地回到京城,回到家人的怀抱。等哪天,可以为皇上效力时,他一定会回去。



敏次不能接受他这样的想法,行成却对他说:



「我会帮你转告皇上。」



昌浩对行成他们用力挥著手。行成和敏次挥手回应后,调转马头离去。



与行成并肩骑著马的敏次,喃喃地说:



「昌浩大人成长了呢……」



不只身高,好像在做人方面,也成长了一倍、两倍。



敏次露出严肃的表情,仰头仰望著蓝天说:



「我也不能输给他。」



既然昌浩留在播磨修行,他就在京城修行。



等昌浩回来时,他也是阴阳生了。第一名的宝座,他绝不会让给昌浩。



听完年轻人的决心,行成眯起眼睛,点点头。



发生过很多不堪的事、很多难过的事、很多痛苦的事。



不知道有多少次懊恼地握紧了拳头,气得全身发抖。



然而,还是熬过来了,现在心中宁静无波,就像蓝天下这片无垠的白雪。



行成拉起了马韁。



他要赶著回去。在京城,有很多人等著昌浩回去。



他要告诉他们,昌浩会晚点回去。还要告诉他们,原来是个孩子的昌浩,已经成长了许多、许多。



目送行成一行人离开的昌浩,呼地叹了一口气。



勾阵在他旁边现身。坐在勾阵肩上的小怪,看到他叹气,甩甩尾巴说:



「怎麼了、怎麼了,开始想家了吗?」



昌浩半眯起眼睛,对瞅著他看的小怪说:



「才不是呢。」



昨天晚上,他拜托萤让他留下来,他说他想留下来修行。



萤听完他的心愿,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的肌肤比昌浩刚见到她时还要苍白,躺在床上时,身体看起来更是单薄的令人惊悸。



昌浩察觉她状况不好,整张脸紧绷起来,她却露出了清澈晶莹的淡淡笑容。



——我恐怕活不长了。



她的身体被虫子侵蚀了大半,消耗了太多体力。死里逃生后,她的力量有飞跃性的成长,生命却逐渐缩短。



尽管如此,她还是笑说她已经很满足了。



——哥哥的孩子明年夏天就出生了。大嫂、我和夕雾,会把这个孩子当成下任首领扶养长大。



看起来虚无飘渺的她,笑著说这是她由衷的期盼。



飘落的雪,总有一天会融化消失。



她的生命恰似她的名字,如萤光般微弱、如雪般虚幻。



然而,有确定目标的她,或许认为自己比谁都幸福吧。



昌浩想变的跟她一样坚强;希望可以变得那麼坚强。



即使不在身旁,也能相信对方。无所求,只要对方幸福就好。



但愿将来可以把守护对方的幸福,由衷当成自己的幸福。



「不知道甚麼时候才能回去呢。」



「就是啊。」



小怪和勾阵互相点著头,昌浩仰头看著他们说:



「没关系,小怪、勾阵,你们可以先回去。」



出乎意料的两人张口结舌,直盯著昌浩。



昌浩遥望辽阔的雪地,觉得刺眼,眯起了眼睛。



「夕雾说会彻底锻鍊我。听说,他才是管生乡里最厉害的高手,所以冰知才想把他赶出去。」



这件事神将们倒是没听说过。



两人都发出惊叹声,显得很惊讶。



萤命令冰知,一辈子保护时守的孩子。她说这是没有好好保护时守的现影,一辈子该赎的罪。



昌浩觉得那根本不叫惩罚。或许,这就是萤的坚强吧。



注视著昌浩的小怪,夕阳色眼眸百感交集。



回想不久前他还是个小屁孩呢。



「嗯,加油吧,晴明的孙子。」



昌浩瞬间拉下脸说:



「不要叫我孙子,你这个怪物。」



被反呛的小怪,抿嘴一笑,甩甩耳朵。



勾阵看著他们之间的应对,微微笑著。



气嘟嘟的昌浩,也很快就笑了。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恰如这片无声无息飘落堆积的白雪。



某种情感也在胸口无声无息地飘落堆积。



面色凝重的安倍晴明,镇定地说:



「真的要这麼做吗?」



彰子闭上眼睛,点点头。



「是的。」



她的双手合握在膝上,左手腕带著用找来的绳子重新串起来的手环。



「回京城后……」她张开眼睛,直直看著晴明,淡淡地说:



「我不会回安倍家。」



没关系。即使相隔两地,心还是在这里,情感还是在这里。



她相信,无论离多远都是这样。



宛如幽微虚幻的火光,



滞留在胸口。



——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