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27节(2 / 2)


  只要太后临朝,女流之身离不开内官的辅助;皇帝年幼,也离不了贴身服侍的人。若是王隗跟裴家同了这条心,往后他还是他,换了皇帝,也不会动摇他的位置。这天大的恩惠,只有她裴令婉能给他,先帝再信重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内官破了这祖例,不会为了留下一个王隗,而罔顾朝臣谏官滔滔之口。

  王隗已备好了白绫,他是要在为先帝治丧完后就自尽相随的。

  他一个无家无后之人,没有放不下的,唯一放不下的是小皇子。他亲手为小皇子穿戴孝服,老泪无声纵横。深宵里他抱着小皇子,在等昌王入宫,以宗室仅存的尊长身份主持发丧,宣布幼帝继位。

  恰逢沈相已离京,能够主持大局的只有裴皇后和昌王。

  昌王是知道本朝“立幼杀母”这铁律的,皇帝生前已有此意,昌王和沈觉更是知道的。小皇子继位,依例,也就是裴后的死期。似乎王隗并不关心等来的是皇后还是昌王,对他而言,这深宫中的一切已随着先帝的驾崩而结束,之后谁死谁生都与他无关。

  熟睡中被惊醒的小皇子,啼哭不休,不知是否感应到他在这世间血脉深系的那个人,还未曾听他唤过一声“父皇”,已撒手离去,留下他这小小弱弱的一个人来承担几乎压垮了他父皇的万钧江山。王隗亲自将哭啼的小皇子搂在臂间拍哄,低着头,眼睛只望着孩子,连裴皇后走进殿来,左右都跪下了,王隗也没有抬起眼皮,没有停下抚拍孩子的手。他一夜间苍老近于灰白的脸上,每条皱纹都泛着慈祥眷恋的笑意,任谁也不能将这个抱着孩子的老人,与素日里杀人不见血的中常侍大人当做同一个人。

  皇后裴氏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参拜,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是一个即将赴死殉主的人,而裴后,也是个离死不远的人了。

  他对着小皇子软声软气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啊,就要做小皇帝了,再哭可怎么像样。坐在大位上的人,你看你父皇,流尽了血也是不流泪的。您要哭就在老奴怀中哭个够吧,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往后老奴不在了,您就不哭了。”

  “这么小的孩子,没人疼,没人护,坐在再高的龙椅上,也要哭的。”

  裴令婉走近前,伸手想抱孩子,王隗一侧身,避开了她冰冷的手。

  她仍由自己的手僵在半空,也不缩回,对着王隗和他怀中的孩子平平伸出,幽幽一笑,“我这个母亲,再不济,总是和他生死一脉相连的。外人的忠,或是不忠,谁也说不清。只有母亲,永远不会离弃自己的孩儿。一个离了孩儿的母亲,便什么也不是了……”

  王隗的眼皮朝她微微抬了一抬。

  裴令婉听着自己的沙哑哀声,心底的凄楚哀恸仿佛连自己也当了真,眼中滚出的泪,如泉涌难竭,“孩子还小,身边不能一个真心疼他的人都不留下,即便妾身命薄,没有福分再照顾殿下,天底下又哪里去找您这样一份赤肠忠心!”

  王隗的眼皮又再抬起了几分,目光从小皇子身上,沉缓的,滞重的,转向了她。

  从这一转的目光里,裴令婉心头一紧地知道,王隗的软肋,她拿准了。

  裴令婉笑了笑,徐步走向王隗,冰凉雪片拂过耳鬓。

  王隗专注望着小皇帝蹒跚逐雪的身影,脑后却似长了眼睛似的,不待她走近,已从容转过身来,躬身问了声“太后圣安”。

  庭中枯枝萧索,细雪落地无声。

  “瑞雪兆吉,托太后和皇上的福,明年春旱可解了。”王隗眯了一双笑眼。

  “总算盼来了这场雪。”裴令婉叹口气,“可吉兆,吉在哪里。”

  王隗低垂眼皮,没有应声。

  裴令婉的目光细锐如针,从他脸上扫过,扫不出半分起伏痕迹。

  她静默片刻,蓦地一声促笑,“王隗,你曾是长公主跟前得宠的人,你也知她,如今她嫁也嫁了,有凤座,有皇子,还有什么不甘心的,竟饶不过我们孤儿寡母,还要在先皇身后大动干戈……你说,她究竟想要怎样?”

  王隗肩臂垂低,眉目不动,“从前老奴一心侍候先皇,于旁人,所知不多。”

  这话里的风头,在裴令婉意料之中。

  她便又叹,“当年哀家也听闻过,沈觉与她一早有私,先皇为了两国联姻大计,将她和亲北齐,做了堂堂正正的北齐皇后,可她身为长公主,沈觉身为少相,这二人却不顾两国体面,辜负先皇苦心,一再勾连不断,如今更闹得两国边境不宁!真教哀家心痛!”

  王隗脸上神色仍是一丝起伏也没有,恭恭敬敬道,“太后息怒。老奴身为内官,谨奉律例,不敢妄议朝政。”

  如今倒是不敢起来了……裴令婉心底不由冷笑,先帝在时,华昀凰把持后宫时,他王隗也曾威风八面,甚至当面呵斥过朝廷大臣。眼下的王隗,却是换了个人似的,把这些威风全忘光了。这三年来,身在中常侍之位,王隗敛声息气,一心一意侍候幼主,一概闭口不言朝政。

  真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只要他缄口不言,裴令婉也就满意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在裴家羽翼下求生,裴家也仍要用他,他再没有必要为华昀凰那妖女效命。裴家同他没有仇怨,只有恩惠。

  除非日后到了黄泉,见了先帝,他永远不会知道先帝是死在裴家手里。

  先帝病入膏肓已久,服药过量而崩,太医院上下悉被问罪。她做得隐秘,将该灭口的人,灭口得恰是时候。王隗未曾生疑,宫变一役,助她除去了昌王和沈家,使她得以太后之尊临朝,而他也保住了御前第一人的位置。从此王隗和裴家就在同一条船上,共浮沉进退。

  是日朝堂上,当着太后的面,朝臣们掀起了幼主继位以来,最激烈的一场针锋相对。边疆烽烟再起,秦齐联姻的盟约,危在旦夕。

  裴令显为首的武将们,一口咬定,这场战事是北齐挑起,设局陷南秦于不义,使臣之死根本是北齐故布苦肉计。至于沈觉复出的传闻,没有人敢在朝堂上提起。

  文臣们则力主议和,认为此时与北齐兴兵交战是不智之举。

  御座珠帘后的裴令婉很清楚,自己在兄长眼中,是个软弱无力的女流之辈。他早已忍耐不住,想逼迫她放权,退居后宫,将朝政大权交到他的手中。

  幼帝登基后,她对北齐一再曲意示好,令兄长为首的朝中武将忿忿不满已久。先帝在世之日,北齐派亲王出使南秦,以联姻修好。如今一连两年,都是南秦对北齐岁岁厚礼相赠,北齐则不冷不热。朝中大臣对此早有不满,只道是妇人当国,对外软弱,却没有人知道,金殿凤座上的裴太后,只要一想到北齐,便没有一夜能安枕。

  华昀凰一天不死,裴令婉的头顶上,就总有一把利剑悬悬欲坠——

  年幼的皇帝子鸾,并不是她亲生之子,他的生母是先帝的废皇后何氏。

  当年为除去野心勃勃的外戚何家,皇后不能留有子嗣,她的儿子一生下来,就被替换成了女婴,真正的皇子,先帝唯一的血脉,被换给了贤妃裴氏。何皇后被废幽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儿子。

  这一出偷龙转凤,是先帝自己的授意,亲手调换两个婴孩的,却是当年虚承长公主之名,却享皇后之实,与先帝做出荒淫不伦之事的华昀凰。

  当年的裴令婉,只是他们兄妹手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子鸾,这是先帝亲自给皇子取的名字。

  皇子的名字,迟迟没有定下。华昀凰远嫁北齐之后,先帝又一病多日,终究在病榻上,拟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凤凰生子,雄名为鸾。裴令婉透骨椎心的明白,他自始至终只认了一人为妻,他的儿子,只愿是那人所出。

  如今世间知道皇帝生母之秘的,除了已与裴家荣辱生死与共的王隗,便是华昀凰。这是裴家最忌惮的秘密,却依被死敌握在手中,如同高悬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纵然已有太后之尊,裴令婉仍没有一夜能安寝。

  只要能让华昀凰永远从这世间消失,只要有人能除去这个妖女,无论是谁,无论要什么样的代价,她都毫不犹豫——北齐朝中,同样视华昀凰为眼中钉的诚王,便是最好的盟友。只要能助诚王扳倒华昀凰,裴令婉可以放下太后之尊,乃至一国之体面,莫说卑微示好,哪怕赠金割土也在所不惜。

  何况,南朝江山谁主,都是南朝的事,北齐大军师出无名,贸然出兵便是犯境入侵。打起仗来,流的是北齐男儿的血。裴令婉不相信北齐会真的为华昀凰出兵,即便那个多情君王肯为红颜一怒,也还有诚王,还有满朝大臣的拦阻。

  朝堂上,太后裴令婉一言不发,任凭主战与主和两派朝臣争执得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