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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2 / 2)

  在南朝,不论是当今裴后临朝,还是昔日先帝在位,言禁酷厉,没有人敢公然犯上,非议皇室,一旦被官府拿住,轻则鞭挞,重则割舌。

  少年的问话,那汉子像全没听见,不理不睬。

  旧窗吱吱,挡不住外边风声如刀。

  少年裹紧棉袍,见这汉子穿件脏污的皮袍,在屋内也不脱去毡帽,压低帽檐,闷头喝着一碗酒。看他落魄穷酸,少年便把自己的酒壶推到他面前,“来,一同喝。”

  那人略抬脸,瞥了少年一眼。

  被这双眼睛照了一照,像七月下暴雨打闪子,少年惊得一缩。

  大汉满脸浓髯,口鼻都被大胡子遮了,帽檐下只露出那么双冷清清的眼睛。

  他不答话,少年也默默缩回去,看都不敢再往这边看一眼。

  倒是右手边坐着的老丈,听见少年先前问话,悠悠接口道,“这话在我南朝自然讲不得,到了北边,京城里也不能讲,至于外头嘛,齐人原本是游牧骑射的异族,立国至今,礼法不达庶人,民风向来粗豪。何况这里是殷川,南北不属,官府只是个虚设。你莫怕,也莫学那老匹夫口无遮拦,是非少说……”

  少年讪讪应诺,耳里却听着那琴师还在喋喋吹嘘他从京城听来的传闻,说华皇后实则早已疯了,皇上将她贬来行宫养病,如今两年都不见好,迟早是要废了她的。

  “老丈,这要是真的,皇后若被废了,殷川不是又要打仗么?”少年忍不住,又问老者。

  老者叹口气,无言可对。

  少年一时也愁起来,伸手去拿酒壶,蓦地发觉,邻座空空,那个怪人不知几时已无声无息离开。

  真是古怪,少年推窗,悄悄往外探了一眼。

  风卷着雪粒,扑了他一脸,直钻眼皮。

  他只呆呆瞧见,漫天风雪里,那汉子的身影消失得极快,不似常人。

  风雪终于消停时,已是深宵,酒客渐散去。

  酒肆临着渡口,寒江夜风,猎猎透骨。

  三分醉意,七分失意,落魄老琴师手拎半壶残酒,背上负了长条包袱,走出酒肆仍回头啐一口那不识好歹的老板娘。转身忽一抬头,前方树下,一抹斜长人影投在雪地。

  琴师醉眼惺忪望去,见那人毡帽遮头,一步步踏着地上碎雪,走了过来。

  “我想听琴。”那人一掀皮袍,摊开的手掌里,银锭雪亮,照得琴师的醉眼瞬时清明。

  “你是什么人……”琴师错愕惊异,欲仔细打量,却见他已转身朝渡口走去,只冷冷抛下一句“随我来。”

  银锭的光亮似还在眼前晃荡,琴师咽了下唾沫,怕那银光随之离去,不及深想,拔脚追了上去。那人走得极快,到渡口,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乌蓬小舟,立足回头,朝琴师颔首,“请上舟。”

  琴师踯躅,听得这人语声清朗,倒不似凶恶匪类,只是穿戴如此寒酸,却出手阔绰,甚是蹊跷……正思忖,那人立在小舟上,扬手摘了毡帽,脱去皮袍,竟又抹去了满脸虬须。

  竟是一个翩翩青衣少年。

  寒江月色里,少年侧首,目光清寒,容色美而凌人。

  小舟离岸,缓缓随江流而下。

  一川冷月,两岸深寂,不见星辰,只有远隐天际的朝鸾山之上,凤台行宫彻宵不灭的灯火,隐约如隔云端。月满寒江,也照彻琉璃霜瓦,龙檐凤壁。

  琴师盘膝而坐,从长条包袱里取出不离身的旧琴,置于膝上,“贵人要听什么琴曲?”

  少年出神眺望凤台行宫,半晌,一笑,“你是齐人,听说过阳台引,巫山曲么?”

  琴师怔了怔,“贵人是说,昔日南朝宫中所传的御制……”

  少年颔首,“你可听过?”

  琴师赧然,“这曲子,我等凡夫,哪能得闻。”

  传闻昔日南朝先帝为长公主谱了一曲阳台引,长公主回作巫山曲,这两首琴曲名闻天下,却只在宫禁中流传,外间无从听闻。自长公主远嫁北齐,先帝驾崩,连南朝宫中,也音声绝矣。

  少年从琴师手中取过那张琴,垂目凝神,指尖徐拂,弦动,风里起了一声宛妙的轻叹,空灵之音袅袅而起,盘旋江上。风为之回,川为之缓,阳台氤氲多异色,巫山高高上无极,云来云去常不息……渺渺兮清欢,茕茕兮离魂,姽婳于幽静,婆娑之人间。相顾交回以颠倒,踯躅流盼以缱绻。[注]

  一曲余音无断绝,弦上诉复诉。

  “这便是阳台引。”

  少年秀目深垂,寒霜凝上眉梢。

  琴师已听得痴醉失神。

  “此曲已绝,世间不会再闻此声。先帝去了,长公主再也未曾弹过这曲阳台巫山……凤台行宫中,丝竹之声禁绝,皇后终日素服,乐师们的琴都不敢碰出声响。”

  少年怅然,修匀的手拂过琴弦,缓缓道,“我是南朝人,自幼习琴,先父曾是南朝乐官,宫中琴技第一人。”

  “原来是贵人降临,老朽有眼无珠啊……”落魄琴师双眼放光,作揖如拱,谄媚得合身就要向少年拜倒。

  少年眼不抬,眉不动,音声淡淡。

  “先父获罪于郭后,被仗杀,满门充军。唯独我一人获救,从此做了沈相门下暗卫。暗卫即是死士。先帝赐我的剑,名离光,我便以离光为名。”

  “你……你……”琴师瞪大了眼,张口不能出声,满面惶惑惊异。

  “我为何将这秘密说与你听?”少年微微一笑,抬眼望了天上孤月,“因为,今夜,是我能看见这明月的最后一夜,也是你的最后一夜。”

  他清寒的眼,直望入琴师骇然欲裂的目中,扬眉轻笑。

  “你自然是要死的,任何一个对长公主和先帝不敬的人,都是要死的。”

  琴师霍然挣起,跌跌撞撞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