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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习性&实践(1 / 2)



我们这儿寻寻那儿觅,法国佬也翻天又覆地。在天堂?还是在地狱?红花侠无踪亦无迹。



奥希兹女男爵著《红花侠》



二〇一九年对我等而言,是可怕的变化之年。此乃因黑暗的乐园,玫瑰色的牢狱,即我圣玛莉安娜学园,将进入倒数时刻。这是新时代的开始,也是唤来不幸的北风,但身为读书俱乐部社友,唯有接受改变,别无他法。



圣玛莉安娜学园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女校,在东京山手地区拥有傲人的广大校地。从幼稚园乃至高级中学的校舍均位于同一校区,唯有大学另处一地。校史可追溯至二十世纪初,是的——也就是距今约一百年前的一九一九年,修女圣玛莉安娜远从法国而来,亲手创立本校,培育笃信天主大爱、致力开创美好社会的女性为教育理念。一百年来,学园始终在这个如流水般不断变化的国家毅立不摇。在外人眼中,学园里的一切有如覆上一层薄纱,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女学生的生态依然不为人知,外人只知她们是良家子女。唯有耸立于校地中央、规模媲美镰仓大佛的圣玛莉安娜铜像,映入每个在山手线车站下车的行人眼中,提醒他们学园就在这里。



跨越了两个世纪,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女学生依然清纯可人,袅袅婷婷,身穿颜色柔和的奶油色制服,下自三岁上至十八岁,静静地来这所学校就读。话虽如此,资讯化社会的确对女学生造成若干影响,书包里暗藏手机、电玩、音乐播放软体的少女愈来愈多。但变化仅止于此。女学生一头黑发或剪短,或整整齐齐地编成麻花辫来上学,外表依旧整洁又清新。令人有种错觉,即使另一个百年过去,她们依然会继续来学园上课……



话说,这一年,我等读书俱乐部竟然痛失领地,成为学园的流浪民族。由于社团教室老朽日益严重,如今连同整幢红砖建筑一起遭到封锁,有如囚禁罪犯围上一圈又一圈的黄色胶带,景象凄惨。学园视老朽的情况定期会对校内建筑进行维修,但唯有此处仿佛被施了邪恶的魔法,让学园经营者视而不见,几十年来都遭到弃置。结果,如今建筑物已见倾斜,不仅如此,还不时会有红砖碎片散落。除了读书俱乐部社员毫不在意,持续勇敢前往,这七、八年没有任何人靠近。藤蔓密布,枯萎,又长出新的藤蔓,任其恶梦般蔓延纠缠。二〇一九年春天,新学期才刚开始,一群戴着黑框眼镜的短发学生会成员前来,在建筑物四周围上黄色胶带,拿着扫帚、铁槌和拖把,喊打过街老鼠般,将唯一的一名社员赶出来。



唯一的一名社员……



是的,在最后一年,读书俱乐部只有一名硕果仅存的高二生。三名异形学姐上个月唱着赞美诗,像是被因全球暖化而提早盛开的樱花树给推出校门一般,在粉红色的樱花雨中毕业。从此读书俱乐部便只剩下一个学妹。新学期开始后,依然没有新生加入。而此刻,就连社团教室所在的建筑物也被封锁。高二生一手拿着爱书,一手提着圆鼓鼓的书包,像遭到追赶的可悲沟鼠逃了出来。她名叫五月雨永远。



为了拯救下楼时失手掉落的爱书,永远宛如动作片演员纵身一跃,她白皙丰满的体形,与制服不相配到致命的程度,而她的反射神经也一如外表,十分迟钝。她从楼梯上滚下来,勉强捡起书,忍着痛站起来,然后以那双与圆滚滚的布偶体形不相配的锐利野猫眼神,瞪视着楼梯上的人。昏暗的楼梯上,脱落的瓷砖碎片与粉尘不绝掉落,而手持拖把、架起扫帚、挥舞铁锤的学生会成员,就站在那里俯视她,眼神就像鄙视平民的贵族般冰冷无情。五月雨永远紧咬下唇,噙着泪,像怀恨的野猫瞪视着那些在学园社会中掌权的少女,然后一转身,晃动着背部的肉,沉重地跑开了。



永远自小学部便就读圣玛莉安娜学园,成绩品行都没有问题,属于文静、不起眼的学生。双亲是所谓的中产阶级。由于少子化现象使得学园门户大开,她才得以进入学园就读。永远丰满圆润的体形相当讨喜,人见人爱,却又不至于引人注目。这或许是出自她天生的资质,又或许是她本身消极的处世之道造成的。在封闭的学园里,她不曾引发任何问题,也不曾成为注目的焦点,度过了十年平和的岁月。照理说,毕业前的这两年,她也不会有机会干下任何足以在学园正史记下一页的事迹。



二〇一九年春天,五月雨永远因为上游原因,被赶出红砖建筑。她拿着书便跑出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樱花早就谢了,日本因全球暖化逐渐转变为亚热带气候,这一年才春天,学园花坛的九重葛就已经性急地开花了。永远跑过盛开着异国艳红花朵的庭园,来到圣玛莉安娜铜像前。这座铜像由于太过巨大,来到近处时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物体。永远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逞强地装出不在乎的模样,缩起臃肿的身躯,打开刚才挺身保护的爱书,像是在说:“只要有书,我什么都不在乎。”闷热的风吹来,九重葛的红色花瓣随风摇曳。已经放学的女学生高雅的笑声传来。永远悄悄抬起头,只见女学生手牵着手,微笑着在小径散步,挑了张长椅坐下,一派开心的模样。看着她们优雅的举措,听着她们的笑声,永远的视线飘到远方。在乐天悠闲的环境中生长的永远,与洗练这个字眼相去甚远,属于朴质一派。在学园中,她就像混在圣诞火鸡中的一片北京烤鸭,使她偶尔感到坐立难安。在这个封闭的乐园中,少女们视美为至高无上的价值。光是肥胖这点,就足以令永远感到一丝惆怅,认为自己的存在似乎没有太大价值。家人与朋友一定做梦也想不到,总是笑嘻嘻的可爱的永远,心中竟然怀着这样的忧郁。“嗟!”永远轻轻啐了一声,视线又落在手上的爱书。然而,那些坐在长椅上,在小径上漫步的女学生的轻声,令她们如花似玉的脸蛋绽放笑颜的细语,不去听也自动钻进耳里。



少女们自去年秋天起便热烈谈论一则传闻。此刻传进永远耳里的,正是这个话题。



传闻的主角,便是少女们口中那位英勇的“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自然不是这名学生自封的称号。她——不,在女学生们之间,她已经成为崇拜的对象,在这个只有少女的学园里,已经被赋予“伪男子”的角色,因此称“他”或许较为妥当——他,似乎是个低调谦抑的人,从不在女学生面前现身。不过,对那些自己帮助过的少女,他必定会留下一朵九重葛。



这些年少女们开始将手机和音乐播放器带进学园,互相以电子邮件传递优雅的对话,或是以音乐播放器聆听古典音乐。然而对修女们而言,这是场令人头痛的硬仗,要与文明——亦即堕落——对抗。修女们比上一世纪更加严格执行随身物品的检查,以致学生好不容易才人手的最新型号手机等物件经常被没收。但奇怪的是,打去年秋天起,被没收的物品竟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伤心叹息的主人身边,出现在抽屉里,鞋柜里,书包里。而物归原主的物品旁边,必定会附上一朵九重葛。



不久,风声传遍整个学园,看来一定是某个勇气可嘉的学生趁修女不注意,潜入教官室偷出来的。但是,这勇敢的学生是谁?是谁?究竟是谁?传闻如桃色金鱼拖着长长的尾巴挥洒开来,在学园上空化为白日梦的轻纱,飘动不停。由于通信技术发达,使得这个世界愈来愈小,少女开始对于“即使科技进步仍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怀有淡淡的憧憬。这位看不见的英雄究竟是谁?为何奋不顾身地帮助我?她们怎么想也想不通。未知化为神秘,催生流行。首先是美术社,她们共同制作了一幅巨大壁画,描绘潜入教官室的“九重葛君”想像图。画中是一名拥有忧郁美貌兴修长肢体的惆怅美青年。前来美术室参观的学生大排长龙,甚至有人看得如痴如醉,泪流满面。接着新闻社也不甘示弱,卯足了劲展开连日报导,详细列出被没收的物品与归来的时刻,并附上物主的感谢声明。她们更进一步自行推理,列举出几名可能的“九重葛君”人选。基于他必须是美青年的默契,这几名人选清一色都是美貌少女。其中一人——学生会的短发美少女黑梦兰子——面对新闻社的麦克风,对此疑云付之一笑。“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窃盗都不可原谅。学园秩序不容那些滥情的半调子正义感破坏。学生会必定会逮捕这名犯案累累的不知名学生,让她退学!”这篇报导一见报,黑梦兰子的人气立刻一落千丈。她只要走在走廊上,便当里的煎蛋、小番茄,运气不好的时候连脏鬃刷都会飞来,使她无法优雅地在教室外行走。不过对于众人的厌恶,她并不屈服,每天都以东西扔不中的飞快速度,勇敢地穿越走廊。疾走的美少女所经之处,必定散落一地莫名其妙的物品。后来修女找出扔东西的少女,加以严厉处罚,这件事才渐渐平息了。



继学生会的美少女兰子,下一个受到怀疑的是戏剧社。可望成为下届王子的曾我枣是正统派美女,当新闻社的麦克风凑到她面前时,这个贵族出身、黑发及腰、脸蛋宛如日本人偶的女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盈盈微笑。这下一来,更加重了“可能便是此人”的嫌疑,给了少女们一线希望。新闻社努力寻找足以证明她是“九重葛君”的证据,试图查明这场骚动的真相。其中一个社员故意让修女没收自己的东西,然后监视曾我枣。然而,就在曾我枣在体育馆和社团伙伴一起做发声练习的同时,物品和一朵九重葛回到了新闻社社员的鞋柜。哎呀呀,不对,不是她。第二天报纸刊登了这个消息,学生们都很失望。而曾我枣宛如日本人偶的脸蛋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笑着。



那么,是谁?没有落入新闻社撒下的罗网,身手俐落地偷出东西,物归原主的“九重葛君”究竟是谁?自觉颜面扫地的新闻社为了挽回社团尊严,找遍整个学园。在此之前,她们一直深信对象是高中部学生,现在则将罗网大到国中部。是谁?是谁?究竟是谁?少女炙热的情感得不到回应,不久便衍生了怒气。由于太倾心于这个素未谋面、底细不明的青年,短短的冬天结束后,竟有人开始由爱生恨,在厕所墙上写下中伤他的涂鸦。但有人反对,也一定有人支持。支持者拚命消除这些涂鸦。后来广播社也来凑热闹,主张新闻社本身最可疑。午间广播的DJ指出,九重葛君恐怕就躲在新闻社内部,所以新闻社才逮不到人。DJ愈说愈起劲、愈说愈不知所云,但这番话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少女们立刻感染了她的兴奋。啊啊,可是,这也太吊人胃口了!你究竟在哪里?我们是如此如此渴求你的出现。你不出面,就不要怪我们恨你。你不愿现身,就不要怪我们为难你。我们的恨,是你自己招来的……九重葛君……



因为有这一层缘由,在这个春日——刚被人从破大楼赶出来,孤伶伶的,被迫从事“青空俱乐部”户外活动的高二生,那个总是乖巧、笑容满面的五月雨永远,正靠在圣玛莉安娜铜像脚边无所事事翻着书时——钻进永远耳里的传闻,自然与“九重葛君”有关。她听到了针对这位无形英雄的臆测、憧憬,以及憎恨、憎恨与憎恨。今年和过去不一样了。去年以前,永远总是待在社团教室和学姐一同讨论文学,过着与世隔绝的学园生活;也和今年初不同,那段短暂的时光里,她独自在社团教室沉浸于书海中。一直要到此刻,处在杂音环绕的环境,她才终于明白一个可怕的事实!……明白自己就是众人口中的“九重葛君”,明白自己受到少女憧憬、追逐与憎恨。虽然传闻总是不经意便钻入耳内,但在事态如此严重之前,永远一直没有察觉到。永远手上的书掉了,松软多肉、温和的脸庞抽搐着。



“怎么会这样……!”



自震惊的永远手中掉落草地上的书本,被风翻动了书页。那是奥希兹女男爵所写的《红花侠》古英文原文书。



时值十八世纪后半。法国革命使得全欧卷入动乱的漩涡,遭共和政府逮捕的贵族们连日来化为断头台上的露珠,一一消逝。革命或许是正义,但流的依旧是人血。由一千英国贵族青年组成的“红花侠”团体,利用神乎其技的化妆术,化为老乞婆,化为军队,以出奇制胜又胆大包天的办法,陆续营救法国贵族,带回英国。而他们每次救出一个人,便会留下一朵奇特的红花。但是,这个秘密组织的首领叫什么名字,是英国人选是法国人,并没有人知道。贵族千金崇拜他;包括皇太子在内,每一位美青年贵族都被怀疑过。是谁?是谁?究竟是谁?英雄究竟是谁?



“先生,在我们英国,只要提到‘红花侠’这个名字,所有的美人儿便会兴奋得脸颊绯红。但是除了他忠心耿耿的部下,没有人见过他。谁也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金发是黑发,是俊美是丑陋,但我们知道,他是全世界最勇敢的绅士。”



这就是英国社交界的话题人物红花侠。永远十分欣赏这位英雄。有一双野猫眼睛的永远一直认为与其成为美女,她宁愿当一个勇敢的人。而那位不愿现身的英雄红花侠一再涉险的理由,也打动了永远的心。



“是运动啊,伯爵夫人,就是运动。您知道的,英国国民都热爱运动,而眼下最风行的,便是将野兔自猎犬的利齿里解救出来。”



“据我所知这可是至今最好的运动了——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情势奇险无比!……预备!起……我们溜之大吉!”



与轻浮仅有一线之隔的台词,在永远心中震荡不已。因为她与故事中的青年贵族一样,同样生活在得天独厚的环境中,过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和日子。在故事中段,红花侠首领的真面目呼之欲出,作者是这么形容的:



“傻里傻气、插科打诨的面具塑造得十分成功,演技更是完美无缺。一个是智勇双全——将英法两国的王牌密探耍得七荤八素——的神秘男子,另一个是乍看之下脑袋空空的傻蛋,难怪间谍也看他不穿。”



红花侠首领竟是一名外表傻不愣登的青年。事实上,永远对这位英雄有一丝崇拜之情。去年,一个同班同学——永远的好友——心爱的音乐播放器被修女没收,伤心得哭了。基于同情,永远设法潜入教官室,悄悄取回被没收的物件还她。因为一时调皮心起,她还附上一朵受全球暖化影响、在秋天依然盛开的九重葛。在那之后,一方面是因为潜入教官室紧张刺激,再来是同情东西被没收的同学,她便抱着半恶作剧的心态一再冒险。她一直没有发现,原来自己一点点的善心、秘密的冒险,这小小的运动,竟然造成轩然大波。



这一天,五月雨永远被学生会拿着铁锤、扫帚赶出社团教室,直到来到外头,她才发现这阵骚动,惊慌不已。用不着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绝非学园里大多数人期待的英雄。那些爱做梦又残忍的良家子女,爱美胜于一切。永远自己也是个少女,她深知自己圆胖的模样虽然讨喜,但做为英雄,可就不称头了。自己滑稽的外表不要说“英勇杰出”、“忧郁惆怅”,甚至连一般的“悲伤”字眼都不配。一想到这,她的心情就沉重起来。永远忍不住开始想像大失所望的群众认为她不该多事,愤而将她送上断头台的画面。永远确实脑袋灵光,有时也很勇敢,但笨重的身体十分迟钝,体育成绩总是最后一名。像学生会美少女那样在漫天飞舞的煎蛋之中精彩地穿越走廊的本事,她是万万学不会的。永远膝盖打颤,捡起书的手也发着抖,站起身子却站不稳,只好靠在圣玛莉安娜的铜像上。铜像似乎在对她密语,鼓励她打起精神。她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勉强振作起来,动作僵硬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只听见学园各处如恶梦涌现的奶油色制服少女们,每双嘴唇都毫不厌足地谈论有关自己的传闻。“啊啊,他会是多么高贵俊帅的人呢!”“要是和他四目相交,我一定会晕倒。”“到现在还不肯现身,实在太可恨了!我最讨厌九重葛君了!”甜美的声音——。痛苦的声音——。恋爱的声音——。厌恶的声音——。永远原本独自享受的运动,秘密的探险,曾几何时,已经被那些寻找永远的少女据为己有了。眼看着众人为了找出自己而四处张望,对于不想出风头、不希望在学园出名的永远来说,这使她的心有如铅一般沉重。



永远垂着头走向正门,一路上比平常更提防、更低调。因为沮丧消沉,她的野猫眼睛黯淡无光。永远的脚步愈来愈快,然后变成小跑步,最后甚至如呼万岁双手尚举,喷射般全力狂奔。穿过正门时,她激烈地喘着气回过头,含着泪仰望高中部浅桃色的校舍。



“明年将改制为男女合校。全新的圣玛莉安娜学园欢迎您!”



写着一手美丽黑体字的布条挂在校舍上,在亚热带湿暖的春风中摇曳。永远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大口喘着气。历史悠久的圣玛莉安娜学园仿佛即将自玫瑰色的百年酣梦中醒来,从第一〇一年的春天起,将与同一体系的男校合并,改为男女合校制。这个消息,就连不问世事的永远也知道。由于少子化现象与社会价值观的改变,这几年不管是男校或女校都只减不增。以往,社会上明显的男女性别差异,如今也渐渐拉近距离,学校运作方式也随之改变。至今,反对与男校合并的校友依然很多,但对于学园,永远没有什么坚持。的确,一想到这少女的花园竟然会有野蛮的男生入学的一天,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但永远想像得到,那些爱做梦的少年一定也会以这间学园里有如桃色金鱼的淡淡梦幻为粮食、以不切实际的甜美传闻为滋养而活吧。再说,她的小小冒险引发的大事,已经占据了永远所有的心神,她没有心思去管男女合校的事了。出了校门,永远仍是高举双手,以万岁姿势摇晃着赘肉向前冲。



东京上空是带着一抹紫的亚热带暮色,城市里弥漫着略带甜味的潮湿空气。二〇一九年,资讯的发达使万事更加便利,但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只不过因全球暖化,气候更为闷热,每当南国的蚊虫、惊人的巨大苍蝇、甚至蝙蝠大量孳生,新闻报导便要热闹一阵子。



五十年前的同一个季节,充斥东京的年轻气息、动乱氛围已然不再,城市里只有数量不多的老实年轻人、忙碌中年人,以及精神健旺的老人来来往往。这些年来,老人普遍非常健康,坚守工作岗位。他们在街上神气活现地昂首阔步,年轻人则温顺让路。



圣玛莉安娜学园的世界依旧与时代氛围无关,或许明年剧烈的变化将席卷这座封闭的乐园,但至少今年,少女不管在学园里、在家里仍是备受娇宠,一如战前的贵族千金,过着优雅恬静的日子。



少女花园的最后一年——即二〇一九年的圣玛莉安娜学园——最受瞩目的梦幻青年“九重葛君”,自这一天起,仿佛融化在桃色天空中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心渴求他、崇拜他的女生前仆后继地故意让修女没收物品,银色、粉红色、橘色的小机器立刻在教官室堆成小山。少女满心期待,不时查看抽屉、鞋柜和书包,但不要说她们的物品了,连一朵花都没看见。九重葛君到底上哪里去了呢?



少女们感到纳闷不解。有人想起来,有位高三生因双亲的工作因素刚转学至欧洲,她可能就是九重葛君的传闻立刻满天飞。新闻社为了证明这个假设四处查探,广播社也干劲十足,狂打国际电话试图一探究竟。一个月后,在真相不明中,喧闹逐渐平息。至于九重葛君本人,五月雨永远,则是缩起她布偶似的身躯,可爱的脸蛋因苦恼而痉挛抽搐,躲在中庭一角埋头看书。



“五月雨同学,为什么你只要听到九重葛君的名字就吓得跳起来呢?”



某天放学后,永远拿着书包正要走出教室,一个同班同学叫住她。正是长得像日本人偶的美貌戏剧社少女,曾我枣。立志当女演员、在学园里中耀眼夺目的她,与老实不起眼的永远,其实是自国中部以来的同班同学,是亲密的好友。此刻,看到永远不解地歪着头,枣打趣地说:



“九重葛君?”



永远立刻像被踹了一脚般跳了起来。枣嘻嘻一笑,低声说:“即使像五月雨同学这么冷静的人,也会在意他吧。他果真是个英雄。”说完她忧愁地托起腮,花容月貌一反往常,显得郁郁寡欢。



“你有什么心事吗?”



“嗯,就是九重葛君呀。戏剧社正在讨论圣玛莉安娜节要演出的戏码。本来是准备依照往年惯例,演《罗密欧与茱丽叶》的,但是得更改作战计划了。”



“更改作战计划?原来你们有作战计划啊?”



“当然呀!毕竟今年是最后一届的圣玛莉安娜节。明年,就会有野蛮的男生进来,把我们的乐园污染成丑陋的土黄色。戏剧社自成立以来,就一直肩负着全校学生的梦想,演出与俊美青年的恋爱,少女的真情,不愿屈就命运的私奔……。在学园里,我们可是责任重大。”



枣陶醉地喃喃细语。永远有些茫然地听她诉说。



“可是,五月雨同学,明年戏剧社就会有男生加入了。这么一来,男生的角色就要由男生来演了。”



“那有什么不好?男生本来就是男生啊。”



“才不要呢!你想想看,那些野蛮坏心的男生一定会嘲笑我们喜爱的故事呀!笑我们的王子公主、爱情的悸动。啊啊,我最讨厌男生了!”



枣的脸蛋蒙上忧郁的阴影。



“所以呀,今年是最后一次全员由女生演出了。既然是最后一次,一定要盛大举行。一定得是个再精采不过的演出,让我们的梦想在那一天、那一刻在舞台上完结,然后大家一起倒地而死……喏,你懂那种心情吗?五月雨同学?”



“这个嘛,我参加的是悠闲的读书俱乐部,所以不是很明白……”



“哎,悠闲真好。遗憾的是,主掌梦想的人可是责任重大。而且,今年还邀请校友妹尾议员当贵宾。啊啊,这下非多下点工夫不可。”



妹尾议员在圣玛莉安娜学园的校友当中,是屈指可数的名人。她在五十年前毕业后,应届考上东大,曾任财经官员,目前则是保守党议员,是名杰出女性。无论在学园内外,她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曾我枣拿着笔烦恼不已,她转向永远,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其实,我们正在考虑把九重葛君的故事搬上舞台。他一定是个英姿爽飒、丰神俊美的青年。可是,一旦要开始进行,却没有人能具体描述他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好烦恼。因为没有半个人见过他呀!该如何描绘他呢?真教人头痛。”



“天晓得他俊不俊美,既然使他成为英雄的是他的作为,他的外貌就不是重点。搞不好,他长得十分平凡也不一定。”



“哎呀,怎么可能……”



看到永远一反往常,强而有力地议论着,枣深感不可思议,永远又继续说:



“我认为,他重视勇气胜于肉体的美丽,也一定热爱寂静胜于荣光,喜好平淡胜于变化。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而书,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亲切,是种运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定是的,所以他才没有署名。”



说完这些话,永远便转身离去。



被留下来的曾我枣莫名地被永远的表情吸引,忍不住站起身目送她离去,然后,她小声嘀咕:“……不会吧?”摇了摇头。第二天放学,枣又问永远:“你觉得九重葛君是什么样的人?”永远不感兴趣地叹了一口气,但既然被问到,也只好回答,枣边听边做笔记,然后回戏剧社找学姐、剧作家讨论。神奇的是,每当她和个性老实、体形有如布偶的同学五月雨永远说过话后,原本难以捉摸的九重葛君的形象便愈来愈鲜明。戏剧社社员也开始觉得,仿佛认识这个人,能够了解他的精神,曾我枣十分困惑。有一次,当永远回答了问题,准备离去时,枣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问道:



“难道是你?”



永远脸色大变,如脱兔般转身逃逸。枣追着她跑过走廊,抓住她奶油色制服的衣领。“告诉我,不然我们的舞台剧就要功亏一篑了。如果你就是九重葛君……不,不是也没关系,请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潜进教官室的?怎么样才能轻松取回被没收的物品?拜托,没有得到答案,戏就编不成了……”永远回过头来,凝视着苦恼的枣,枣注意到她的双眼里有着畏缩和犹豫。“你一定很担心吧!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就是九重葛君。因为一说出去,魔法就解除了。你是个好女孩,大家也都喜欢你,可是遗憾的是,你不适合当备受景仰的英雄。看看我,这才是英雄应该有的样子。我才是九重葛君,他是只有我能扮演的角色。”永远凝视着充满自信、熠熠生辉的枣,死心地微微一笑,小声说出真相——潜入教官室的秘密方法。枣惊讶地倒抽一口气:“原来这么简单……”“嗯。……不过,告诉你以后,这招就再也行不通了。”喃喃说完,永远便摇晃着肥肉,咚咚跑走了。



不仅是戏剧社,许多社团都以话题人物九重葛君为发想,进行各种策划,寻找九重葛君的疯狂热潮已经告一段落,如今九重葛君对学园里的少女而言,就像是一个象征,已经脱离实体,演变为传说。运动类社团里,网球社率先穿上南国花朵图案的网球装,追逐红色的网球;后来足球社、垒球社、篮球社也感染了这份流行,纷纷将球涂成红色,或踢或扔或投。艺文类社团也不让她们专美于前,诗歌研究社以九重葛君为题吟诗作对,每到午休便在走廊上朗读新作。少女围坐成一圈,听诗听得如痴如醉。没有半个人发现,这整件事其实是源自于欧洲的经典小说《红花侠》。九重葛君就和《红花侠》一样,化为故事中的人物,引发不可思议的盛况。也许是“今年是最后一年”这份消极的亢奋推波助澜,大家都渴望令人振奋的事物,于是便以瀑布般的惊人势道,大举消费梦幻的青年九重葛君。即将于六月举行的圣玛莉安娜节,不知不觉已染上他的色彩。戏剧社的公演戏码是九重葛君,声乐社也要演唱歌颂他的赞美诗。如此这般,在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受邀来参加圣玛莉安娜节的贵宾妹尾议员,一穿过正门便受到“九重葛君狂潮”的洗礼。议员一身剪裁得宜的套装,半白的短发以发油固定,油亮的额头闪着光,以俨然中年男子的姿态踏进学园。看到眼前的光景,她打从心底感到诧异,便问修女:



“修女,这究竟是在闹些什么?”



“今年很流行九重葛这种花呢。您看,花坛上也是。可能是受到全球暖化的影响,花开得格外茂盛。”



修女也不清楚学生间发生了什么事,说明得茫无头绪。妹尾蓟议员表情更显讶异,她在贵宾室接见学生会成员时,又一次发问:“喂,你们几个,那是怎么回事?”



学生会成员眉头深锁。无奈之下,只好由黑梦兰子代表,万分不得已地做了说明,解释自去年秋天忽然出现,到了隔年春天又骤然消失的神秘怪盗一事。对学生会这群“学园里的政治家”面吾,妹尾议员是她们崇拜的校友,得在她面前提起九重葛君的事,实在是一大屈辱。然而,听着她们的解释,原本一脸不悦的妹尾蓟议员脸上竟开始浮现笑容,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学生会的人一走,她便招手叫修女,小声问道:



“请教一下,读书俱乐部现在怎么样了?”



“您是说读书俱乐部吗?您怎么会问起那个不起眼的社团呢?”



“很久以前,我正是那不起眼的社团的一员呢。”



妹尾议员又笑了。在遥远的过去,她曾在学园的边境称王。那一天,她听到少女们野兽般地齐声大喊“去死”。后来她收起眼泪,低着头毕业,走进东大那扇火红的门;长大成人后,成为财经官员,谈过唯一一场真正的恋爱,只可惜年轻时便与挚爱的丈夫死别,恢复妹尾旧姓,步入政坛。……时光的走马灯匆匆转动,妹尾议员仿佛遭逢强烈的魔风吹袭,一时眯起了眼睛。



“她们过得还好吗?干了什么荒唐有趣的妙事吗?”



“没、没有。最近人数减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应该只有一个社员。她是个很老实的孩子,要我叫她来吗?议员?”



“嗯,麻烦你了。”



即使是圣玛莉安娜节,五月雨永远仍是独自一人待在中庭,以一副“只要有书我什么都不在乎”的姿态看着书。结果一个丑小妖般的修女飞身而至,抓住了她。正好在同一时刻,体育馆里正在进行戏剧社的公演《英勇的九重葛君!》,狂热的观众挤得场内水泄不通。担任主角的曾我枣高亢的尖声,也传到永远的耳里。



“对我而言,这是运动。自猎犬的獠牙中抢走野兔是多么愉快!这才叫紧张刺激啊!”青年九重葛君竟说出这般轻浮的言语,令观众发出一阵低沉的鼓噪。接下来这一幕,则是戏剧社的致胜点。“……而爱情,也一样紧张刺激。与你相遇,同样挑逗了我的心。”九重葛君在少女面前跪下。一瞬静默之后,如雷的掌声与娇嫩的欢呼撼动了整座体育馆。曾我枣饰演的青年九重葛君,成功抓住了大众的心。欢呼声当然也传进永远耳里,但她对这类出风头凑热闹的事不感兴趣。此刻的她害怕不已,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就这样,像个布偶的永远被修女硬拖着,扔进了贵宾室。妹尾蓟议员抱着双臂站在窗边,她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了那个像颗球滚进来的学妹一眼,哇哈哈地大笑。劈头就说:



“九重葛君一定是你,是不是?”



她不容分说的语气,让永远吓得跳起来。



“再怎么想,这都是现代版的《红花侠》。会做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事,除了读书俱乐部,没有别人了。而且社员今年只有你一个,你还是单独犯。我还没见到你就知道了。被我说中了吧?”



“……您说的一点也没错,是我。”



永远死心认罪了。对方年长她五十岁,还是担任保守党议员的女中豪杰。永远无法像面对戏剧社少女那样装蒜。凡是被问到的问题,她无不老实回答,诸如为寻求小小刺激的行为意外酿成骚动,自己和英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是个老实爱偷懒的人等等。然后话题转移到读书俱乐部上头,她提起社团教室连同整座建筑都遭到封锁,明年起因男女合校,自己恐将成为这个纯粹由少女组成的异形读书集团的末代社员。听到社团教室遭到封锁,妹尾蓟议员的表情微微蒙上阴影,落寞地问:“那么,那些社团纪录簿也被留在封锁的建筑物里吗?等建筑拆毁,也要跟着消失了?唉,这就是百年后一切如梦吗?”永远歪着头,注视着年过六十许久、看似难以亲近的保守党议员那张爬满皱纹与黑斑的脸。永远太年轻、太内向,她以为自己绝对无法理解大人的心,也不想去理解。身为社会的弱者,她出于本能,对眼前难以亲近的掌权者议员有所警戒,但这一瞬间,她跨越了时光这道洪流的隔阂,感觉到她们其实是同伴。这时候,修女前来请议员上台致词。妹尾蓟议员慢吞吞地站起来,又恢复难以亲近、眉头深锁的表情,低声说:“那就这样了。保重啊,最后的读书俱乐部社员。”离开了贵宾室。被留下来的永远歪着头,思索片刻,然后一转身,撒开腿在走廊上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