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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乌丸红子恋爱事件(2 / 2)


“就这样。下学期再见吧,——同学。”



当红子说出女孩的姓氏,对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记得我的名字?”



“你不是一直坐在我旁边?我当然记得。”



“真令人高兴……”



“你和我说话,我很高兴。那么再见了。”



“啊……”



女孩还想多说一会儿,但红子闪身从旁穿过,径自大步离去。少女们目送着那高挑修长的背影,好一会儿过去,才有人“呀——地”叫出声来,然后,又一个人跟着尖叫附和:



“好帅!乌丸同学真是、真是太棒了……!”



走廊上的红子吐了吐舌头。刚才那段对话,她不知在社团教室与蓟模拟过多少次了。美丽的红子身体里的是丑陋的蓟,不厌其烦地操控红子的一举一动。红子只是忠实地照剧本演出。来到读书俱乐部,红子总算能变回自己,双膝并拢而坐,呼地吐了一口气。



蓟慵懒地坐在兽足桌上,飞快地阅读着艰深的书籍。红子戳戳蓟,问道:



“喏喏,这本大鼻子什么的书,是在说什么?”



“……美丽的笨蛋和丑陋的天才的故事。”



“哦,那是孤独的故事没错吧?”



“嗯,而且还是个爱情故事。西拉诺最后虽然死了,却带着有羽毛装饰的傲骨到天国去了。啊,对了,天堂里可是没有俊男和丑八怪之分的。”



蓟连忙藏起眼眶里泛起的泪水。



就在读书俱乐部进行这段对话的同时,高一少女接二连三手牵着手离开学园,飞也似地聚集在书店。身穿奶油色制服的少女,如同聚集在牛奶盘上的蝴蝶,占据了外文书区。她们要找乌丸红子在读的那本孤独之书。这年寒假,《大鼻子情圣》的原文书在高中女生之间盛行。她们在夜里互通电话,说的是:



“因为我们这种男人有的只是幻想的恋人,纯粹有名无实,就像泡泡吹出来的!……来吧,把信收下吧,让这幻想成真。我让漫无目的的爱情告白与悲伤飞上天空,而你,可以看见这些漂泊的鸟儿落脚。”



“长久以来,我从未领略过女子的温柔。连母亲都嫌我丑,而我又没有妹妹。即使成年之后,也害怕心仪女子眼中的嘲笑。唯有你,自从有了你之后,我至少有了一名女性友人。”



少女们以法文互道西拉诺的台词,换句话说,这也是她们呼唤爱慕青年之名的方法——乌丸红子同学、乌丸红子同学、乌丸红子同学。尽管,她们爱慕的青年根本不懂法文。



寒假里,少女们的传闻网络加了油、添了醋,宛如鲜艳的红金鱼,游走于学园上空。不久,没有一个高中部一年级学生不知道乌丸红子的生平。少女们的大脑自动去除了浓浓的大阪腔和道顿堀街景,红子贫贱的出身与成长于大阪下町的背景,变成一个宛如置身英国下城、充满夜雾与衣物窸窣声的故事。继承子爵家血统的私生子,成长过程历尽艰辛,失去母亲后被生父收养,但在子爵家的生活孤独依旧。红子变得自暴自弃,不再信任他人,但在她的心中隐藏着追求一名好友——“someone”——这个既悲伤又温柔的心愿。尽管,少女们的想像与现实中的红子有交集的,只有寻求“someone”这点。少女纷纷为乌丸红子的孤独潸然泪下,她们心心念念的,是搁在地板上的那双长腿、那头短发、孤独的眼神,与继承子爵血统的高贵美貌。青年应若是。青年应若是。青年应若是啊。仅存于少女心中的传说生物,亦即,奇珍异兽。红予成功扮演了“他”,不,是“他”降临在苗条的红子身上。“他”,没有肉体,是应少女的祈祷而生的梦幻,在圣玛莉安娜学园上空徒然徘徊,直到找到可容纳自己的少女身躯为止。少女们选出的王子,便是那可供替代的容器。但今年获选的,是红子。靠着蓟的战略,她从原本应该成为王子的少女手中夺取了这个权利,即将登上王子的宝座。少女们爱上青年,乌丸红子,并为之疯狂。红子、红子,这个名字不久也传入学姊耳里,一到午休,为了一睹从新校舍走出来的乌丸红子风采,高二的少女争相挤在新旧校舍之间的白银走廊上。我等少女的特性,即具有飞身扑向幻梦的冲动,然而伴随此冲动的,并非繁衍后代的义务,而是悲伤与死亡的气息散发出的浓厚馨香。时势洪流有如岩浆般覆盖红子全身,抚摸、摩挲,让红子一刻比一刻变得更美。注目、恸哭与执着,琢磨着红子的脸庞与身躯。但红子绝不得意忘形,仍是不感兴趣地一迳低着头。



到了第三学期,出现了与读书俱乐部抗衡的反对势力。不言可喻,自然是戏剧社。今年的王子,即戏剧社的社长,迫于红子的声势展开了行动。得知这个消息,蓟立刻进行下一步。



听说戏剧社为了明年的圣玛莉安娜节,计划让那个下任王子候选人的高一生饰演主角。蓟亲自造访了位于新校舍二楼的新闻社。社团教室里,神情狂热的眼镜少女们忙着撰写报导,但一发现蓟,便立刻领她到社长所在的蚊帐前。新闻社社长名叫金田美智子,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货真价实的“姊妹”。



所谓的“姊妹”,意指具有同性恋倾向的说法,但此现象在清一色少女的学园里,其实并不罕见。如果环境中没有异性,转而将感情投注于身边的同性友人,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姊妹”有真性与假性之分,真性的比例,据说四十人中仅有一人。大部分的女学生只不过是假性姊妹。渴求密友、“someone”的人,换句话说,不过是柔性的、假性的姊妹。眼前对红子动心的无数少女,便是属于这一类。但金田美智子不同。这名少女,是那四十分之一的少数。



“……蕾给你。”



听蓟这么说,美智子摘下黑框眼镜,邪邪地笑了。



“是吗?”



凡是蓟的命令,干劲十足的太妹村雨蕾无不听从。这场与新闻社的交易,她也是笑着答应了。美智子表示兴趣后,蓟说出戏剧社高一生从暑假就与庆应高中部学生交往一事。



“都已经有男性爱人,哪有资格当王子。这情报倒是不赖。”



“麻烦你报导出来。”



“你会把村雨蕾留下吗?”



“会的。”



“那好吧。不过你这学姊也太可怕了。”



新闻社深处有顶紫色蚊帐。不知是眼睛有病,或纯粹是神经衰弱,金田美智子视野里总有虫子般的无数黑点在飞舞,由于畏惧这些纷飞的幻影黑点,她总是躲在社团教室的蚊帐内,不断擦拭眼镜。在蓟的示意下,村雨蕾走进蚊帐。只见她盈盈一笑,毫不犹豫脱下了奶油色的制服。妹尾蓟轻视所有的少女。无论是头脑不好的红子,还是太妹蕾,都令她生出一种近似同性相斥的愤怒与轻蔑。然而,其中她最痛恨的,便是丑陋的自己。另一方面,蕾是个天真又傲慢的少女。她仰慕蓟的头脑,只要是为了蓟,几乎所有的事都愿意做。紫色蚊帐中,表面浮出青色微血管的两个巨大乳房袒露出来。



自这天起,新闻社与读书俱乐部暗中联手,先是发表了戏剧社高一生与异性交往的绯闻。戏剧社社长气得发狂,直闯新闻社。只可惜她的个性就像竹子一般耿直,只懂得直接抗议,像是“金钱行贿”或“提供一夜春宵”这等事,清廉高尚的王子绝对做不出来。她之所以逐渐疏远昔日好友蓟,不光是因为外貌,这方面价值观的不同也是原因之一。从好青年的她眼里看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蓟就像个怪物。然而失去昔日好友的蓟,已经管不了这么多。



第三学期就这么结束,一九六九学年度,也就是乌丸红子的年度来临了。学园之外,彩色电视机疯狂热卖,东大入学考受学运波及而决定中止,神田学运最后遭到八千多人的机动部队包围,安田讲堂被攻陷,东京鬼哭神嚎。相较之下,圣玛莉安娜学园显得平静无波。就在那个封闭的少女乐园,乌丸红子的年度如同一股沉静却巨大的浪涛,缓缓袭来。那血红的浪涛!



入学典礼盛况空前。赞美诗歌声飘扬,少女的祈祷声响亮,刚自国中部升上来的高一新生莫不陶醉地凝望现任王子,即戏剧社社长。她是清廉高尚、货真貭实的王子,全身散发着清新耀眼的光芒,但她的后继者——戏剧社的学妹,却为淡淡的乌云所笼罩。因为新闻社连日报导了她在庆应有男性恋人的消息。她并不以恋情为耻,举止磊落大方,但清廉高尚的戏剧社实在太不了解大众的心。结果就在她不改抬头挺胸姿态的同时,情势已变,读书俱乐部的不良少年受欢迎的程度扶摇直上。少女们期待的,不再是戏剧社的下一次公演,而是将热情倾注在阅读乌丸红子的爱书上。红子在图书馆借过的书,有数十人,甚至上百人争相预约;为了拉近与红子的距离,少女们苦读艰涩的法文与德文。由于读书俱乐部将内部进行的工作——红子王子化计划——视为机密,一直拒绝新社员加入,被拒于门外的少女放学后只好如同组成华丽的魔法阵,包围读书俱乐部所在的那幢形同废墟的红砖大楼,痴痴仰望建筑物中的那名青年。恋慕之心化为祈祷升天,又空虚地坠落,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反覆覆。至于人在社团教室的红子,则是在蓟这个严厉教练的监督下,死命将看不懂的书籍内容大纲塞进大脑。



老实怯弱的红子,遵从蓟的所有吩咐。她完美复制了不良少年的举止,无时无刻都不会露出破绽,从早到晚彻底演好自己的角色。渐渐地,对她而言角色与真我之间的界线愈来愈模糊,不久就连蓟传授的学问,也能自然而然吸收,彷佛与生俱来一般。不知不觉中,红子习惯了站在众人之上。只要她脸上闪现一丝微笑,少女们便激动尖叫,甚至还有人就此昏厥。



学园内分成红子派与戏剧社派,战况愈演愈烈。六月的圣玛莉安娜节,戏剧社将举办公演,蓟料到届时的狂热可能会使一些选票流向敌方。她鞭策一心以为能轻松获胜的红子,说道:



“再加把劲。”



“干嘛?”



“你要谈恋爱。现在时机正好,红子,谈场恋爱吧!”



只要与“someone”在一起,乌丸红子的魔力也会威力加倍。蓟筹划再三,花了三天三夜时间完成剧本,交给红子与蕾。没想到会被叫上舞台,村雨蕾也大吃一惊。



翌日起,向来独来独往的乌丸红子身边,开始有村雨蕾跟着。原来这天早上上学时,蕾在校门口差点被车撞着,是红子救了她。好几名高二生亲眼目击了事发现场。其实当时开车的,是她们在夜晚的酒街结识、向来很帮忙的不良少年。事发当时,只见奶油色的裙摆翻飞,红子飞奔过去,一把抱起蕾往旁边扑倒,嘴里低声骂道:“混帐东西!开车不看路吗!”自此之后,蕾便追随红子,随侍在侧。乌丸红子孤独已久,少女向来只能远远在旁心焦注视,但有了蕾这个“someone”之后,红子给人的感觉变得柔和许多。对此,少女感到安心更胜于嫉妒。长久以来,红子身上总散发着一股麻痹少女的不幸气息,让少女们宁愿放弃独占红子,只愿她幸福。蕾虽然不算美丽,倒也说得上楚楚可怜。何况只要按照剧本演出,也看不出蕾是太妹。更重要的是,红子与蕾都全心信奉蓟的头脑。自此之后,在学园的每一个角落,两人恍如置身无人的凄美废墟之中,或凝视,或低语,或微笑。蕾绝不摆出与红子平起平坐的态度,总是跪着仰望,或是站在稍远处偏着头凝视红子。少女心目中与红子的理想友情正是如此,便纷纷将自己投射在蕾身上,以火热、悲情、抑郁的矛盾情结守候着两人。



在这当中,新闻社持续报导戏剧社的绯闻,有如连载专栏般,令人见识到其纠缠的功力。一个有男性恋人,一个则忠于“someone”,两名王子候选人的声势到此开始出现决定性的差距。乌丸红子的恋情是所有少女的梦想。是梦,是幻影。少女极度感动,含泪关注。蕾似乎也是个孤独之人。她不以得到红子为傲,总是垂眼紧贴着走廊一侧走。少女们不知道,蕾朝思暮想的,其实是蓟。两名少女遵照蓟的剧本,梦想爱情,笑谈青春,议论永恒。每天傍晚,两人怯怯互望,如蜻蜓点水、小鸟轻啄一般,接吻。少女们叹息着感动泪下,望着乌丸红子冰冷的亲吻。



两人如入无人之境轻怜密爱,令天性正经的戏剧社社长大为愤慨,认为简直是不知廉耻。由于为蕾销魂的新闻社始终相应不理,戏剧社社长转而向学生会抗议。学生会协议的结果,认为抗议有理,便报告修女。不久,乌丸红子与村雨蕾被修女叫去。两人手足无措,嚷着“这下惨了”、“该怎么办”,妹尾蓟则给了她们接下来的剧本。红子赶紧背台词。正如为俊美青年士官捉刀的丑男西拉诺,蓟大显身手。



听说两人被修女叫去,大群学生挤在旧校舍一楼的修女房间外偷看,面庭院的窗外,出现清纯少女的玫瑰色脸蛋、脸蛋、脸蛋、脸蛋,与脸蛋。此情此景,令红子不由得联想起(鱼勿)仔鱼鱼干片,平民的口味。修女确认了两人不纯交往的事实。蕾啜泣着。红子已将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只见她挺起胸膛,以窗外也清晰可闻的音量朗声说道:



“我们是相爱的,我可以在这里大声说出来。这有什么可耻的?”



修女大吃一惊,手在胸口画了十字。



“这怎么行……你们两个都是女性呀!这种事天主是不会允许的。”



“他真的不允许吗?圣玛莉安娜?”



红子抬头问墙上的肖像画。诞生于十九世纪末的法国修女——崇高的圣玛莉安娜,画中圣玛莉安娜美丽的侧脸带着一抹永恒而暧昧的微笑。



这份暧昧,正是女人之所以为女人啊——蓦地,红子这么想。不过这只是片刻的念头,下一秒蓟的头脑又附在她身上,红子忠实地背诵台词。



“爱情,爱情有性别之分吗?修女。我认为,爱与形貌无关,与我们生为何种性别无关。只要对方的心灵是崇高的、是值得尊敬的,就够了。爱情与外貌无关,因为啊因为,修女,我们是无限接近精神性的存在。啊啊!在这里的,就只是精神而已。”



红子手按胸口,说完她的台词。



窗外的少女或昏厥,或喊着乌丸红子的名字哭泣。精神的、精神的!这种主张确实打动了少女的心。尽管红子表面上忠实扮演她的角色,其实心里想的是:什么狗屁精神!我是女人,女人可是肉体。



她啐了一声,踢着石头走在回家的路上。同性对自己的爱慕,开始令红子感到窒息。蕾安慰她:



“和被忽视比起来,被爱要好得多吧?”



“说得也是,去年我真是寂寞得要命。”



红子又踢了一下石头。石头滚呀滚的,碰到圣玛莉安娜巨大的铜像脚边,停住了。红子仰头望着那朝天耸立、巨大如镰仓大佛的铜像,说道:



“圣玛莉安娜会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吃的苦啊。”



“一定会的。这个人可有趣了!她在本世纪初漂洋过海来到日本,老年时却突然神秘失踪。其实,她失踪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学园的正史虽然什么都没写,不过我们社团教室里有本秘密的社团纪录簿,上头记录了她的传记呢。蓟学姊找出来读过,很精彩哦。”



“哦……”



红子笑了。



“我还以为她是死脑筋的阿婆,听你这样讲,也许她还满明理的吧。”



“呵呵呵。”



红子精神好了些,又继续走。那时候,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试着以自己的话语来说话,而不是只仰赖蓟的头脑。这时候的她习惯了被爱,甚至有几分厌倦,对自己的力量产生自信。不久,六月到来,圣玛莉安娜节来临了。



节庆典礼上唱起了赞美诗,戏剧社举办了公演,女学生叽叽喳喳地享受这一切。接着轮到了学生会主办的王子选拔,然而今年人多势众的戏剧社分量感顿失,投票还没结束,少女们便“红子、红子”地呼喊乌丸红子的名字,祈祷般双手合十。蓟自远处心满意足地望着这幅光景。她们呼喊的既是红子之名,却又不是红子之名,正确地说,应该是红子体内的蓟!然而,她们爱的究竟是青年乌丸红子的外表?还是才情呢?



爱情,是因外表而生?还是因才情而生?



这一年的王子选拔,乌丸红子以遥遥领先的票数当选。公布的瞬间,红子在台上露出腼腆的笑容,蓟却当场痛哭失声。明明赢得了胜利,但不知为何,蓟的眼泪却不住地滚落在丑陋的脸庞上。她若有所失,觉得像是失去了纯情,失去了骄傲,失去了对丑陋的自己从不间断的爱。蓟觉得自己仿佛被附身,被玷污了。她喃喃说出西拉诺·德·贝杰拉克的台词,拭去丑脸上的泪水。



“这样就好,我这辈子注定要供给别人粮食——自己则遭人遗忘!”



举世无双的丑角——妹尾蓟,就在滂沱的丑陋泪水中悄然退场。



读书俱乐部为这场前所未有的壮举欣喜若狂,即将引退的高三学姊命一个高二生将那荣耀的一天记录在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中。顺便一提,那名高二生便是红子的同班同学,去年拚了命丢出无数橡皮擦子弹的女学生。



就这样,一九六九年成为我等读书俱乐部值得纪念的一年。我等尚称满意。妹尾蓟后来专心准备外校升学考,青年,乌丸红子的营运则交由红子本人负责。红子气势如虹,依旧深受少女喜爱,然而毁灭就在当年的秋天降临。



乌丸红子,恋爱了。



乌丸红子被叫到上次做出精神宣言的那个房间,接受修女的质问。这一次,房里不见村雨蕾的身影。红子深吸一口气,决定以自己的话发言,却无法顺利出声,她受蓟的影响太深,吸收了太多东西,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以致无法顺畅地说出自己的话。



今天红子被叫来的理由是,不纯的异性交往。



也就是万万不可发生的“乌丸红子恋爱事件”。当初她为了磨炼演技经常走访夜晚的酒街,而她的恋人正是那时结识的不良工人。两人意气相投,那之后经常避人耳目私下会面。红子出身自大阪老街,比起做作的少女,她和这些平易近人的工人更谈得来。如愿找到真正的“someone”,红子心满意足。只是这位“someone”并非同性好友,而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换书之,红子打从开始就只是个女人!自她踏进社团教室的那一刻起,从她十五岁插班到学园的那一天起,她就是女的,女的!这正是异臭的来源。由于与恋人之间有了爱的结晶,红子选择退学结婚。



红子以她自身的感受,思索何谓女人的幸福。总有一天,我们会遇见



“someone”,然后与对方共筑幸福的家庭。这才是快乐的结局。我不要公主,我要的是丈夫。真正的乌丸红子现身说法。



“我现在很幸福。但愿大家也能遇见心爱的男人,获得幸福。”



只可惜红子的话没有达到效果,只见挤在窗前的少女瞬间全都背过身去,跑过中庭,就像要远离令她们万般厌恶的东西,宛如逃离海啸的野生动物,反应迅速。少女们顿时无影无踪,只剩下红子独自走在走廊上。她回教室拿书包,没有半个人向她搭话,她直接退到走廊。



走廊地板木纹光亮,映照着红子苍白的脸。走出校舍,茂密的银杏满树金黄,扇形叶片在风中摇晃,好像在挥手道别。她和来时一样孤身一人,魔法似乎已经失效,十七岁的乌丸红子孤独地转身离开学园。



正当她举步离开的那一刻,校舍的窗户一齐打开。本应在上课的少女纷纷从窗子探出头来,目送王子出发。数不清的雪白小手猛烈挥动。“啊。”红子发出惊呼。嘈杂的人声以可爱的女高音回响,逐渐汇集,将她们的话语送进红子耳里。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声音愈来愈高亢,愈来愈响亮,一辈子钻剜着一名少女——躲在高三教室里,悄悄地将丑脸埋在教科书之中——的心,在秋日天空扩大、回荡,几乎响彻东京。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为什么?”



红子百般不解地低语,然后毫不留恋地背对学园,再度迈开脚步。经过圣玛莉安娜的巨像前时,蓦地,她觉得唯有这个失踪的修女圣玛莉安娜能体会自己的心境。虽然没得到巨像的回应,她也不在意,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心想出生的最好是男孩,因为女孩子实在太莫名其妙了。这是她在学园的最后一个念头。一走出正门,她跳上等着的男人的跑车,就此将那个封闭的少女乐园遗忘。



伪王子有如过街老鼠遭到放逐,从此行踪不明。



此乃一九六九年秋天,乌丸红子恋爱事件的全貌。



我等读书俱乐部,对此事尚称满足。毕竟此乃前所未有的壮举,也感到自边境向中央政界报一箭之仇的快慰。我,代号“橡皮擦子弹”,之所以在此悄悄记下历史,也是由于本次事件遭到圣玛莉安娜学园学生会扼杀,在相当于学园正式文件的学生会志上一概不予记录。学生会志上,注明这一年的王子从缺。乌丸红子之名成为禁忌,自少女乐园的正史抹去。然而,她曾经存在,确实存在。我等为了向那位完成此无人可及的奇功异业,随风而逝的不良少女——乌丸红子表示敬意,将一切记录于此。



这一年或许因为“伪王子”的诞生而遭到诅咒,以外部升学为目标的高三生一一落马;家庭破碎、破产而流离失所者有之,失足自大楼跌伤者有之,遭不良分子袭击者有之——诅咒如黑风般吹袭乐园,撼动了我们。她曾经存在、她曾经存在,她曾经存在于此——风如恶魔般不断低语。这一年,不受诅咒影响,轻松愉快地离开圣玛莉安娜学园的,便只有妹尾蓟一人。她考上安田讲堂遭攻陷、沦为废墟的东大,丑脸得意得闪着油光,脚步轻快地消失在红门之后。戏剧社社长进入学园体系的大学;本应当选为王子的学妹成为社长,以正直的秉性率领戏剧社。后来她与庆应男友分手,又交了其他男友。当然,是谨守学生本分的清纯交往。



女学生深受这个强大的诅咒威胁,此后不敢再提起那个名字,闭上嘴专注于课业。次年,王子选拔赛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再度举行,但已不见去年的狂热。乌丸红子之名成为禁忌,自正史消失,唯有在我·橡皮擦子弹所记录的这本黑暗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中留名。



少女啊,你是永恒。



人们啊,切勿无谓地危害乐园。



一九六九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橡皮擦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