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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空虚的真相(1 / 2)



加德满都的天还没完全亮,我就传真到日本。



写在簿子上的报导要换算张数很麻烦,和电脑打字不同的是无法自动计算。我在黎明时分面对原稿,改了几处句尾和用词之后,只剩下数字数的时间。



要替《深层月刊》写六页的报导,花了十七页的笔记本。为了让传真机读取,我撕下纸张,走出二〇二号房。



我放轻脚步,缓缓走下阶梯。查梅莉已经起床了,略带微笑的脸上还有一些睡眠不足的迹象。话说回来,我大概也一样吧。



「早安。」



「早安。查梅莉,拜托你了。」



我把十七张纸交给她。查梅莉接下之后,稍微瞥了一眼,但她应该无法阅读日语写的报导。接着我把写了寄送对象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她。



「那么我要传了。」



传真机似乎是在里面。查梅莉消失在矮门的后方。



不久之后,静悄悄的大厅传来电子音。这是熟悉的传真机传送声音。我成为自由工作者后的第一份工作传出去了。



我把手臂搁在柜台上,等候传送结束。过了几分钟,楼梯突然嘎嘎作响,一阵脚步声走下来。



是罗柏。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接着深深吐了一口气,无力地笑了。



「嗨。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是。」



我望向矮门,又说:



「刚刚在传送稿子。」



「哦。是我想太多了。」



罗柏背着很大的旅行背包,腰际也绑着腰包。他大概想到有可能无法回来,因此能带的东西都带了。



「你要去大使馆吗?」



「对。我想早点出发比较好。」



「你有稍微睡一下吗?」



罗柏无力地摇头。



「没有。我想说天已经亮了,应该可以出去了。」,-



「这样啊。」



我不知道美国大使馆能够帮罗柏多少。不过只要想到有后盾,心情应该会轻松许多。罗柏只是离开自己国家、想要稍微放松一下的平凡旅客。我并不讨厌他。可惜没有机会慢慢听他聊加州的事情。



「我猜警察应该还没有注意到你……」我边说边收起搁在柜台上的手臂,朝向背负大件行李的罗柏。



「小心点。」



他以认真的表情点头。



「谢谢。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告诉旅馆的人,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我知道了。」



他的大手推开绿色铁门,清晨的阳光照射在焦糖色的地面。



我思索着要对这个背影说什么话,但想不到适合的句子。应该说「一定没问题」,还是「事情会很顺利」呢?



不,如果这是最后的机会,我要对罗柏说的只有这个:



「罗柏。」



罗柏的手仍然放在门上,回头看我。



「什么事?」



「『INFORMER』这个单字平常会使用吗?」罗柏诧异地皱起眉头。



「什么?」



「『INFORMER』。我想要知道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平常会不会用这个单字。」



「哦……是报导要用的吧?」



罗柏自作聪明地认定之后,把正在推门的手放下来。铁门发出「啪」的声音关上。接着他用那只手摸摸长着胡渣的下巴。



「嗯,『INFORMER』……我当然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可是没有听过。」



「没有听过?」



「当然我也不敢说一定从来没有听过。基本上,就是指『到处宣扬的人』或者『打小报告的人』吧?」



他边摸下巴边说:



「那应该会说『BETRAYER』或是『SQUEALER』……如果是小孩也可能会说『TATTLETALE』吧。当然『INFORMER』也不算错。辞典应该也会有。不过,嗯,对我来说是不太常用的词。」



果然如此。我早就猜到可能会是这样。



我点头说:



「谢谢你,罗柏。你帮了我大忙。」



罗柏苦笑着说:



「别客气。」



他说完推开铁门,这次终于走出了东京旅舍。



查梅莉还没有回来。我看看手表,已经要六点了。



我再度听到脚步声下楼。东京旅舍的地板是裸露的砖块,脚步声意外地并不明显,但是楼梯却常常嘎嘎作响。这次我没有看到人就知道是谁。脚步声不是从三楼传来的。也就是说,住宿在二楼的只剩下舒库玛。



舒库玛穿着白色衬衫和奶油色的外套。他的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看到我,显得有点讶异。



「早安……查梅莉呢?」



我也对他打招呼,然后指着矮门后方。



「我现在正请她帮我传真。」



「这样啊。也许我应该待会儿再来找她。」



舒库玛边说边靠在柜台,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虽然遇到天大的灾难,不过总算有办法回国了。」



「这么说,你要回去了?」



「嗯。退房之后,我就要去开车了。」



这时我突然在意起他的外套。



「你要自己开车吗?」



「嗯,是的。」



「穿这样不会累吗?」



舒库玛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然后哈哈大笑。



「哈哈哈,这样穿的确不适合开几个小时的车。你注意的地方还真特别。」



「真抱歉。」



「我还有最后要打招呼的对象。结束之后我就会换上轻松一点的装扮。」



原来如此。



舒库玛没有要离开柜台的样子。他虽然说待会再来,不过看样子他是决定要在这里等查梅莉。我用应酬的口吻问:



「你的生意状况还好吗?」



这时舒库玛原本开心的神情立刻变得苦涩。



「碰到这种局面,根本没什么好谈的。能够平安回去就算幸运了。」



从他的脸色无法判断这是不是真话。商人赚了钱就会被敲竹杠,所以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习惯宣称自己生意不好。我不知道印度人的习惯,但应该不会差太远吧。



「那真是难为你了。」



我边说自己也靠向柜台,稍微放松力气。



「对了,我在找加德满都的纪念品。」



「哦。」



「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给我吗?」



舒库玛的眼睛有一瞬间眯起来。我又继续强调:



「对了,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希望是很有加德满都特色的东西。」



「嗯……」



舒库玛沉吟一声,然后摇头说:



「很遗憾,我是来谈进货的生意,所以没有携带商品。我总不能在这里把地毯交给你。」



「可是,没有别的东西吗?」



「这个嘛,如果你坚持的话……」



舒库玛露出笑容。



「我去拿一件东西。请稍等一下,我马上拿来。」



他快步上楼。不知道接下来是吉是凶。



舒库玛不久之后回来,把右手藏在身后。他以得意的表情放在桌上的,是银色的小高脚杯。杯子表面有相当吸引人的精致唐草花纹。



「如何?这是银制品。」



「……这样啊。」



「哦,你不喜欢吗?不不不,很明显,你已经看上它了。你应该也看得出来,这不是普通的工艺。七千卢比如何?」



「我身上没有印度卢比。」



「我知道。我指的当然是尼泊尔卢比。」



一尼泊尔卢比等于约一日元。七千日元的银器不算便宜,但也不算贵。



不过这上面的花纹真的很漂亮。我原先以为如果我装做冷漠的态度,他会拿出其他商品。



我又问了一次:



「这是加德满都特色的商品吗?」



「呃……」



舒库玛挥挥手,好像在说别在意。



「这是我带来当样本的印度制商品。这么说有点不客气,不过我在加德满都很少看过这么精致的商品。」



他说到这里仍旧不露蛛丝马迹,或许他没有在买卖大麻……至少不会零售给没有介绍的客人。



这样的话,剩下的问题就是要不要买这个杯子做为尼泊尔采访的回忆。



「做为旅行回忆,七千卢布未免太贵了。」



舒库玛摆出意外的表情。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狮子大开口吧?我是个诚实的商人,和那些专门骗观光客做生意的人不同。不过你会怀疑也是没办法的。那么六千五百卢比如何?」



「不……」



「我们不是住宿同一间旅馆、同甘共苦的伙伴吗?我不会想要从你身上骗取金钱的。这真的是很好的货。六千两百卢比,只要有眼光的人一定都会很乐意购买。」



「可是……」



「嗯,的确,这件商品是样本。抱歉,我应该要考量这一点。它已经派上过用场,我不应该想要拿它来赚钱。六千卢比的话,我会赔钱,可是对你来说却会是很好的回忆。」



在我觉得它很漂亮、很想要的瞬间,我就失去了胜算。我们又讨价还价一阵子,最后我以五千八百卢比买下唐草花纹的杯子。



我拿起已经成为自己的东西的杯子,再度检视它的花纹,这时查梅莉拿着纸张回来,对我说:



「传真结束了。很抱歉,刚刚一直连不上去。通讯时间是两分钟十秒。」



接着她看看舒库玛,说:



「舒库玛先生,你要出发啦?」



查梅莉让舒库玛先办理退房并结算。我为了支付传真电话费而留在原地等候。我看着查梅莉和舒库玛的对话,视线落在刚刚传送的原稿。



内容写得如何呢?昨天我专心一致地写出稿子,今天早上只来得及检查用词和句尾、计算字数。我还没有客观地重读它。



查梅莉和舒库玛愉快地在聊天。看来结算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我坐在大厅角落的凳子,关始读自己的原稿。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



不知何时,大厅已经充满着从采光窗射入的阳光。我没有看到舒库玛,查梅莉也消失踪影。桌上剩下刚刚买的高脚杯。



眼前还有八津田。他以正式的穿法穿着黄色袈裟。



八津田缓缓低头,说:



「辛苦了。」



我也回应他。



「谢谢。」



「完成满意的工作了吗?」



「其实我也还不太清楚。」



八津田听我这么说;便轻轻点头。



「事情总是如此……如何,可以让我请你喝早上的茶吗?」



我放下搁在柜台的手,微笑着说:



「当然了。我一定要跟你喝杯茶。」



就这样,我和八津田面对面坐在四楼的餐厅。



餐桌上有两个马口铁的杯子,里面装的是玉露茶。大窗户外面,清爽的早晨逐渐变得明亮,浅蓝色的天空只有一两片云。我在这个国家终究没有看到下雨。



八津田把一个盒子放在一旁的餐桌。这个盒子以紫色的风吕敷布包起来。他是从房间带出这个盒子的,但并没有提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就如在异乡相逢的忘年之交。



首先开口的是八津田。



「听说你昨天和警察一起去采访。」



这是有理由的,不过仍旧是不太像是记者的作风。我的回应很小声。



「你怎么知道的?」



八津田不知是否理解我内心的纠葛,把我的小声另做解释。



「我很想说因为我有千里眼,不过其实是撒卡尔告诉我的。」



「原来是撒卡尔……」



「他是个观察入微的小孩子,他很担心你会不会被警察欺负。」就结果来看,撒卡尔说得大概没错。



「我会告诉他说我没事。」



八津田缓缓点头。



「那就好。」



他分成两、三次喝了茶,继续说:



「你的采访似乎很有收获,真是恭喜了。」



「不过……」



我心中涌起苦涩的滋味。



「因为我自己被卷入其中,所以原本想要报导军人遇害事件而进行采访,但是最后还是没办法写进报导。」



「哦。」



「关于他……拉杰斯瓦的死,我发现可能和国王与其他王族之死无关的理由。」



八津田浓密的眉毛动了一下。他放下杯子。



「是吗……我和记者这样的人种无缘,如果这么问太过失礼还请包涵。碰到这种情况,你不会觉得放过难得的题材很可惜吗?」



他这么问,我才首度察觉到「可惜」这种感受存在的可能性。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与其说觉得失礼,我反而感到惊讶。



「不,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是这样吗?」



「能在最后关头防止错误报导,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八津田喃喃地说,又突然加了一句:



「你好像越过难关了。」



这次王宫事件相关的采访难关确实已经通过了。但是八津田应该不是指这件事,而是更全面性的意思。



我抬起头,八津田也同样抬起头。我们视线交接。他的眼珠子是很深的黑色。或许是因为劳苦与年龄,他的眼睛显得有些疲惫。



八津田说:



「你的面相变了。」



「我的表情这么明显吗?」



「不。不过,还是变了。」



我曾经从别人口中听过同样的话。



「撒卡尔也这么说。」



「是吗?他是个敏锐的孩子,所以大概感受到变化了。」



「那么请问你又感受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直觉而已。可以说是长年的经验吧?」



我是否真的产生某种变化?有两个人都这么说,大概真的有所变化吧。八津田愉快地看着困惑的我,又拿起杯子。



绿茶的咖啡因扩散到我体内,唤醒睡眠不足的意识。今后如果有机会到海外采访,我一定要带着绿茶。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在海关被没收。



八津田突然叹了一口气。



「……准备要回国了吗?」



我点头说:



「是的。虽然还要等回复,不过只要传真顺利送到并且通过,最快今天下午我就想出发了。」



「这么急?」



我扬起嘴角稍稍露出笑容。



「待得太久,手边的现金差不多要用完了。虽然有信用卡,不用太担心」



「但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信用卡买。」



「是的。如果是下午,可能要在过境区住宿一晚,不过检查文章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



「真是辛苦的工作。到哪里都无法逃避。」



「最近因为手机的关系,更是如此。」



我们彼此闲聊。八津田也稍微笑了一下。



「这样啊。大概是趋势吧。」



接着他轻轻咳了一声。



「我也打算离开这个国家。舒库玛答应让我搭他的车。」



我有些惊讶。



「舒库玛没有提到这件事……」



「大概是因为没必要提吧?」



原来如此。说得也对。



八津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但并没有特别注视。



「失去毕兰德拉国王之后,尼泊尔今后不知道会变得怎样,令人担忧。待在加德满都或许没感觉,但国土有几成已经落在游击队手中。今后可以预期到会发生内战或镇压,并且越发激烈。」



我点点头。我可以感受到人民对新国王的不信任,势必会导致王室的向心力低落。反政府游击队变得活跃也是可以预期的情况。



「身为和尚,这是悲哀的事情,不过我也无能为力。我从以前就想要造访释迦摩尼傅法的祇园精舍,就把这次的事情当作是契机吧。」



我不禁反问:



「祇园精舍还在吗?」



八津田的表情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理所当然。



「还在。不过并非以前的模样。」



我喝了茶,为了掩饰难为情而问:



「听说你在尼泊尔已经待了九年。」



「是啊……」



八津田稍微抬起视线望着天空。



「感觉好像一转眼就过去了。」



「离开熟悉的土地,应该不好受吧?」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他很确信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