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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勇气的来源(1 / 2)



六月五日,加德满都连续第二天发布外出禁令。时间从中午到深夜零点,共十二小时。上午结束采买的人大概觉得好险,不过应该也有很多市民来不及采买吧?



两名警察陪我回到东京旅舍时,已经是外出禁令开始的十分钟前。打开绿色铁门进入建筑中,仍旧让我感到松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巴朗和詹德拉一整天都会跟着我,但他们却说要回到警察局。



「在旅舍中应该比较没有被攻击的危险,所以Chief命令我们回去。」



巴朗歉疚地垂下视线。



「那倒是没什么……不过现在已经快要到外出禁令的时间了。你们不要紧吗?」



我昨天从警察局回到旅舍时花了二十分钟以上。剩下十分钟不可能赶回去。



「别担心,他们不会突然开枪射击同伴的。」



巴朗笑着这么说,一旁的詹德拉简短地加了一句:



「也许吧。」



即使我阻止他们,但他们接到回去的命令也不得不回去。我只能相信巴朗的话。我在常被认为无表情的脸上尽可能堆起笑容,说:



「巴朗先生,詹德拉先生,谢谢你们。我很感谢你们保护我。」



我正要伸出手,又缩回来了。这个国家是种姓制度的国度,或许他们不想接触我。巴笑眯眯地说「别客气」。这样就够了。



两人推开铁门时,詹德拉转头对我说:



「太刀洗,Chief很高兴发现凶杀现场。」



「……是吗?」



「Chief没有叫我们跟你道谢,所以我来说吧。谢谢你。」



警察和记者原则上是对立的。警察觉得记者是烦人的家伙,记者则忧虑警察会自居正义使者。



但原则只是原则,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警察和记者也不是绝对不会彼此感谢对方。



截稿日时间是清晨五点四十五分。



因为外出禁令的关系,到深夜零点之前都无法出门。在夜晚和早晨都特别早来临的加德满都,外面的采访工作可以说已经结束了。我是否已经进行充分的采访?我觉得应该还可以做得更多,不过所有工作都有截止时间。



照片方面,我明天会在街上的电话店借网路后送。报导的排版会由编辑部来决定。我要做的是在明天天还没亮之前写完六页的文章。



为此我还得采访一个人。根据这段采访内容,应该就可以针对是否要把拉杰斯瓦的死纳入报导、是否要使用那张独家照片做出最后的决断。



查梅莉从员工区探出头,仿佛是在等警察出去。



「那个,不要紧吗?」



她大概担心我被警察质问吧。



「请不用担心。对了,晚餐可以请你替我准备面包、最好是三明治吗?我想要在房间工作。」



「哦,好的。如果只是简单的餐点。几点送去昵?」



「七点。拜托你了。」



她受到委托,似乎反而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轻松。她轻轻点头,回到员工区里面。柜台没有人了,不过应该没问题吧。中午时间已经过了。



我爬上阶梯。



住宿在二〇二号房,已经是第六天了。一开始虽然在意过低的天花板与焚香的气味,但我逐渐开始喜欢上这间房间。不过我现在前往的是另一间房间。



除非有人要在外出禁令解除之前一直待在外面某家店,这家旅舍目前有四名住宿客。



日本的自由记者,太刀洗万智。



日本前僧侣,八津田源信。



美国大学生,罗柏·佛斯威尔。



印度商人,舒库玛。



我脑中浮现他们的脸孔,走在旅舍昏暗的走廊,停在某间房间门口。



门上一直贴着手写的「DO NOT ENTER」。我敲了二〇三号房的门。这是罗柏的房间。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日有回应。我轻声朝着门后方呼唤:



「罗柏。你在里面吧?」



我竖起耳朵,但东京旅舍悄然无声。他该不会外出了吧?我举起手,准备用较强的力道再度敲门。这时总算有人回应。



「干什么?」



罗柏的声音含混不清,似乎有些恍惚。



「是我。太刀洗。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吗?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



「我有个东西想要给你看。开门吧。」



门后方只依稀传来几乎要消失的声音。



「……我拒绝。」



「罗柏,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虽然继续坚持,但声音却停止了。他是不是离开门口了?我想要再次敲门,不过还是决定耐心等候。



沉默大概持续不到一分钟。接着他回答:



「我在听。你说吧。」



我吁了一口气。



但这回轮到我说不出话。此刻虽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是在走廊上谈话,就会被其他住宿客人听到。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公开谈论。



我思索着该怎么舞,忽然想到客房有内线专用电话。



「我不太想要被听到。等一下在电话里谈吧。」



这一来,罗柏似乎也多少猜到谈话内容。他用清晰但带着绝望的阴沉声音说:



「我知道了。」



我打开二〇二号房的门,把单肩背包丢到桌上。我迅速扫视室内,确认没有立即可以察觉的异状。床单有些凌乱。就如我今天早上起床时的状态。也就是说,房间没有人来打扫。平常都是下午较早的时间来打扫,所以在发布外出禁令的今天,客房清洁人员没有来过也是很正常的。



记忆卡放在相机里,因此没必要检视圣经。我把电热水壶中已经冷却的水倒入杯子,放在桌上。我坐在椅背很低、座位很硬的木椅,拿起象牙色的塑胶制电话筒。电话机上面有英文的使用方式。内线只要按下对方的房间号码就行了。



二〇三。电话响了六次停下来。



「哈啰,罗柏。」



『哈啰,万智。』



电话中的声音比譬声清晰许多。



我必须让罗柏开门才行。关键的牌虽然在我这里,但如果突然亮出王牌,他可能会放下电话筒,不再跟我说话。首先要说的话已经决定了。



「你窝在房间里好长一段时间。」



『嗯,对呀。不,其实也没有。』



「我在二日晚上跟你谈过话。在旅舍四楼,你还记得吗?那是葬礼鸣炮的夜晚。现在是五日。五日中午。」



罗柏或许是因为酒精或大麻而处于酩酊状态。我试着在对话中唤起他的记忆。电话另一端传来犹豫的声音。



『嗯,我记得。』



「你当时说,无法想像杀了许多人的凶手会成为国王。」



『是吗?我记得大概说过这样的话。』



我像是要安抚小孩子一般,缓慢地说:



「你在房间门口贴出『请勿进入』的字条,是在知道国王被枪杀之后吧?我可以理解你会变得神经质。那是可怕的事件。但是那一天,你却反而显得很可靠。你说即使这座城市变成西贡,你也能保护自己。对了,你还说也要保护我。」



『万智……我……』



我等他说完,但他没有说下去。我继续说:



「我们在四楼谈话,就是在那天晚上。我采访回来之后,你来找我说话。那天晚上连饮料都没有。虽然是边看BBC边谈天,对话内容也不是愉快的话题,但我不记得你有特别阴沉的样子。对不对?」



『的确。就是那天晚上。』



罗柏用仿佛含着苦汁的声音说。



果然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谈话之后,查梅莉来到我的房间。她为了我的采访,有些事情要跟我说。当时查梅莉注意到声音。她说,从你的房间传来搬动东西的声音。然后第二天早上开始,你就窝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声音中断了。但通话仍旧持续。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回答。



但是他听着我说话。我拿起杯子,用冷开水沾湿嘴巴。



「可以让我来说说看吗?」



我在心中缓慢地数到十。



「大概是……」



又数了三之后,我说:



「你的枪被偷了吧?」



『万智!』



他发出好似被掐着脖子的悲鸣。这是很直接的肯定方式。



『是你!』



「不是我。」



我用清晰的语调说完,为了避免刺激他,尽可能以温和的声音补充:



「昨天进入我房间的是你吧?你觉得有可能是我偷了你的枪,所以来搜索我的房间。」



电话另一端传来噎住的声音。他大概没想到养我看穿吧。



「我不打算责怪你。换成你的立场,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我的立场?』



他的声音似乎快哭出来,但仍旧提出抗议:



『你又知道了!』



我换了一口气,又说:



「你一直暗藏着枪。这就是你自信的来源。碰到国王被枪杀、武装游击队可能开始活动的局势,你感到害怕。你想要逃离尼泊尔,却因为买不到票而焦虑。每个人都一样。当时我也很害怕。但即使如此,你还有手枪这张王牌。就是因为有了心灵支柱,所以才会说,即使这座城市成为西贡……那样的话。」



仔细想想,罗柏在试图订票时曾经说过奇怪的话。他说,这种时候即使选择空路也没关系……



如果是说「选择陆路也没关系」还容易理解。尼泊尔北方有喜玛拉雅山屏蔽,如果要从陆路出国,就得搭乘巴士在恶劣的路况中行驶好几个小时,前往印度或不丹。如果是说宁愿承受如此严苛的行程也要离开尼泊尔,那还可以理解。但他却不是这么说的。



「选择空路也没关系」这句话,有可能单纯是因为罗柏讨厌飞机。不过现在我想到别的可能性。



搭乘巴士只要买票上车就可以了。但是搭乘飞机时,却必须检查手持行李。即使多少能够隐瞒一些,不过手枪这种东西是不可能带上去的。他想要说的或许是:如果能够离开这个国家,即使要丢弃手枪也没关系。



「我是这样设想你的立场的。如果有错,你可以更正。」



「你有什么目的?』



罗柏发出怒吼。我把电话筒从耳边拿开。隔着门,我可以听到二〇三号房传来同样的叫声。



『你是记者吧?我拿着手枪又怎么样?你想要在日本杂志上嘲笑有个愚蠢胆小的美国人吗?』



「冷静点,罗柏。」



我没有碰过听到这句话而冷静下来的日本人。这是我第一次对美国人说这句话,不过他也同样无法冷静下来。



『没错,我是胆小鬼!在美国我连大麻都不敢抽。离开美国之后,我总算得到勇气。我取得手枪、抽了大麻、也买了女人!我以为自己不再是个胆小鬼,但是我错了。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吗?可恶的偷窥狂!』



我原本把他当成有些轻浮的年轻朋友。在旅途相识,一起用餐,搞不好会在某个地方拍摄纪念照,回到日本可能会通个两、三次信。



但即使这个国家的骚动明天就完全收拾,这些事也绝对不可能发生了。我摧毁了这个可能性。



我把电话筒拿到另一只手,说:



「罗柏,手枪找到了。」



『听好,我绝对……你说什么?』



「手枪在某个地方找到了。我怀疑那就是你的枪。」



他听了是否安心了,或者产生更大的动摇?我听到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无法判别是哪一种情况。



『即使在城里某个地方找到枪,也不能证明是我的。』



「我觉得有可能是。」



、为什庆?万智,你没看过我的枪吧?』



「没看过。可是我听你说过……你说,你有Chief在。」



罗柏在尝试订离开尼泊尔的票失败后,看着我说:「别担心,我有Chief在。」



Chief这个词有各种意思,可以翻成各种词,包括主任、长官、署长等等。巴朗和詹德拉也称呼上司为chief。我当时不知道罗柏指的是什么意思。



刚刚在茉莉俱乐部听到巴朗的话之后,我应该立刻想到的。实际上我花了更长的时间,直到离开地下室的前一刻,才想到在哪里听到chief这个词。



但我不认为太晚。



「找到的手枪是史密斯&威森M36,通称Chief Special……也可以称作chief。那是小支的手枪,应该很适合旅行用。」



『M……』



罗柏一时语塞。



『M36到处都有吧?提到左轮手枪,马上就想到chief。』



「也许吧。所以我拍了照片。」



『喂,万智,告诉我,那把枪是在哪里找到的……?』



罗柏自己似乎也无从判断,他希望找到的枪是自己的,或者刚好相反。虽然不是很坦率的做法,不过用交易的方式,或许反而能让他冷静下来。



「请你看照片来判断。这样的话我就告诉你。」



罗柏犹豫了很久。他或许害怕会知道某件事。我想不到其他说服的话,只是静静地拿着电话筒。



在极端干燥的加德满都,我的额头上冒出汗水。



回答只有一句。



『我知道了。』



于是我放下电话筒,嘴里含着冷开水,缓缓地吞下去。



我来到走廊上,反手关门,然后转身锁上钥匙。在发布外出禁令的此刻,东京旅舍悄然无声。因为太过安静,感觉不只是这座小小的旅舍、甚至连加德满都整座城市都陷入沉默当中。



我站在二〇三号房前面,首先把眼睛凑近钥匙孔。门锁的种类和二〇二号房同样是圆筒锁,不过这个锁没有明显的新刮痕。虽然说试图开锁不一定会留下刮痕……



我举起拳头。二〇一号房应该是舒库玛住的。我先前完全没有在意,但这个瞬间突然忌惮发出太大的声音。我用手背轻轻敲了三下门。



门往内侧打开。就如我所预期的,开到一半就停止了。罗柏挂着门链,从门缝探出苍白的脸,说:



「给我看。」



我点点头,打开数位相机的电源。在茉莉俱乐部拍摄的手枪照片当中,仍旧以相机感应器自动开启闪光灯的第一张最清楚。



我不需等太久的时间。现场找到的M36手把上缠着胶带,是很明显的特征。我也想过缠上胶带的有可能不是罗柏而是偷走枪的人,但情况并非如此。罗柏一看到照片就发出呻吟。



「这是我的枪。」



「是吗?」



「我觉得太滑,所以就缠上胶带。连缠法都一样。这不是模仿得来的。这是我的枪,绝对不会错。」



这种话题不适合在走廊上谈,可是罗柏终究不肯拆下门链,我只好继续对话。



「枪是在哪里买的?」



「在印度。」



罗柏出乎意料之外很干脆地说出来。



「以前在我家附近做生意的印度人回国之后开了店。我跟他很要好,也有通信,所以就去造访他。我说我想要枪,他就介绍我卖枪的地方。」



「于是你就选了那把枪?」



我只是随口答腔,可是他不知道是怎么误解了我的话,愤慨地说:



「美国男人怎么可以选俄国枪!」



「哦,说得也是。」



「我来到尼泊尔也是那个朋友安排的。他说刚好有熟人要去加德满都,要去的话可以搭便车一起去。后来就如你所知道的。」



接着罗柏低着头,抬起眼珠子从门缝看着我。



「好了,轮到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找到我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