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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者的黎明(2 / 2)




「北崎他们邀约我『要不要成为真正的伙伴』。」



「这令我满心雀跃,甚至觉得拋弃音彦哥也无妨。」



斋藤由佳口中的我毋庸置疑是个丑陋的家伙,是人都会轻视。



开口说教也好,面有难色也罢,到头来我还是任由斋藤摆布。就客观角度来看,我确确实实是个差劲透顶、无可救药的男人。



「可是,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听见我语带叹息地喃喃低语,斋藤歪著头不解地问道:



「什么怎么做?」



「呃,我在想,是不是有其他更正确的方式可以拯救你。像是通报学校或警方北崎他们的所作所为,或是我去打趴并命令他们『不准再跟斋藤敲诈』……当真只有恐吓这条路可以走吗?」



「没有别条路喽,音彦哥。」斋藤嘲讽我的话语似的摇了摇头。「你完全没错。」



我不懂。



我苦思了千百回。这个问题简直就像是──要找出两位数字相乘后会得出五位数的组合一样荒唐。我不断挑战著这个令人束手无策的绝望问题。



斋藤笑著这样的我,开口说明:



「就是说,若是你加害于北崎他们,到最后会是我遭到孤立。无论是殴打、支配或是通报他们,我都不会得到幸福。我也想过威胁他们说『不当我的朋友就杀了你们』,但朋友这种东西果然不该是被人强迫而来的嘛。得要他们主动依赖著我才行。」



「…………」



「你说说,你忍心让我变成孤单一个人吗?我是你最重要的儿时玩伴吧?」



比起遭到恐吓,斋藤更厌恶孤独。



北崎要是停止恐吓,斋藤的学校生活将会再次陷入无依无靠的困境。也有可能遇到更过分的欺凌。但只要维持这个循环,斋藤由佳就能以北崎他们的朋友身分活下去。就算那只是虚假的关系。



我根本无能为力。



方才斋藤没有提到,但过去她本人曾跟我说过自己遭到了更凄惨的欺凌。上至性侵害,下至毁损器物。斋藤在电话另一头哭著和我商量了好几个小时。但就算我动用暴力介入其中,也只会让斋藤受到的欺负变得更阴险,这点显而易见。斋藤本身也不希望变成那样。



除了恐吓之外──还有其他方法缓和斋藤由佳的孤独吗?



「不……不对。」



我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当我找武田社长商量,告知他部分事实时就已经听到了答案──拋下她。



然而我的行动令斋藤很开心。在我们每周一次的电话中,她笑的频率确实变多了。也不再啜泣著对我诉说教室里有多么寂寞。因此我也对自己的牺牲奉献能让斋藤面带笑容一事感到满足。



我想要拯救一直以来总是苦闷地上学的斋藤。



『我们今天一起去打保龄球喔!这还是第一次呢!』斋藤笑嘻嘻地这么跟我报告的时候,令我开心得有如感同身受。



那通高兴到极点的电话,对我来说实属难能可贵的平稳。



所以我才会瞒著周遭一切,成为恐吓犯。



「顺带一提,这场恐吓事件的美妙之处,就在于我并没有犯下什么罪喔。」



「硬要说的话只有教唆音彦哥,不过这也有『拿回被勒索的钱』这个正当理由。假使我腻了,去找警方商量就好。」



「音彦哥可就很难说了。至少,无论有著怎样的理由,你都不希望自己进行恐吓的事实在社员们之间曝光对吧?比方被江守静知道。你们还差一点就是两情相悦的关系了呢。你总是佯装成一个平凡的小市民,很不想听见她说『虽说为了儿时玩伴,但你确实恐吓了国中生』吧。倘若你对我诉苦『再也不想恐吓勒索了』,我想我还是一定会威胁你说『我要告诉江守喔』。」



「北崎他们自然也无法找人商量,因为他们也同样在恐吓人呀。而且还拿著那笔钱去挥霍呢。」



「仅有我支配著这个状况,要毁坏或维持都看我的意思。」



「所有人都保有秘密,拚命隐瞒周遭,只有我是自由的。」



「然后大概到了三年级的四月左右吧。」



「我和榎田阳人变得要好了。」



「不过这份善意没有任何心机算计就是。总感觉她很帅气,同时又有种莫名与我相仿的要素,令人放不下心,所以我积极地找她聊天。」



「北崎他们仍旧依赖著我,跟我要钱。我交到了其他朋友,内心的感觉变成『这也无妨啦』。幸好阳人每天都会在社团活动待到很晚,所以放学后我交完钱再回学校,也来得及和她一块儿回家。」



「我们愈来愈如胶似漆。」



「她真的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女孩。」



「不会因为没有朋友就瞧不起人,而明明和班上同学感情普通,却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还真诚地致力于剑道上。」



「我初次抱持著或许能和她成为好朋友的期待。」



「在与三泽和安城的相处之下,我也渐渐建立了和同学应对的自信。慢慢学会了如何在电玩游乐场取乐,还有和别人对话。交了虚假的朋友后,愈来愈觉得自己好像也能交到真正的朋友。」



「再加上,恐吓循环也差不多要走到极限了。」



「毕竟金额大得太夸张了,也开始有人担心起我究竟多有钱。而且身怀钜款也有著不知何时风声会走漏的风险。」



「所以我决定将大家统整起来。毕竟在音彦哥的努力之下,这个小团体就像一盘散沙嘛。我向北崎他们建议说:『若是毁了大村音彦,我就绝对不会去举发你们。』」



「然后再告诉他们一句话。」



「『我已经──没钱了』。」



「他们那时绝望的脸庞真是妙极了。这些人一直藉由压榨我获得安宁,当失去了之后──就像个傻瓜一样茫然若失。安城还光是这样就泪眼汪汪呢。」



「不过他们也明白,总有一天得挺身面对大村音彦。他们希望从这个恐吓地狱中脱身。」



「所以当我做出『我会指证大村音彦直接向我勒索一笔钜款』的提议时,他们随即欢天喜地赞成了。毕竟能将自己的罪行统统推到音彦哥头上。原本七零八落的伙伴们,顿时便团结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我想音彦哥最清楚了。」



「众人一同拟定了让你走上破灭的计画。」



「三泽她保证不会再跟我要钱了。『我之所以会跟斋藤要钱,是因为遭到大村音彦恐吓』──她像这样颠倒是非。明明先进行恐吓的人是三泽才对呢。但她也已经完全相信自己的谎言了。」



「我们为了将音彦哥逼上绝境,团结一致。」



「我们──感觉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唯一的失算之处大概就是阳人加入了成员之中吧。北崎他们看上了阳人和我交好这点,真是糟糕透顶。唯有她,我并不想卷入其中。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希望阳人和这种丑恶的争执扯上关系。」



「不过──阳人开口说要协助我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很开心。」



「于是我们今天实行了计画。」



「计画进行到一半,阳人就察觉了部分真相,很不妙就是了。」



「不过不要紧,之后我会再去和她言归于好。毕竟事件落幕了,大村音彦哥也说会去自首。当然,我俩的关系你会保密吧?」



「我要和大家一起度过快乐的国中生活。」



「接著只要你赶快去自首,我会很开心的。」



「我已经不需要你担心了。多亏你的努力,我交到了重要的朋友。我一个人也过得下去,用不著藉由你的帮助。只要音彦哥快点从我眼前消失就好。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能够拋下这样的自己──重获新生了。」



「音彦哥,谢谢你至今的照顾。」



「所以──」



「你快去自首吧。」



这就是事件的全貌吗?大致上如我所料。



事件初期我只是不明就里地四处奔波,一旦冷静下来自然就看得见来龙去脉。榎田阳人只掌握了一半的真相,只察觉了双重恐吓的事实。所以她是为了惩罚我和北崎他们双方而行动。



既然斋藤由佳并未出面阻止,表示她果然对我死心了吧。



「谢谢你……」我勉强开口低语道。「亲口听你说我才终于体会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愚蠢。」



愚蠢这个词听在斋藤耳里似乎非常可笑。



她噗哧地笑了出来。真让人火大。



我一直都在为了保护斋藤由佳而东奔西走。万一我被抓,斋藤由佳的计画就很有可能会曝光。如此一来,她将饱受同学责难,再次回到孤独的生活。这点显而易见。所以我有必要逮到榎田阳人。



然而武田社长却告诉我,斋藤由佳站在榎田他们那一边。



斋藤由佳背叛了我。



「嗳,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我赌上一丝希望开口询问。这肯定会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什么?」



「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协助榎田,将我逼上绝境的?」



让我知道,你的内心是怎么想的。有稍微担心过我一点吗?



于是斋藤一脸诧异地歪头说道:



「咦……没有呀。我根本不以为意。」



她的表情并未带著丝毫恶意,单纯只是无法理解我在谴责她哪一点。



我不和麻烦人物来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斋藤脸上的表情带著这样的弦外之音。



是啊,这也是当然的嘛。只是我一直做不到,其实所有人都能办到。



结果才会产生现在的我们。



「能够听到真相,我很高兴……我一直想从你口中……确实听见将我弃如敝屣的话语。」



我如此呻吟著。



「所以你才会拚命逃窜呢。」斋藤笑道。



我点点头。这就是我的作风。并非依据传闻或推测,而是要本人亲口告知。直到最后关头,无论对方是多么重要的伙伴,我也不会透露恐吓的真相,不会举发斋藤由佳。



即使逃亡到最后,会与自己之外的所有人为敌──



我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发疼。啊,好想早点回家躺下。我甚至不觉得自己能直挺挺地坐在长椅上了。被割伤的上臂还在刺痛著。右膝和社员争执所造成的瘀青,随著时间经过颜色愈来愈深。在篮球场挨揍的左肩,骨头或许裂开了。被社长打伤的左眼,到现在还不能完全张开。被榎田阳人疯狂痛殴那阵子开始,我的脑中就像是笼罩著一层薄雾一样呆滞。这件事撕烂了嘴我也不会说。



我得下定决心才行了。



来让这种青春迈入尾声吧。



「嗳,斋藤……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所剩无几了。」



我的右手握著一个拳头大的石头。我有事先告诉榎田,当我将它用力敲向地面时,就是信号。



我紧握住那颗石头,握到手掌都染上了鲜血。



「我说啊,斋藤,交朋友固然重要,也要注意一下健康。给我去运动。你最近慢慢变胖了吧?老实说,你给人感觉不够乾净。头发要好好梳理啊。还有,不要太过沉迷于社群网站。可别为了交朋友,而把淫秽自拍照放在网路上。记得要用功读书。你没什么特别的专长,至少要有一定的学力。之后你就随意过活吧。这么一来,一定能够获得恰如其分的幸福。」



我如此传达给她。



「所以……再见了。」



我高高举起手──



将石头砸在跟前的石砖上。



猛力碰撞的石头发出巨响,往四面八方破碎飞散。碎裂的声音响彻公园。



于是我们后方的草丛摇晃起来,叶子彼此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斋藤跳了起来,转身瞧向背后。我也缓缓地离开长椅,和斋藤保持距离。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之后默默在一旁观看就好。



「由佳……」



躲在草丛里的人是榎田。她趁著电车行经而过时发出的隆隆声响,躲到了我们正后方。是我为了让她从斋藤由佳口中亲耳听见真相,而找来这座公园的。



榎田脸色惨白,以无力的双眸凝视著斋藤。



「你…………你居然……抱著这种想法……」



斋藤向我投以求助的眼神。都到了这个地步,竟还认为我会出手相助吗?



我什么都不会做,我的任务已经达成了。



大概是发现自己被设计了,斋藤背对著榎田企图逃亡。然而她根本不可能从敏捷的榎田手中逃脱。斋藤转眼间就被逮到,压制在地上。



榎田骑在斋藤身上大喊著:



「你这个人!竟然背叛了大村!他明明就比谁都还重视你,需要你!为什么呀!我对大村……做了最差劲的事情。对班上同学也是!这些全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阳人……你好重……」斋藤以涣散的眼神看著榎田,好似在眺望远方一般。「三泽他们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的确做了差劲透顶又残酷的事情,但他们喜孜孜地进行恐吓也是不争的事实。」



「那大村怎么样呢!你骗了我,让我去对付他……」



「你为什么在哭呢……?你和音彦哥互不相识吧?所以笑一个啦。音彦哥也说他会去自首喽。我们赢了。你去和三泽道歉,之后每天都和我一块儿玩耍吧,好吗?我们要去逛街购物,品尝甜点,约个几百次会。我也为了你很努力喔。」



死心吧,榎田。



我听著泪流满面的榎田的声音,在内心如此说道。



很遗憾,榎田。你的话语铁定一次也没有真正进入过斋藤的内心。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你们俩的友情很美好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斋藤自始自终只想著自己。



「你为什么……」榎田的声音,听来就像随时要崩裂的玻璃一样。「那么一派轻松……嘻皮笑脸的呀……」



「对我发脾气不合常理吧?我只是个遭到同学恐吓──一个单纯的被害人。」



榎田内心某种情绪,似乎因为这句话到达了临界点。她发出不成话语的吶喊,眼泪溃堤般止不住,脸上表情扭曲成一片。



接著,榎田肝肠寸断似的痛苦地咬紧了嘴唇,高举著颤抖的拳头。她不知如何是好般地维持著举起右手的姿势不动,仅是哭个不停。令人感觉时间彷佛停止了流动。



「别这样啦……」斋藤开口说道。「我根本就没有错。」



这一定是个糟糕透顶的选择。



榎田握紧高举的拳头,就这么往斋藤的脸上挥了下去。不只是一次,两次、三次,她强壮又美丽的手,化作刺拳接连打在斋藤脸上。榎田保持骑在斋藤身上的姿势,不断动手殴打她。



榎田会感到愤慨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是认真无比地在和我一战。身为受到攻击的一方,我感觉得出来。她为了斋藤竭尽心力。在那栋废弃大楼中,榎田吐露著自己愿意放弃剑道一事,诉说著殴打同班同学有多么痛苦。她带著过于纯粹的心意,打算替斋藤惩奸除恶,独自背负一切向我挑战。然而这全都只是为了满足斋藤扭曲的自尊心。



在静谧的公园里,榎田的拳头重重打向斋藤的脸颊,发出沉闷又令人不快的声响。榎田悲痛欲绝的哭声,微微传进我耳中。



这一切,一个一个地破坏著我的回忆。



啊,都要结束了。



斋藤开心地和我炫耀自己跟朋友去吃甜点的日子,不会再次到来了。



因为她的欺瞒已经东窗事发,在我的全身上下刻划了清晰可见的伤痕。



我只能默默看著眼前的光景。



茫然地眺望著斋藤的脸逐渐发肿的模样,



不过很快地临界点就到来了。我无法忍受继续待在现场。我站了起来,试图逃到公园外头去。我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吐出来。



「救救我呀!音彦哥!」



于是,这时我听见斋藤的呼唤从背后传来。



我转过身子,只见斋藤拚命抓住了榎田的双手,只有脸朝向我呼喊著。她的脸庞在榎田的痛殴之下,已经四处瘀青肿胀,鼻血和眼泪交杂的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救救我……我会跟你道歉……至今的事情我全都跟你道歉!我不会再依赖你了,拜托现在救我就好!」



斋藤凝视著我,声嘶力竭地喊著。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把喉咙喊破了。



这是反射动作。



我被那道声音吸引,打算朝斋藤那边走去──但一步就停了下来。



看来我真是蠢到家了。事已至此,还希望拯救斋藤由佳。毕竟她实在太可怜了啊。受人欺凌、遭人恐吓,又形单影只。再说,让她成为这种怪物的原因不就是我吗?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保护她到最后!──这样子的悲叹在我脑中不断响起。



不会对重要的人见死不救──这才叫作社会正义吧!



我以右手紧握著左手小指,对抗内在的声音。小指上头戴著江守送给我的戒指。那是我和伙伴一同度过,以及江守挂念著我的象徵。



不能迷失了重要的事物。



「你在发什么愣呀!慢郎中!蠢材!混蛋!卑鄙小人!恐吓犯!」



可能是看我踌躇不前感到很不满吧,斋藤的音量愈来愈大。



这是惯于受人相助之辈所发出的临终惨叫。把被我拯救视为理所当然的权利,活到现在的儿时玩伴所发出的声音。



斋藤不断朝我叫唤道。



「来阻止阳人啦!快一点!你这个叛徒!不准拋下我!」



她怒吼著。



究竟是谁的错呢?──我好几次都作著这样的梦。我只是想看到斋藤的笑容啊。



当然,不论思索多少次,答案都清楚明瞭。是我的错。一直以来保护著她的我就是起因。但不能再帮斋藤由佳下去了,我决定拋下她。我让一名少女内心变得扭曲,等到自己处理不来,就丢下责任逃逸而去。



根本一丁点社会正义都不存在。



拥有的只是污秽的平稳记忆。



我失去了妹妹,和儿时玩伴约好要守护她到最后。在「无论遇到什么都不怕」这个孩子气的想法下,我像个傻瓜似的锻炼起身体。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只有跑步是全班第一,所以国高中进了田径社,在那里交到很多朋友。同时给了烦恼交不到朋友的斋藤许多次建议,也让她学会如何使用社群网站。她拜托我进行恐吓时我感到困惑,但看到笑著说自己第一次和朋友去卡拉OK的斋藤,让我很幸福。我心想,过世的妹妹若长到这么大,笑容是不是也会如此可爱呢?



这种青春该让它结束了。不管多么惹人怜爱,我都不能再帮助斋藤了。



我拿出内心所有的觉悟,堆出了笑容。



「斋藤,我当不成正义的伙伴了。我要去寻找其他的平稳。」



斋藤闹著脾气大哭大叫。榎田则是流著眼泪,噤口不语。



我轻轻踢著脚边的小石子,转身背对斋藤,往车站的方向迈进。



我将江守送的戒指重新戴紧到小指头上。



希望我能够回到那些和社员们一同欢笑的日子。



我要拋弃一名少女,悠然自在地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