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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风见律师扬起洗白的眉毛:“为什么这么说呢?”



“桥田不就改邪归正了吗?不,应该说他开始为改邪归正作努力了。听说他一直坚持上学,也参加社团活动。因此在桥田身上,您的说教不就起作用了吗?”



是啊。盘踞在脑中的一个疑问终于化解,健一猛地睁大眼睛。



“是啊。那时,大家看到桥田来上学还特别迷惑不解呢,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或者是不想跟大出俊次混在一起了。”



风见律师的眉毛依然上扬着:“这样正面看待他妥当吗?正因为他去上了学,才与井口发生了冲突,不是吗?”



“这起事件当然很遗憾。不过您的说法有点结果论了。如果桥田一直不上学,或许会以别的形式和井口闹出更大的冲突。”



神原说得不错。即使不在表面上以冲突的形式爆发,桥田佑太郎的人生也会走入更加偏狭的境地。



“最重要的是,桥田开始自我厌恶了吧。”风见律师说,“如果我不去居中调停,那就是一起不折不扣的抢劫伤害事件。对于这一点,他应该也很清楚。虽说桥田是问题少年,可在那起事件后他突然认识到,自己还不想堕落到如此地步。”



混日子、逃学;顶撞老师、敲诈勒索、小偷小摸,各种坏事翻来覆去地干了不少。从这种越轨状态再往前跨一步,便促成了他们三人袭击四中学生的事件。跨出这一步时并不觉得有多严重,事后回头一看,就会发现那是跨过了一条非比寻常的红线。



桥田佑太郎看到了那根红线。他决定返回红线内。他知道,此时不回头,就永远无法回头了。



然而,与他一起跨过这条红线的太出俊次和井口充,不要说红线本身,就连自己前进的方向都没看清。



“有可能向桥田获取证言吗?”



“现在还不知道。跟他见过一次面,那时还毫无头绪。”



“我想也是。”



“我们会继续争取。可能的话,不仅要从他那里得到证言,还要让他出庭作证。”



“不过,仅靠他的证言无法论证举报信内容的真伪。即使桥田有不在场证明,也只能证明他并没有参与举报信陈述的犯罪行为。”



“可只要举报人一厢情愿地认为,事实上并不在犯罪现场的桥田身在现场,我们不就能据此提出举报信上的内容不可信了吗?”



风见律师会心一笑:“把握得很好。”



即使不是在表扬自己,健一也觉得很开心,脸颊火辣辣的。真正受到表扬的神原和彦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稍稍垂下眼帘。或许这就是神原表达害羞的方式?



“还有,”风见律师压低声音,微微偏了偏脑袋,“检方起诉俊次的材料只有那封举报信吧?或者说,主要材料就是那个?”



“是的。应该是这样。”



“是在不知道举报人是谁的情况下提起诉讼的,是吧?”



“嗯。所以他们要找出举报人。他们向三年级全体同学发出邮件,要求举报人自己站出来当证人。”



“不错。”风见律师点了点头,“从程序上来说,这种做法是理所应当的。是否真有效果,就难说了。”



健一接话道:“不会有效果的。举报人不可能主动站出来。”



神原用余光轻轻瞪了他一眼:“武断的说法可不太好。”



“可是……”



“听说那是一名女生,是吗?”风见律师问道。



“是的,您也知道了?”



“听俊次和大出社长讲过好多次了。我无法认同津崎校长的做法,可要是对俊次的同班同学下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所以还是停留在追究学校管理责任的层面上。”风见律师很担心地问道,“那名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不来上学。”



“不要紧吗?她那里的情况也很令人不安啊。”



健一见神原沉默不语,便说道:“没事。检察官藤野凉子做事很认真。”



“跟你们差不多?”



“不,比我们更厉害。”神原和彦说,“不好对付啊。愿意帮她的人也比我们多。”



或许是这样。可健一仍在心里反驳道:三宅树理不会帮藤野凉子,也不会当她的证人。树理那双偏执、古怪的眼睛浮现在他眼前。



“举报人是个怎样的学生,她的意图又是什么,基本可以猜测出来,但不能因此妄下断论。”像是面对一件易碎物品,风见律师小心翼翼地说,“希望这次校内审判能给这孩子提供一个场合……”



什么场合?承认自己撒谎并道歉的忏悔台?



“那个写举报信的女生,”风见律师说着,看向饭店的玻璃窗,像是在自言自语,“也需要有人信任她、倾听她心中的烦恼,和她一起战斗。这种需求十分迫切,就像你们现在为俊次做的那样。”



时间过得很快,两点半马上就要到了。



“最后,我再强调一下。”风见律师将账单抓在手中,目光牢牢地注视着辩护人神原和彦,“此次审判的争点很明晰,不要在俊次犯罪的深层原因这种只关乎酌情量刑的层面展开争论。因此……”



不要去打听大出家的内部状况,法庭上也不要提及。



“没这个必要。别去碰它。”



“别碰它?”



“也不要涉及大出社长的暴力问题。从战术上考虑,这容易导致失败,不仅毫无意义,还会让人觉得你们在为俊次争取同情。还有,今天我们说的话不能到外面去讲。”



他的语气十分凌厉,健一感到了某种压迫力,不由得眨起了眼睛。风见律师说完便站起身来,神原却紧跟着提出了一个问题。



“风见先生。”



“你们可别忘了随身物品。”



“风见先生,您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风见律师站定身子。



“上次在大出木材厂见面时我就感觉到了。您好像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自然。”风见律师笑道,“我是大出木材厂的法律顾问,是真正的律师。他们家的事,和此次事件无关的事,我知道得很多。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我们不能问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来客的事?”



风见律师叫他们“别管了”。



“您那样说,反倒让我更感兴趣了。不好意思,这算天性使然吧。”



风见律师注视着神原和彦,鼻子里呼出一股气息后坐回座位上。“那和大出社长的生意有关。所以你们不用管,因为那属于大人们的世界。”



“真的只是这样?”



“还会有什么呢?”



“譬如,大出家的火灾。”神原和彦的这句话竟让风见律师堆满笑容的脸抽搐了一下。



健一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神原。只见神原的身上仿佛飘荡着阴森森的鬼气。



频繁地被警察叫去,大出社长的心情变得很糟,脾气也更加暴躁了,拿家人撒气的情形也增多了。”



神原和彦盯着风见律师的眼睛里透着冰冷彻骨的眼神,健一以前,从未看到过。虽然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风见律师也露出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不仅吃惊,还因此提高了警戒。



“火灾使大出社长失去了房子和财产,还失去了母亲。操心过度导致脾气暴躁,也是没办法的事。”



神原和彦紧追不舍:“那场火灾,是有人纵火吧?”



风见律师不作回答。



“风见先生,您知道‘烟火师’这种说法吗?”



风见律师牙痛似的托着腮帮子,故意慢吞吞地回答:“就是专门放烟火的人吧?”



“一般是这样的。”



“还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风见律师眯缝眼睛,问道:“听谁说的?”



“信息来源保密。不过……”



“不过?”



“同样的问题我们问过藤野凉子的父亲,他已经告诉我们了,还叫我们不要触碰。”



风见律师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是我,就会作出没必要告诉你们的判断。”



“藤野凉子的父亲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



风见律师脸上的肌肉又僵硬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道:“告诉你们这些与校内审判无关的信息,是一种轻率的行为。”



“也许他觉得如果不告诉我们,我们会瞎猜,那就更不好了。”



“既然这样,你们满足了好奇心就赶紧忘掉它吧。”



没必要关注那件事!



“你们是初中生,涉事要有限度。知道自己的限度,也是成为一个好律师的诀窍。况且……”说到一半,风见律师眨眨眼睛,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这个谜不会存续太久。只要调查下去,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的这个回答,能让你满意吗?”



停顿几秒后,神原和彦终于回答一声:“能。”随即又保证道,“明白了。以后我不再问了。”



健一赶紧张口呼吸。他已经憋得很难受了。



风见律师攥着账单,突然皱起眉头。再次犹豫片刻后,他说道:“我希望你们能帮帮俊次。他也非常需要有人能信任他,与他共同战斗。比起惩罚或教育,这方面才是最需要的。对他而言,这次恐怕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拜托了。”



风见律师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



“辛苦了。你们回去吧。”?



距离跟检方碰头还有一段不多不少的时间,健一提议去拜访小林电器店,神原和彦却不怎么起劲。



“累了吗?”



“有点。”



“也难怪,跟专业律师狠狠干了一仗啊。”



健一故意调侃道,可神原似乎当了真。



“我说过头了吗?”



“那倒没有。”



他们此刻身处地铁车厢内,不能大声说话。车厢里空荡荡的,前排座位上坐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正半张着嘴打瞌睡。



“我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要隐瞒呢?有客人来过就说来过嘛,为什么不能提供证言呢?”



如果那位客人能提供证言,我们要验证的不在场证明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只是大出社长倒也罢了,没想到连风见先生都这样。”



真的牵涉到了生意上的事吗?



“可是,不是这样的话,那还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神原和彦说着,把拳头抵在鼻子下面,用力顶了几下,似乎想赶走什么讨厌的气味。



健一说出一个刚想到的假设:“他们会不会用麻将赌博?彩头过大也会犯法的吧?不是还有演员和棒球选手因为这个被抓吗?”



神原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这让健一不好意思起来。



“哦,我只是随便一说。开玩笑的。”



神原笑了:“也不差。麻将赌博,嗯,想法还是不错的。”



真的吗?



车厢里空荡荡的,可神原和彦依然像在密谈似的将头靠了过来。



“大出木材厂的经营状况到底怎么样?”



“业绩很好,不是吗?你看他们那么有钱。”



风见律师不是说过,大出社长在经营上有一手吗?



“可是上次,风见先生第一次介绍我认识大出社长的时候,”说的是大出俊次带神原和彦去拜访大出木材厂的事,“我们和风见先生谈话时,大出社长进来了。好像是银行有人来,大出社长是来找印章的。那时,大出社长的情绪很糟糕。”



这事健一也听说过。当时他还庆幸自己不在场,否则他真的会吓尿裤子。



“我们听到他对银行的人大喊大叫。风见先生说他们是在商谈融资事宜。”神原和彦眯起眼睛,“如果经营业绩很好,为什么要对银行的人发火呢?”



健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他是个动不动就发火的人。”



“嗯,也许吧。”神原挠了挠头,重新端正坐姿,“太钻牛角尖也不好。”



“还是太累了。到图书室后,你先休息一下吧。”



这是忠实的助手该说的话。



到达城东三中时,已经快三点了。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神原和彦去图书室,健一则直奔大厅里的公用电话。他要向气象台的对外窗口核实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天气情况。



暑假只过去了三分之一,气象台的电话应该不难打,可事实上却等了相当长的时间。看来,想赶紧写下七月份天气日记的小学生还不少呢。



电话终于接通了,接待他的气象台工作人员十分热心,不仅告诉了他具体的数据,还作了通俗易懂的说明。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到凌晨4020电子书,因为经过上空的低气压存在空隙,东京二十三个区都处在降雪渐止的状态。凌晨一点钟过后又下起了大雪。



风速每秒二点二米,最高不过每秒四米。风向西北偏北。健一说起自己听到过风的呼啸声,对方马上告诉他,那是风吹在建筑物上引起的回声。



“在城市里,一下雪,路上的车辆就会减少,便很容易听见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呼啸的风声,有时是风吹在窗框上或吹进空调换气孔时发出的响声。风向合适的话,换气扇的风管会起到风洞的作用,身处室内的人就会听到出乎意料的声响。”



神原和彦听到的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这么说来,那天可以说成是一个‘静悄悄的雪夜’吗?”



“从通常的感觉上来说,是这样的。至少不能说风很大。而‘大雪纷飞’这样的表达方式,只能用在凌晨一点钟过后。你在写怎样的报告呢?”对方问道。



“我想通过清晰准确的表达,让别人能具体生动地回忆起那个雪夜。”



因为我必须向陪审员说明情况。当然,健一没有这样说。



认真记好笔记,健一跑上了通往图书室的楼梯。半路上,他遇到了井上康夫。对方正从楼梯上跑下来。



“哎?不是要开碰头会吗?”



“嗯,还有十分钟。”井上康夫一迪用手指推了推银边眼镜,一边打量着健一,“你的衬衫皱巴巴的。”



“汗味儿很重吧?”健一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吧?”



“看得出来吗?”



“躺在图书室窗户边的那个,是神原和彦吧?几乎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啊。”



“大概在冷却自己的脑袋。”



井上法官的眼镜闪出一道光:“是该好好冷却一下。检察官等会儿要带颗炸弹来。”



健一怔住了:“法官,你听到什么了?”



“嗯,还有十分……”他看了一下手表,又改口道,“还有八分钟就明白了。”



健一走进图书室,见神原和彦虽然懒洋洋地倚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却是睁开的。



图书室里看不到其他学生的身影,连图书委员也不在。或许是检方向北尾老师提议后,临时调走了。



“法官把你当死人了。”



“知道。”说着,神原和彦也将鼻子凑到自己的衬衫袖子上闻了闻皱起了眉头,“臭。”



“在外面的时候注意不到。从明天起要在腰上挂条手巾,就跟《事件》里的菊地律师那样。”见自己的话没有引起共鸣,健一又补充道:“那是一部老电视剧,在NHK播过。”



神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看过书。”



“嗯,是大冈升平写的。也有电影,我们家有录像带,我老爸喜欢看。”



在他们闲聊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井上法官打头,检方的三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临时把你们叫到这里来,实在不好意思。”藤野凉子微微低头鞠了一躬。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检方和辩方分坐在两侧,井上法官位居中央。



“如果只是传达一下内容,打个电话也可以……”



“可我们觉得不面对面说一下,还是不太好……”佐佐木吾郎接过话头。



萩尾一美依然我行我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佐佐木吾郎身边。可她刚坐下就立刻皱起眉头,用手捏住了鼻子,以此表达自己的责难:你们两人,味儿真难闻!可健一只当没看见。



图书室里没有空调,即使打开所有的窗户,室内也依然很闷热。然而,藤野凉子的太阳穴边淌下的一缕汗水,似乎并非因为闷热。



藤野很紧张,在发抖呢。健一端正了自己的姿态。



“为了找出举报人,我们确定了一名必不可少的证人。”语言流畅自然,落落大方,可不知为何,凉子没有看辩护方的人,“那名证人说会全力协助我们。她正在写陈述材料,完成后会提交给法官。



“大概什么时候完成?”法官追问。



“两三天之内吧。”



“挺费时间的嘛。”



凉子调整一下呼吸,看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这名证人就是三宅树理。野田应该知道吧,她现在还发不出声音。”



健一僵住了。神原辩护人还维持着慵懒的姿态,眼睛却直勾勾地注视着凉子。



“所以写陈述材料的时间会比较长。她每次不能写太久。”



“三宅的健康状况如何?”法官井上康夫进一步问道。



“还是不太好。保健老师尾崎也提出过请求……”



凉子调整呼吸。她太紧张了,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被高木老师打耳光时,也要比现在更镇静。



“作为检方,我们要保护好证人。具体而言就是……”



神原和彦插了一句:“辩方在开庭前不要与她接触,对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



凉子咽了一口唾沫,细细的脖子动了一下:“就是这么回事。”



“单方面的强硬要求。”井上法官说。他也没有责难的意思。



“我们也有点过意不去,可不同意这个条件,三宅就不肯配合。她的双亲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像是要制止想说些什么的法官,凉子提高了嗓门,“我们准备在她写出陈述材料前,将她证言的大致内容预先加以说明。这样就不会造成辩护方不利的局面了。辩护方能在开庭前着手调查证言的真伪。”



“怎么样?”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



神原立刻回答:“这是法官裁定的事项。作为辩护方,我们遵从就是了。”



井上法官推了推眼镜:“说得轻松。那可是重要证人啊。”



“没关系。”神原和彦看着井上法官,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藤野同学刚才说,那是为了找出举报人必需的证人,而并不是举报人本身,对吧?”



凉子的太阳穴附近又开始流汗了。



“那么,三宅树理找出的举报人又是谁?”神原向凉子发问,“这个人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藤野凉子微微抬起下颌,好看的鼻子朝向了天花板。



“是浅井松子。”



井上法官藏在银边眼镜后面的眼睛缓缓眨了两次。



“浅井松子目击了犯罪现场,想举报,又无法独自承受压力,于是去向三宅树理商量。她们两人一起写了举报信。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浅井松子掌握主导权,三宅树理只是在帮忙。



“藤野!”健一发觉自己在高声叫喊,嘴巴不听话似的自己动了起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吗?”



“野田,别这样!”井上法官制止道,“你这样提问是不公平的。”



可健一停不下来:“你真的相信这种谎话吗?这不是将一切都推到浅井松子身上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健一突然感到脖子被勒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神原和彦拽住了自己的衬衫袖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坐下。”神原不慌不忙地说。



凉子之前一直不看健一,这时却像拿定了主意似的死盯着他。



“我相信三宅树理。”



即使领子快要被扯破,仍倔强站立的健一,此时也感到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坐下来后,他觉得裤管内侧的汗水凉飕飕的。



“死无对证,说什么都行。”健一嘟嚷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藤野凉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今后,两大阵营要开始全面对抗了。”井上法官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双方友好协作,一起弄清事实真相的氛围一去不复返了吧。”



谁都没有回应他。



“也难怪。既然要对簿公堂,这样也很正常。”井上法官说着,撩了一下落在额头上的头发。



“还有一个请求。”凉子用强硬到近乎倔强的声音说道,“希望被告不要接近三宅树理。三宅树理担心会受到大出的报复。我们自然会保护她,也希望辩护方控制好大出俊次。”



“有山崎在。”佐佐木吾郎结结巴巴地插话道,“应该是没有问题,提一下也是为了保险起见。”



“嗯。”神原和彦应道,“知道了。我们会控制好的。这样对大出也好。”



健一低下头,强忍着眼泪。他的额头在滴汗。



“对不起。”凉子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死角,“可这就是我们解到的真相。”



真相。



风见律师的声音在健一的脑海中回响。那个写举报信的女生需要有人信任她、拥护她、跟她一起战斗,这种需求十分迫切……



所以藤野凉子才承担起这个角色吗?



既然如此,三宅树理为什么不愿承认是自己写了举报信?为什么不主张是自己告发了大出俊次呢?同样是撒谎,说自己真的看到了杀人现场,那健一还能理解。



可现在的状况简直不可理喻。三宅树理到底想干什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甚至不惜拿死人当挡箭牌。



他们了解到的真相?



“既然如此,”夹杂着叹息,神原和彦咕哝一声后,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们就竭尽全力粉碎这个‘真相’。”



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精神抖擞,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然而,似乎又显得有些沉痛。



“我们走吧。”



在健一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后,神原辩护人便径自走出了图书室。健一急忙跟了上去,身体在椅子角上磕磕碰碰的。



沉默降临到图书室,裹挟着操场上沙尘的热风一阵阵吹了进来。



不顾心情沉重默不作声的另外三人,萩尾一美朝门口看去。



“他们刚才的样子好像也挺帅的。说什么‘粉碎’的。”她小声嘟嚷着,又动作夸张地捏住了鼻子,“不过,那两人的汗臭味太重了。”



11



八月六日?



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坐在被鲜花环绕的浅井松子的遗像和骨灰盒前。来到浅井家后,是松子的母亲浅井敏江接他们进门的。她那胖乎乎的体态和温和的面庞都跟松子十分相似,简直像一对年龄差比较大的姐妹。



提出应该向松子的双亲通报三宅树理证言的是凉子,她认为这样做是出于礼貌。



一开始,佐佐木吾郎心里有些打鼓,但最终还是赞成了凉子的主张。倒是萩尾一美的一句话戳到了大家的痛处。



“如果松子的父母觉得这番证言太不近情理,表示绝对不能接受,你们会收回吗?”



“不可能收回的。”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必要特意去见松子的父母呢?去了,也只让人觉得是在硬找借口。”



萩尾一美确实有这样特殊的一面。她常给人留下凡事不经大脑的印象,可有时又会发挥超一流的直觉,一针见血的见地,直教人目瞪口呆。



在学校生活中,一美在这方面的才能一直埋没着,连老师们也并不知晓。佐佐木吾郎称之为“女性的直觉”,但凉子另有想法。她认为一美虽然算不上聪明,却相当明智,还本能地讨厌耍花招。



“被当作硬找借口也好,受到责难也罢,我还是想跟松子的父母见上一面。”凉子说道,则心里总会过意不去。”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小凉你只管遵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过我就不去了,我要做的资料还有好多呢。”



一美使用文字处理机既快又准确。她擅长归纳文字、整理各种记录。这种能力在平时的语文课上无法体现。由于她家里有文字处理机,凉子他们就将整理材料的工作全部交给了她。



现在,凉子与浅井敏江面对面坐着,膝盖上放着萩尾一美整理好的笔记。



“是这样啊……”浅井敏江望着女儿的照片低吟道。她的眼睛是干的,眼泪似乎早已流尽。“树理说了这些话?”



此刻她仍然直呼三宅树理的名字,也许女儿松子在生前也一直是这样称呼的吧。



佐佐木吾郎不忍面对这位母亲。他看了一眼松子的遗像,随后赶紧低下头来。



“写举报信是松子提出的,树理只是帮忙而已,是吗?”浅井敏江问道。比起确认,更像是在对着女儿的遗像作翻译。她将凉子说的话,翻译成她们母女间惯用的表达方式。“树理能说话了吗?”



“还是不行。我们和她是通过笔谈的方式交流的。”



借助白板进行交流不免令人心焦,不过这对凉子他们不无益处。因为写下来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明了。



“这么说,看到柏木被杀的人是我们家松子,是吗?”浅井敏江不看凉子他们。她的视线一直投在松子的遗像上。



“是的。”



“松子不会在半夜跑去学校的。”浅井敏江微微一笑,似乎在说,这实在太可笑了,“她根本不会在夜里瞒着父母溜出去。”



“可如果她想这样做,也能做到不让父母发觉的吧?”



来这里前,凉子已经将要谈要问的话都盘算过一遍了。为了不被感情左右,偏离预设的谈话范围,凉子十分谨慎。



“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毕竞她有家里的钥匙……”



浅井家的房屋是一栋独门独户的二层建筑。



“松子的房间是……”



“在楼上,最靠外侧的一间西式房间,现在还保持着原样呢。”浅井敏江说道,“是去年的圣诞夜吧?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吃过晚饭,又一起看了电视。那天播出的是松子最喜欢的连续剧的特别篇。看完后,松子就洗澡睡觉了,应该是在十二点之前上的床。那天是圣诞夜,会睡得比平时晚一点。松子她从不熬夜。”



“您和松子的父亲呢?”



“因为习惯早起,松子上床后,我们也睡了。我和她爸爸都睡得很沉。”将一只手按在额头上,浅井敏江的视线终于从女儿的遗像上移开了,“藤野同学,你家又是怎样的呢?你要是半夜里跑出去,你父母一定会发觉吗?”



“也许偶尔会有发觉不了的时候。”



“佐佐木同学呢?”



感到视线转移向自己的脸,佐佐木吾郎的上身一下僵硬起来:“跟、跟检察官一样。”



浅井敏江又微微一笑,淡淡地问:“树理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



“松子为什么会在这么晚的时间出门?出去做什么呢?”



“说是出去散步的。”凉子原原本本地按照三宅树理的证言来回答,“雪景很美,因此想到去外面走走。”



“树理的这番证言是松子对她说的吗?”



“是的。”



“然后呢?”浅井敏江催促道,“为什么要去学校?为什么要到屋顶上去?”



三宅树理的证言内容全在凉子脑海里,根本用不着看膝盖上的笔记。然而,像是要从笔记上获取某种力量似的,凉子的手掌还是重重地按在了笔记上。



“据说松子沿着上学的路径绕了一圈,本打算马上回家。可当她走到城东三中边门处时……”



偶然看到了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还有柏木卓也。



“她看到那三人正将柏木往学校里拖。”



松子觉得事态非同小可,于是跟在了他们身后。松子很小心,不让他们发现自己。



“井口翻过边门,从内侧开了门。他们从一楼的某处进入教学楼,为了不让柏木逃走,大出和桥田一直拽着他。”



浅井敏江默不作声地点着头,催凉子继续往下说。



凉子接着说:“松子很担心,便一直跟踪进教学楼内,因为大出他们进去后没有关上门,就这样上了屋顶。”



为了不被发现,松子在走廊和楼梯上跟踪时,都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当松子走出通往屋顶的门来到室外时,他们四人已经不知去向了。城东三中教学楼的屋顶平台很宽广。



“上了屋顶后,松子藏在气窗小屋后面,听到人声后探出头去,见柏木正在翻越屋顶上的铁丝网。”



他那时正在铁丝网顶部最危险的位置。



“柏木刚下到铁丝网的另一侧,那三人就隔着铁丝网去推他。”



三人一起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都说了些什么?”浅井敏江尖锐地追问道,她的语气相当凌厉,凉子不由得吓了一跳。“那三人说了些什么?那是个安静的夜晚,周围又没有人,应该听得很清楚吧?”



凉子根据三宅树理的证言,忠实地回答:“他们说了些‘办了他’‘快跳啊’之类的话。据说松子她很害怕,所以记不太清了。”



看到柏木卓也从屋顶坠下去后,松子赶紧离开,径直跑回了家。大出他们之后怎样了,松子并没有看到。



“藤野同学。”



“嗯。”



被浅井敏江这么一叫,不光是凉子,连佐佐木吾郎都抬起了头。



“这些话,都是编出来的。”



空调正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估计你们心里都明白吧?树理在撒谎。”



凉子沉默不语。并不是无话可说,但她选择了沉默。



“如果我们家松子真的看到过这么可怕的场景,她回家后肯定会立刻告诉我们,绝不会一个人闷在心里。她一定会叫醒我和她爸爸,要我们报警,要我们一起去学校。”



凉子依然沉默着。正襟危坐的佐佐木吾郎移动一下膝盖,他的腿似乎有点发麻。



“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松子她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往常一样轻松愉快吗?”



“据说,她曾对三宅树理说,她觉得凶手马上会被抓住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柏木卓也的死被定性为自杀事件,案子就此草草收场。为此松子感到十分烦恼,她向三宅树理说起这些事,并决定发出举报信。



“在不跟父母说一声的情况下?”



“据说,她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



浅井敏江的姿态一下子垮了,仿佛一座用沙子堆砌起来的高塔在海水中坍塌一般。



“松子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没有哭,声音很低,有气无力,但并未失控,“所以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就把看到间班同学被杀的事闷在心里。这可能吗?”浅井敏江擦了擦干涸的眼睛,扭头看向凉子一行。



“过年的时候,松子还穿上了和服。是为她新做的。她高兴得不得了。”



拍了照片,要看吗?



“知道柏木是那样被杀害的,她还能在过年时穿着和服去寺院烧头香?还能兴高采烈地拍照吗?松子可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所以说,三宅树理在撒谎。”



一直低垂着眼睛的凉子,突然被浅井敏江抓住了胳膊。凉子吓了一大跳,佐佐木吾郎也差点跳起身来。



浅井敏江的手非常温暖。她并没有紧拽着凉子的手腕,而是握着凉子的手掌。



“对不起。”她看着凉子的眼睛,用沙哑的嗓音说,“藤野同学,你也不相信这番胡言乱语吧?”浅井敏江重新握了握凉子的手,还摇晃了几下,“你一定不会相信。都写在你脸上了。怎么可能相信呢?可是,你站在起诉大出的一方,你的立场迫使你不得不相信树理说的话,对不对?”



凉子开口了。声音如此之远,远得仿佛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或许我们不该来这儿打扰您。可我觉得不来一回,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一句“对不起”涌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您今后可以与辩护方交流一下。如果您的心情平静下来,可以参与校内审判了,不妨联络他们。”



凉子无法想象接到浅井敏江的电话后,辩护方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提供不了“松子没有这么做”的事实依据,只能表达“松子不是做这种事的孩子”的见解,在这种情况下,神原或许不会接受她。或者,神原他们会考虑到浅井敏江的心情,而放弃请求她出庭作证。



凉子也衷心希望他们能这样做。



“明白了。”浅井敏江又将脸转向松子的遗像,照片上映着松子的笑脸,“辩护人是谁?松子也认识吗?”



“野田健一,您知道吗?



“不知道……”



“野田是辩护人的助手,辩护人是外校的学生,叫神原和彦。”



“如果是藤野同学你该多好啊。”



这句话在凉子的心头引发的酸楚,要比任何语言都强烈。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会输掉官司。”到目前为止,浅井敏江的口吻从未带有说教的意味,如今却掺杂着成年人特有的苦涩忠告,“这种胡编乱造的谎言怎么可能被人接受呢?就算这样,你们也要进行下去吗?还是算了吧。不然的话,藤野同学,你的处境太可怜了。”



凉子的手被浅井敏江捏得生疼。



“松子她经常说起你。说你不仅长得漂亮,头脑也聪明,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是女生们崇拜的对象。松子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



浅井敏江那双和浅井松子一模一样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随后又紧紧地闭上。她将头扭向了别处。



“你们都还是孩子,逃避一下没关系。”



凉子在寻找合适的话语。事前准备好的话明显不够用,她只能在脑海中全力搜寻。



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极为朴素的话。



“谢谢!”这次换作凉子用力握了握浅井敏江的手,又将手掌抽了出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让如此赞扬我的松子失望的。”



这话说得不错,非常贴近我此刻的心情。



这句话果然深深打动了浅井敏江。



浅井敏江看着凉子的眼睛:“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松子她爸爸和我都不会冲你和佐佐木发火。这一点我们肯定能做到。”



“我们原以为会被你们怒骂呢。”佐佐木吾郎脱口而出,就像一个密封的瓶子被猛地拔掉了塞子。



“真是傻孩子。”浅井敏江红着眼睛笑道,“不过,要是你们觉得我骂了你们,你们反倒会好受些,我就骂好了。”



“不,那倒不是。”佐佐木吾郎缩起脖子。



老实过头了,不过我也一样。凉子心中暗忖道。



“我们告辞了。”



浅井敏江将他们送到大门口。直到最后,她都没哭。或许等会儿跟女儿独处时,她会哭吧,还会怒骂吧。



来到屋外,一直走到离浅井家相当远的地方,凉子才开口说话。



“我是个幸福的人。”她依然面朝前方。



走在她身边的佐佐木吾郎问道:“什么意思?”



“我得到了别人的信任。你不觉得吗?”



又走了十来步,凉子的事务官才答道:“是的,检察官。”



“声音太小了。”



“是的,检察官!”



“好!”凉子深吸一口气,猛地摇晃一下肩膀,用力朝前迈步,说道,“走吧!今天要干的事情还多着呢。”?



一个大号信封上用粗犷的字体写着野田家的住址。正中则写着“野田健一亲启”。



寄信人是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他将柏木卓也在事发当天的行动,以及向父母打听的柏木卓也日常生活情况整理成文后寄来了。信封和内附的一封短信是手写的,三张A4纸的正文则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



信上写道,同样的材料也寄给了藤野凉子。为了获得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家的通话记录,他已经跟NTT(注:日本电报电话公司 Nippon Telegraph&Telephone的缩写。)的相关分局取得联系,在城东警察署佐佐木礼子警官的协助下,正在办理手续。



考虑到可能会用得上,信封中还附有一张柏木卓也的脸部照片,就是用作遗像的那张。



此时此刻,辩护人和他的助手正在他们的活动基地――健一的房间里。今天的计划是与教美术的丹野老师见面,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原本想在城东三中汇合,却由于这封信的到来,健一让神原直接赶来了。



“嗯,没有什么新发现。”神原和彦将这份材料看了三遍,才回到健一的书桌上,“上面说,柏木拒绝上学后,白天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夜里有时会去书店或便利店,出去的时间一般都不长。”他用手指敲了敲这份材料,说道。



估计他是考虑到平日里白天外出,遇到巡逻的警察就会受到“为什么不上学”之类的责问;休息天上街又很可能会遇上同学。这两种情况都是柏木卓也不愿意碰到的。



出事当天的情况也没什么特别。那天,柏木夫妇见到卓也两次,一次是下午一点多一起吃午餐的时候;一次是在傍晚,母亲问卓也,圣诞夜的晚餐吃什么好?自己马上要出去购物,问他有什么要带的。



柏木卓也的回答是,不吃晚饭,也不要买什么东西。材料中还写道,柏木卓也的饮食毫无规律’有时吃了午餐就不吃晚餐’有时白天什么都不吃,到了深夜再吃夜宵。



“可是,你和向坂看到柏木在麦当劳,是在傍晚五点左右吧?”



“应该是的。”



向坂行夫是四点左右打电话来的,两人去天秤座大道为向坂行夫的妹妹买圣诞礼物,在麦当劳店前经过看到柏木卓也的时间,应该就在五点左右。



“柏木的母亲和他说话的时间还在这之前,准确而言应该不能算‘傍晚’吧?”



在白天较短的冬季,“傍晚”的定义本身就很模糊。



“看来,柏木的父母不会――确认柏木进出家门的时叫。不过也难怪,谁家都一样吧?”



“你家也这样?”健一问,“你父母不都是在家工作的吗?”



“正因为在家工作,才不会注意这些。忙碌起来也懒得问长问短。”



是这样啊。



“你家呢?”神原和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我最近几乎每天都来你家,可都没有和你母亲打过一次招呼呢……”



“没事。我们家就是这样的。”见神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健一便放心了,“有机会和我老爸见面的话,再正式打招呼好了。我老爸正为我交到了好朋友而高兴呢。”



“好朋友?”神原露出一副听到健一交到了女朋友的奇妙反应。是觉得意外吗?还没等自己作出判断,健一兴冲冲地说了下去。



“还说我变精神了呢。”



“北尾老师也说过,野田健一现在才显露出自己真正的风貌。”



“别当真啊。说到电话记录……”



怎么了?神原辩护人在怪笑什么呢?



“不是很好吗?”神原脸上一直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什么很好?”



“别紧张。北尾老师说得没错,真正的野田健一很优秀。”



“你又对我了解不深。”



“我说,”神原和彦将一条胳膊支在书桌上,“你是不是对藤野凉子有意思?”



意识到自己脸红了的健一变得分外心焦:“你、你说什么?”



神原和彦将双手放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说道:“我说,野田是不是对藤野凉子有意思?”



“这、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也需要放松一下嘛。”



“拿那么重要的事情来放松?”



神原吹了声口哨:“重要……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我、我是说……”



“嗯,电话记录怎么说?”



任人摆布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我、我觉得,反正一样要电话局提供通话记录,不如把之前几个月的记录也要来。”



神原马上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为什么?”



变脸跟变戏法似的。这人是怎么回事?



“这样不就能知道柏木和大出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纠葛了吗?如果有,多半会通电话的吧。”



“嗯。”神原立刻赞同,“但不要抱太高的期待。”



“为什么?”健一反问道。脸上的热度刚刚开始减退。



“如果打过类似的电话,柏木的母亲肯定会知道。他母亲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



健一回想起《新闻探秘》节目中以及大家一起拜访柏木家时见过的柏木功子,还有她那张因饱受精神折磨而变得憔悴苍白的脸。



“在葬礼上,柏木的父亲没有断言柏木是自杀的,只是给出暗示,声称柏木在死前确实不太对劲。”神原和彦分析道,“父母注意到了,也有为此担心的理由,可这和大出他们没有关系。”



“柏木恐怕隐瞒了什么。”



很多孩子在学校受到欺负都会隐瞒。健一在新闻里见过一些事例,其中之一,就是茂木记者曾经做过的一期《新闻探秘》。



“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也会隐瞒。”



“野田,你忘记自己是站在哪边的了?”



神原和彦无意的提问,让健一不禁在心中呐喊:都是你的插科打诨把我的思路搅乱了!



这样也能算好朋友吗?



“他隐瞒的可能是其他方面的联络。”神原用余光看着心神不宁的健一,“如果柏木想隐瞒,便不会轻易使用家里的电话。”



“那用什么?”



“公共电话。他家附近就有一座合适的电话亭。”



知道得真多。难道是上次去拜访时确认过的吗?



“就在路边,他应该会经常使用。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吧?特别是女生之间,总喜欢用公共电话相互联系。”



那倒也是。打给别人还是公用电话比较方便。



“不知道那个哥哥和柏木关系好不好。”神原和彦看着信封上一丝不苟的笔迹,继续说,“只有他一个人不和家人一起生活,这点也挺让人在意的。他是不是和父母闹矛盾了?”



确实如此,当健一看到柏木宏之将筋疲力尽的父母撇在一旁,自己斗志昂扬地冲上阵来时,心里相当不痛快。



“他确实非常愤怒。但这种愤怒是完全出自正义感,还是带有隐情,就不得而知了。”



怪了。直觉告诉健一,神原和彦有点不对劲。



在确实不明实情时,以及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时,神原说话的方式有着微妙的区别。健一觉得,他现在的状态属于后者。



这就怪了。神原和彦怎么会知道柏木宏之的事呢?



然而,野田健一的想法很容易表露在脸上。



神原瞟了一眼健一,目光立刻转移到墙上的挂钟上。



“不早了,必须去三中了。丹野老师还等着我们呢。”



健一感到,神原和彦在逃避责问。?



在课堂外,健一还是第一次和丹野老师见面,因而新鲜感十足。



作为非常局势下的会谈,丹野老师给人的印象与平时稍有不同也在情理之中。可健一还是有些吃惊。



今天的丹野老师不像幽灵。毫无威势,总显得忐忑不安,因而经常被学生捉弄;瘦弱苍白,不可依靠――这些印象依然如故,只是比平时多了几分严肃。



有点老师的模样了。



“你就是神原吧。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说着,丹野老师居然主动伸出手来要和对方握手,“你担任的角色似乎任务艰巨。”下一句话又暴露出他的本性,“你不怕大出吗?”这哪里是老师问学生的问题?那表情,那声音,分明是在坦白“我很怕他”。



和丹野老师握手后,神原和彦微笑着回答:“虽说花了不少力气让他理解我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但总算没挨过揍。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美术教室里充满了挥发油和颜料的气味。就算把门窗全部打开,深深渗入墙壁和地板的味道也很难一下子散尽。



三人在成排的课桌间随意围坐成一个三角形,这架势比起师生间的谈话,倒更像是同学间的闲聊。



“我听北尾老师说,野田也很努力。”



反正只是顺带表扬一下,野田决定不作任何回应。



“不好意思,我们来,是听说丹野老师您和柏木比较亲近……”



丹野老师像女生似的将两手举在面前摇了摇:“哪里,根本算不得亲近。”



他那苍白的胳膊实在太细,短袖衬衫的袖子空荡荡地摇晃着。这一点上,健一和他一样,还为此很自卑,讨厌穿夏装。



“一年级第二学期,大概在十月份吧。那天轮到他来美术教室打扫卫生。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聊起了绘画。”



“当时有其他同学在场吗?”



“还有两个女生。别的男生全溜了。”



把打扫卫生的工作推给柏木卓也,全都溜去偷懒了。



健一有过相同的经历。有些男生遇上老实可欺、受了欺负也会保持沉默的搭档,就会把活儿全推给他,自己溜之大吉。在班级教室里很难这么做,而打扫美术教室、音乐教室时,这种现象更普遍些。即便事后遭到批评,也可以推说自己忘了,老师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健一受类似的欺负时,总是跟向坂行夫一起干活。但柏木卓也不一样,往往只会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就算有几个女生在场,她们也是不顶用的。



回过神来时,健一发现丹野老师正看着自己。健一的这些经历,丹野老师应该记得吧?不,是察觉得到吧?我担任美术教室的值曰生时,倒没受过这样的欺负。



“柏木不偷懒吗?”



“嗯,他打扫得很认真。”



你和向坂也一样――健一仿佛听到了丹野老师内心的声音。



“还是不说这些了,”丹野老师又忐忑起来,“我不善于和学生沟通。其实我原本就不适合当老师。”



神原和彦悄悄转动眼珠,看了健一一眼,似乎在问:他是这样的老师吗?健一用目光回答他:没错。不过健一没想到,在面对外校学生时,他会从一开始就毫不设防。



“东都大附中里也有我这样的教师吗?”



“有吧。”神原认真思考――假装认真思考了一下,答道,“我不太喜欢那种公开声称自己适合当老师的人。”



“原来如此。”丹野老师很高兴。



健一心想:既然对方如此毫无防备,这边也很难发动攻势。



“所以,有些话在上课时很难讲出来。而我觉得那时是个好机会,就对柏木讲了。”



你有绘画天赋,很有灵气。



“我早就这样想了。一年级的学生上美术课就是学素描,而通过素描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否有绘画天赋。”



丹野老师挠了挠头。他头发花白,是个少白头。他的一举一动却根本不像个三十出头的人。



“柏木画的素描线条干净利落,形状把握准确,起笔落笔毫不犹豫。这很少见。有些学生的作业乍看也挺好,但仔细观察笔法却像是在画漫画。”



神原用眼神告诉健一:让他随心所欲地说下去,不进攻,不捕捉,也不诱导。



“我问他是否正式学过素描,他说没有,只是喜欢看画册。”



他们的话题又转到喜欢的画和画家上。



“那两个女生呢?”



“打扫完了就回去了。这样我和柏木的交谈也更容易。”



或许她们会认为这是幽灵在亲近幽灵吧。反正柏木在教室里也是个幽灵。



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想到这里,健一悄悄垂下视线。



“说到画册,图书室里几乎没有,都在美术准备室里,包括我个人拥有的画册。我就对他说,你方便的时候可以过来看。”



令人吃惊的是,他后来真的来看了。



“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来。这样我也会比较轻松。我知道……”丹野老师又害羞起来,“按理说,我应该在课堂上表扬他。可是,我觉得这样做反倒对柏木不利。被一个幽灵喜欢,只会遭到同学们的嘲笑,这也太可怜了。”



到底是老师,心里不是挺明白嘛。健一想着,又觉得不妥。



不对。这种感受并非来自教师的工作经验,而是根植于曾作为一名学生的亲身体验。估计丹野老师在学生时代也被同学硬塞过值日生的工作,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教室扫过地吧。



“这么看,您和柏木关系不错,对吧?”神原和彦问道。



丹野老师更害羞了:“哪里哪里,没到那种地步。他就来过这里四五次吧。”



在柏木卓也拒绝上学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能和他单独交谈四五次也不算少了。



“看画册时,他会问我问题,我就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我也会听听他的意见。我们之间的交谈大致如此,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对柏木卓也来说,他很少在放学后如此消磨时间。”



“他都问些什么呢?”



丹野老师眨了眨小眼睛,好像在说:还能问什么?



“当然是绘画方面的问题。”



老师的学生时代是怎样的?城东三中的工作又如何?类似的问题从没问过。



“柏木怎么看都不是个感情丰富的学生。”丹野老师眨着眼睛,“可他来这儿时,至少看上去挺放松的,只是戒备心有点强。”



“戒备什么?”



“不让其他老师和同学知道他和我在这里一起看画册。”



“哦。”神原和彦轻声应道。



丹野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他很孤立吧?”丹野老师问健一,“他没有朋友吗?”



“反正我不是他的朋友。”



“他跟野田你这样的同学,就更难做朋友了。”



好像话中有话。神原也察觉到了。



“什么样的学生容易和柏木成为朋友呢?”他问道。



“坚强又开朗的女生吧。”



“啊,是这样啊。”



“柏木曾经提到过一个,叫古野章子。”丹野老师说,“是戏剧社的女生。认识吗?”



健一心里“噗通”了一下:“她和藤野凉子很亲密。”



“对,就是她。她参加校内审判了吗?”



“没有。神原和彦答道。



“是吗。我还以为关系亲密的女生做什么都要在一起呢。”



哪有这么简单?也许正因为是好朋友,藤野凉子才不愿意把古野章子也卷进来。



“柏木是怎么提到古野章子的?”



“他问起那女孩画画好不好,我告诉他,天赋不错。”



「舞台艺术也是艺术。」



柏木卓也是这么说的。



“柏木知道古野章子是戏剧社的?”



“好像对她挺感兴趣。他还说,语文课上,古野章子写的读后感很有意思,但老师似乎不太欣赏。”



「所以说,石野是个笨蛋。」



柏木说起他的语文老师都不加敬语。



“柏木有没有提到过其他同学?”



丹野老师又挠挠头头露出一丝歉意:“很遗憾,他没有提到过大出他们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没有提并不意味着没有关系。而没有提及本身是否也有什么含义呢?



“他提到过名字的同学好像只有古野章子。”两条细细的胳膊抱在胸前,丹野老师思考片刻,“不过呢,”他注视着神原和彦,脸上又多了几分歉意,“你是神原,对吧?”



“是的。”事到如今还耍确认?



“你才是柏木的朋友,对吧?”



神原和彦缩了缩肩膀:“那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后来上补习班,有段时间也跟他在一起。”



“但你们是朋友,不然你也不会做辩护人,来参与这种麻烦事吧?”



“这确实很麻烦,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柏木才来的。”



丹野老师显得很吃惊:“那是为了谁?”



“是为了……大出吧。”



“你这样的学生,怎么会对大出感兴趣?”



神原反击道:“那老师您会怎样呢?您的学生被指有杀人嫌疑,您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丹野老师又挠了挠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当辩护人。”



这不是丹野作为老师的回答,而是他个人的回答。健一心中暗忖着,神原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反击吧。



可神原和彦只是嘟哝了一声:“是吗?”



“神原,我想问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可以吗?”



神原似乎有些迷惑,他看了健一一眼。



“如果是跟柏木有关的话……”健一说道。



“有啊。嗯,有关系的。大概有吧。”最后一句有点心虚,不过丹野老师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神原和彦的脸,“除了古野章子,柏木还提到过一个朋友。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也不方便问。”



那位朋友的家境有些特殊――不,是非常特殊。



健一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估计神原也知道了吧,看他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柏木是怎么说的?”



神原和彦的语气很平淡,但健一明白,他其实非常紧张。



“那位朋友的父母……”丹野老师慢慢蠕动着嘴。



健一的手心开始冒汗。



“闹出了杀人事件,又自杀了。”



果不其然。



神原和彦张开嘴,哑口无言。



成许是意识到了神原的反应,丹野老师放低了声音:“听柏木说,那朋友的父亲杀死了母亲。这说的不会是你家吧?”



健一再也忍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你怎么会觉得那是在说神原家的事呢?”



“哎?啊,这个……因为柏木很在意那位朋友,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吧。我还察觉到,那位朋友不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如果我们学校有这种家境的学生,我们老师应该都会知道的。”丹野老师快速地补充道,“所以,我听说神原主动报名当辩护人时,马上就想到,他应该就是柏木说的那位朋友。作为外校学生,他特意来参加这场活动,因为他们是好朋……”



最后一个字没出口,看到神原和彦脸上偶硬的表情,丹野老师停了下来。



“您说‘很在意’,那家伙是如何在意的?”对柏木的称呼都换成了“那家伙”。神原抬起头,说道:“具体讲了些什么?”



“具体?这个……”丹野老师相当狼狈,头发被他挠得一团糟,“这个,所以说……就是……一定活得很艰难吧。”最后,丹野老师用勉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了出来,“双亲都那样了……”



“他是在担心吗?”



仿佛一座装满狼狈之沙的沙漏被倒置,丹野老师越来越狼狈,而原本相当狼狈的神原和彦正渐渐复原。



“是啊,担心,担心着呢。”似乎在感激对方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丹野老师重复着,“非常担心。说如果换做自己,那根本无法忍受,会痛苦一辈子。还有、还有……”



沙漏的底部脱落了。



“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诸如此类。”



说完后,丹野老师看了看健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我不该说出来吧?健一的向答很简单:当然不能说,怎么能直接问他本人呢?



可事实上,首先提出问题的正是健一自己。



“那不是我,丹野老师。”神原和彦的话语干脆利落,不带半点犹豫。不知何时,微笑回到了他的脸上。“您的推理失败了。我不是那个会让柏木如此担心的人。他说的是别人。”



“是、是这样吗?”丹野老师脸上的汗水混合着“放心”和“沮丧”两种成分。



“首先,如果我是个要为柏木复仇的挚友,就不会当辩护人,而是去当检察官了。”



“说、说得也是。”



“就是这样。”



“可是,有复仇的必要吗?”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听说柏木自杀,我感到很遗憾。我会想,像他这样单纯的孩子确实有自杀的危险,而绝不会想到大出他们。了解柏木的人大概都会很自然地这样考虑。”丹野老师说道,“神原同学,你也一样吧?所以你才当了辩护人,不是吗?”



“老师,”健一插话道,“柏木自杀让您觉得遗憾,是吗?”



看到健一气势汹汹的模样,丹野老师缩起身子:“是,是啊。”



“就没想到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譬如,老师您当初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阻止他自杀?”



你们不是一起看画册吗?不是一起谈论喜欢的画作和画家吗?你不是觉得他很单纯吗?也许你就是柏木卓也在城东三中最亲近的人。既然这样,他自杀了,你难道不觉得后悔吗?



丹野老师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所以说,我不适合当老师。”?



简直是浪费时间!我们像两个傻瓜!我们不该来的!



健一骂骂咧咧地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他想跑,但神原和彦磨磨蹭蹭地落在了后面,还说:“我们还是有收获的。”



“没有!”



“有的,重要的证言……”



或许是这样吧。



“对、对不起。”声音听起来像堵在了喉咙口。神原和彦停了下来,一眨眼就没了影子。他闪进了一旁的男厕所。



健一为自己毫不顾及他人的态度感到震惊。他也站定身子,脸色再次变得惨白。他想追到厕所里去,双腿却动弹不得。



等了五分多钟,神原从厕所里出来了。他额头上贴着湿漉漉的头发,下巴也是湿的。



“真是吓我一跳。”神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刚才真是面如死灰。“真服了他。简直一语中的。”



我这时该说什么好呢?健一心想。



“你没事吧?”



这话也太平淡无奇了。我的心智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吧?



“柏木他……”健一也开始直呼柏木的姓氏。他咬紧牙关,努力嚼烂对自己的厌恶。“他怎么会知道你父母的事?”



神原和彦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就算是偶然得知,也不能对别人乱说啊。他居然在神原不在场的情况下告诉别人……”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



“怎么能算了呢?”



“我只是为柏木居然会担心我而感到吃惊……”



逞什么强呢?



“走啊。”健一揪住神原的衣袖。先到外面再说,我可不想待在这里,还是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吧。



健一二话不说,拉着神原和彦跑下台阶,穿过大楼的正门,来到操场上。盛夏的阳光一下子毫无遮拦地射进健一的眼睛。



朝校门走去时,健一的后背被神原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别这样。”神原面朝下,脸上挂着自然的笑,“哭什么呢?”我哭了?健一眨巴着眼睛,还以为是太阳太晃眼呢。



一个人留在世上,那孩子……



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



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用得着你管?多管闲事!健一用拳头擦着眼睛,在神原和彦前头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神原自己都无所谓了,要你担心什么?说到底,你这根本不叫“担心”。



一定活得很艰难吧。



这哪是朋友会有的想法?



“喂,你等一下。”



“怎么了?又要上厕所?”健-没好气地说着,停下了脚步。他后脖的领子被神原和彦一把抓住。



“叫你等一下嘛。”



健一故意夸张地皱起眉头,回过头去。



谁知,神原却若无其事地问道:“刚才提到的古野章子,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野田健一以前经常看到古野章子,对她一点也不陌生。在学校里,古野章子总是和藤野凉子在一起。



不过,健一和她说话还是第一次。也许古野章子的视线认真聚焦在野田健一身上,也是第一次吧。对从前的古野章子而言,野田健一这样的男生不过是“学生生活”这个程序自动生成的背景。



现在,神原和彦、野田健一和古野章子三人身处区图书馆外,占领了背阴处的长凳,以古野章子为顶点坐成等边三角形。古野章子穿着花格子无袖衬衫,下身是白色棉布裤子,显得十分凉爽。



接到野田健一的电话时,古野章子正要出门去图书馆。健一说他们两人也去图书馆,古野章子不冷不热地表示:要来就来吧。



“说吧,你们想问我什么?”古野章子的语调有点盛气凌人,两眼直勾勾地怒视着野田健一。健一觉得,刚才打电话时的交谈,和眼下这样的说话语气,都与自己脑海中的古野章子对不上号。她应该是个温柔的女生。



“这个,就是说……”



古野章子不顾健一的惊慌失措,坚决发起攻击:“实话告诉你吧,你这是在给我添麻烦!”



健一像是受到了重创。“添麻烦”的说法也太不留情面了。



“没听凉子说过吗?我不想涉足校内审判,也不希望凉子涉足。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她还是被卷了进去。”



“藤野可不是被卷进来的。她是中心人物。”



似乎没想到野田健一会纠正自己,古野章子的眼神愈发愤怒了:“我说你这个人真怪。这摊子事和你太不相称了,干吗勉强自己呢?”



勉强自己。健一张口结舌,心慌不已。



你干不了这种活,还是老老实实退回背景里去吧。



健一只得低下头。古野章子毫不松懈,继续进攻道:“其实你自己也不想干吧?野田你来做大出的辩护人,真是太可笑了。你不是一直受他的欺负吗?”



“不是这么回事。”神原和彦开口了。他一直想插话,可在古野章子眼里,眼下的场面并非一个等边三角形,只有古野和野田之间的直线。



“辩护人?还是算了吧。你一退出,校内审判就办不成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凉子也不想办了,只是她自己说不出口罢了。”



健一完全被她的火力压倒了。他们坐的长凳,能从阅览室的窗口里看得清清楚楚。这正中古野章子的下怀,戏剧社的同伴此刻就在阅览室里,她不希望自己被想象成正和这两人鬼鬼祟祟地交谈。



想到自己正被他人看笑话,健一就更是缩成了一团。



然而,他依然要抗辩。



“我可是主动提出要参加的。”他低着头,一副没出息的模样,但反驳仍在继续,“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威胁。哪怕是面对大出,作为辩护方该说的话我照样会说,该提的要求也照样会提。”



健一边说边慢慢抬起头,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支撑起来一样,最后竟能面对面平视古野章子了。眼睛的一角映出了神原和彦的脸。不用向他确认,他一定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藤野同学真正的心思,我不明白。可看她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很难认为她不是真心想召开校内审判。我们也不能断定校内审判是浪费时间。”



这次轮到古野章子哑口无言了。她的嘴角微微颤抖,额头上流下了汗水。



“还有,我只是辩护人的助手。辩护人是这位神原同学。”说着,健一转头看向神原和彦。



古野章子顽固地坚持无视神原和彦。



神原眨了眨眼睛,对健一说:“她好像很讨厌我。”



这句话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古野章子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盯着神原和彦,一副马上要一口咬上去的模样。



“你、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一个毫不相干的外校生!”古野章子恶狠狠地说。



健一第一次看到“恶狠狠”这个字眼的标准范例。



“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弄到这个地步的吧?要是没有你,凉子什么也不会做!装什么正义化身,明明只顾自己痛快,是不是?”



一颗炸弹爆炸了。炸弹里还藏着一千根钢针、一万根铁钉。



遭受攻击的神原和彦呆若木鸡,可作为攻击方的古野章子也好像泄了气似的,脸色一片惨白。即使如此,她仍然用足以灼痛皮肤的锐利目光,狠狠地瞪着神原。



一阵清风从两条长凳间吹过。



神原又眨起了眼睛,竟像个傻瓜似的端正了坐姿,低下头,说了一声:“对不起。”



健一终于缓过气来。



就在时,古野章子突然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不禁面面相觑。回过神来一看,只见阅览室的窗户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几名男生离开窗口,朝图书馆的大门冲去。很明显,他们是来解救古野章子的。



“我、我们快逃吧。”健一战战兢兢地站起一半身子,“我对自己的臂力完全没自信,保护不了你。”



“这方面我跟你还不是半斤八两!”神原嘴上这么说,身子却纹丝不动。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几名男生已经冲了过来。



古野,你怎么样?没事吧?喂,你们对章子做了什么?



古野章子的骑士们已然进人战斗状态,一共有三、四、五个,一个个摩拳擦掌,怒发冲冠。



“他们可是玩真的啊!”健一跳起身,一把揪住神原和彦背后的衬衫。



这时,古野章子举起双手,大喊一声:“烦死人了!”



她一边高喊一边站起身,两脚重重地跺着地,不停地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她双眼紧闭,两只拳头在身前乱挥一气,简直像个幼儿园的小孩。



“我能有什么事?他们又没对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哭的!看看不就知道了?一群笨蛋!”



她站得笔直,像男孩子一样用手背用力擦着眼泪。古野章子环视一周她的骑士团,她的骑士们像泄了气似的,全都呆呆地站着。



“对不起。我没事。”古野章子朝他们恭敬地鞠了一躬,“我只是在跟神原和野田说话。真的没事,你们回去吧。”



五骑士回归初中生的状态,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阅览室的窗口依旧人头攒动,其中有几个还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健一发现自己正半靠在神原身上,慌慌张张地赶紧分开。



“好家伙。”神原发出一声感叹,“古野同学真有人望。”



“才不呢。”古野章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满脸疲惫,“刚才他们只是一时冲动。你们应该懂的。”她笑了笑,这笑容令她显得更加疲惫,“之后他们又要烦我了。我平时可不是这样。”



“嗯,刚才你确实有点反常。”



“你觉得这是谁的错?”话语听来似乎怒气未消,脸上却已是笑容满面。神原和彦和古野章子交谈起来,心脏依然怦怦直跳的野田健一倒被晾在了一旁。



“野田,坐下吧,用不着这么害怕。”



一个人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打架不行的。”



“嗯,我知道。”



古野章子的眼眶还是红红的。



“我心里积了太多郁闷。”她很不好意思地咕浓道,“在校内审判提出之前,我一直计划在这个暑假里和凉子一起复习迎考。现在倒好,全泡汤了。都快无聊死了。刚才这些郁闷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健一惴惴不安的心此时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



“不过,我真的和凉子说过,让她不要搞校内审判。”



神原和彦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对不起。”



“神原来参加,可不是为了好玩。”健一赶紧插话道,“这是个误解。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我……”



“行了,行了。”



健一不顾神原的制止,继续对古野章子说:“我是他的助手,离他最近,也最了解他,现在大出也很信任他。因为大出一直没有朋友,应该有人能成为他的朋友。”



古野章子恢复平静后,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健一沉默了。



古野章子嫣然一笑:“我理解野田的心情,但又觉得,大出没有朋友,责任不全在他自己吗?反正我挺烦他的。他的想法无法理解,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要和这种家伙当三年同学,真是讨厌透了。有时甚至觉得,要是能考上私立中学该多好。啊,对了……”说着,古野章子明亮的眸子看向了神原和彦,“神原同学是东都大附中的,对吧?你们学校怎么样?”



“怎么说呢……”很难得地,神原也含糊起来了,“古野同学,你现在说的话,也对柏木说过吗?”



古野章子微微瞪大眼睛。神原将自己与丹野老师的对话简要地转述一遍后,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哎,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真是完全想不到。”



柏木原来和丹野老师关系不错啊。



“还会和丹野老师谈论我,简直难以置信。”



“柏木好像很在意你。”神原和彦轻轻点了点头,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嗯,应该是喜欢你,或者说是对你有好感。”



“可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古野章子语速飞快,像是要对方打消这种看法似的。她又突然竖起手指,挡在嘴唇上。“啊,对了!”



“想起什么来了?”



“嗯,这事我跟凉子说过。”



古野章子对两人说起戏剧社的高年级成员用关西方言改编契科夫话剧的事。正在记笔记的健一注意到,阅览室窗口看热闹的人群消失了,这才感到放心。



“后来,柏木真的来看我们的教室公演了。”缓缓点了两次头,古野章子抬起头来,“我们还不是朋友,可如果再多一些时间,说不定会成为朋友。”



“这说明,柏木不是完全无法交往的人,对吧?”



“是啊。”古野章子点点头,笑容相当可爱,“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评价他,反正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



“尽管有点难以接近?”



“嗯,有点吧。可比起那些疯疯癫癫的家伙,我更偏爱他。”



在这方面,古野章子与藤野凉子正好形成对比。不到万不得已,藤野凉子绝不会用“偏爱”这样强烈的词汇,而古野章子则要自由奔放得多。



就像要为健一的想法作证一般,古野章子更加满不在乎地说:“好不好接近根本不是问题,不是吗?神原和野田都不属于好接近的类型,身上没有女生想要主动靠近的氛围。”



“是这样的吗?”神原和彦当真了。健一装出专心记笔记的样子,不作任何反应。



“准确地说,神原是难以接近的类型,而野田是一靠近就会逃跑的类型。”古野章子笑道。



这点也和凉子不一样。藤野凉子不会嘲笑我。



片刻后,古野章子稍显认真地说:“野田,你很勇敢。”



健一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鬼。真是对不起。”古野章子注视着健一,这次并不是愤怒的瞪视。



脸红得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不是胆小鬼,只是容易害羞。”神原和彦说。



“嗯,是这样的。”



“我的事就别提了。”健一重新握紧圆珠笔。我一点也不勇敢。刚才不是还想逃跑吗?“别跑题啊。”



“没跑题。”古野章子继续说,“柏木和野田容易被人当作同一类人。至少我把你们归成同类。或许凉子也是这样。”



老实巴交、不引人注目、没什么长处、没有人望、不讨女生喜欢……健一在心里――列举自己和柏木卓也的共同点。



“可你们的个性是不同的,不是吗?而把你们放到学校里后,大家便忘了你们各自的个性。老师们也一样,喜欢粗略地将学生分成几类。”说着说着,古野章子有点激动了,“野田和柏木给人的感觉似乎差不多,但本质上正好相反。”



“哪一点相反呢?”神原和彦问道。



古野章子毫不犹豫地说:“打个比方,如果正好相反,死去的是野田……啊,对不起。”她慌忙补充道,“我说了不吉利的话。”



“没事没事,我不会介意的。”



古野章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在调整呼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神原和彦,说道:“如果野田死了,还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凉子要组织校内审判来调查真相的话……”



柏木是不会参加的。



“他只会默默旁观,津津有味地观察。然后,他会说……”



真是一出悲喜剧。



“嗯,肯定会这样。他会对我说:古野同学,你不觉得吗?”



然后两人相互点点头。是的,在学校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所谓的人生,只会是一场悲喜剧。



“我呢,照样会阻止凉子,会和她吵架,对她说:别搞校内审判!别多管闲事!要想从这起事件中获得教训,只需待在一旁观看,何必冲到风口浪尖上去?”



古野章子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健一感觉得到,她有着坚定的信念,绝不轻易屈服。



但是,她略微有些内疚。



“你知道柏木和大出有过往来吗?”



“这算什么?想套我的话?”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古野章子简单明了地答道,她似乎毫不介意,“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交集,就像两个不在同一维度上的点,无法用直线连接。”



“那么,柏木受到大出的欺负或威胁呢?”



“如果有这种事……”古野章子脱口而出后稍稍停顿片刻,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要将什么东西钉死在空中一般,“我认为柏木不会去死。相反,他会去杀死大出。”



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古野章子又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这么确信?”



面对健一的反问,古野章子立刻探出身子,仿佛正等待着这个问题:“换作是我,我就会这样做。所以我觉得柏木也会这样做。柏木会赞同我的感想,称赞我写的剧本,因此我的理解肯定不会错。”



手握圆珠笔的健一刹那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坐着的似乎不是古野章子,而是柏木卓也。



“既然如此,”神原和彦慢吞吞地问道,“你觉得,出于什么原因,柏木才会自杀?”



麻烦你询问一下你心中的柏木卓也。



古野章子闭上眼睛,耷拉下脑袋,两条瘦瘦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抱得紧紧的。



“累了的时候。”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感到厌烦的时候。”“对什么感到厌烦?”



“对自己毫无意义地活着这个事实。”她的声音变大了,眼睛也睁开了,“所请人生根本没有意义,及时行乐才是真谛。活着的目的?完全不会有。当你真心为一件事生气时,便会招来他人的嘲笑。何必呢?发什么火呀?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偏要总结出什么意义,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受够了,腻了,就会想离开这个世界。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这个世界已经人满为患,没有意义的生命太多太多了。



“但真的要去死的时候,他也许会去找一个阻止自己的人。找一个会反驳自己的人。”叹了一口气,重新端正坐姿后,古野章子继续说,“希望有人对他说:觉得没有意义,只因为我们还是孩子。试着再活下去看看吧――哎?你怎么了?”



听得入神的健一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了。古野章子扑了过来,不是扑向健一,而是扑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神原坐在长凳上,弯着腰,脑袋几乎要碰到脚尖,还用手紧紧按着嘴,好像马上要朝前倒下去了。健一赶紧抱住他,发现他的身子正在痉挛似的发抖。



“他突然摇晃了起来,是不是中暑了?”古野章子很慌张,她摸了一下神原和彦的肩膀,“我去叫传达室的人来。”



神原阻止了她:“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他依然面如土色。这是怎么回事?



神原干咳几声,咽了口唾沫,童新坐直身体。健一揪住他的袖子扶着他,对古野章子说:“是苦夏的缘故吧。可能还贫血了。”



“不用叫救护车吗?”



“别那么夸张。”



古野章子像在查验可疑物品似的,收紧下巴看了看,说:“操劳过度了吧?”



“是热感冒。”神原和彦说着,极力想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显得异常僵硬,“今天早上就有点不舒服了。”



不是感冒。也并非从早上开始就不舒服。健一强忍着心痛,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



蹲在神原脚边的古野章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擦脸,觉得难受就吐出来,这样会好受一些。”



“嗯,已经没事了。”



古野章子依然很担心,她抚摸着神原的肩膀,又瞟了一眼身后阅览室的窗户:“观众又来了。”



果然。已经有七成上座率了。



“我去问问,有没有谁带水来了。”



神原拉住了抬腿就要走的古野章子:“不用。我真的没事。要喝水,那边不就有吗?”



“你还是不要走动的好。做个深呼吸。来,对,再做一个。头晕不晕?”



放在神原背上的手已经感觉不到痉挛似的震颤了。



“辩护人累倒了可不行。一定要挺住。”



“明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听他说得那么轻松,古野章子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矛盾?”



“怎么了?”



“竟然对想要打败凉子的人说‘要挺住’之类的话。”



健一的目光落到蹲在地上仰视自己的古野章子脸上。她和藤野凉子不同,与其说漂亮,不如说很可爱。健一心想,那些骑士们之所以争先恐后地来“英雄救美”,也不只是出于刚才紧张的气氛吧。



“你们这些站在大出那边的人,应该被凉子打得落花流水。”估计她想用恶狠狠的语气来说,可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没打算要打败藤野。”神原和彦说。



“可是,打官司不总有输赢吗?”



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你不用担心。”



神原的语调很平淡,而且古野章子和健一多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所以没有立刻发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回过神来时,两人便同时惊呼一声:“哎?”



“什么意思?”



“你刚才怎么说的?”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唉,别这么大声,好不好?”神原和彦故意弯下身子。



“你在搞什么鬼?”古野章子怀疑自己是否上了当。



健一条件反射似的想去扶,突然觉得胸中掠过一阵冷气,便没有伸出手去。



神原和彦好像出了什么差错。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是因为受到古野章子的逗引,说漏了嘴吧?



我怎么又心潮起伏了?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追究原因的时机何时才会到来?会自然而然地来吗?



至少不是现在吧?今天的神原和彦确实不在状态。



“我没有搞鬼。不过,我已经没事了。”神原从长凳上站起身,分开两腿站定。



“真的吗?”古野章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手一直搭在神原的肩膀上,也许她自己没注意到。



“嗯,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谢谢。”



“我觉得我的话不能当作法庭上的证言。”说着,古野章子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放在了哪里,赶紧抽回来扇了扇,又叉在了腰间,“对了,我提供一个信息。”她似乎有点害羞,语速很快,“你们两个很受人关注。你们不觉得吗?”



“受人关注?”



“是的。大家都说,你们在为那个无可救药的大出卖力。连我们补习班的老师都知道你们。”



“是因为校内审判已经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吧?”



“这是自然,可你们两个的人气或许比凉子还高。”



健一看看古野章子,再看看神原和彦。虽说今天神原十分憔悴,风采大减“不是两人,我只是附带的。”



“哪有这回事?你们可是搭档。野田,你要有自信啊。”古野章子爽朗地笑道,“或许真的有同学会站出来提供有用的信息,而不是像我们这样闲聊。像不在场证明或者证据之类的。”



古野章子的补习班里就有人提出,怎样才能和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取得联系。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古野章子吐了一下舌头,“以后我可不能这么说了。我会老老实实回答的。这样就行了吧?”



“行啊,谢谢。”



古野章子转身朝阅览室跑去。



“你能走吗?”健一问神原。



“能走,能走。”



“我们快点离开那些观众的视野吧。”



一迈开步,健一发现神原的脚步很不稳。



他不无揶揄地说:“今天你就回家休息吧,律师先生。”



“谁是先生?”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您在这儿倒下了,谁去帮助狱中的被告呢?”



“这是哪里听来的台词?谁在狱中?”



当他们终于来到图书馆的大门口,离大道还有几步之遥时,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不会吧……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自动门旁的玻璃上贴着三名女生,正在朝他们挥手。



“加油啊!”



“继续努力!”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只得假装没看见对方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都有点喜形于色,又有点不知所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



“我回去休息了,”



“请回吧,先生。”



“啊,对了。”神原和彦又停了下来,“岩崎总务告诉我们的那家电器店。”



是小林电器店。据说去年圣诞夜,店老板看到有个很像柏木卓也的学生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从时间上看并不像重要的信息,可还是去问一下为好。”



“明白。”机敏的助手立刻承担下来,我去调查一下,回头向你汇报。”



“太好了。”



岔道口就在眼前,但神原和彦的脚步还是有点不稳。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又不是病人。没问题的。”



这叫“没问题”吗?要是我遭到同样的重击,可得躺在地上了。



可今天的情况多少有点蹊跷。在和古野章子对话的过程中,神原和彦突然身体不适,这真的是个偶然吗?长凳在树荫下,坐在那里感觉并不坏。古野章子当时说的话,似乎也不会剌痛他的旧伤疤。



仅仅因为他还没从丹野老师谈话的氛围中清醒过来吗?



不安、疑惑和担心,在健一的心里混合在一起。这种混合物有点像电视剧里看到的鸡尾酒,层层分明,却说不清哪一层是不安,哪一层是疑惑,哪一层又是担心。



“既然野田负责去小林电器店了解情况……”又微微摇晃一下后,神原和彦说,“我就去见浅井松子的双亲。还是抓紧一点好。”



“不行,你必须休息。”



“我先回家休息一会儿再去。不能浪费时间。”



“要去浅井家的话,我也去。”



“不,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健一觉得有点受伤。或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神原和彦露出了宽慰的神色,说道:“在浅井松子父母的眼里,三宅树理的证言简直是一派胡言,不是吗?他们一定会怒不可遏,绝对不会接受。”



“嗯。”



“所以,向他们传达这样的证言,作为外校生的我比较合适。而且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因为你也会和他们一样难受。”



健一无言以对。脸色苍白得快要死掉了,还要顾及助手的心情吗,先生?



“为了与三宅树理的证言相抗衡,你会请求浅井松子的父母配合吗?”



神原考虑了一会儿:“不知道。不过,浅井松子本人已经不在了,她父母的证言顶多是些传闻或一己之见罢了。”



“三宅树理的证言不也是传闻吗?”健一挖苦道,“至少她本人说那是传闻。”



神原摆出严肃的表情:“虽然有些严厉,不过如今这当儿,我还是要说一次: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个人感情。你对三宅树理没有好印象。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她也许确实不是个好女生。但不能因为对方是个讨厌的人,就武断地认为她的话一定不真实。别的暂且不论,我们不能忘记,大出不就是在这种想法的作用下,被当成杀人犯的吗?”



对此番论调,健一自然无可抗辩:“知道了。对不起。”



“我好像真的有点中暑了。再见。”



健一目送着辩护人离去的背影。



多么坚强的人啊。健一在心中感叹着。心痛的同时,他又有些心潮澎湃。踩着自己的影子,健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就连如此坚强的神原和彦……



也会活得很艰难吗?



也会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吗?



也同样没有活着的目的吗?



看着脚下的身影,健一有些头晕,还有点犯恶心。



野田健一好好地站在这儿。那些问题并不能伤害他。



对野田健一而言,不是差点被父母杀死,而是差点就要杀死父母的问题。



健一有活着的目的,那就是把握好自己的人生。他讨厌一时兴起就要妨碍儿子人生的父母。至少在那时,就是如此。



神原和彦又如何呢?



健一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那些总有一天必须面对的问题溶解、沉淀在影子里。健一无法逃避,因为谁也无法逃离自己的影子。



健一能做的,只是不断推迟,多争取一点时间……



12



八月七日?



萩尾一美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在这三十分钟里已经是第二次了。



“还没完呢?晒成人干啦。”



上午十点刚过,检方的三名学生正和北尾老师一起,站在盛夏烈日暴晒下的城东三中教学楼楼顶。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发牢骚就别跟着来。”



佐佐木吾郎正忙着拍照。他手里拿着一台拍立得,移动几步就按一次快门,拍摄的间隙还斥责起萩尾一美,却并不朝她看。



藤野凉子和北尾老师并排站在被认为是柏木卓也坠楼的地方。



柏木卓也死后,屋顶四周的铁丝网仍维持着原样。凉子伸出手指用力压了压铁丝网。铁丝网很硬,手松开后,手指上留下了明显的压痕。柏木卓也的手上也留有同样的压痕。



“只要愿意,踩着铁丝网下方的水泥底座,谁都能爬上去。”说着,北尾老师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踩到水泥底座上,猛地朝上探出了身子。



铁丝网外侧,是绕屋顶一周的凸缘,宽约三十公分。用手抓住铁丝网可以站在凸缘上,只是那么做肯定特别吓人。



“三宅树理是怎么说的?”北尾老师看了一眼凉子手中的陈述书打印件,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哦,不,三宅树理是如何转述浅井松子的说法的?”



陈述书中写道:



「大出、桥田、井口三人逼迫柏木爬上铁丝网。柏木翻过铁丝网后,抓住铁丝网站在凸缘上。三人将柏木的手指从铁丝网上掰开,还不停地从空隙处推搡柏木的脸和肩部,导致柏木失去平衡,摔下楼去。」



由粗铁丝斜向交错编织而成的铁丝网形成无数个菱形,每个菱形边长约六厘米,即使让凉子去尝试,不要说拳头,连五个手指都无法同时通过。



“用那种方法,能让死攥住铁丝网的人摔下去吗?北尾老师用辩解似的语气说,“有人把柏木推下去的说法本身就不成立吧。”



凉子则另有看法。这毕竟是四层建筑的楼顶,人站在仅三十厘米宽的凸缘上,何况那天凸缘上可能积了雪或结了冰,应该相当滑。在这种状态下,抓住铁丝网的手指被掰开,被大声威吓,眼睛也可能被捅到,自然相当危险。即便靠横向移动试图逃跑,在铁丝网内侧的人也能很快追上,被逼到铁丝网外侧的人根本无处可逃。



“这可不行啊,老师。作为监督者,您怎么能发表自己的意见呢?”佐佐木吾郎手持相机走上前来。他今天没穿校服,上身是T恤,下身穿短裤,头上还戴着顶黑帽子,活脱脱一副摄影师的模样。



“明白了。”北尾老师答应着,把毛巾罩在头上,退下身去。



“这个要拍一张特写。”佐佐木吾郎将镜头对准铁丝网上的菱形孔洞,“小凉,你把手指放上去。”



拍完这一张,胶片正好用完。



“好了,收工。”佐佐木吾郎说着,将相机放进挂在肩上的背包,“差不多就这样了吧?”



“嗯。”凉子放下向妈妈借来的阳伞,环视一周空荡荡的楼顶,“主角不在,也只好如此了。”



“三宅树理也只是听说罢了,即便她在场,具体细节也一样无法确认。”



松子到底怎么说的,我不记得了――如果三宅树理这么说,也就没法追究下去了。



“不过有一点倒和证言一模一样。躲在楼梯间的换气小屋背后,确实能清楚地看到这儿。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太好了。”



凉子暗忖,说“太好了”好像不太合适吧。



“比起这些,我倒更在意别的方面。”佐佐木吾郎用衣袖擦了擦汗,望着铁丝网,“让一个不想爬上去的人翻过铁丝网,似乎也不那么容易。”



受害人会在铁丝网内侧四处乱跑吧。即使抓住了他,将他拖到铁丝网下,他也能蹲在地上奋力抵抗。



从刚才起,凉子就在考虑同样的问题,见佐佐木吾郎停了下来,便看着他的脸催促道:“然后呢?”



“嗯,”佐佐木吾郎又往上瞧了瞧,”所以我觉得,不只是暴力恐吓,他们之间应该还有某种形式的心理较量,就像赌气之类的。”



凉子立刻反问道:“考验胆量吗?”



“那是朋友之间才会做的吧?”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啊?”凉子的语气有点尖锐。



佐佐木吾郎不由得笑了出来:“不要把脸板得那么吓人好不好,检察官?”



凉子眨了几下眼睛,用手帕擦了擦脸。脸上不光有汗水,还有泪水,都怪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太刺眼。



“我想象的情景比较简单:‘你小子神气什么?装模作样的,竟敢顶撞我们!’大出大概就是这样威逼柏木的吧?”



“装模作样”这个词用得不错。



“然后说,‘你要是敢站到铁丝网外面去,我们就放过你。’当然,这只是在找茬罢了……这个猜想行不行啊?”佐佐木吾郎摘掉帽子,用力挠挠头,弄得汗水四溅,“虽然看起来挺傻,可男生就喜欢这么闹。藤野同学,你还记得吗?一年级夏天的时候,三班的佐久间差点在游泳池里淹死的事。”



当然记得。当时,有好多男生在一起吵闹,打赌谁能在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里潜水游个来回。佐久间吵得最起劲,硬说自己能行,结果差点淹死。当时还闹出过一阵小小的骚乱。



“就是那股意气用事的劲头,你明白吗?”



凉子点点头:“嗯,我懂。”



孩子气地吵闹着,气势汹汹地威逼对方的大出俊次;以及在内心嘲笑着对方,把手搭在铁丝网上的柏木卓也。



当时的情景难道是这样的?



不,柏木卓也根本无法嘲笑。就算强装镇静,他的内心也会充满恐惧。在大出俊次面前如此装模作样,事态只会变得越来越糟。



“喂!”北尾老师大声喊道,“你们要在那儿待到什么时候?当心中暑!”



他和萩尾一美正躲在换气小屋的背阴处避难。凉子和佐佐木吾郎赶紧跑了过去。一行人进人楼梯间,北尾老师拿出一把机械锁,锁上了通往屋顶的门。出事后,门锁总算换了一把新的。



怕热的萩尾一美听到门锁冷冰冰的“咔嚓”声,无意间漏出一句话:“去年那个时候要是用了这把锁,柏木就不会死了吧。”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跑下了楼梯。?



“那么,接下来要我做什么?”在三楼的空教室里,喝过从办公室拿来的大麦茶,补充完水分后,北尾老师说道,“要搞清楚发现柏木卓也尸体那天的具体情况吧?我也要说吗?”



“能写下来就更好了。”



“真是一点也不肯吃亏啊。”



一美轻飘飘地说:“可不是吗?老师,我还要把很多很多的证言整理成书面文件,不抓住省力的机会,可是会得腱鞘炎的。”



“太夸张了。”



“我们还要拜托当天赶到现场的其他老师……”



“明白,明白。”北尾老师晃了晃手掌。



“还有,北尾老师。刚才一美说的通往屋顶的门锁的问题……”凉子已经能自然地称呼萩尾一美为“一美”了。一美也不再叫她”藤野同学”而是换作“小凉”了。



“在佐佐木警官的报告中,提到当夜没有使用总务室里的钥匙打开那把锁。那把锁很旧很松,不知怎么弄开的。”



北尾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嗯,是啊。”



“这么说,这只是推测?老师们试着弄开过这把锁吗?”



“试过,我跟楠山老师。”



挂在体育准备室门上的挂锁和这把锁差不多大,就拿来那把锁的钥匙捅了捅。



“但没有捅开。之后用细螺丝刀弄开了。真的很松,都‘咔哒咔哒’直响了。”



“完全不是问题啊。”佐佐木吾郎说道。



北尾老师也萎靡不振起来:“确实如此。只要是力气大一点的人,譬如山崎……”



那位无敌法警山崎晋吾。



“他只要徒手扯一下就能打开吧。”



可柏木卓也不是山崎晋吾。恐怕连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都没有山崎那么大的力气吧。



“要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又不借助工具或备用钥匙,是打不开挂锁的。”



工具或备用钥匙是谁拿来的?怎么拿来,又是如何带走的?



柏木卓也若是出于自杀的目的要打开挂锁,当然会带工具或备用钥匙来,并随身放置。可他的遗体上并没有发规类似的物品,只随身携带着一包袋装纸巾。这些在佐佐木警官的报告中写得清清楚楚。



也可能是在使用完后,他便将撬锁的工具或备用钥匙丢弃了。若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特意丢弃,就成了难解的心理谜题。



另一方面,大出俊次他们的情况就要简单得多。带来工具,事后再带走,因此没有留在现场。



“挂锁很容易打开这一点,学生们有可能知道吗?”



北尾老师调侃似的反问道:“你们以前知道吗?”



“好吧,我换个问题。大出他们可能知道吗?”



“这是在审讯我?”北尾老师嘟嚷道。



“哪里,北尾老师,我只是在练习询问证人。”凉子回答。



“好吧,我来告诉你。他们在偷懒和跷课方面可是样样精通。”



禁止学生进入的楼顶反而会成为教师监督的盲点。



“他们跷课的时候也许会去楼顶抽烟。你们上一届的学长在三年级时,就有不良团伙这么做过。”



“真的吗?”



“他们不是在屋顶上抽烟,而是吸毒。这可成了大问题。”



凉子缓缓点了点头。和“迟到窗”一样,这类信息往往会在有需求的学生中不胫而走。这可是一条有用的证言。



“明白了。请您将这条信息写下来,也拜托您向楠山老师确认一下。



如果楠山老师也提出类似的证言,就要想方设法让他出庭作证。作为课外活动的顾问,北尾老师要尽量待在法庭外面。



让曾经想搞垮校内审判的楠山老师当证人,这可有点讽刺意味了。既然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就让那位老师也来插一脚。当检方的证人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看到凉子的表情颇有深意,北尾老师问道:“喂,藤野,你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保密。”



“我说一美,咱们走吧。”佐佐木吾郎站起身来。



“又要去哪里?”



“别担心,这次去的地方晒不着。”佐佐木吾郎摸了摸萩尾一美的头,“接下来,你就和我搭档,一起行动。”



“真的吗?我们去哪儿?”一美喜形于色。可以说单纯,也可以说浅薄。这样的女生可真占便宜。凉子不禁在心中暗忖着。



“这才是需要保密的。”佐佐木吾郎用余光瞥了北尾老师一眼,“是非常重要的调查工作。”



“那小凉呢?”



“我另有任务。这也需要保密。”



“你们的眼神都好阴险啊。”北尾老师苦笑道,“行啊,各自努力吧。加油!我还是识相一点,自行消失吧。”北尾老师站起身来,将椅子放回原处,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玩笑归玩笑,你们可要注意身体。听说昨天神原在图书馆倒下了。”



是今天早上来学校后,听田径部的学生说的。



“当时他们正好在图书馆里,所以看到了。还有人嚷嚷着要叫救护车。这可不能一笑了之啊。”他继续说,“过会儿我再联系你们。作为课外活动的顾问,我自然会担心。你们也别太勉强自己。”



“田径部的人去图书馆干吗呢?”萩尾一美嘟哝道。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满怀期待地看着北尾老师。可北尾老师在嘴巴前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手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问问田径部的人吧。”佐佐木吾郎低声说,“辩护方的动态也得确认一下。”



凉子点点头,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野田健一?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多此一举。我们可是分属两大阵营的对手。



“那么,小凉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这个需要保密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去城东警察署。”



“哎?”



“有些细节需要再问问佐佐木警官。”



在那份报告中,佐佐木警官没有提到她自己对大出俊次他们三人的感受和看法。估计是她有意不写,但凉子对这一点十分在意。既然佐佐木警官充分了解大出俊次他们的行径,那关于柏木卓也的死,她是否对他们产生过怀疑?即使没有到怀疑的程度,她难道没有感到过不安吗?



还有一点――不过,这也许和柏木卓也的死无关――就是二月份,大出俊次他们对四中的学生动用暴力的事件。对于此事,佐佐木警官应该了解得很清楚吧。



“我也知道,她不会轻易告诉我们所有的信息,但我还是要试着撼一撼她这棵大树。”



佐佐木吾郎说:“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凉子笑道:“不用了。今天我一个人去就行。这是女人之间的战斗,有些情形可不想让你看到。”



“哇!”佐佐木吾郎惊呼起来。



就在此时,萩尾一美插话了:“我说,”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凉子,“我可以说吗?反正这里没有别人,说说也无妨吧?”



她可从没有这么严肃过。



“你要说什么?”凉子反问。



“就是那份三宅树理的……陈述书?我用文字处理机打字的时候,感觉怪怪的。”萩尾一美说。



“哪里奇怪了?”



“好像在写小说。”



一时间,连佐佐木吾郎也想不出该接什么话了。



“实在太假了。”萩尾一美努力拼凑着合适的词句,“我看到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的文字后,就觉得,这不是虚构吗?这种事难道真的发生过?浅井松子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一派胡言,难以置信。”



佐佐木吾郎轻轻地敲了一下萩尾一美的脑袋:“这个问题,在我们之间,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萩尾一美着看佐佐木吾郎,又看看藤野凉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嗯,我知道。所以我觉得不该说,可总想再说上一遍。”



“我们也听过了,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



“可还是要相信,是吧?”萩尾一美小声嘀咕着,“说不定是真的,对吧?神原和野田要相信大出说的话,我们也要相信三宅树理。角色就是这样分配的,而我是充当这种角色的小凉和吾郎的助手。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说了。”说着,一美学着北尾老师的模样,在嘴边做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她的动作比北尾老师可爱多了。



凉子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凉子太了解一美的心思了。而让她感到新鲜,同时又觉得心痛的一点是,一美竟怀有和自己一样的烦恼,而且一直藏在心里。



凉子现在觉得,萩尾一美值得信赖。她不仅擅长打字,也是个称职的事务官。



一美身边的佐佐木吾郎也在看着一美,但他眼中已没有以往那种看宠物一般的眼神了。与一美目光相遇时,他似乎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因而有些害羞。他站起身,拖椅子时故意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既然一美已经一吐为快了,我们就开始行动吧。”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你还没说过呢。”



佐佐木吾郎露出得意的笑容:“便利店。”?



凉子来到城东警察署后,在接待室里等候了十五分钟。待盛夏的大道上一路赶来时涌出的汗水全部干透,总算等到了一名身穿制服、负责接待的警官,却被告知佐佐木蒈官正外出工作。问起她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的答复是:大概在中午。



“那我就去大厅等。”



花白头发的制服警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凉子回到大厅里的长凳上,为了避开那些不知为何被迫等待着的大人们,凉子挑了个看得见出入口自动门的位置,双膝并拢坐了下来。她从沉甸甸的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圆珠笔,摊开放在膝盖上。



笔记本上有好多页都是凉子昨晚草草写下的各种情况描述。



首先是因举报信产生的杀人疑云。



举报信的寄信人已经明确,是杀人事件的目击者浅井松子和协助她的三宅树理。



目击证言较为可信,实地勘察也未发现不合理之处。



没有物证。只有传闻和大出俊次留给他人的坏印象。还有《新闻探秘》节目的报道。



动机?



柏木卓也既不是被强行带到城东三中教学楼顶,也没有被迫翻过铁丝网。在某种程度上,柏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的。若非如此,就算大出他们有三个人,也无法越过铁丝网这样的障碍物,将柏木推下楼去。甚至可以说,除非柏木自愿外出,大出他们也不可能瞒过他父母把他叫出来。在这一点上,佐佐木吾郎的看法非常正确。



既然如此,引发柏木卓也外出意愿的原因,也就是他和大出他们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柏木卓也的哥哥宏之表示,他不知道柏木卓也与大出他们是否有过来往。双亲也察觉到柏木卓也精神状态不稳定,情绪低落,因此会在事后想到他是自杀的。



柏木卓也为何会情绪低落?



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理科准备室里与大出他们大打出手后,他一直拒绝上学。



柏木卓也与那三人的关联仅此而已。凉子在昨夜写下的文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那起事件埋下了隐患。由于柏木卓也拒绝上学,一切便藏到了水面之下,难以分辨。但是,大出俊次和柏木卓也之间的这场纠纷并没有就此完结。即使柏木卓也觉得已经结束了,大出俊次也不会这么想。对大出俊次而言,有人竟敢抡起椅子公然反抗自己,一定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明明是不堪一击的家伙,还装模作样的,真令人讨厌。不把你彻底打趴下,以后我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到柏木卓也去世为止,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四十天左右。柏木卓也的父母也好,学校里的老师们也好,就算大家都没察觉到两人间纠纷的迹象,也不能算不自然&自从柏木卓拒绝上学,大出俊次便失去了采取行动的机会。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之前从未有过引人注目的接触,通过电话把柏木卓也叫出门,也并非全无可能。



大出俊次性格冲动,是一想到什么就会马上行动的类型。



那天是圣诞夜。白天,那两个跟班都很忙,大出俊次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特别无聊,积了一肚子郁闷。



今天去教训一下柏木卓也,让那小子彻底趴下。为了发泄郁闷,大出俊次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呢?反正放寒假了,老师也不会知道。这不是个绝好的机会吗?



凉子想起萩尾一美说过的话。这是在写小说,在拼凑故事。



然而,这是必需的。



总之,自从在理科准备室发生冲突之后,柏木卓也就被大出俊次盯上了。



他拒绝上学,是因为害怕吗?



那次冲突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确实很蹊跷,就连听到动静赶去的老师们也不了解具体情况。是大出他们欺负“老实”的柏木卓也,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反抗吗?于是原因只能追究至此,至少就大出他们一方而言是这样的。



那柏木卓也又有什么说法呢?在他拒绝上学后前去家访的,是前任校长津崎和森内老师吧。看来有必要向他们听取证言。



当事人呢?



凉子停下手中的圆珠笔。



大出俊次可以另当别论。主要看辩护方如何出牌,凉子能做的,只有充分运用交叉询问这个手段。



桥田佑太郎呢?这人原本就不爱说话,考虑到自身的现状,估计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他不会想做任何一方的证人。



井口充。



用大字写下这个名字后,凉子陷人沉思,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对于大出俊次,现在的井口充会怀有怎样的感情呢?



他被人失手摔伤的责任还是在大出俊次身上。“写举报信的是桥田”“那小子是叛徒”――说这些话的不正是大出俊次吗?井口充是听了“老大”的话,才去向桥田佑太郎挑衅的,结果被扔出了窗外。



如果他因此对大出俊次怀恨在心呢?



那他或许就会说出一些对“老大”不利的话吧?



等等。凉子将圆珠笔的末端抵在脸上,为自己踩下了刹车。



井口充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举报信上。如果他表示,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事件是他们对柏木卓也怀恨在心的原因,那么他在扼住大出俊次的喉咙的同时,不也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吗?



可是,校内审判的被告只有大出俊次一个人。



井口充被排除在外了。他和桥田佑太郎都只是紧跟“老大”的跟班,大家都认为他们缺乏自我意志。大出俊次做什么,他们也跟着一起做什么,只能随着大出俊次的命令行事。



无论怎么看,井口充也只可能当辩护方的证人。最好的情况,就是哪一方的证人都不当。



然而……



凉子头脑的某个角落,响起了一阵魔咒般的低声细语。



井口,你没有被起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从三宅树理的话中推测,看到过杀人现场的浅井松子的证言里,有一些比较模糊的细节,屋顶上的人数并不明确。雪夜光线昏暗,也许会看不清楚吧。



井口,那天晚上,你并不在城东三中教学楼的楼顶,没有和大出在一起。你不知道大出在哪儿,都做了些什么,对不对?



事实上,连桥田也一样。



写举报信时,浅井松子考虑到你们总是和大出在一起,才将你们的名字一并写上的。她很可能没有真的看到你们。她与三宅树理商量后,认为将三个人的名字全写上去,会显得更加可信。因为,你们三个人总是一起出现的。



可她看到的只有大出。检方在陈述时也会强调这一点,会证明你的清白。



因此,为了弄清真相,你是否能提供证言,将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呢,井口?



用花言巧语大布迷魂阵,再设下重重圈套,作出口头保证。只要井口相信就行。只要他相信了,就让他回答某个问题。



理科准备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影子落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上。凉子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她感到脑子里那些阴暗的妄想正在慌忙出逃。



一个戴着老式眼睛的小个子大叔正弯腰站在凉子面前,动作看似俯视,目光却是自下而上的。



“你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吧?”从他皱巴巴的衬衫领子里,可以看到里面的背心,“要找谁?佐佐木警官?”



受到大叔圆眼睛的吸引,凉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哪边的?”



“啊?”



“你是辩护人吗?”



“不,”凉子咽了一口唾沫,“是检察官。”



在警察署大厅里公开自己的角色,凉子觉得很难为情。我才不是检察官,是在扮演检察官。



“佐佐木出去了。”



“嗯,我等她回来。”



大叔笑出了一脸皱纹。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盒。



“您是刑警吗?”



大叔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将那根没点着火的香烟拿在手里把玩着。



“那么,这位检察官想知道点什么?”没等凉子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告诉你吧,佐佐木不会搭理你的。她已经把资料交给你们了吧?”



“是、是的。我拿到她写的报告了。”



“所以啊,那上面没写的,她不会说。她这个人从不通融。”



眼前这个人,看来是佐佐木警官的上司吧。



“可是,有些信息即使报告上没提到,也是很重要的。”



大叔停止把玩手中的香烟,瞪起一对小圆眼睛,看着凉子。凉子感到一阵紧张,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希望她能在对辩护方保密的情况下告诉我。”



“保密,啊。”大叔又笑了,凉子开始出汗了。



“在二月份,大出、桥田和井口他们三人……哦,您知道这事吗?请问您是少年课的吗?”



“我是刑事课的。”大叔慢悠悠地说,“不过,那个三人帮的事,我也是知道的。就是那起抢劫伤害事件吧?”



既然如此,就好说了!凉子用力点了点头:“我想和那名受害人见个面,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证言。”



大叔将香烟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火:“那起事件和柏木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明白。但那是证明大出他们暴力倾向所必需的证言。”大叔取下叼在嘴上的香烟,又放在手指间把玩起来。香烟的过滤嘴瘪掉了。他凝视着凉子的脸,说道:“你很在行嘛。”



听他的语气,似乎挺佩服的。



“可是,佐佐木不会告诉你的。因为那根本没关系。哪怕是正式的审判,这种做法也不见得好,甚至不会被当成证据。”



“我明白,可是……”



该如何说服他?凉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大叔用余光看着凉子,咬住香烟的过滤嘴,说道:“如果我在这儿告诉你,会觉得问心有愧。”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小截铅笔。



“把你的联系方式写下来吧。”



凉子照他说的,在笔记本的一个角落写下了自家的电话号码。



“有传真机吗?”



“有,和电话一个号。”



“好咧。”应了一声后,大叔便准备离开。



“那个……”



“下不为例。这么热的天还特意跑来,真是难为你了。”大叔停下脚步,“着眼点不错。不过别想第二次利用我。让佐佐木知道了,就麻烦了。加油吧!”抛下鼓励的话语,他便走开了。



凉子赶紧跑回家,只见传真机已经吐出了一张长纸条,上头有一串小字:「城东第四中学学生增井望,事件发生时为一年级学生。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如下。」



凉子手拿传真纸,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那个大叔,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很快找到了答案:这就是所谓的情报提供者吧。?



几乎同时――



辩护方的两位学生登门拜访了前任校长津崎,柏木卓也生前的班主任森内惠美子也在场。



“天真热,让你们特意跑一趟,太不好意思了。”



“豆狸”的精神面貌比健一想象中要好得多,心情也不错。时值盛夏,他当然没穿毛线背心。上身穿着白色的开领衬衫,下身是黑色的裤子,整体带着几分工作制服的面貌。



“你就是神原和彦吧。”津崎先生的表情像是在面试教师。神原也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你们学校那里不要紧吗?”森内老师询问神原。她看上去相当有朝气,与逃跑似的从城东三中辞职脱身那会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她穿着一件黄色上衣,非常漂亮。



“参加这样的活动不会挨老师骂,没关系的。”



听到神原和彦的回答,森内老师笑眯眯地点点头:“那就好。”



健一不由自主地想到,森内老师对学生好恶鲜明,她也从不掩饰。她的好恶标准不只是成绩,性格和外貌也占了很大的比重。



如果神原和彦去年身在城东三中的二年级一班,那绝对会是森内老师眼中的首席红人。森内非常喜欢神原这样的学生,一定会有事没事把“神原同学”亲热地挂在嘴边,使他遭受其他同学的嫉恨。反感如蛇毒一般开始在健一体内循环。



“森内老师,您现在状态不错,真是太好了。”健一高声说,“我们以前都很担心,生怕您无法重新振作。”



森内老师吊起了眼角。很明显,健一的话使她感到恼火。但令她恼火的原因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说这句话的人竟然是健一。从未被森内老师的好感雷达探测到的野田健一,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让你们这么担心,真是对不住了。森内老师真该感谢你们。”为了缓和气氛,豆狸出面打了个圆场。神原和彦坐在健一身旁,看不到健一脸上的表情,却应该能够感到他的内心活动,并因此保持着沉默,“我们从北尾老师那里得知,在毁弃举报信的事件中,森内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蒙受了不白之冤。”



看来老师也很难当啊――健一没有说出这句话。要是真的说了出来,也许会被误解为讽刺挖苦吧。



神原又开口了:“那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意外事件。从我这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将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转寄给HBS,就是这场骚动中所有问题的根源。说是一起意外,也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了。”



“没有没有,你说的没错,那确实是一件偶然的意外事件。”津崎先生说着,随即又将事情的发展简要复述了一遍,关于垣内美奈绘的行为,以及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调查结果。



“现在我依然遵照河野先生的建议,和这位邻居保持距离。”森内老师说,“前天,我和母亲一起去江户川芙拉尔小区取一些东西,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根据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报告,垣内夫妇闹离婚的事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垣内美奈绘的心思全都扑在了那方面,因此她完全停止了对森内老师的攻击。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一旦解开后,竟是如此简单。



健一反倒觉得有些难堪。虽说这个信息确实重要,可有必要了解得如此深入吗?神原和彦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此次骚动的起点,却似乎和我们的校内审判没有太大关联。



神原没有理睬健一的困惑。他不再显得过于惊讶,开始直奔主题:“今天我们登门拜访的主要目的,是想向森内老师打听柏木生前的情况。当然也要拜托津崎先生配合。”他微微低头,鞠了一躬,“柏木拒绝上学后,您和森内老师一起去家访过,当时和柏木谈了些什么?他的状态如何?能请您告诉我们吗?”



津崎先生偏了偏他那圆圆的脑袋:“特别是柏木和大出他们三人的关系,对吧?”



“是的。应该说包括这方面在内的任何情况。首先想请教森内老师,您是怎样看待去年十一月开始拒绝上学之前的柏木的呢?”



森内老师和津崎先生开始满怀热忱地叙述起来,还不时地对视确认,相互补充。总而言之,柏木不是问题学生,只能算个透明人,之前从未给班主任添过麻烦。虽然他那种过分老实、缺乏活力的个性也会引人注目,但他从不跷课,也不妨碍其他同学。



“是个清醒的学生。”津崎先生说,“教师当久了,难免遇到这样的学生,可以称得上未成熟的仙人或哲学家。”



这一类学生自始至终都觉得学校毫无意义,对校园生活既无憧憬也不厌恶。对他们而言,来学校学习并不痛苦,只是很可笑罢了。



“一旦用功起来,他们能取得非常好的成绩。但这种学生绝不会认真学习。”森内老师评论道。



“这么说来,您听说柏木在理科准备室和别人打架时,一定非常吃惊吧?”



“是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搞错了。”森内老师说,“对于大出他们三个,会感叹‘怎么又闹事了’,可对方不应该是柏木啊。”



一直在做记录的健一拗不过心中的好奇,抬起头来问道:“如果您听到的是我,会怎么想呢?”



似乎被他问了个猝不及防,森内目瞪口呆。



“如果您听说,野田健一抡起椅子和大出他们大打出手,会有何感想?也会觉得是搞错了吗?”



一定要回答吗?森内用求助的眼神看看神原和彦。可辩护人的脸上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怎么样,森内老师?”津崎先生也催促起来,“我也很感兴趣。”



森内老师极不情愿地将目光从野田健一脸上移开,开口道:“当然也会震惊,但不会认为是搞错了,只会觉得野田一定受到了大出他们过分的欺负,忍无可忍了。”



神原看着健一说:“区别挺大的嘛。”



健一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津崎先生听了似乎也很满意:“野田对柏木的看法,与我和森内老师对柏木抱有的印象并无多大区别,对吧?”



静悄悄,不引人注目;在教室里,在学校这个世界中,无声无息地存在着。就这一点而言,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是属于同类。



可是,健一仍然是一颗星星。哪怕只是一颗如尘埃般的小行星,通过研究也能知晓它的成分、结构和自转周期。



而柏木卓也是个黑洞。这种天体是如何诞生的、内核又是什么,完全捉摸不透。



“那起事件后,或者说,在柏木卓也拒绝上学后,有没有听他说过在理科准备室打架的原因?”



两位老师的回答基本一致。



“说是被大出他们惹得烦了。”



“对,说是觉得太烦人,就发火了。”



“有没有说过大出他们是怎么惹到他的?”



“没讲过任何细节。”



“那他不来上学的理由是什么?”



森内老师有些难以启齿,撇下嘴角。津崎先生答道:“据说是不胜其烦,应付不过来。”



神原辩护人眯起眼睛问道:“这种说法是针对学校的?”



“应该是。不是针对大出他们的。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交流。”津崎先生断言道,“因此不可能发生欺凌事件。”豆狸朝健一笑了笑,继续说,“不好意思,再拿你来做个比较。如果大出他们的对手是野田你的话,说不定会恐吓你、欺负你。”



但是,柏木卓也不会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



“为什么这么认为呢?”神原和彦问道。



“可以说是教师的直觉吧。”



津崎先生再次看向健一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知道这样的回答是在耍赖。



随即,他又反问道:“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大出的说法。关于在理科准备室发生冲突的原因,他说明过吗?”



“你们问过他吗?”森内也问道。



“问过。大出他作出了答复。”



两位老师面面相觑。



“他怎么说?”



神原和彦微笑道:“对不起,现在我不能说。”



两位老师同时露出惊奇的表情,不过津崎先生看上去比较高兴,森内老师则显得很受伤。



“为什么不能说?听到他本人的意见,也有利于我们整理自己的想法。”



“老师们只需要按照事实情况回答问题就行。整理工作应该由我们来做。”



森内大受刺激。她对神原的好感度肯定大幅下降了。



“这本来就是法庭上的争点之一,森内老师。”



津崎先生好像越来越高兴了。看来,他对校内审判目的的理解要比森内老师透彻得多。



关于那天理科准备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出俊次确实说明过,并且是在辩护人“请原原本本地说清楚”的气势逼迫下才交代的。



他的语言相当贫瘠,可其中也蕴含着出人意料的事实。



「是柏木卓也先挑起的。



我对那家伙一点也不了解。和他面对面讲话,那天还是第一次。



那是个让人心里发毛的家伙。」



值得注意的是,健一觉得大出俊次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带着些许恐惧。“那家伙自己寻死,却让我遭罪受冤枉。”大出俊次心里窝火,会咒骂柏木卓也也是可以理解的。可奇怪的是,他说话时竟然缩起了脖子,仿佛在害怕这些话会传进死人的耳朵里。



“我正式提出请求,恳请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出庭作证。”



对于神原和彦的请求,津崎先生爽快地点了头,森内老师却有些忐忑不安。



“我不知道柏木和大出之间的关联。我能当好证人吗?”



“那作证说‘我不知道’就行。”



这种关联原本就不存在,当然不可能知晓。



“可是,这样好吗?津崎先生……”森内老师又向津崎先生发出求救信号,“自从柏木不来上学后,我们都没见到过他一面,不是吗?只是隔着门和他说过几句话,还从他母亲那里了解他的情况,仅此而已。”



“没关系。”神原和彦说,“这些事实对我们都很重要。”



“可是,我作出这样的证言,不就等于承认,我作为班主任没有好好关注过柏木吗?”



还在担心这个啊……健一大为扫兴。



森内老师似乎察觉到了健一的感受,连忙继续解释道:“不,应该这么说。关于举报信被盗的情况,我愿意出庭作证,因为这样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关于这一点,我也和藤野商量过。可其他方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神原和彦拦住她的话头:“已经和藤野检察官商量好了?”



森内老师点点头,又向津崎先生看了一眼。



“不用顾虑,应该向他们说明一下。”津崎先生说。



要说明什么?健一十分疑惑。



“事情是这样的……”森内老师压低了声音――其实在眼下的场合,她根本用不着这么做,“是在前天吧,藤野来过电话。”



藤野凉子说,为了不让HBS的茂木记者扰乱校内审判,跟他做了一笔交易。



“交易?什么样的交易?”



连一贯镇静自若的神原和彦都表现出吃惊。



“关于我名誉受损的事。”



在四月播放的节目中,茂木记者断言是森内老师撕毁并丢弃了举报信,并以此为前提,斥责她既无能又缺乏责任心,还连带批判了城东第三中学包庇教师、隐瞒真相的体制。



如今,这种指责的根基已荡然无存。很明显,茂木记者通过《新闻探秘》节目严重侵害了森内老师的名誉。



“所谓交易,就是以森内老师不起诉茂木记者侵害名誉为交换条件,要求茂木记者不得干扰校内审判。”津崎先生说。



“这可不是我提出来的。是藤野自作主张和茂木记者谈成的交易。”森内老师辩解道,“我确实答应了,不过是在考虑到这对校内审判而言必不可少的情况下,在事后答应的。”



健一不由得暗自感叹:藤野可真厉害。之前她被高木老师打耳光后,便以此要挟学校认可校内审判。对这种手段,她已然驾轻就熟。



“以我个人而言,多少有点憋屈,但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使茂木记者屈服,也挺解气的。”



“是啊。”神原和彦点头同意,“但交易归交易,藤野是否会有意在法庭上提及垣内美奈绘的行为,还不得而知。”



森内听闻此言,又是大为震惊。估计她现在已经没法评价神原和彦了吧。



“为什么?藤野不是知道真相的吗?”



“可这个事实对检方不利。如果森内老师真像《新闻探秘》节目分析的那样,是一位既无能又缺乏责任心的教师,那会更有利于检方的主张。”



他们可以声称:正因为森内是这样的教师,察觉不到柏木卓也和大出他们之间的问题也是理所当然。



“我们辩护方要推翻这种说法,主张森内是一位既认真负责又有能力的教师,所谓毁弃举报信完全是冤枉的。所以,森内老师你必须做我们辩护方的证人。指望藤野恐怕很难证明你自身的清白。”



藤野凉子会恶毒到如此地步吗?她不会的。她没必要这样嘛。



蒙受不白之冤的森内老师,心灵受到重创,还因此变得胆小怕事,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可到了如此地步,她还在摇摆不定的话,也未免太没出息了。神原辩护人为了让她成为堂堂正正的证人,正在用言语刺激她。



“证人受法庭的传唤后,只能就提问作出回答,没有被问到的事情,即使想说也不能随便说。”神原和彦解说道。



到底谁是老师谁是学生,有点搞不清了。



“正因如此,森内老师,请成为辩护方的证人吧。”神原和彦低头鞠了一躬,“您和津崎先生在所处的立场、作证的目的上都是不同的。津崎先生的证言是描绘事件整体轮廓的基础,因此他可以连任何一方的证人。可是森内老师,您就不一样了。”



“是这样吗?”森内又想和津崎先生商量了。



神原辩护人爽朗地笑了:“不用担心,您可以事先写好陈述书。在庭上,陈述书可以作为证据提交,询问证人只是一个补充证据的过程。我想,只要我们提出依据,藤野检察官也不会否定事实。”



即使排除举报信事件的影响,对方估计也会指出森内作为班主任的失职。不过,这也没办法,多少也是事实吧。



“下决心吧,森内老师。”津崎先生劝说道,“证明自己的清白很重要,查清这起事件的真相也很重要。为此,尽力而为吧。”



森内双手合十,将手掌抵在嘴唇上,用力点了点头。真是少女气息十足的举动。这才是森内老师的本来面目吗?健一暗忖着。



“那份侦探事务所的报告书也能提供给我们吗?这样森内老师的证言就拥有十分过硬的依据了。”



证明森内不是在胡言乱语的有力证据。



森内老师无法回答,津崎先生替她答道:“应该可以。”说着,他的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对你们举办校内审判的事,事务所的那位河野似乎相当感动。”



这个情况已经听北尾老师说过了。



“他甚至说,有需要的地方,他愿意免费为你们服务。”



“真的吗?”神原和彦探出了身子。



健一也吃了一惊。那到底是一家怎样的公司?还没摸透呢。最主要的是,要如此借用大人的力量,健一实在有点心虚。



“我觉得他是认真的。”



“是吗?”



“有什么要委托他去调查的吗?”津崎先生的眼神带着几分窥探之意。



神原和彦对他咧嘴一笑,摇了摇头。



“我只是好奇而已。”津崎先生不无尴尬地说。



分别请求两位老师写下事发当天的心情以及学校当局的应对作为备忘录,并索要了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所长河野良介的名片后,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离开了津崎先生的家。



“才休息了半天,你的体力和心力似乎都恢复了嘛。”



神原辩护人的反应文不对题:我们学校也有那样的老师。”



“和森内一样?”



“嗯。我们是男校,在表现方式上会有点不同。不过,她真是个叫人一看就懂的老师。”神原笑道,“她这是被藤野抛弃了吧?”



健一明确地说:“藤野讨厌森内。”



“果然是这样啊。”



去往车站的路上,神原一直把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名片拿在手上,边走边看,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你想要他们调查什么?”



神原放缓脚步,压低声音:“我一直惦念着一件事,想知道实情。”



健一自然而然地靠了过去:“到底是什么?”



“大出木材厂的经营状况。”没等健一反问“为什么”,神原又叮嘱道,“不要告诉大出。”



这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真的没事也就算了。我觉得还是了解一下为好。”



“风见律师不是忠告我们,不要插手大出先生经营上的事吗?”



“所以对风见律师也要保密。”



健一更是大惑不解。这不是执著过头了吗?



“你休息的时候,是不是想太多了?”



“没什么。”神原辩护人将名片放进书包的小口袋,视线远远地投向前方,“只是更加觉得必须认真对待罢了。”他笑了笑,似乎想要摆脱健一的视线,“我说,藤野可真厉害。被她抢先了。”



“你是说和茂木记者的交易?”



“嗯。茂木记者听说校内审判后,肯定不会无动于衷。我曾想主动去找他。”



原来他和藤野凉子想到一块去了。



“那现在就省事了,不是吗?”健一说道,“神原和藤野有点像呢。”



“是吗?”



“作为森内喜欢的学生却能若无其事地甩掉她,在这方面,你们也是一样的。”



谁知神原和彦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我可不会像藤野那样对森内老师那么冷淡。”



“算了吧,你们半斤八两。”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增井望表示,可以马上和一行人见面。



“也只有今天才能和你们见面。”



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因为凉子他们比他高出一年级,增望的语气十分谦卑,几乎到了战战兢兢的程度。凉子心想,电话那头的他也太小心翼翼了吧。



“今天妈妈和姐姐都出去了。”



“对你的家人提起的话,他们会不许你跟我们见面?”



“百分之百不允许。”



既然这样,还是抓紧时间吧。凉子立刻拨打了佐佐木吾郎的传呼机。那只传呼机原本属于吾郎的哥哥,现在借给吾郎用于校内审判期间的紧急联络,没想到那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增井望的家就在发生抢劫伤害事件的相川水上公园北侧,相隔两个街区。那是一栋崭新的木结构三层建筑。先行赶到的凉子在马路对面香烟店的屋檐下等候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不出五分钟,他们就来了。



两个人都是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



“东西来了。”佐佐木吾郎晃了晃背在肩上的包。萩尾一美满脸不高兴。



“我都听到雀斑从鼻子两旁冒出来的声音了。”



“你生日的时候,我会买美白化妆水给你。”



“跑了几家?”凉子询问道。



“十一家。没有新发现。看来别的地方梃难找到的。”



确实。凉子也这么想。毕竟是八个月之前的事了,能找到一处,已经是奇迹了。



佐佐木吾郎说的“东西”是指便利店的防盗监控录像。



事情要追溯到昨天晚上。一名城东三中的女生打电话到佐佐木吾郎家里:“我家便利店的监控录像拍到了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感兴趣不?”这是个不认识的女生,说是看到了检方寄出的信才打电话过来提供线索的。



核对店内记录后,确认这段录像拍摄于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点左右。那名女生家里是开便利店的,因此有了“我家便利店”的说法。



从佐佐木吾郎家到那间便利店骑车用不了五分钟。到那里后,他立刻在该店的休息室里观看了那段录像。



这种录像带一般都是重复使用的,可这段录像相当清晰。便利店进门处左侧的货架上摆着文具类杂货,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在那里一边说话一边挑选商品,挑完后就离开了。三宅树理走在前头,浅井松子跟在后面。



录像没有声音,不过佐佐木吾郎还是很兴奋。



“这录像为什么没删掉?为什么这么清晰?为什么到现在才注意到?”



听完佐佐木吾郎的一连串“为什么”,那女生将录像带倒回去后重新播放起来。这次屏幕上出现的是某人气偶像主演的电视剧。这不是一月二日或三日播放过的那集特别篇吗?佐佐木吾郎也觉得眼熟。



“我想录这个,手边的录像带都用完了,就偷拿了休息室里的录像带。”



监控录像用的录像带是以四十八小时为周期循环使用的,备用的录像带都放在休息室里。



“不用新的录像带来录吗?”



“那样的话,要付钱的。爸妈管得可严了。”那女生笑道,“这是刚换下来的录像带,画质很好。我故意挑了新一点的来录。



女生是这位偶像的支持者,电视剧录好后,还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不过基本都是看完就倒带重播,没注意到后面的内容。今天不知怎么的,放完后没有马上倒带,继续播下去后,就看到了以前拍摄到的图像。



“我这算是给举报信事件提供信息了,对吧?那不是音乐社的那个女生吗?”她指着画面中的浅井松子说,“其实我不认识浅井松子和三宅树理,只是浅井松子死后,有传闻说是这两个人写了举报信,我才认出来的。”



佐佐木吾郎告诉她,限于他现在的立场,对举报信的事不能随意透露信息。但这段录像非常难得、非常重要。他去买了盘新录像带,麻烦那女生帮他拷贝,他第二天会来取。



“我需要这段录像的拷贝。还有,这个情况请不要透露给辩护方,好吗?”佐佐木吾郎这样拜托那名女生后,立刻骑车回家,给凉子打了电话。



他提出一个建议:别的地方也有便利店,他打算带上一美,在以城东三中为中心两公里的半径范围内重新调查一遍。即使时间相隔太久,不抱多大希望,也要尽力而为,说不定还会出现奇迹……



“结果有些店的老板嚷嚷着,‘都过了几个月了,这么老的录像,谁还会留着?’”



更有甚者,竟然说店里的摄像头只是装个样子,根本没有拍什么录像。



萩尾一美怄气道:“以后我再也不去那家便利店买东西了。”



“也应该问问文具店和书店。这是我现在突然想到的。”



“好主意。不过要当心,别中暑。”



“店里都有空调,没事儿。”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凉子抬起了头。见增井望家二楼的窗户稍稍拉开一点,里头露出一张白净的男生的脸。凉子不假思索地对他点了点头,那扇窗立刻关上,紧接着大门便打开了。



“快点,快点呀。”增井望催他们进屋。通电话时没注意到,增井望的嗓音还是变声期前的悦耳童音,再配上这副容貌,印象就更深刻了。



“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的?”



一美的比喻倒挺贴切。?



“妈妈和姐姐一回来,可就麻烦了。”



增井望很着急。一开始,凉子他们也被他慌张的模样搅得有些不知所措。可听他从头到尾讲述完事情的经过,便开始渐渐理解,怪不得他的父母和姐姐再也不想和大出胜父子打交道了。已经受够了。



然而,尽管低着头一副快要倒下去的样子,但他依然愿意讲述。他的话语条理清晰,甚至不需要凉子的引导和提问。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则在一旁手忙脚乱地记着笔记。



听着听着,凉子突然领悟到,增井一定早就等着有人来找他,问他“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撤回申诉”“对你施暴的那三个人为什么能逃避罪责”之类的问题。他一直在等待,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一遍遍地在心里温习着回答的方法。



对于校内审判的事,增井望知道的不少。他参加的暑假补习班里就有几个城东三中的学生,可以从他们口中了解到许多情报。



佐佐木吾郎也和凉子一样察觉到了这一点。



“你有没有想过主动和我们联系呢?”



增井瘦弱的肩膀有点发僵:“想是想过,就是害怕会遭到拒绝,所以没能跨出这一步。”



凉子端正坐姿,向增井望仔细说明,检方希望他配合的意愿。增井望听得很认真,没有打断过凉子的话。



听完之后,他说:“我给你们看照片。”



他小跑着上了二楼,很快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两本收藏日常照片的相册。



“爸爸拍的,为了留下记录。”



相册里全是增井望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一美探过头来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凉子默默地翻看着。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都默不作声。一美一边看还一边咬手指甲。



两本相册看完后,凉子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她从未如此形容过自己的心情。



“惨不忍睹。”一美嘟嚷着,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那时一定很疼吧?”



增井望飞快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后遗症?”



“时不时会有耳鸣。”



“拿到的钱再多也不划算啊。”佐佐木吾郎的话里暗藏着岩浆涌动般的愤怒,“为什么要撤销受害申诉呢?警察不劝阻你们吗?



“就算是警察……”增井望垂头丧气地说,“爸爸妈妈说,就算是警察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保护我。”



佐佐木吾郎看了看凉子。凉子则注视着增井望。



“对此你并不接受,对吧?



增井望又用力点点头。



“所以你会关注我们的活动,对巴?因为这次审判要让大出俊次吃点苦头。”



增井望看着凉子的眼睛,目光游移,显得很不确定:“能让他吃苦头吗?”



“嗯。可是,我们要审理的不是你这桩案子。我们希望你提供能够提交给法官的材料,证明大出俊次是一个会做出危险举动的人。我们不能因为他对你的残忍伤害而去裁决他。”



目光再次开始游移。不过增井望还是开口道:“可尽管如此,也能在法庭上公开他对我的恶行吧?在大庭广众之下。”



“如果法官允许,当然没问题。”佐佐木吾郎冷静地踩下了刹车,“但也有被法官驳回的可能,说这与本案无关,不能当作证据采用。那无论你怎样努力配合,也无济于事。”



“还可能遭到大出俊次的报复。”一美似乎很担心这一点,“那家伙就是这样,说不定他老爸还会冲出来。你不怕吗?”



增井望的身子似乎缩小了:“我……害怕。”



“是啊…”一美叹了口气。



“他们……”增井望的声音很小,很远,仿佛来自一个又黑又深的洞穴。



“嗯?”



“他们将我拖进树丛里,准备逃走之前……”



话又断了。佐佐木吾郎又“嗯”了一声,鼓励他说下去。



“他们想在我身上小便。”



三个人“咯咯咯”地笑着。



“那时正好有人经过,他们才作罢了。”



“你记得……很清楚吗?”佐佐木吾郎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记得清清楚楚。也和警察讲过,虽然没什么用。”



萩尾一美脸皱了起来,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在极度厌恶的情况下,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脸竟然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说不定你还会遭受这样的欺辱。”



“绝不允许。”凉子说道,“以后再也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了。如果再次发生,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有山崎。”佐佐木吾郎眼睛一亮。



“就算是山崎,也不能二十四小时保护他。”



“别泼冷水。这是一种气魄,气魄!”佐佐木吾郎拍着胸口。可一美似乎更加清醒。



“光有气魄,能治好耳鸣吗?”她望向增井望。



出人意料的是,增井望的嘴角舒展开了,几乎露出了笑容。



如果大出他们还要对你做什么,那就全部在法庭上公之于众!



凉子从身体的深处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她从没有这样气愤过。



这些照片暗藏的信息太过残忍,简直丧尽天良。



“先写一份陈述书吧。考虑到你父母的心情,要向他们保密,暂时不能公开你的名字。”佐佐木吾郎说着,看了看凉子。



凉子的目光依然落在那些照片上,佐佐木吾郎见状,又对萩尾一美点了点头。



“检察官很愤怒。作为事务官,我们也不能打退堂鼓。”



“好可怕。”一美嘴上这么说,但比起恐惧,她似乎更觉麻烦,“这样的话,光是美白化妆水,可就不够了。”



“好吧。我再给你弄一张美容院的保养体验券。”



增井望笑了。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笑。一美也回了他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个助手挺没用的,不过,我们的检察官可是靠得住的。”佐佐木吾郎赶紧加上一句。



“我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增井望说。



只要不是没心没肺,谁都会觉得窝囊。



“所以,请你写出陈述书来吧。”



凉子发现增井望的眼中闪现出光芒。自己内心深处的烈焰映照在了他的眼睛里。



“谢谢你的配合。”凉子对增井望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归途中……



增井望的照片仍在凉子的眼前晃动。青紫色的淤血。冰枕和绷带。光是看都觉得疼的伤。肿起的下巴。血块。吊针和导尿管。



这是小孩子打闹?



开什么玩笑!



“小凉,你走得太快了。”



一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一美,以后可要忙了。”



“现在不就很忙吗?别跑呀。”



“检察官卯足了劲儿呢。”佐佐木吾郎一路小跑追了上去,“您忙什么呢?检察官。”



“增井的陈述书写好后,还要让另一个人写陈述书。”



“谁?”两位事务官异口同声地问。



凉子猛地停下身,回过头来。两名事务官也赶紧站定身躯。差一点就撞上了。



“小凉,你怎么了?”



藤野凉子,你这副表情跟你老爸没什么两样啊。佐佐木吾郎暗暗想到。



“要谁写陈述书啊,检察官?”



“井口充。”凉子答道。



再也不犹豫了。没什么好犹豫的。刚才那些照片将曾经拦在凉子面前的路障轰得粉碎。



那些照片上也记着井口充的欠账呢,能不让他付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