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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5



大家离开后,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大出俊次,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



当神原和彦提出还要跟大出俊次说几句话时,法官井上康夫也想留下来旁听,被野田健一挡了回去。



“被告和辩护人沟通,法官待在旁边算怎么回事?”



“可马上就开始秘密会谈也不太好吧?”



带着沉稳的表情看着两人斗嘴的神原和彦谦逊地说:“其实,我只是想对大出作个详细的自我介绍罢了。”



俊次哼了一声,故意不看着神原和彦:“井上怕我突然揍你或威胁你,才这么警惕吧。”



“哪有这回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叫上山崎了。”井上康夫皱起眉头,“大出,你不是已经认可神原当你的辩护人了吗?”



井上康夫摆出大道理,训斥仍在不断发牢骚的大出俊次,一旁的野田健一看在眼里,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野田健一曾经见过神原和彦。



他不会忘记的。就在学校的边门旁。四月十三日星期六,就是《新闻探秘》节目首次将柏木卓也的死搬上荧屏的那一天。



当时,健一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连长相都很陌生,只知道他不是三中的学生。



他们聊了几句。他看完电视节目,想哀悼柏木卓也,于是来看看发现遗体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一定是柏木的朋友,说不定是小学时的好友。健一当时这样考虑,才告诉他自己是柏木遗体的发现者。当时对方的表情十分阴郁,自己还安慰了他几句。



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应该不是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吧。对方又作出了怎样的反应呢?



大出俊次没好气地靠在椅子上,神原和彦坐到离他稍远的课桌上。神原和彦的身高和野田健一差不多,坐到桌上后,双脚便悬在了空中。大出俊次的个子比较高,坐在初中生规格的椅子上,两腿显得很长。



大出俊次的举动往往也超越了初中生的规格。处理与他相关的事件,恐怕必须采用校内审判这样突破常规的手段。



而这件事,只有藤野凉子才能做到。从与大出俊次相反的意义上说,她也超出了一般初中生的规格。不过相比“规格”,用“水准”这个词似乎更合适。



“野田。”



听到喊声,健一深吸一口气,带动嘴里的唾沫发出滑稽的声响。大出俊次像看到脏东西似的投来厌恶的目光。



“我跟你见过一次,对吧?”



健一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起此事。如果换作自己,肯定会隐瞒下去,即使不知为何要隐瞒。



“你说你在边门那里发现了柏木。你还记得吗?”



大出俊次的脸明显地扭曲起来,简直像一具捏坏的泥塑。



“还有这事?”他低声哼哼着,给了两人一个白眼,那架势好像马上要从椅子上起来大打出手了,“你们早就认识了吧?这不还是想搞鬼吗?”



被大出俊次一吼,健一心中那个卑微的自己又缩作了一团。神原和彦倒依然不动声色,保持着四平八稳的语气:“偶然相遇罢了,并不是早就认识的。是吧?”



健一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怒目瞪视自己的大出俊次频频点头。



“那时,电视台播放了关于柏木的节目。我想起了柏木,就到这所学校来看看,正好野田也在。”



尽管眼神凶狠依旧,大出俊次倒没有离开椅子动手的意思。



神原和彦为何要提及此事?简直像看穿了健一的心思。野田健一也很想看穿神原和彦的底细。这个在发现柏木卓也遗体现场遇到的少年,主动要求担任大出俊次的辩护人。作为与事件毫不相干的外校学生,他为何会如此起劲?他有什么企图?必须尽快打探出他的真实意图,向藤野凉子汇报。



也许,神原和彦想搅黄校内审判……



或许是这样,又或许不是。健一搞不懂他的心意。只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好奇心,还是为了消磨时间?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也许神原和彦没把大出俊次当回事?如果他以为能和大出讲得通道理,那就大错特错了。



若真是如此,这份单纯的正义感会酿成悲剧,抑或是喜剧?



“当时,我们说过几句话吧?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不过,有一点,我要向野田道歉。我撒了一个谎。”神原和彦说道,“那时,你问我是哪所学校的,我回答的是英明中学。”



是这样的吗?健一也记不清具体对话了,记得的只是他的……他的……



“其实没必要撒谎,可不知为什么,我当时不想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真是对不起。”



第一次见面时,神原和彦没有说过“对不起”吗?



“英明确实也考过,但没考上。”那是一所比东都大附中还要高一个档次的私立学校,神原和彦不好意思地笑了,“突然想显摆一下呢。”



“没事,别放在心上。”远远传来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一个身在远处的野田开了口。



“你们那会儿都干了些什么?”



大出俊次简直像个猜疑心结成的硬块,似乎只要一打开开关就会一跃而起,把眼前的事物破坏殆尽。



“没干什么,真的。”神原和彦仍然温和地笑着。



面对对方如此可怕的眼神,他怎么就不害怕呢?



“只是回忆起柏木的事罢了。野田也是如此吧?”



大出俊次抬起身子,转脸盯着野田健一,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野田说,如今事件变得扑朔迷离,连柏木是不是自杀的也搞不清了。可无论如何,柏木肯定有自己的秘密,别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或许说过这样的话吧。净是些“不清楚”“不明白”之类不中用的废话。



“野田可没说你的坏话。如果你很在意,我可以为他证明。”



神原和彦真的笑出了声。他愉快地晃动起穿着运动鞋的双脚。可是,话语的余音尚未消失,大出俊次便怒吼起来。



“什么屁话?我还怕这种家伙背后说坏话吗?”



“野田是辩护人的助手,他要是有了偏见,可就麻烦了。”分明是开导、教诲的口气,“你还要感谢野田。我们在那种情况下见过面,我又主动提出做你的辩护人,所以他感到奇怪甚至有几分怀疑。他在担心你,因此主动要求做我的助手。”



目露凶光的大出俊次疑惑不解地眨了几下眼睛。野田健一担心大出俊次?难以理解。



野田健一也很惊讶。这个神原和彦什么都看透了,作出的解释又正好搔到了自己的痒处。



他记得野田健一,察觉到健一也记得自己,那确实不难推测出健一的想法,可要若无其事地表述出来,还是需要一点心理素质的。



“我只是想搞好这次审判。”健一说。这次的声音比刚才近得多。老是惊慌失措可不行。“既然决定下来,就要做到尽量公正。仅此而已。”



神原和彦点点头:“是啊,对不起了。”



又是“对不起”。



“大出。”神原和彦在桌上挪了挪屁股,将身体转向大出俊次。



大出俊次条件反射似的瞪起眼睛,一脸“你想怎样”的凶相。神原和彦却毫不躲闪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真的觉得,搞这次审判没事吗?”



健一看到大出俊次的脸上露出了迷茫,仿佛扑了个空。事到如今,为什么还问这个?



“不是你们要搞,我才答应的吗?”他的嗓音有些变调,“你刚才不是挺会说的吗?我老爸必须理解我的感受什么的。”



“那当然是真心话。”



“所以……”



健一刚开口,就遭到俊次劈头盖脸的怒吼:“你给我闭嘴!”



“我觉得这么做会伴随着危险。”



“是怕我老爸吧?”



“不是。”神原和彦摇摇头,“是另一种危险,你不明白吗?”



大出俊次愣住了。



健一一下子明白了:“是说大出家着火的事吧?”



“是啊,你奶奶不是被烧死了吗?”神原和彦对着大出俊次点了点头,“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警方的调查有进展吗?报纸上说那是一起纵火案,后来就没有下文了。对此警方是怎么说的?这非常重要。”他加强了语气。



“纵火就是纵火。哪个混蛋把我家点着了。”在神原和彦的引导下,大出俊次的语气也开始认真起来,“反正不是老爸干的。这事跟混蛋老爸发飙一点关系也没有。”



健一不禁想把脸埋进双手中。没明白,还是没明白。他不顾再次遭到怒吼的危险,坐到离大出俊次最近的椅子上去。



“这件事确实和你父亲没有关系。可这到底是谁干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完,健一抬头看了看神原和彦的脸。靠得近一些,就发现他长得和自己并不像,至少比自己帅多了。刚才藤野凉子被他指名道姓地问话时,好像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这一幕又在健一的脑海中回放了一遍。



“侦查有进展吗?”



“嫌疑犯找到了吗?”



在这番双重夹击下,俊次来回看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眼角仍带有一丝愤怒的痕迹,但更多的是困惑。健一心想,虽然相貌不同,我们俩却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对双胞胎兄弟。这又是为什么呢?



俊次低头答道:“乱糟糟的,大概正在调查吧。家里也来过几次,问了老爸不少事…”



调整语序并归纳内容后,这番话的意思便是“不了解具体的调查进度”。这种混沌状态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



“是这样啊。”眨了眨眼睛,神原和彦继续问,“听说火灾前有恐吓电话打来,是真的吗?”



“你不相信?难不成我在撒谎?”



“不,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确实有恐吓电话打来。”俊次抛出这句话,一股新的愤怒又浮现在他的脸上,“那些混蛋警察,从一开始就怀疑老爸和我在撒谎,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问了很多遍。”



问题是,大出父子都不记得接到恐吓电话的日期。



“这又有什么问题?一般不是都这样吗?骚扰电话接过就忘了呗,可不是吗……”



大出俊次夹杂着脏话与怒骂的抱怨又开始了。可以听得出,自从茂木记者那期片面报道的《新闻探秘》节目播出以来,大出家曾收到过许多带有恐吓性质的电话和书信,如果一一认真对待,就没法正常生活了。因此,一家人的感觉也变得迟钝起来。



“可火灾发生前,恶作剧的风暴不是已经平息了吗?”



“算是这么回事吧。”



“那还得分开考虑才行。”神原和彦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灾前的恐吓电话共有几通?”



“两通?不,是三通。”



大出胜接到过两次,大出俊次接到过一次。



“打恐吓电话和纵火的是同一个人?”



神原和彦在自言自语,似乎并未要求对方回答。俊次却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桥田呗。”



“桥田?”



健一赶紧为神原和彦说明。当着大出俊次的面不能用“跟屁虫”之类的字眼,为了简明扼要地介绍桥田佑太郎,野田健一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是少年的声音,还是青年男子的声音?”



“谁知道呢?是一种很怪的声音。我老爸也这么说。”



费了一番口舌才明白,打恐吓电话的人似乎用了变声器。



健一不由得暗暗佩服。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见面还不到两小时,就已经能从俊次的口中问出有用的话来了。



「我认为大出没有杀死柏木。这是桩冤案。」



神原和彦当着大家面如此断言过。就是这句话起的效果吗?人出俊次与他人面对面认真交谈的场景,健一之前根本无法想象。教师们很难让俊次端正态度,恐怕连多次训导他的警察也做不到吧。



俊次果然很想听到“你是受冤枉的”这句话吧?他一直等待着有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即使这份等待因为他的暴力和意气用事,很难得到大家的理解,但他确实在持续不断的失望中苦苦等待着。



你没有杀人。他一直等待着有人站出来说这句话的时刻。



“我觉得不是桥田。”



“怎么可能!”



别老是一惊一乍的,神原和彦是站在你这边的啊。



“假如他是纵火犯,警察早就找上他了,毕竟从事件前后的状况看,警方完全有理由怀疑他。”



“就是啊。那小子恨我……”俊次毫不掩饰怨恨的眼神,“是个叛徒!”



这不叫背叛,叫分道扬镳。健一在心底嘀咕道。



“警察问过你关于桥田佑太郎的事吧?他们在此基础上得出与他无关的……”



“哪有?根本没问过。”



面对大出俊次的回答,神原和彦的表情首次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没问吗?一点都没问?”



“所以说,那些家伙都是笨蛋。”



“等等,等等。”神原和彦跳下桌子,双手抱胸,“那桥田以外的学生呢?可能与事件相关的那些学生?”



还是几乎没有人接受过调查。关于柏木卓也的死以及三中的骚乱,警察只问过俊次:“无论是玩笑还是恶作剧,会往你家打电话说‘杀了你’的会有谁?在同学当中是否有人选?”



俊次说出了桥田佑太郎的名字,大出胜也有同样的主张。因此,桥田是犯人的说法,其实是大出家提出来的。



“警察却没有对此迅速采取行动。”



“是啊。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群笨蛋?”



凡事都用“笨蛋”一骂了事可是个恶习。健一差点想如此劝说俊次,最终还是没勇气说出口。他向神原和彦询问了一件刚想到的事。



“打恐吓电话和纵火的,会不会是不同的人?”



神原和彦稍加思考后摇了摇头:“从时间上来看,两者结合得太紧密了。这几通恐吓电话和之前的批评电话是不同的,不过也能从中明确一个重要的情况。”神原和彦郑重其事地说,“三中的骚动或许并不在大出家纵火案的调查范围之内。”



“哎?”健一和俊次同时惊呼起来。



“我说你是不是笨蛋?搞搞清楚好不好?怎么可能呢?”



“当然可能。”神原和彦悠然反驳道,“警察看清了事件的本质,才会从一开始就没有向你询问柏木的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或许是跟不上神原和彦的思路,俊次只能在嘴里一个劲儿地骂着“笨蛋”。



“为什么?”健一问,“为什么警方能如此断定呢?”



“估计是作案手法吧?”神原和彦断言道,“这种纵火方式不像初中生的手笔。”



消防署和警方都勘察过火灾现场,或许他们根据实际情况作出了判断:这起纵火案的作案手法绝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那么简单。



“是这样啊……”健一的认知一下子被彻底翻了盘。



“嗯。”神原和彦朝野田健一点了点头。只有大出俊次还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一个人被抛在话题外干着急。



“恐吓电话的内容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下次就轮到你了,我要杀了你。’就是这么说的,不可能记错。”



与这个“下次”对应的,可能是柏木卓也的死或井口充的重伤。如果是前者,那纵火就是对杀死柏木卓也的大出俊次的惩罚;如果是后者,那便是来自桥田佑太郎的复仇。而大出胜和大出俊次一直在一厢情愿地主张后者。



“也可能是不相关的外人想利用三中的骚乱,让大出蒙受不白之冤。”神原和彦的猜测颇为精妙,“恐吓电话只是个幌子,故意制造出与三中的事件相关的假象。”



“是想搭顺风车吧。”健一说。得到神原和彦的肯定后,健一心中涌出的喜悦超过了自己的预想。



大出俊次则露出了全然不知所措的表情,这对他而言可谓空前绝后:“你们是说,不是针对我的?”



“从如今警方的行动来看,可能性很大。”



“那又是针对谁的?针对我们家的什么人吗?老太婆吗?”俊次瞪大了眼睛,“有谁会对那个痴呆老婆子下手呢?”



健一差点忘了,这起纵火案有一名牺牲者,那就是大出胜的母亲,也就是大出俊次的祖母。这是一起纵火杀人案。



健一再次感到,大出俊次对祖母被杀一事没有动什么感情。这可能是误解,或许他的内心正沉浸在悲伤中。可是,听“老太婆吗”这一句的语气,丝毫感觉不到悲痛和哀悼之情。



“不知道。”神原和彦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这也不是我们可以随意猜测的。”



大出俊次还没有刹住车。“是老爸吗?”他咕哝着,视线停留在半空中,淡淡的恐惧浮现在他的眼底,“我老爸威风得很呢。发了大财,冤家也多了。”他的脸阴沉沉的,“生意上的敌人多得不得了。所以,即使我们是受害者,警察也会不依不饶地调查我老爸……”



大出木材厂在经济复苏的大好形势中大赚了一笔。对此,健一也有所耳闻。大出俊次不是正穿着昂贵的衣服吗?浸透了汗水的衬衫后脖领处,透过面料可以看到标牌,说明这不是超市或卖场里挂着卖的货色。



成功人士背后总是潜藏着黑色的感情漩涡。某些人对于大出胜成功的怨恨,正在那件过于昂贵的衬衫上凝聚成深重的黑暗。这一切,便是健一他们尚无法理解的成人世界的严酷现实。



健一突然对此有了几分切肤之痛般的感受。他问道:“如果询问风见先生,他会不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呢?”



俊次这次没有激动,只是摇了摇头,平淡地说了句:“这和他没关系。”他似乎被各种疑问和谜团搅糊涂了,没有注意到刚才对他刨根问底的竟是野田健一。



“大出,”神原和彦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大出俊次身边,“正因为这些问题的存在,我才会问,搞这次审判没事吗。”



神原和彦到底在担心什么,健一也明白了。一旦开展校内审判,大出俊次身边的那些状况就会重新出现。



“如果取消校内审判,这起事件就会逐渐被人遗忘。尽管你无法洗清冤屈,但电视台不会再来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学校也不会为此频频召开家长会了。”



一旦大张旗鼓地开展校内审判,事情便会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如果纵火犯的目的是想让俊次吃点苦头的话……



“他会对这种为大出伸张正义的活动感到不满,从而可能再次闹出事端。”



大出俊次直勾勾地盯着身边的神原和彦,眼睛都不眨一下。



神原和彦轻轻点了两次头:“如果纵火犯只是搭了三中骚动的顺风车,而真正目的在别处……”



他或许会再次兴风作浪。毕竟,已经平息的事态再次被炒热,就会出现再搭一次顺风车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就要看纵火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如果目的早已达成,那即使还有搭顺风车的机会,他也不会出手。如果前一次纵火并未达成目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老爸又会成为攻击的目标,是吧?”



大出俊次嘴角僵硬。他的视线仍在游移,仿佛在空中找寻着大出胜。怎么办?老爸,我该怎么办?



“轻易下结论是很危险的。”



但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如果不加以关注,那会更加危险。



“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即使窗户全部打开,没有安装空调的教室也依然闷热异常,可健一的胳膊上却起了鸡皮疙瘩。



“藤野、井上和北尾老师也都没有注意到。”



大出俊次像是清醒过来似的重新将目光投向神原和彦:“是啊。那你怎么会想到的呢?”



神原和彦微微偏了一下脑袋:“大概因为我一直是局外人吧。”



“真的很危险吗?有多危险?”



“还不知道。也可能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不,不是”健一立刻反驳,“大出的祖母已经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了。这事我们竟然都忘了。”



“没忘啊。”神原和彦说,“至少藤野没忘。大出家的火灾正是促使她想要举办校内审判的原因。”



她想到,就在我们集体沉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大出家死了人。



这样想来,凉子确实做得很对。健一的脑袋乱作一团,毫无头绪,只会一个劲儿地出汗:“藤野的父亲可是警视厅的刑警啊。”



这句从乱糟糟的心头不经意冒出来的话,却让神原和彦作出了强烈的反应。他猛地抬起头来:“真的吗?”



“是的,应该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健一补充说明道,“她说过,对于这次事件,她曾跟父亲仔细商量过,还向父亲表达了她自己的想法。”这次轮到神原和彦视线游移了。他的脑子也明显有些混乱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提出话题的健一竟然把握不住脉络了。大出俊次焦躁起来。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提过的问题,藤野的父亲应该早就想到了吧?”



他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女儿呢?譬如说,女儿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当校内审判重提这些旧事时,会在意想不到的方面产生严重的影响。



“因为他是个笨蛋。”大出俊次又吐出了他最拿手的台词,“根本没想到呗。要不就是觉得我们家的事怎样都无所谓。”



如果真是“怎样都无所谓”,那就等于否定了凉子为大出俊次证明清白而组织的活动。



“在大家的劲头好不容易被鼓动起来的时候,这些话说出来等于当众泼冷水。”神原和彦用手擦了擦汗,好像已经恢复平静了。他身上的白衬衫由于汗水的浸润,有好多处变成了半透明。“不过对大出不能不说。”



俊次应道:“所以你三番五次提到要我自己决定,是不是?”



神原和彦点了点头。大出俊次也对他点了点头。还挺像一对真正的辩护人和被告,健一心想。



在这个瞬间,辩护人与被告的关系确立了。



热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公示牌上的纸片哗啦哗啦直响。学校里已经没人了?难道全都睡着了?要不,是全都死了?



“我说……”大出俊次望着墙上的纸片,用干巴巴的语调说,“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死柏木。”



间隔一次呼吸的时间,神原和彦回应道:“明白了。”



“我根本不了解那小子……”



“嗯……”



“只是……”俊次皱起了眉头,“觉得那小子阴阳怪气的。”



这番出人意料的感言使健一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响。阴阳怪气?



“是个怪怪的家伙。”大出俊次简短地加以说明,对他而言,用上这样的词汇已经算尽力了,“但是,我可没有杀死他。”他已经不用卷舌的语调了,“虽说谁都不信,可我真的没杀死他啊。”



俊次的表情就像一下子放掉气的气球,五官皱成一团。



“要证明这个就这么难?难道我们家里还得有谁被杀死吗?”说到最后,他的话音有些发颤,像在叹气一般。



“你想洗刷冤屈吧?”神原和彦问道。他并不是在确认,而是在严厉地逼迫:“既然如此,校内审判非办不可。”



“不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说了这么多废话吗?”俊次的声音带着哭腔。原来大出俊次也会哭啊。



“所以要说服你的父母,尤其是你父亲。”



“这可能吗?开什么玩笑!”



“只要去做,就一定能成。关键是决心。”



健一终于听懂了。决心。对,这才是关键词。



神原和彦的这些话,并非要给校内审判泼冷水,而是在测试大出俊次的决心,让他知道要参加校内审判,获得坐上被告席的资格,必须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



要想彻底改变现状,必须承受比什么都不做、等待大家渐渐忘却此事严酷得多的压力。



难以置信。为何会想得如此周到?他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此时此刻作准备了呢?



“又要挨老爸的揍了。”



“要想办法做到不挨揍也能成。”



“说得轻巧。”大出俊次又提高了嗓门,“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老爸有多可怕。”



这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神原和彦抽回身子重新坐好后,竟然笑了起来。“虽然不了解大出的父亲,但我了解我的父亲,所以我并不害怕。”



俊次不停挤弄着被眼泪刺得通红的眼睛。野田健一竟瞬间忘记了呼吸。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我啊,其实是个养子。现在的父母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虽然我不喜欢这么说。”



大出俊次半张开嘴,表情很是滑稽。健一注意到自己也成了这副模样后,赶紧抿紧了嘴。



“我的亲生父母都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在发酒疯的时候。”不带半点吞吞吐吐,神原和彦口齿清晰地说了下去,“如今想来,我父亲也是个值得同情的人。要是当初能让他接受治疗,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可是,我母亲当时根本顾不上这些。”



因为她经常遭到父亲的打骂。



“只要不喝酒,我父亲就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神原和彦七岁时的一天,父亲跟往常一样喝醉后撒起了酒疯,结果打死了母亲。



“邻居帮忙叫来了救护车和警车,却为时已晚。”他平静地说,“父亲也受了伤,被警察带到医院。后来听说,他有好几根手指都骨折了。”



在医院接受治疗和审讯的时候,父亲的酒慢慢醒了。



“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他想必非常害怕。他冲进医院的厕所,用清洁箱里的抹布打结后连接起来,套在了空调的排风管道上。”



他上吊自杀了。



“我那时还很小,很多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经常和母亲一起挨揍。



“我知道有些男人喜欢打老婆和孩子,虽然原因各不相同。我也知道被殴打是很可怕的,说习惯了可能有点夸张,但至少不像别的同学那样害怕暴力。我想大出的父亲肯定不会像我父亲那样疯狂。怎么样?也许我这么想太不知轻重了?”



大出俊次一声不吭地坐着,似乎有点失魂落魄。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健一清晰地回想起初次偶遇神原和彦时心头冒出的感想,就在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



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看来这并非错觉。神原和彦真的是看到对岸的风景后又归来的少年。



“对不起,我作了个怪吓人的自我介绍。”他略带害羞地说,“怎么样?能让我做你的辩护人吗?”



你拥有坐上被告席的决心吗?



你作好面对现实的准备了吗?



大出俊次抽着鼻子,身上一股汗味儿。健一的身上也有汗味儿。神原和彦的额头上,汗水正呈直线往下淌。



“哈哈,你真是笨蛋。”大出俊次的表情既像在哭,也像在笑。?



同一时间,另一间空教室里,检方的三名学生也在开碰头会。他们是藤野凉子、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



“对不起。”凉子开口便向他们道了歉。



萩尾一美吃了一惊:“哎?为什么要道歉呀?”



“你们举手表示愿意帮助我时,我还是大出的辩护人,可现在却变成了检察官。”



“那是没办法的事。”佐佐木吾郎安慰道。



凉子点了点头:“没办法。提议召开校内审判的是我,事到如今我既不能置身事外,也不能当陪审员,所以只能当检察官了。”



“你当检察官也挺合适的。”佐佐木吾郎说道。



直视着这名性格直爽、为人谦和的同学,凉子说道:“不,我并不合适。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



这次换作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两个人同时吃惊了。



“在准备为大出辩护时,我已经确立了方针。”



她要验证大出俊次在案发当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4020电子书到两点,即柏木卓也的死亡推定时间内的不在场证明。



“我觉得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即便不考虑其他因素,仅凭这一点就能证明大出的清白。”



在此之前,她从未认真调查过大出俊次的不在场证明。大出自己作出的辩解也一直是含混不清的,其中肯定有遗漏的细节,只要找出来就能够得到验证。



“可是,转到起诉大出的一方后,事情就变得完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呢?”单纯的萩尾一美反问道。



佐佐木吾郎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不明白吗?也是,你怎么会明白呢?”



“说什么呢?”



制止住正要撒娇的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满脸严肃地问凉子:“是举报信的事吗?”



凉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为大出辩护,就完全可以不提举报信的事。”佐佐木吾郎说。



“嗯……”



“可作为检察官就不行了,立场正好相反,就算不情愿也没办法。那封举报信就是起诉大出俊次的最重要依据,无法回避。”佐佐木吾郎缓缓说道,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



听到别人这样说明后,凉子更加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一美问,“只要认为检方相信了举报信的内容并起诉被告,这样不就行了?”



“你、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呀?”



“你好过分哦,干吗这么瞧不起人?”



凉子问两人:“你们觉得那封举报信可信吗?”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面面相觑。



“对四月播放的那期《新闻探秘》,我不能完全赞同其中的主张。”佐佐木吾郎说,“可既然站到了检方这边,就必须当节目内容都是事实,并以此为前提采取行动。我也怀疑大出他们和柏木之间或许有过什么关联。”



萩尾一美用力点了点头。



“辩护方到底会如何出牌,就不得而知了。神原和彦会和你一样走验证不在场证明的路线,还是会选择证伪举报信的内容?一切才刚刚开始,估计神原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着手吧。”



“是啊……”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将举报信推在前面。”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佐佐木吾郎问道。虽然说出了和萩尾一美一模一样的问句,可意图却完全不同。



叹了一口气后,凉子说:“我不相信那封举报信。不仅仅是凭借直觉,还有确凿的根据。”



对面的两人大吃一惊。凉子说起了那天在保健室发生的事。听到三宅树理低声发笑时,她的心中产生了几分恐惧和疑惑。



“浅井松子死后,大家都觉得是她写了那封举报信。甚至有传言说,这封信不是松子一个人写的,三宅树理肯定帮了忙。”



“正好相反。是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并让浅井松子帮忙。”



面对萩尾一美的断言,凉子反倒犹豫了。



“我身边的女生都这么说。”



“因为你们都讨厌三宅树理。”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是冷静的判断。她们两人之间本就不存在平等的友谊。三宅树理总是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浅井松子。”



凉子点了点头:“是啊。可我觉得这不是传言也不是想象,而是确信如此。三宅树理的笑声,我听得清清楚楚。”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了,“这事我也对爸爸妈妈说过。因为实在没法一个人闷在心里。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还在为当辩护人做准备的时候,北尾老师曾经问我校内审判是否会用到举报信,我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并向北尾老师说起了这件事。”



凉子向两人叙述了她与北尾老师交谈的经过。



听完后,佐佐木吾郎沉吟道:“豆狸掌握了什么证据啊……”



“可他没有公开。”凉子说道,“是为了保护学生吧?”



“是吗?我觉得豆狸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罢了。因为三宅树理比较麻烦,不想去碰她,难道不是吗?其他老师也和他差不多。”遇上这种话题,萩尾一美总会说个痛快。



是啊。三宅树理的确比较麻烦,所以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这不是说津崎校长,而是在说凉子。因此,想当大出俊次的辩护人的凉子会采取逃避态度,觉得还是封锁掉举报信为好。



但现在这一手已经不好使了。为了促成校内审判,凉子已经表态过要当检察官,并拿定主意,只有自己能够胜任。可仔细想来,自己之前不过是在说漂亮话罢了。



凉子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两位同伴,于是低下了头,说:“怀抱着如此的心态,却不得不将举报信推到风口浪尖起诉大出俊次有罪。老实说,我觉得挺可怕的。”



“可怕”这个字眼一出口,她便真的感到身上一阵发冷。



“你们做我这样的检察官的助手,不觉得后悔吗?”凉子训斥自己,对眼前的伙伴不能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因为那样很不公平,“如果你们觉得这跟一开始说的不一样,要退出,也没有问题。”



萩尾一美扭扭捏捏地斜视着佐佐木吾郎。佐佐木吾郎挠了挠头,对着凉子破颜一笑,说出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藤野,人会笑,也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的。”



凉子不禁瞪大了眼睛。



“说不定三宅树理会在保健室里发笑,并非出于你推测的原因。三宅树理是个很特别的人,无论她与浅井松子的友谊是怎样的形式,她们毕竟关系不错。浅井松子因交通事故生命垂危,对她的刺激一定很大。所以,当时她的心理状态一定非同寻常。”



“这倒也是……”



“校内审判的目的不就是发掘真相,要给所有人一个明白的交代,不是吗?那无论是当辩护人还是检察官,要做的事情不是都一样的吗?”佐佐木吾郎嘿嘿笑着,“所以没问题的。”



接着他又收起笑容,面向凉子。



“我刚才稍微有点吃惊。没想到藤野也有思绪被搅乱的时候。女生间的关系真够复杂的。”



我被搅乱了思绪吗?



“一美你也有问题。”佐佐木吾郎瞥了一眼一美,“某个人这样想;依据推测应该如此;这样考虑比较妥当……这些都不是‘事实’,不是吗?你并非‘知道’些什么,而只是‘这样觉得’罢了。就算老师们这样推测,也不会变成事实。”他探出身子继续说,“我们干脆将这些直觉和推测统统归零。事实是,举报信确实存在,藤野自己就收到过一封。而且我们认为,信的内容有可信的部分,并非纯粹的恶作剧。我们就回到这种好似一张白纸的状态,重新开始。”



先忘记三宅树理的事。



“这样的话,首先应该做的,自然是找出举报人。因为他可能是凶案的目击者。”



“不用找,不就是三宅树理吗?”



佐佐木吾郎不禁对任性的一美合掌膜拜起来:“你还是退出吧。求你了,回家去吧。”



“干吗这么挖苦人呢?”



听完佐佐木吾郎一番话,凉子惊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终于能眨眨眼睛,活动身体。她的内心深处有一大块坚冰逐渐松动,开始融化了。



统统归零,回到一张白纸的状态。



“怎么找呢?”



“发出书面通知,要求他主动承认。我觉得这样最妥当,你觉得如何?”



“通知的对象限定在三年级学生内,就行了吧?”



“嗯,应该可以,只是不能局限于女生。”



“如果还是找不到,又该怎么办?”对萩尾一美而言,这已经算最像样的问题了。



佐佐木吾郎笑了:“那就对我们很不利了。”



“会输掉官司吗?”



“那倒无所谓。我们输了官司,却弄清了真相,不也很好吗?”



藤野凉子以前真是太小看佐佐木吾郎了。凉子曾经只觉得他是个处事机敏、比较好相处的男生。



输了官司也能弄清真相。佐佐木吾郎说的一点不错。我追求的是真相,不是官司的输赢。



“如果举报信的内容是真的,那举报人不可能一直躲躲藏藏,一定会主动与我们接触。老师们不是对举报信置之不理吗?但我们不会这么做。只要传达出这个意愿,他肯定会主动站出来。说不定不是三宅树理呢。”他说道,“说不定是之前从未注意到的某个人。三宅树理是举报人这一点,或许是大家一厢情愿的错觉。”



“就是三宅树理嘛。”



佐佐木吾郎没有理睬萩尾一美的又一次执拗。



“如果果然是三宅树理,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凉子又觉得身上发冷,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这次的原因和之前不太一样。



“我能理解藤野同学心中对三宅树理的郁结。可是作为检察官,你不能害怕这一点,想说什么就对她直说吧。”



这时,教室的门上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凉子应了一声。



战战兢兢地探进头来的,竟是音乐社的山野。



“我可以进来吗?”



教室里的三个人同时“嗯”了一声。



纪央迈着轻盈的脚步进入教室后,随手飞快地带上了门。她站在门口,快速又小声地说:“是北尾老师告诉我藤野在这里的。”



她的眼神有些游移,似乎心中有什么事还没拿定主意。



“既然已经决定要当陪审员,或许我不该来告诉藤野这些话。刚才当着大家的面一直不敢说,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她猛地抬起了头,“这是小松的母亲要我来转达的。”



凉子端正了坐姿:“浅井松子的母亲?”



山野纪央挺直腰板,正视着凉子:“昨天我去了小松家,想跟小松的母亲打个招呼,告诉她我要当陪审员。”



这种认真严谨的作风非常符合纪央的性格。



“也许会遭到‘别用这种事来烦我了’之类的斥责,所以……”



“嗯,嗯,嗯。”佐佐木吾郎一个劲儿地点头。



“小松的父母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别人的谈资,报纸和电视台来采访,他们也全部拒绝了。”



“是啊……”



“可我反而受到了鼓励。如果同学们想努力找寻真相,他们也愿意出力,有必要的话,随时都愿意作为证人出庭。”



“哇!”佐佐木吾郎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凉子的心中又有一大块坚冰融化了。



“谢谢山野同学。你能把这件事告诉野田他们吗?他们应该还在刚才的那间教室里。”



“这样好吗?”山野纪央似乎很惊讶。



“我觉得应该由你去告诉他们。”



“我可是陪审员……”



“你是浅井同学的好朋友,也是和他们一起参与校内审判的伙伴。真的要谢谢你。”



山野纪央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明白。那我去了。”说着,她抬了抬手臂,微微偏了一下脑袋,“我可以对他们说‘加油’吗?”



“当然可以啊。”



纪央笑着离开了。凉子回头一看,发现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是满面笑容。



“怎么样?”佐佐木吾郎颇为得意地说,“说明藤野揭竿而起的行动是完全正确的。纪央也确实很可爱……”



一美抬腿踹了他一脚。



“我们来明确一下从明天起该做的事。”凉子取出笔记本,“我得先写好呼吁举报人出面的文稿。”



“这个就麻烦你了。那我们需要向谁了解情况呢?”



“警察,还有相关人员的家人。”首先便是柏木的双亲。



“柏木君还有个哥哥。”一美说,“也上过电视。虽说长得和柏木不怎么像,但也是个帅哥。”



“你看这个眼睛最尖了。”



“我是女生嘛。”



凉子也笑了,一直堵在胸口的苦闷消失了。



从这一刻起,我就是检察官藤野凉子了。



6



JR线新桥站的检票口,豆狸津崎正男正用一块大号的白色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还有不到十分钟。



天气闷热异常,火辣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耀在水泥路面和道路旁林立的高楼外墙上。车站前照样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多半都是些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新桥不愧为上班族的街区。



津崎心中暗忖。这番忙碌工作的景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自从辞职以来,他一直关在家里,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一边目睹市中心的喧嚣,一边对自己“每天都是星期天”的境况发出感叹。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再就业,毕竟不工作会导致经济危机。眼下虽然不至于没有饭吃,但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十年后,十五年后,等积蓄耗尽,自己可就得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了。



当教师的路已经被完全封杀了,津崎自己也没这个打算。他的教师生涯中,有两个学生死去了,即使没有来自教育委员会的限制,他也不可能有重新站上讲坛的自信了。



每个人都在顶着酷暑忙碌着。季节改变,时间不停流转。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的我,今后还能做什么呢?



“津崎先生。”



听到有人喊自己,津崎正男这才回过神,看到森内惠美子正向自己跑来。她穿着凉爽的白色连衣裙,身子有些消瘦,不过已经恢复了精神。



“真是有劳了。”低头鞠了一躬后,森内惠美子露出笑容。



“啊,好久不见。”津崎愣了一下。



森内惠美子笑得更灿烂了:“您夏天总是穿开领衬衫啊,以前我就一直想,现在上哪儿才能买得着呢?”



“是啊。冈野老师以前常常提醒我,说不戴领带可不好。”一开口就提冈野,会让人觉得自己还在对受他的排挤耿耿于怀,不过津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就说出了口,“但我喜欢开领衬衫。我们走吧。”



他们要去的事务所就在马路对面那栋商住楼的三楼。



“好的。”森内惠美子应了一声。津崎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原来她也很紧张,说不定昨晚一直在回忆城东三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没有睡好觉,眼角处出现了几根红血丝。



乘坐狭窄的电梯上三楼,来到要去的房间门前按响对讲器的提示铃,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过话。陈旧的铁门没有挂招牌和姓氏牌,只是孤零零地贴着一条印有“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字样的黄色胶带。



看着眼前的光景,津崎不由得纳闷:这种地方靠得住吗?虽然现在才担心恐怕为时已晚。



森内惠美子委托该事务所作了某项调查,听说是她母亲的熟人推荐的,说这里的人做事情很认真。



今天是来了解调查结果的,而津崎正男应了森内惠美子的请求一同前来。



对讲器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请进。”



“您好!”森内惠美子的嗓音有点尖。



房间里整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就是家普通的事务所。室内共有三张桌子,桌子后方是一排橱柜。会客用的沙发和茶几放在靠窗处,为了遮挡耀眼的阳光,百叶窗是拉上的。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从桌子后站起身,走上前来。他发际处的头发已经花白,身穿白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裤子,没有打领带,却中规中矩地穿着皮鞋。



惠美子介绍了津崎正男后,那人便递上了名片。原来他就是所长河野良介。



“您是校长先生吧,我听森内小姐说起过您。”



“是前任校长。”纠正对方后,津崎和惠美子并肩坐在了沙发上。河野所长亲自走到事务所角落里的小厨房,从一台老式冰箱里拿出水壶,将里头的大麦茶注入茶杯,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



“我想让津崎先生一起听调查结果,所以……”河野所长在对面坐下后,惠美子开口说道。



河野所长朝津崎点了点头,随即将早已放在茶几上的大文件袋拉到自己手边。文件袋上用漂亮的字写着标题。



「森内惠美子委托调查事项资料」



和冰箱一样有些年头的老式空调正在呻吟,不过室内还是比较凉爽舒适的。



“我想马上向您汇报调查结果,请问您作好心理准备了吗?”



“嗯,没问题。胜俣先生今天不在吗?”



“到外地去了。”回答惠美子的问题后,河野所长转向津崎补充道,“胜俣是我们事务所的调查员。森内小姐的案子就是他负责调查的。”



惠美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只是听听他说的话,心里就会轻松很多。最让人宽慰的是,他一开始就明确对我说,邮件失踪绝不是出于我的被害妄想。”



被害妄想。津崎玩味了一番这个词的意义。



他们在讨论毁弃举报信的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森内惠美子一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思考着。



她最后想到的结论是:举报信确实送到了信箱里,可在自己拿到并阅读之前,会不会被什么人偷走了?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恶作剧,将举报信偷走、撕毁并丢弃,又被别人拣到后寄给了HBS电视台?还是偷信人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怀有鲜明的敌意,将举报信撕毁后直接寄给了电视台?



初次听到这番猜想时,津崎一边吃惊,一边担心起森内惠美子的精神状态来。能够得出如此异想天开的假说,说明她正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内心的苦闷又是何等深重。



“恶作剧的情况另当别论,如果是故意这么做的话,你能想到,谁会对你抱有如此深的敌意呢?”



“我想不出,可说不定就有这样的人。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往往很难知晓。经过这些是非,我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确实如此。津崎完全能理解森内惠美子的心情。



“在别的老师面前,我不会提出这种假设,说了也只会被他们用一句‘被害妄想’打发掉。或许他们还会觉得,我事到如今还在说谎逃避责任,从而更加鄙视我。我很清楚自己没有收到举报信,更不会把信撕毁丢弃。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所以无论动用怎样的手段,我也要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森内惠美子和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商量过此事。佐佐木警官告诉她,动用警力调查并不现实,但可以委托私家侦探去做。



津崎终于认同了森内惠美子的做法。他原本就愿意相信惠美子,听了她的介绍后更是觉得,虽然她的假说有异想天开的成分,但仍然值得调查。



河野所长打开文件袋。坐在津崎身边的惠美子屏住了呼吸。



河野所长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叠文件夹,放到桌上后,又从这堆文件中抽出了几张巴掌大小的彩色照片。



“请看。”



接过照片,森内惠美子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她用求助般的眼神看着津崎。河野所长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别担心,照片不会咬人。”



惠美子苦笑起来。一张照片从她手中掉落,飘然落在桌面上。这是一台设置在信箱内部的摄像头拍摄的照片,拍到信箱的顶盖被掀开,有长长的棋子一般的东西伸了进去。



津崎不假思索地将这张照片拿到手里。



“啊,是这个人!”惠美子高声叫道,两手紧紧攥住一张照片。津崎朝她的手上看去。



拍摄的位置应该是公寓入口处,背景是一排排整齐的邮箱。照片中的人物微微扭动脖子,左脚向前迈出,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注意四周的动静。人物在动,因此照片有些许模糊。



那是个女人,穿着无袖衬衫和中裤,一身夏装说明照片是最近拍摄的。她留着长发,脑后系着一根马尾辫,脖子上黏着几根乱发。



她的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和一根筷子似的东西。津崎将这张照片跟自己手里的那张对比观看。



“您认识这个人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点了好几下头,目光依然死死地盯在照片上。



“是我们公寓里的,就住在我隔壁!”



“是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



“是的。”



“森内小姐住在四〇三室吧?那这一位是……”



“四〇二的。”似乎正在记忆中搜索确认,惠美子微微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嗯,是的。是四〇二室。”



“知道她的名字吗?”



惠美子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名字嘛……垣……是垣谷,还是垣内呢?”



“跟她没有交流吗?”津崎问,“你们不是紧挨着的吗?”



“我不和邻居们往来。我是租户,而且我原本就讨厌复杂的人际关系。



“知道她的具体姓名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立刻投降了。



“不知道。她家门口有没有挂姓氏牌?”



“她的邮箱上有名字。”河野所长微笑道,“她叫垣内美奈绘,三十一岁,没有工作。在你来之前就住进这栋公寓了。”



森内惠美子的瞳孔微微发亮:“我想起来了,刚搬过去的时候,我去打过招呼。”



“当时她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印象?呃,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隔壁也住了个女的,比较放心,仅此而已。”



“你没有和垣内美奈绘说过话,相互借用过物品,或听她抱怨过什么吗?”



森内惠美子的目光落在手边的照片上。她按顺序翻看这三张照片。一张是垣内美奈绘到垃圾堆放处扔垃圾;一张是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的公用走廊上;还有一张是垣内美奈绘打开自家房门准备出门。津崎十分惊讶:照相机得藏在什么地方,才能拍到这些照片呢?



“记得是在去年暑假……”



听到惠美子说起和学校有关的事,津崎便探出了身子。



“几个我班上的学生,嗯,大概有七八个吧,到我家来玩过。”



说着,惠美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津崎,似乎在征求这位前校长的同意。津崎对她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学生们闹得很欢,后来我送他们去车站,回来时正好遇到这位隔壁邻居,就对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刚才太吵了,影响到您了。’”



终于放下照片,惠美子用手指按住额头,陷入沉思。她和这位叫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关系疏远,不使劲想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会搞错人吧?”



“绝对不会。”河野所长的回答十分明晰,“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物业人员目击到垣内美奈绘掏你的邮箱,而且不止一次两次。”



最早那次是在今年的新年,直到最近还看到过一次。胜俣调查员去了解情况时,物业人员马上向他透露了这一情况。



惠美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津崎替她询问:“既然知道了,为何不采取措施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看见吧。”河野所长说,“作为物业,他们不愿意和住户发生矛盾。”



“这又不是矛盾不矛盾的问题。我的隐私遭到了粗暴践踏,并且还涉及盗窃行为。”



面对像个女学生般撅起嘴的惠美子,河野所长的脸上挂着劝慰的笑容:“您说得很对。可除了现场制止,物业也采取不了进一步的措施,如果垣内美奈绘死不承认,就拿她没办法了。毕竟对于物业公司而言,住户就是客户。”



而客户就是上帝,是吗?



“不过,正因为及早抓住了物业的这根软肋,我们的工作才得以顺利开展。在他们的暗中协助下,我们在很多位置安装了摄像头。”



怪不得照片内容会如此丰富多彩。



“简直难以置信。”惠美子直愣愣地发着呆,额头渗出了汗珠,“这么说,偷出举报信、擅自阅读后将其撕毁并寄给电视台的人,就是这个垣内美奈绘?”



“可能性百分之百。”河野所长答道。



“为什么呀……”惠美子发出不解的叹息。



“说一句不中听的,您有没有得罪过她?”



“没有啊!”



河野所长打开了从文件袋中取出的文件。



“垣内美奈绘明显怀有敌意,她是在故意为难森内小姐。这一点从物业人员的目击证言上能够得到证实。”



因为垣内美奈绘没有翻找过别人的邮箱,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不仅如此。物业人员还看到过,在你外出时,垣内美奈绘来撬过你家的门。这种情况只有过一次。”



是在今年三月中下旬的时候。当时森内惠美子还没有离开学校。“她拿了一根像是铁丝的东西,试图撬开你家的门锁。你有没有注意到门锁周围有损伤呢?”



惠美子已经脸无人色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对外行来说,撬锁的难度太大了。估计那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



“你有没有发现屋里的东西被翻过,或者家具被移动过?”津崎忍不住问道。森内惠美子被恐惧攫住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摇了两三下头。



“这么说,室内没出问题。”



“是这样没错……”惠美子的身体看上去整整缩小了一圈。



“森内小姐没有得罪过垣内美奈绘吧?”河野所长再次确认。



津崎与惠美子一起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问题并不出在森内小姐这一边。”河野所长断言道。



津崎和惠美子面面相觑。



“那算是受到了没来由的怨恨?”津崎问道。



“嗯,”河野所长咕哝道,“难说。真是件令人不解的案子。”将打开的文件递给惠美子后,他继续说,“胜俣调查过垣内美奈绘的情况。这是调查结果。”



通过这份资料,津崎也能了解到森内惠美子的邻居垣内美奈绘的个人情况。结婚、丈夫有外遇、为离婚争执不休、纠纷无法解决。



森内惠美子读着报告书,河野所长会不时添加说明。津崎不愧是位教育工作者,光是在一旁听着,就能想象出垣内美奈绘这名女性的大致样貌。



遭遇否定的自我、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无处可去的现状,这样的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却是个被学生热爱的老师,还是一名年轻貌美、事业一帆风顺的女性。“森内老师成了她的出气筒。”最直接的感想从津崎嘴里漏了出来。



“她的心理状态或许正是如此。”河野所长的脸上没有了笑意。



垣内美奈绘单单选中了森内惠美子作为她的攻击对象。江户川芙拉尔小区里不是明明住着其他单身女性吗?



“之所以选中森内小姐,垣内美奈绘也是自有她的理由。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拿森内小姐来出气。”



“可是我没有得罪过她。”惠美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



“真的没有吗?请您再好好想想。多么细小的事都行,您和垣内美奈绘之间到底有没有瓜葛呢?”提问后,河野所长悄悄站起身来。惠美子双手抱头,使劲回想。津崎只能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



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河野所长端着另外几只杯子回来了。大小不一的杯子里装着冰咖啡。



“这位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等河野所长放下杯子后,津崎开口道,“估计已经因为心中烦恼而变得精神不正常了吧?”



“大概是这样的。”河野所长答道。



“那么,她选择森内老师作为攻击对象的理由,或许在她的心里是成立的,而在别人看来完全不着边际。有这种可能吧?”



“是啊。”



“既然如此,或许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是徒劳吧……”



津崎还没有说完,森内惠美子便出其不意地抬起了头。她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好像被人猛抽了一下似的。



“当时……我不知道垣内结过婚,所以不知道他们在闹离婚。”



津崎和河野所长都注视着她。



“那是去年九月或十月的事了。”惠美子低声说,“垣内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在家门口争吵。那男人要走,垣内拖住了他,模样十分狼狈,情绪也很激动。”



那男人甩开她走了。垣内美奈绘坐在走廊上哭,连鞋子也没穿。



“我正好有事要出门。不,不是……”惠美子使劲摇了摇头,“是因为听到隔壁有人争吵,以为出了什么事,才开门出去看的。我看到了这一幕,觉得很尴尬。”



惠美子十分同情这个住在隔壁的女人,毕竟大家都是女人。惠美子也跟男朋友吵过架,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跟她打了招呼,问她要不要紧。”



“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反应?”河野所长立刻询问。



“她立刻逃回屋里去了,我也没再做什么。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事,我就更不会和邻居来往了。”



“之后,您跟垣内美奈绘见过面吗?”



“应该有过,可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根本没在意。”



“垣内美奈绘事后有没有跟你打招呼,说一句‘前些天让您见笑了,对不起’之类的话呢?”



“没有。”惠美子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津崎,“只是住在隔壁而已,又不亲近,她会说这样的话反倒不正常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津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河野所长故意把资料翻得哗哗直响。



“这件事就是导火索。应该说可能性非常大。”



“怎么会这样?”津崎觉得难以理解,“森内老师不是在关心那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吗?”



“可对方不这样想吧?狼狈不堪的场面被人看见,她会感到无地自容,还觉得这是被森内小姐看了笑话。森内小姐并没有这么做,可垣内美奈绘就是这么认定的。她不愿意正视自身的问题,却把资任归咎于别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美子低声喃喃道。



“我们从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那里也了解过一些情况。这些就是他的证言。”



惠美子瞪大眼睛,接过那一册资料,立刻埋头阅读起来。



“你们的工作真是既周到又细致。”



私人侦探社原来竟是这样的。津崎不得不感到佩服。河野所长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这也是从物业那里得到的信息。要了解垣内美奈绘的事,问她那个‘分了手’的老公才最清楚不过。当然,所谓‘分了手’的说法并不准确。”



“物业的人认识垣内美奈绘的丈夫?”



“此前完全不认识,连他们夫妇分居的情况也没注意到。为了垣内美奈绘偷窃信件的事,他们还想悄悄地去找她的丈夫呢。”



物业对住户的关心难道就仅限于此吗?没有住过公寓的津崎实在难以接受。



“物业人员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不过大约在四月份的时候,垣内先生曾问过他们,住在四〇二的垣内美奈绘最近是否有过反常行为。”



一开始是打电话来问的,几天后他又特意跑来了,他刻意避开了垣内美奈绘,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



“他对物业的人说,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正打算跟妻子离婚。可离婚的事情谈不拢,担心妻子神经过敏。”



津崎发现森内惠美子看资料看出了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些情况从垣内先生本人那里得到了确认。他说,当时美奈绘会在凌晨或深夜打电话给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杀吗?”



“是的。她丈夫一开始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可电话打得多了,就渐渐担心起来。美奈绘或许会因一时冲动真的去寻死。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要是她打开煤气造成爆炸,那就得连累别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业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门厅的那张照片上,注视着她瘦弱的肩膀和单薄的后背。



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垣内典史的原话。可无论如何,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只是担心不要连累别人啊。”他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



“是啊。”河野所长苦笑道,“胜俣在这份材料里也写了,垣内先生正与一名女性同居,该女性已怀有身孕。关于离婚的原因,他认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们看来,双方显然都有问题。不过,他们的婚姻确实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觉得他们还是早点离婚,各自开始新的人生为好。”



森内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这么为他们着想,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河野所长笑了:“刚才那只是我的个人感想。我们的委托人当然是森内小姐您了。”



津崎面无表情,心里却像河野所长一样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缕久违的亲切感。森内惠美子本来就有点孩子气。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弄清楚,森内小姐的隔壁住着一个麻烦的女人,由于一些毫不相干的原因,竟然迁怒于森内小姐,单方而对森内小姐抱有敌意。她的行为给森内小姐带来了严重的影响,致使森内小姐辞去了教师的工作。”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森内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么“小惠”或“森内”,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森内惠美子眼里的泪水溢出了眼眶,流淌到脸颊上。



“蒙受不白之冤确实很难受,简直是一场灾难。您很坚强,也终于挺过来了。”



森内惠美子赶紧从包里取出手帕按在脸上,放声痛哭起来,前倾的双肩上下抖动着。



“这位垣内美奈绘如今又处在怎样的状态呢?”津崎问道,“还在偷盗邮件吗?还会继续攻击森内老师吗?”



“不好说。”河野所长直率地说,“所幸的是,垣内夫妇之间还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师。这个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面规劝只顾自己的垣内先生,一方面也十分同情美奈绘,正在想办法采用温和的方式促成他们的协议离婚。由于美奈绘很固执,现在的局面依然僵持不下。不过只要这方面的状况有所好转,美奈绘的心情也会平稳下来吧。”



期待外力作用,静观其变。



“只是这样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即使顺利离婚,美奈绘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会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这样的话,不要说停止迁怒于森内小姐的行为了,或许还会做得更过火。”



这对森内惠美子而言,简直是场巨大的灾难,绝不能听之任之,逆来顺受。



“我建议森内小姐离开江户川芙拉尔小区。”



“搬家吗?”



“也许搬家这条路也值得研究。垣内美奈绘可能会追踪过去。”



涕泪四流的森内惠美子听到这里又吃了一惊,发出惊呼:“哎?她会追来吗?”



“有这种可能。”



“怎么会这样!这还有完没完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恨之入骨呢?”



“这确实毫无道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据理力争也是徒劳。我们接手过类似的案子。”河野所长继续说,“通过这些案子我们发现,与对方在空间和心理上拉开距离,等对方自行冷静下来才是上策,并且必须谨慎小心,不能刺激到对方。”



河野所长建议森内惠美子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



“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房间暂时空置,即使浪费房租,也顶多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先回老家安顿下来,再找新的房子。四〇三空置的情况最好连物业都不要告知。邮件可以让胜俣去取。只要不告诉任何人,隔壁的垣内美奈绘就搞不清惠美子到底是不住在那里了,还是外出了。



“遇上要拿东西或别的情况必须回四〇三时,您也不要一个人去,可以让您母亲陪同,或者叫上胜俣一起去。”



新居所确定后,搬家的事必须干净利落地一次性完成。



“具体的日子由我们来定,为的是不让垣内美奈绘察觉到。”



“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搬吗?”惠美子终于止住了眼泪,“可她没有工作,不会长时间外出吧?”



河野所长微笑道:“我们会事先调查清楚,也可以请垣内先生配合一下。”



“利用他们离婚调解的日子吗?”津崎问道,“那不是要上家庭事务法院的吗?”



“就垣内夫妇目前的情况,还没到需要正式办理的程度,正在律师的参与下进行调解。”



一旦进入正式的调解程序,垣内先生一方也必须作出让步,比如需要他承认自己的不忠,可他不会愿意这么做。他希望通过金永律师来想办法摆平此事。



“垣内先生是个只顾自己的人,尽会想些对美奈绘而言不近人情的方法。不过,他并非完全缺乏常识,至少会担心给他人增添麻烦。他的本意或许是不希望美奈绘在离婚前犯下刑事案件,因为这样会影响他的生活。”



津崎忽然同情起垣内美奈绘来。这个女人有她自己的盟友吗?会有谁在她身边,给她安慰吗?



会有谁在她身边……津崎莫名联想起了另一个人,他的思绪多少有点混乱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名少女的脸。她同样没有盟友,正置身于深深的孤独之中。



“这种半夜躲债逃跑似的做法或许会让您生气,”河野所长继续说,“但是,如何在不被垣内美奈绘追踪的前提下搬家,确实是首要的课题。我们可以介绍一些熟悉此类业务的搬家公司,具体事务交给他们去办,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也会在一旁监督。”



“那就拜托了。”森内惠美子的话语带着鼻音。



“问题在搬家之后。森内小姐,您准备怎么办?”



还是要证明自身的清白,对吧?



“垣内美奈绘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并通过媒体广为宣传。若只是写信给城东三中倒也罢了,她竟然将无中生有的陷害捅给电视台。电视台方面也有问题,没有调查清楚就无端指责,说您是毫无责任感的教师。对此,您准备怎么办呢?”河野所长用手指轻敲文件,紧盯着惠美子。



津崎心想:他简直是在挑拨。



“证据已经齐全,如果您要反击,怎么做都行。您也可以利用媒体,我们能够提供渠道。”



听他的语气,这番提议并非空头支票。



森内惠美子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只是使劲地捏苕手帕。



“可这样……”虽然知道越俎代庖并不妥当,津崎还是开了口,“又要重提城东三中的事件,学生们不是又要受到伤害了吗?”



听了此话后,河野所长的眼里便射出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强烈目光,连说话的语调都发生了变化。



“那么,森内小姐受到的伤害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就无端受到伤害这一点而言,森内小姐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并没什么两样吧?森内小姐所受到的伤害甚至更为具体,难道不是吗?”



“是的。可是……”



“津崎先生,身为教育家,您认为将这起事件束之高阁,真的合适吗?在某一天――无论何时,十年后也好,二十年后也好,您能够问心无愧地向您的学生说明真相吗?您的学生听后又会作何感想?他们会感谢森内老师吗?他们会说‘原来森内老师为了不给我们增添负担,竟一个人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真是太感谢了’这样的话吗?”



森内惠美子低下了头。



津崎只得独自承受这番苛责。



“我们已经基本查清,是哪个学生写了举报信。”



津崎向两人说明,写举报信的是当时身在二年级一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森内惠美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河野所长在震惊的同时,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



“津崎先生,您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森内惠美子小声说,与其说是在责问,倒不如说是在抱怨。



“非常抱歉。我当时觉得,还是不告诉你为好。”他又转向河野所长,“那名女生不会跟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关系吧?”



津崎会这样提问也是出于无奈。这里总不会又有什么偶然吧?



河野所长没有笑,也没有不耐烦。他满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举报信内容的真伪与森内小姐毁弃举报信的事件根本是两码事。森内小姐蒙受的不白之冤与三宅树理没有任何关系。”



津崎听着旧空调的呻吟声,陷人了沉思。



森内惠美子是清白的。她没有扔掉举报信,这一点完全可以证明。应该向学生们说明这一切……



好吧,无论如何,这件事早晚要告诉他们,那就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吧。



津崎抬起头:“城东三中的三年级学生要针对柏木卓也的事件开展校内审判。”



河野所长和森内惠美子双双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昨天才正式决定的。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和陪审员的人选都已确定,他们正在着手准备。”



“审、审判?”



“被告是大出。”



森内惠美子更觉莫名:“他们只是一群初中生,怎么审判呢?”



“是冈野老师打电话来的,我也是昨晚才听说,具体安排我并不清楚,只是他们似乎并非想要搞成真正的审判。说来也是,即使判决大出有罪,学生们也无法对他执行处罚。”



河野所长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瞪得浑圆。



“他们只想查清真相。媒体和我们老师都不告诉他们真实情况,他们受不了了,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追根究底。”



“这不是胡闹吗?”森内惠美子嘀咕道。



“森内老师,”津崎转向她说道,“冈野老师打电话给我,不只是为了通知我,因为这根本没有必要。”



“哈哈,”河野所长说,“估计现任校长想对津崎先生说,不要对校内审判提供协助。是不是?”



一语中的。津崎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



“是的。他这样要求我,也要我转达森内老师。”



“是吧?是吧?”



“学生会以怎样的方式举办校内审判,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是他们曾经的校长,森内老师也曾是柏木的班主任。我们被学生们询问或要求提供证言的可能性非常大。”



代理校长冈野也是如此判断的,所以才来提前打预防针。



“只要学生们有要求,我会满足他们。”津崎说。



森内惠美子只是愣愣地发着呆。



“我有这样的义务。”



“津崎先生……”



“我不想说你也有这样的义务,所以我要请求你,请你也配合学生们的校内审判。”



转机出现了。森内惠美子而言,校内即将举行的这场审判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真是太好了!”河野所长不合时宜地高声感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森内小姐,津崎先生的话一点也不错。您就在那样的场合证明自己的清白。您看怎么样?”



他甚至曝起嘴唇,吹了一声口哨,爽朗地笑了起来。



“多么勇敢的学生啊。真好,真是敢想敢干,连我也忍不住要为他们两肋插刀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津崎和森内惠美子面面相觑。?



这一天,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来到城东警察署。



两人平时都与该警署的少年课无缘,一进门便顿觉有些压抑,开始紧张起来。



“你父亲不是在警视厅工作的吗?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呢“怎么会?完全是两回事嘛。”



刑警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他们要找的佐佐木礼子也出去了,接待他们的是一名姓庄田的男警官。这人面相很和善,不像个刑警,倒像电视剧里那种老好人的角色。年龄也不大,大概三十出头吧。



对庄田警官而言,凉子和吾郎算是稀客,听说他们来访,他竟亲自跑到前台迎接,还显出很惊讶的态度。从见到两人的时刻起,他的一根眉毛就一直往上挑起。



“我已经打了佐佐木警官的传呼机,她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她并没有跑远。”庄田警官说,“这个人闲不住,一有空就去附近的游戏中心和便利店里转一转。”



“冒昧来访,真是过意不去。”



两人一起打过招呼后,就在庄田警官安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



凉子看了佐佐木吾郎一眼,开口道:“今年暑假,我们要搞一项课外活动,想请你们协助。”



凉子开始说明后,庄田警官的眉毛吊得更高了,而且还是只有一根,真奇怪。



“等一下,请等一下。”举起手拦住凉子的话头,他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翘起的眉毛这才回到原来的位置,“你们要搞审判?”



“是的。”



“你们要审判大出?”



“不是真的要为大出定罪。”佐佐木吾郎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只是想以审判的方式弄清柏木事件的真相。”



“等等,等等。”庄田警官连声叫停,“还是等佐佐木警官回来后再谈吧。先喝点冷饮怎么样?想喝什么?”



不一会儿,他们就喝着庄田警官拿来的冰可乐,聊起了家常。庄田警官说他已经结婚了,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凉子察觉到,说话之余他一直观察自己和佐佐木吾郎的神态。



“真是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佐佐木礼子冲进了刑警办公室。她满脸是汗,肩上背着个大包,包里露出一捆宣传海报。“哦,是藤野凉子和……哎,你叫什么来着?”



“佐佐木。”



“哦,是佐佐木吾郎。呃,你是学生会委员吧?”佐佐木警官连珠炮似的说着,从背包里抽出一条毛巾来擦汗。手帕已经不管用了。



这位警官竟然记得我们的全名。凉子既感到佩服,又有些不愉快。看来佐佐木警官对我们学校的了解要比想象中更加深入。



“大热天的,你们特地跑来有什么事吗?已经放暑假了吧?”



面对佐佐木警官心急火燎的发问,庄田警官笑眯眯地说:“别急,先喝点冷饮去去火。一会儿有你吃惊的。”



凉子从头开始讲起。随着凉子的叙述,庄田警官的眉毛又吊了起来,不过这次是两根一起。佐佐木礼子的眼睛则瞪得越来越大。



“难以置信。”佐佐木礼子仍用搭在脖子边的毛巾擦脸,其实脸上已经不再出汗了,“真是难以置信,你们真的要这么做?”



“是的。”凉子和吾郎异口同声道。



“大出竟然会同意,也真是难得。”



“其中有很多曲折。”



而且今后还会有许多曲折,因为还不知道俊次的父亲大出胜会怎么想。



“但我们认为,既然已经开始,就一定要干到底。我们要查明真相。”凉子十分干脆地说。



刹那间,佐佐木礼子的眼中显露出同情与怜悯。她又看了看庄田警官。



“我说,藤野同学。”



“嗯。”



“你们要起诉大出,可以这样说吧?”



“是的。”



“根据还是那封举报信吗?”



“不只是这个。”



“好,我重来一遍。主要的依据还是那封举报信,对吧?”



“是的。”凉子这次不得不认同。



“既然如此,当你们明白举报信上的内容是不可信的,又会怎样呢?”



凉子默不作声。佐佐木吾郎也抿紧了嘴唇。



“事实上,我……我们已经知道了。那封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举报人是谁,我们也知道了。”佐佐木警官有些吞吞吐吐。



凉子拦住她的话头:“此事就不劳相告了。我们也知道。”



“可你们听到的只是传言吧?”



“这样说来,佐佐木警官您掌握的情况也差不多吧?无论是内容的真伪,还是举报人的真身,也都只是一些推测吧?”



佐佐木礼子大为惊讶,半张着嘴,很久都没有合上。庄田警官颇感兴趣地探出了身子:“确实如此。我们也没有向本人确认过。”



“喂,庄田警官。”



“没事,说说何妨。你们又是如何看待这种‘推测’的呢?”



“我们认为,应该先回到一张白纸的状态。”虽然当着佐佐木吾郎的面现学现卖他昨天的话不免有些难为情,可凉子还是得这么说,“我们决定,首先要找出举报人。”



“我们向三年级全体同学发出了邮件。”佐佐木吾郎补充道。昨晚他们三人为此忙了一宿,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所以都有些睡眠不足。现在这个时候,萩尾一美正要去邮局投递,尽管她牢骚不断,说这样会导致皮肤粗糙。“是呼吁举报人主动站出来承认的信件。”



礼子似乎能听到自己重重合上嘴巴的声音。她就这样僵在那里。



“你们觉得举报人会响应你们的要求吗?”庄田警官问道。



“但愿如此。”



“是啊。可要是没人响应,你们又该怎么办?不就失去了起诉大出的根据吗?”



凉子沉住气,坚定地对庄田警官说:“可举报信本身不会消失,可以视为间接证据。我们来验证这个间接证据。”



“并据此进行审判。”佐佐木吾郎说。



庄田警官的眼睛越发明亮了。他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行啊,这样不是很好吗?”



“喂,庄田警官,你这么说太不负责任了吧?”佐佐木礼子已是满脸怒容。



庄田警官笑道:“有什么呀,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大力支持这次校内审判。”



“怎么可能搞好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他们还只是些初中生。”



“哎呀,可不能这么说。以前面对一些案子,我们不是常常会说,‘还只是初中生啊,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这一次的意义可完全不同了啊。”



佐佐木礼子从脖子上拉下毛巾,用两手不停揉搓。



“藤野同学。”她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恫吓。



“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将那封举报信公开摊上桌面,会让某人受到伤害?”



来了。凉子早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会来。



“我们全都已经伤痕累累了。”



“可是……”



“我们不想就这么不闻不问,让伤口慢慢淡出我们的视野。”



并不是等待愈合,而只是假装看不见罢了。



“万一――只是万一的情况,举报人主动站了出来,你们能保护得了吗?”



“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来保护。”凉子提高了嗓门,“可我觉得在保护举报人之前,还有一件必须先做的事。”



“什么事情?”佐佐木礼子有些困惑。



“到目前为止,老师和警方都在保护那位举报人,一直关注着、保护着,是不是?可你们有没有直接听过举报人想说的话呢?”



佐佐木礼子倒吸一口凉气。庄田警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认为举报人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过度保护。举报人是在乞求信任,希望别人相信自己说的话。所以我们就相信‘他’好了。”



四周嘈杂的人声、电话铃声包围着他们,凉子却一次都没转移视线,自始至终直视着佐佐木礼子的眼睛。



“请您一定要协助我们的校内审判,拜托了。”凉子与佐佐木吾郎一起鞠了一躬。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好呢?”庄田警官说。



佐佐木礼子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却没有开口阻止。凉子与吾郎对视一眼,不禁微笑起来。



“请告诉我们柏木去世后,你们搜查时了解到的情况。我们不会要求提供原始资料,那种资料我们也看不懂。”



“是啊。我们也不能把正规资料拿给你们看。不过我们可以为你们整理一份参考资料,以回答你们提问的形式。可以吗?”庄田警官回头征求佐佐木礼子的意见。



女警官呆板地点了一下头。



“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柏木的死亡推测时间、死因、遗体的状态、现场有没有遗留物品,还有案发当夜附近居民的证言,你们肯定去调查过吧?”



“这些情况在家长会上说明过了。”



“我们也从老师和父母那里听到过一些零星的信息,可还是想正式确认一下。”凉子又正了正坐姿,“佐佐木警官,如果您确认过大出在案发当夜的行动,也请告诉我们。这对我们将是莫大的帮助。”



佐佐木礼子咬了一下嘴唇。城东警察署在搜查中并没有确认过大出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没有必要。至于我个人有没有向他们询问过,在目前阶段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明白了。”



一直眯着眼睛思考问题的庄田警官这时问起:“你们也会向老师们了解情况吗?”



“是的。”



“那么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



“有这个打算。”



“会作为证人传唤到庭吗?”



“有可能。”



“这么说,我和佐佐木警官也同样有可能?”



佐佐木礼子立刻作出反应:“我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我们也不想站在任何一边。这次审判不是为了争输赢,我们只想弄清真相。哦,对了。”凉子举起一根手指,“刚才我们要求提供的资料,请同样交给辩护方一份。对于这些基本的事实关系,双方必须公平地掌握。没有问题吧?”



庄田警官笑了。他快要对面前这两位初中生高举白旗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佐佐木礼子,说道:“没问题吧?佐佐木警官,我们就配合一下吧。”



凉子直勾勾地看着仍在犹豫不决的女刑警,有一句话冲到嘴边又费劲地压了回去。您是在为三宅树理担心吧?



问出来就太多管闲事了。



“好吧。”女刑警叹了一口气,“我们就来准备这份资料吧。”



“非常感谢!”一直默默看着他们唇枪舌剑的佐佐木吾郎突然大声表示感谢,室内甚至荡起了回声。



“我们该如何与大出一方联系?他的辩护人又是谁?”



“是个外校的学生。”



凉子介绍完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困惑的神色又回到了佐佐木礼子脸上。



“外校的学生?还是柏木的朋友……”



“我们也有点担心,但仅就昨天的情况看,应该没有问题。再说还有野田跟着他。”



“据我了解,野田好像不太适合这样的工作。老实巴交,也挺没骨气的。”



交谈到现在,凉子觉得佐佐木礼子的这句话最让自己恼火。说来真不可思议,可她就是不想听别人这样说野田健一。



此刻,凉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的,是野田健一在图书馆里挺身而出帮她赶走流氓的模样。那当然是野田健一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又中了邪之后的特定表现,不过也算是的一个侧面。在这次校内审判中,他说不定还会展现出这一面。



野田健一从一开始就支持凉子,他先是要当陪审员,后来又主动要求当辩护人的助理。他如此积极地参与校内审判,并不是因为在自己与父母的冲突中欠了凉子的情。健一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自有必须认真参与校内审判的内在动力。



这或许只是凉子的一厢情愿。如今她已经站到起跑线上,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不得而知。她要依赖一切可以依赖的东西。



“野田可是很有骨气的。”



凉子的语气很强硬,让佐佐木吾郎吃了一惊。佐佐木礼子更是目瞪口呆。



“哦,是吗?对不起,刚才我失言了。”女刑警苦笑一声,将攥在手里的皱巴巴的毛巾往就近的桌上一扔,“既然这样,我也得抓紧时间动手干了。”



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出了城东警察署,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城东第三中学。他们觉得必须马上将取得佐佐木礼子的支持这件事向北尾老师汇报,同时也要通知辩护方。



北尾老师不在教师办公室。当凉子他们正要离开办公室时,他正好回来了。



“哦,是藤野同学啊,你听到妹妹转告你的事了?”



“没有,我还没回过家。”



“这样啊。我这儿正好有要紧事,正在召集相关人员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大家都在图书室,快去吧。”



图书室的阅览室里,除了被告和陪审员,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已到齐。萩尾一美看到凉子他们进来,赶紧朝他们招手。



“啊,太好了。你们不来,我一个人正心慌着呢。”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们也担心着呢。”佐佐木吾郎说着,坐了下来。



辩护方的两人在阅览室的书桌上摊开笔记本和活页纸,正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凉子探头过去,野田健一便猛地合上了笔记本。



“用不着这么戒备森严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



凉子笑着回过头来,看了看北尾老师:“我有事要向大家通报,可以先说吗?”



“有话快说。”说话的是井上康夫。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疲惫。



“你怎么了,热感冒?”



“说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写《校内审判简要说明》,一宿没睡嘛。”



“说到睡眠不足,我们也一样。”



对呼吁信和得到佐佐木警官支持一事,凉子都作了简要说明。



“我们觉得一些基本事实应该由双方共同掌握,才请求佐佐木警官也给辩护方一份资料。这样做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神原和彦答道。



野田健一汗流不止,校服衬衫的领口敞开着,辩护人神原倒显得相当淡定。



“太有帮助了。我们正在按时间顺序整理以往的事件呢,时间全用这上面了。”



在笔记本上拼命写着的就是这些吧。



“要寻找举报人吗?”提出这个问题的是野田健一,他诧异地看着藤野凉子,似乎在怀疑她精神是否正常,“藤野同学,你不会真的以为举报人会主动站出来吧?”



凉子只当没听见。



“三宅可不会这么老实。”



“停!”凉子猛地拦住他的话头,“这是检方的工作方针,没必要听取辩护方的意见。”



健一显出惊慌的神情,他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看辩护人神原。看来,有关三宅树理的是是非非,健一已经跟神原讲过了吧。



“我觉得这样的工作顺序是正确的。”神原和彦说,“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知道举报人是谁后,也能告诉我们吗?”



凉子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她还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这也应该是双方共同掌握的信息。”法官井上康夫又发话了,“或者说,作为法官的我要作出这样的裁定。”



“可举报人是我方的重要证人。”



“是啊,那是我们的王牌。”



佐佐木吾郎不失时机地提供援助。不料满脸倦容的井上法官立刻抖擞起精神,用手指推了推银边眼睛。



“什么王牌不王牌的?别搞错了,这不是真正的审判,没必要这么在意输赢。目的在于弄清真相,对不对,藤野?”



凉子缄口不言。她发现自从当上法官,井上康夫便一下子神气起来,对自己也是“藤野、藤野”直呼姓氏,毫不客气。



“明白。不过,要是举报人自己不愿意,就不说了。要视情况而定。”



“也就是说,是带有保留的吧?辩护人,这样可以吗?”



“可以。”野田健一还在晃晃悠悠地摇着脑袋,似乎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可能的,藤野同学,不行啊……



凉子有些生气了。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亏自己刚才还在佐佐木警官跟前帮他说话。可惜野田健一是不可能知道的。



“你们的劲头都很足嘛,像玩真的似的。”双手抱胸靠窗站着的北尾老师嘿嘿笑着,“藤野同学,要通报的都说完了吧?下面就由我来说几句。首先,既然柏木的父母愿意跟你们见面,那后天就由现在这些人前去拜访。正规的审判是没必要向他们打招呼的,可你们搞的并不是正规的审判,还是去一次比较好。”



“不是正规的审判”这句听着有点刺耳。



“其次是关于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他们说,只要你们有要求,他们愿意出庭作证。”



井上康夫皱起眉头:“我们还没提出要求呢,准备工作倒做得真快。”



“学校也有学校的情况。”



凉子马上就猜到,是冈野老师打过电话了。他才不会说“学生们要搞校内审判,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而是正相反,肯定叮嘱过津崎老师和森内老师不要给予配合。



“井上说得不错,这次审判不是吵架,不必纠缠于谁胜谁负。以何种方式处理问题、要当哪一方面的证人之类的事,都可以协商解决。还有……”北尾老师故意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在场的学生,“森内老师方面也有新的进展。我在一小时前接到了津崎老师的电话,真是个令人震惊的新情况。”



北尾老师讲起森内老师没有收到过举报信的事。听得出了神的学生个个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怎么可能!”冒冒失失地高叫起来的是萩尾一美,“竟然是隔壁女人的恶作剧?这不成悬疑电视剧了?”



“一美,你少咋呼。”



“实在难以置信嘛。”



凉子也有同感。怎么听都像一段编得绘声绘色的谎话。



《新闻探秘》节目组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在节目中,茂木记者完全将森内老师定位成一名不负责任的教师。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森内老师的话当回事,才根本没想到要去调查此事吗?



媒体真是可怕,凉子心想。如此重要的事实被媒体过滤掉后,竟好像真的不存在了。



“到现在才弄清楚,真不容易。”



“森内老师找的那家私家侦探社看上去不怎么样,其实相当能干。”说着,北尾老师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笑了一下,“那家侦探社的社长听说你们要组织校内审判,还十分感动,说你们都是勇敢的学生。”



他还说有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让津崎老师大吃一惊。



“只是匹夫之勇罢了。”井上康夫一边忍住哈欠一边说。神原和彦微微一笑,凉子瞪了他一眼。



我这是怎么了?过了一天,心态应该调整好了吧。只要能查清真相,自己做检察官也没什么不好。明明已经这么决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到满脸若无其事的神原,就像看到了无数用纸折成的蛇,内心深处会涌起反感的情绪――做辩护人的原本应该是我,“我想,如果请森内老师出庭作证,是不是能让她对毁弃举报信的事提供证言呢?”北尾老师说,“当然,是否毁弃举报信,与举报信内容的真伪并无关系。可森内老师确实为这不白之冤深受其苦。如果能让她在学生和家长面前证明自己清白,多少能让她轻松一些。森内老师毕竟还年轻,今后的人生长着呢。”



“明白,我们会考虑的。”神原抢在凉子之前回应了北尾老师。这又让凉子很不痛快。



“可是,老师,”萩尾一美将视线投向北尾老师,“即便她没有毁弃举报信,森内在柏木事件里也派不上用处哦。”



“这话可真刺耳。”



“这是事实。她对柏木这样的学生不感兴趣,不太会有什么了解的。”



“是啊。”凉子也点了点头,“我们会向森内老师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希望她做好思想准备。”



“啊,一定要有准备。”北尾老师缩起脖子扮了个鬼脸。?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三宅树理把自己关在父母口中的“万用房间”里。母亲时常在这里熨烫衣服或做些缝缝补补的手工活,父亲则将这里当成绘画用品保存室。有时妈妈会在这里打印一些参加学习会时要用的文件,因此房间里有一张小书桌和一台文字处理机。树理正坐在文字处理机前。



树理也想过沿用借助尺子手写的方法。但这次要写的东西字比较多,表达方式相对复杂,用那种方法太费事了,她便决定悄悄借用母亲的文字处理机。



光是写信件的抬头,她就有些犹豫不决。



「《新闻探秘》制作部茂木先生收」



也许写“采访记者茂木先生收”会更好?树理以前只是因为好玩摆弄过一阵子文字处理机,并没有正式学习过怎样使用,光是厘清假名与汉字的转换方法就费了不少劲。



今天父亲出门时说晚上会比较晚回来,因为公司里有应酬。妈妈吃过晚饭后就一直抱着电话听筒,说最近她们的学习会要组织聚会,要一个个打电话联系。估计她今天不会用到“万用房间”。



即使如此,树理还是反锁了房门,这样才能放心地背对房门,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显示屏上。



「我对这次校内审判抱有期待。」



一个个敲出假名再转换成汉字。这番重复的工作她已经干了两个小时,眼睛都有点累了。



「他们总算要认真对待我写的举报信了。」



这样写是不是显得比较孩子气?写成“有被他们认真对待的可能”是否会更好?



三宅树理要将藤野凉子组织的校内审判通报给《新闻探秘》的茂木记者。茂木记者肯定会非常高兴吧?他肯定会跑来采访吧?那大出俊次不就又要以罪犯的身份出现在全国观众面前了吗?



活该!



大家正慢慢遗忘那起事件,这种现状树理绝对无法忍受。松子死后不久,树理认为大家会发挥恶毒的想象,说不定立刻会有人指名道姓地痛骂她。有一阵子她根本无法入眠,以至于什么事都不想做。



现在情况发生了重大转变。冈野老师明确表示,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学校也没有办法把“他”找出来。真是太好了。树理又可以隐藏在安全的烟幕后面了。



经常来看望自己的尾崎老师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她一厢情愿地觉得树理是受害者,这也是城东三中的官方认知。



通过这次的事件,树理有了一种切身的体会。学校对“受害者”无能为力,只要自己表现得像个受害者,学校便只能无条件让步。



所谓的社会或许就是如此。



「我认为,茂木记者一定要报道这次校内审判,让全国观众了解三中发生的事件。这也是为了死去的柏木卓也……」



“树理。”母亲的喊声突然在离背后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树理吓得跳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发现母亲就站在自己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表情僵硬。



“这是什么?你在写什么?”



母亲的眼睛紧盯着文字处理机的显示屏。她转动眼球不停地阅读下去,脸上的血色正随之迅速消退。



“什么呀?你在写什么,树理?”



门是怎么打开的?不是已经反锁了吗?



树理的嘴唇一开一合,拼命地呼吸着空气。胸口闷得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



母亲扯开了尖嗓门:“你为什么要反锁房门?就算反锁着,还是能从外面扭开的。可把妈妈吓坏了,不知道你在里头干什么,担心死了。”



母亲上前抓住树理。



“你把妈妈关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快回答,树理。树理!树理!树理!



7



八月二日?



井上康夫发奋写出了《校内审判简要说明》,并于昨天送到了风见律师的事务所。拜他所赐,大出俊次今天上午九点就被风见律师的电话叫醒了。对暑假中的大出俊次而言,这实在太早了点。



“俊次,你真的拿定主意要参加校内审判了?不会是被别人赶鸭子上架,下不了台了吧?”风见律师说。



俊次这时又困又热。代替睡衣的T恤被汗水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很。这栋周租公寓的空调设备实在太陈旧,无法精确设定温度。要么冷得像南极,要么半点不制冷。俊次半夜里为了不被冻死而关掉了空调,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浸泡在汗水里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大出俊次好不容易才用睡意蒙胧的嗓音反问了一句。他的脑袋已经被热气蒸得云山雾绕,混沌一片。



风见律师爽朗地笑了:“我是在问你的态度。难道我叫你别参加你就不参加了?你的决心只有这么一点吗?”



俊次从枕头底下摸出空调遥控器,按下启动开关,让冷气直接吹到自己脸上。



“那个做法官的井上干劲很足,写那份简要说明估计花了很大的力气吧。”



“他要你做什么?”



“你父母要是反对,要我去说服他们。”



吹着冷气的大出俊次一点点找回了记忆。井上康夫那张戴眼镜的优等生的脸;平时战战兢兢,一说起审判就来劲的野田健一,还有主动提出“我来为你辩护”的藤野凉子,现在已经成了检察官。真是可惜,这女孩真不错,长着一双美腿,最近胸也变大了,更添几分性感。如果她老爸不是警视厅的刑警,自己早就把她搞到手了。看到佐佐木吾郎紧跟着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扑上去揍他一顿。



还有,自己的辩护人换成了神原和彦。



这家伙最让人搞不懂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比老师们的话好懂多了。



听说他从小挨发酒疯的老爸的揍,后来他老爸竟然打死他老妈后自杀了。那小子成了孤儿,又当了别人家的养子。这样的家伙好像挺特别。



那小子不怕我,可是……



“我说,辩护律师,”俊次说,“指的可不是你。”



“明白。”风见律师低声笑道。



“那个辩护人是个怪人。”



“神原和彦。”



“井上那小子连这个都写给你了?”



“除了简要说明,还有一封信。”



既然这样,就用不着兜圈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们。”



“你愿意相信他们吧。”



俊次无言以对。他动了动快被冷风冻僵的身子,换了个位置。以前家里自己的房间虽然又旧又破,很不中用,但毕竟住习惯了,如今反倒有些怀念。唉,那个家是一去不复返了。



“神原那小子跟我说话时竟然不害怕。”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好像看高我了。”



这次轮到风见律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反过来说,你也挺佩服他的,是吧?”



俊次有点迷惑了。不是这个意思吧?



“我对那小子……”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得跟你父母打个招呼。叫上神原,一起到你父亲的事务所碰个头吧。”



“你也去?”



“嗯,我对你的辩护人很感兴趣。”



单方面指定好时间,风见律师挂断了电话。大出俊次感到很不痛快。他将电话听筒朝床上一扔,把电话机带离了床头柜,“哐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俊次不管电话机,径自去冲了个澡。回来后,他一边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脑袋,一边呆呆地看着电话机。



他拣起电话机,给神原和彦家打了个电话。?



在公寓的门厅里等了一会儿,神原和彦就来了。他上身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



“这不是跟校服一样吗?”俊次道。



“就是校服。”神原答道,“对学生来说,这就是正装。”



大出俊次穿着色彩艳丽的背心和裤管肥大的短裤,每件都是意大利名牌,看着挺休闲,但价格会让人眼珠子都掉出来。俊次的父亲常说,真正的奢侈就是如此,连日常服饰都要越贵越好,所以连他的睡衣价格都是五位数。



“大出你的穿着倒是挺夏日风格的。”神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俊次原本想说些壮胆的话,现在却只能默默跟在神原后面走出门厅。自己怎么会想说壮胆的话呢?好像怕见到老爸似的。幸好什么都没说。



从冒出念头到开口之前还要重新考虑一遍,大出俊次从来没有过这种习惯。这算是他最近新开发的自我调控系统,不过他还没有完全适应。



“我说,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



“嗯。”



“接电话的是你老妈吧?”



当时,大出俊次听到的是一名中年妇女装腔作势的声音。



“是啊。”



“她称呼你会用敬语?”



神原和彦点了点头,微微有些害羞:“被你听到了。”



“干吗这么一本正经的,又不是大户人家。”



话一出口,俊次马上想到,说不定他们家确实很有钱?这次是话已出口才去重新考虑,看来“新系统”也会有疏漏。不过要是在以前,他根本不会去考虑。



听她那穷酸大妈的口气,怎么可能是有钱人?



“我的父母喜欢这样叫我。”



“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不知道,我没怎么注意过,下次问一下好了。”神原说道。他好像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俊次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觉得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似乎真的不太妥当。



这番想法随即化为言语:“那是怎么样的?”



那时,他们正好停下脚步在等红绿灯。神原和彦抬头看了一眼大出俊次。两人的身高差在十厘米以上。



“什么‘怎么样的’?”



“就是说养子啊。你不是住在别人家吗?”



俊次心想:我怎么总说不好呢?又不是要向这家伙找茬。找茬打架我可是最拿手的,简直能拿个冠军头衔。现在我并不想这么做,可为什么说出的话听起来总像在找茬呢?



夏日的阳光让神原鼻尖冒汗,脸上的表情却依然不温不火。



“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见得是外人。”他答道。



“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神原微笑道,我想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俊次越发不明白了。



“你跟柏木也这样说过话吗?”



听到这话,大出俊次一个娘跄,差点绊倒。别突然改变话题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这个小不点走路已经够累的了。



“什么叫‘也这样’?”



“随便聊天,说说家里的事。”



“怎么可能?我跟他没什么来往。”



“那你们为什么会在理科准备室大打出手呢?”



无名火条件反射般升了起来。我跟谁打架关你屁事……



俊次的“新系统”再次发挥作用:这家伙可是自己的辩护人。他用拳背擦了擦鼻子。



神原没有催俊次回答,依然领先俊次一步走在前面。刚才只讲了一遍路线,没想到他已经牢牢记住了。



去年十一月的哪一天来着?我确实跟那小子干过一架。不光是我一个人,桥田跟井口也在。



那次打架有那么严重吗?想想倒也是。井口那小子大呼小叫的,我踢翻了桌子,柏木那小子鼻子出了血。



为什么要打架呢?总有个起因吧。可打架要有什么理由?讨厌的家伙就是讨厌,看不顺眼的家伙看着就来气。



才没有什么理由呢。



可俊次还想在记忆中寻找。等他回过神来,发现神原和彦正站定身子,看着自己。原来是俊次不知不觉中先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俊次简短地回答,“忘了。”



“是吗?”神原说。俊次发现他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自己多心了吗?



大出木材厂在毗邻的大出家烧个精光后,将遗址改成停车场,用来停放运送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卡车。停车场是临时的,没有铺设混凝土地面,但设置了红色的锥形路标和停车挡块。公司的建筑只是被消防水淋湿,很快复原了,表面上看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来到这里后,神原和彦一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一副很诧异的模样。他是在纳闷房屋烧毁后的废墟到底在哪儿吧。



俊次在一旁为他作了说明。神原听后显得更惊讶了。



“烧得这么彻底?”



这家伙又在说傻话了。



“烧毁并不是烧得一点不剩的意思,只要房子烧得不能住人,就算烧毁了。现在烧剩下的东西全都清理掉,重新整过地了。”



“你懂得真多。”神原的讶异更甚几分。俊次很得意,还想继续卖弄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老爸和老妈几乎每天都在跟保险公司交涉。



火灾保险和财产保险的赔付金还没拿到。不只是单纯的拖延,似乎连手续都停了。原因不得而知,保险公司好像对大出家很有意见。为此,老爸的血压一路高涨,老妈整天嗷嗷乱叫。



因此,俊次站在能够望到事务所大门,也许随时会看到老爸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地方,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此时,那扇窗户打开了,探出头来的不是老爸,而是风见律师。时机未免太凑巧,俊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老在那里站着会中暑的。快点进来吧。”



神原和彦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风见律师则对他挥挥手,好像在说“不用客气”。接着,他打开了事务所的大门。



“你父亲到工厂那边去了。”没等大出俊次开口,风见律师便抢先告诉了他,“有客人。”



走进事务所的大门后,神原饶有兴致地看着写有“大出木材加工”字样的公司招牌。那些文字雕刻在一整块琥珀色的古木上,并且上了墨,看上去十分气派。



说是事务所,其实这里只能算个玄关。五坪左右的空间里拥挤地放着一套待客用的桌椅,可见这里只是个对外的接待处。即使有大出胜专用的豪华办公桌,俊次也知道,老爸每天在这张桌子旁处理业务都坐不满一个小时。他真正的办公室在二楼,需要从屋后的楼梯上楼。办公室后方是通往工厂的通道,那里时常会堆满临时搬来的木材。当然,这是违反消防法的。



风见律师熟门熟路地打开小厨房里的冰箱,拿出大麦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他自己的那杯早就放在桌子上了。



“请坐吧。天真热,要把空调温度开得再低一点吗?”



神原和彦作了自我介绍,风见律师递上名片。一个是穿校服的初中生,一个是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小老头,两人竟然都是辩护人。



风见律师和神原不同,他身材宽厚,不算小个子,只是比较矮罢了。他到底有几岁?不知道。就连这位老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大出木材厂的律师,俊次也不清楚怎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呢?



老爸跟丢了工作的津崎校长算账时,这位律师到底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人告诉过俊次,俊次也不感兴趣。好像作为精神损失费诈到些钱,当时俊次并不想了解清楚,只是觉得豆狸活该。



开始时,神原和彦觉得坐在风见律师的正对面很不自在,于是挪了挪位置,总算平静下来。



“欢迎,欢迎。”风见律师显得十分兴奋。俊次每次看到他,他总是挂着笑容,但今天的笑容好像和平时不同,是发自内心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俊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被豆狸叫到校长室去的情景。虽然因为被叫去太多次,记忆有些模糊,但确实跟眼下的情景很像。不同点在于,现在俊次身边坐着的不是桥田和井口,而是神原和彦。



“我读过校内审判的简要说明。估计那位井上成绩很好吧?”



“好像是,我不太清楚。”



“哦对,你和他不是一个学校的。”



“我是东都大学附中的。”



“是吗?我曾有个读过东都大附中、毕业于东都大学法学部的同行。他后来当上了法官。现在在哪儿来着?是札幌吧。”



这是辩护人之间的交谈。一滴汗水从俊次的额头淌下,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开始不停地眨眼睛。



俊次又发现了一个不同点,那就是风见律师的声音。豆狸也是个笑嘻嘻的小老头,这一点跟风见律师差不多。但两人的说话声音很不同。即便是在教训人的时候,豆狸的话语也含着笑意。而风见律师就算真的在笑,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



“我先问一下,你们是不是觉得大出社长肯定会发火?”风见律师用他平直的声线轻快地问,“‘学校里搞审判,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要做被告?俊次你是个笨蛋!’你们估计他会有这种反应,才会紧张成这样吧?”



这个小老头有什么好乐的?这叫什么表情?俊次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不断萎缩。你还算真正的律师吗?尽会拿别人的苦恼取乐。



“他不会同意吗?”神原一本正经地问。



“应该不是非要他同意的吧?”风见律师的语气更轻快了,“这原本就是俊次的事,当成一次课外活动不就行了?”



“您是说,不用告诉他?”



一贯沉稳的神原和彦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什么不可以呢?这跟父母有什么关系呢?当然,除非你们打算让大出社长为俊次出庭作证。”



神原扭扭脖子,表示他有些困惑。



风见律师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神原,那期节目你看过吗?就是那档《新闻探秘》。”



“看是看过……”



“在俊次面前有点难以启齿,我想说,大出社长就像节目里反映的那样,有时候会有点缺乏常识。”



难以启齿的话不是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吗?



“所以他不适合当证人,让他出庭只会起到反作用。由于俊次平时品行不端,被警察管教过多次,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已经给法官和陪审员留下坏印象了,可别再雪上加霜。”



俊次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喂,你怎么老说我的坏话?”



风见律师丝毫不为所动:“我说的都是事实。”



“老爸冲到学校大吵大闹时,你不也在场吗?你不算同犯吗?”



“我没有一起去。他为了收拾事态,事后才叫我去的。”



风见律师很镇静。花白的长眉毛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出俊次。



“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就校内审判而言,俊次的辩护人可是这位神原同学。到时候我应该去旁听一下吧?你们允许旁听吗?”他询问神原和彦。被怒气冲冲的大出俊次和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风见律师夹在中间,神原有些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工厂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怒吼,声音怪吓人的,惹得俊次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神原不解地看向俊次。见此情景,风见律师解释道:“是社长,他正火冒三丈,不过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像一下子泄了气似的,俊次猛地跌坐下来:“来的是什么客人?”



“是银行里的。”



又传来两三声怒吼。俊次缩每了脖子。这次并非在害怕,而是因为觉得丢脸。



“你不过去调解一下吗?”



“融资方面的交涉并不在我的工作范畴内。”语调既轻松又冷淡。俊次和神原都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风见律师,他正在若无其事地喝大麦茶。



愤怒和责问纠缠在一起,堵在俊次的喉咙口。开口前三思的“新系统”因此失效了。但气不打一处来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风见律师立刻反驳:“律师又不是打杂的。”



他的话音里带着点哄小孩的味道。俊次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由于生气,他的胃变得像一块被火烧过的石头,又烫又硬。



“一切都看俊次自己。”风见律师冲着神原而不是俊次说,“俊次如果想参加校内审判,和他父亲说‘我想参加’就行。如果他父亲发怒了,不让他去,那就对他说,‘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参加。我要洗清身上的杀人嫌疑。’”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向大出胜屈服。



“我会在一旁掩护你们。我会说,‘凭我的力量无法用俊次满意的方式证明他的清白。’”



神原和彦将目光落在桌面上,点了点头:“事实也是如此,即使前任校长被开除,也没能洗刷俊次背负的恶名。”



“正是如此。当然,并不是大出社长和我赶走了津崎校长,不过确实就津崎校长的问题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



俊次吃了一惊:“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



“看来社长没和你说。”



“你是怎么交涉的?”



“津崎校长的多次失误,将一名学生的自杀事件造成的影响逐步扩大,形成无中生有的谋杀幻影,并导致一名女生死亡。无论在管理学校还是在对待媒体方面,津崎校长都失误连连。作为相关人员家长的代理人,我对此提出抗议。我还告诉他们,我们已经作好准备,为了恢复你的名誉,随时可能将城东三中告上法庭。”



教育委员会对此的反应,用俊次的话来说就是吓得快尿裤子了。



“我不是去找茬的,只是提醒他们,有失误就要负起责任。如果你愿意,”风见律师挑了一下眉毛,“你可以对散布谣言、说你杀死柏木的同学,以及那个写举报信的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你可以起诉学校里的学生。你想这么做吗?”



“老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