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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为了让另两位也能尽快毫无顾忌地来校,我们作出了种种努力,也尝试说服他们的家长。”



“听说三人中有一人的家长要对《新闻探秘》节目组提出名誉诉讼,您知道此事吗?”



冈野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我未听说任何相关的具体信息。”



“我认为城东第三中学可能成为诉讼的被告,对此您怎么看?”



“我难以回答。”



“一旦被提起诉讼,贵校准备如何应对呢?”



“只能充满诚意地应对。”



一名女记者举起手:那名继续上学的学生有没有和同学发生过摩擦?他们刚升入初三,面临中考,大家的神经都很紧张吧。”



冈野稍稍放松脸上的肌肉:“学生们都很镇静,没有彼此发生冲突。大家友好地接受了他。”



礼子露出苦笑。用“友好”一词显然有点过头。不过,这种小心稳妥的表达方式还是正确的。



来上学的不是大出,也不是井口,而是桥田佑太郎,这一点也值得关注。他是大出俊次一伙的成员,仍然受到同学疏远和厌恶,但若能以此次事件为契机,使桥田从此脱离三人帮,同学们对他的态度完全有可能发生转变。事实上,他能继续来校,本身也是一种预兆。到了那时,同学们才会真正“友好”地接受他吧。



若事实果真如此,在一系列负面事件中,这会成为唯一的希望。桥田佑太郎说不定会改邪归正。礼子的脑海中浮现出桥田光子愁眉不展的脸。这位母亲觉得自己完全失败的人生已然毫不走样地体现在儿子身上了。自从她来过警察署后,礼子又和她通过两次电话。光子依然懦弱,只会不停抱怨,礼子只能一个劲地鼓励她。这份鼓励多少起了点作用吧?夫人,你也要振作起来,不要输给你的儿子。



礼子有过好多次想要直接与佑太郎本人交谈的冲动,都被她自己压制下去了。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作为少年课的警察,礼子现在与他接触,只会为他带来麻烦。



那孩子自有他的倔强之处。他现在也会对自己感到吃惊吧。在他稀里糊涂地靠近身处台风中心的大出俊次,卷入其中不由自主地受其摆布时,是否并未意识到自己内心沉睡的倔强呢?



这类学生在问题少年中并不少见。正常的成长过程往往是通过付出努力、取得成果后建立自信,从而获得努力必有回报的人生经验。问题少年则在获得这份经验之前,被眼前刺激有趣的事物吸引走了。一旦误入歧途,就不再有机会发现自己的能力和素质,从而丧失自我评判的标准,随波逐流地不断朝坏的方向发展,在得过且过的懒惰天性支配下,滑向享乐主义的深渊。



桥田佑太郎却获得了一次幡然悔悟的契机。他会重新发现自我:我还是有点骨气的。



明知去上学将会感到如坐针毡,可他还是去了。这比从一开始就缴械投降的森内惠美子强多了。他的班级里肯定会有同学注意到他力图改变的迹象。这绝不是礼子一厢情愿的想法。



那位女记者还在继续提问:“那期节目播出后,一名初三女生死于交通事故。她在二年级时与已故的柏木卓也是同班同学。事故就发生在上周?”



冈野点点头:“真是令人痛心。”



“关于这名女生,听说在学生和家长中流传着自杀的猜测,不知校长对此有否把握?”



或许被称作校长的缘故,冈野坐得更端正了:“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在哪里听到这种传言的?”



女记者保持着恭敬的语气:“我无法透露,但来源不止一个。”



“从学生家长那里也听说过吗?”



“是的。”她点了点头,“不仅如此,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那位死于事故的女生是举报信的寄信人。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有位男记者插话道:“根据津崎前校长的说法,那封举报信出自三中学生之手,对吧?”



冈野转向他,说道:“津崎前校长从未发表过这样的见解。”



“可是,在上次的家长会上,他不是这样说过吗?”



这位记者好像采访了出席过那次会议的家长。



“那不是校方的正式意见。只是有家长提出存在这样的可能性罢了。”



“可老师们不是经过调查得出结论了吗?还有人提出,或许是内部告发……”



家长会的这个片段,礼子也很难忘怀。要看看冈野如何回答了。礼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子。



冈野毫不惊慌。



“所谓‘已找到寄信人’的情况根本不存在。刚才提到的死于交通事故的女生也和举报信毫无关联。请允许我明确这一点,为了保护那位不幸死亡的学生的名誉。”



他用坚毅的目光扫视会场一周。



“我们希望在此终止这类不实传言,这正是召开记者会的目的。还请大家予以理解。”



那名咄咄逼人的男记者瞟了一眼身边的同行,悄然退下了。最初举手提问的记者接了他的班。



“今后会怎样呢?还会继续调查寄信人吗?”



“由于没有任何线索,继续调查已经毫无意义了。”



“就准备不了了之了吗?”



“既然判明信件内容毫无事实根据,就没必要继续追究了。无论面对本校学生还是他们的家长,老老实实承认不知道就行。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哦……”那名记者点了点头。



女记者又开口了:“说起刚才那名女生死于交通事故,难道没有可疑之处吗?”



“您所的可疑之处是指……”



“有人怀疑她是自杀的……”



“从城东警察署负责查证此次事故的人员那里了解到的事实,是该女生飞奔到行驶中的汽车前。自杀的说法也因此而生,可根据当时的状况,不能断言她是故意跑过去的。或许只是不小心。”



“会不会是受到电视节目的影响呢?那名女生或许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



“这完全有可能,应该就是这样。”冈野急不可待地说,“毕竟是处于敏感期的女生。刚才也提到过,初三学生面临升学考试的压力,极易产生情绪波动。死去的女生又相当多愁善感。我听说,在柏木自杀那会儿,她就非常伤心。同班同学的惨死本就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件,怎料电视媒体还夸大其词,将自己的学校贬为犯罪的巢穴。对此她怎会无动于衷?我们从她的父母处了解到,死于交通事故之前,她的情绪十分低落。”



另一位记者举起了手:“森内老师在三个月停职处分结束后,还会复职吗?”



冈野的脸上现出微妙的沉痛表情:“我们和森内老师谈过很多次,遗憾的是,森内老师去意已决。就在今天,我们受理了她的辞职申请。”



“是主动辞职,不是被免职,对吧?”



“本校的处理只是停职反省,辞职完全出于森内老师本人的意愿,并非免职。”



教育杂志的女记者提问:“这次的风波,有可能给面临升学考试的学生带来负面影响吗?”



“您所谓的‘负面影响’是指……”



“例如,有传言说,多所私立高中名校将不接受城东三中的毕业生。”



“只是传言吧?不是那些学校相关者的发言吧?”



女记者怯生生地回答:“嗯,是的。”



代理校长冈野严肃地扫视在场的记者:“我们希望通过诸位的正确报道,抹去目前的事态会影响本校毕业生升学的担忧――事实绝非如此。没有任何一所高中明确作出过不接受本校毕业生的表态。”



后排有记者举手提问:“是否会召开与今天的记者会类似的家长会?”



“我们会将今天的报告及问答内容以书面的形式分发给家长。”



因为开家长会容易节外生枝。



“城东第三中学的全体教职员工都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团结一致,尽快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创造出让学生们安心学习的良好环境。”记者会在代理校长冈野的宣言中结束了。



这就是处理的结果吗?



让津崎一个人背上所有的黑锅,森内惠美子也一走了之。反正无论如何悲愤,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也不会复活。而其他学生有他们各自的未来,毕业生还面临升学考试,不能一直陷在事件的泥潭里。



传言不过七十五天(注:日本的一句谚语,有“风言不长久”之意。)。



唯有等待事态自然平息,流言消逝。在目前的状况下,冈野采取的方针并没有错。



可那个茂木悦男怎么了?可以想象他不现身的种种理由,无论好还是坏。可他总不会一声不吭地就此作罢吧?佐佐木礼子心头的阴霾无法驱散。?



其实对城东三中的学生们来说,传言散尽根本用不上七十五天。



代理校长冈野召开那场记者会,在学生们眼里就是个仪式。而仪式起到的镇静效果竟超过了主办者的预期。即使真相仍不明晰,大家也没兴趣再去议论了。连藤野凉子也是如此。



作为传言焦点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依然没来上学,也不见三宅树理的身影。学生们不知道老师会如何处理这些人,也不想知道。



他们本就是不受欢迎的另类。学校里甚至出现这样一种氛围:柏木卓也去世后的一连串事件弄得大家很不好受,可时过境迁,由于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因此离开了学校,反倒清净爽快得很。



例外的是同为讨厌鬼的桥田佑太郎,一直坚持上学的他原本就很沉默,也从不主动寻衅滋事。他竟然乖乖回归正常的学校生活,并完全融入其中,还加入了篮球社,几乎每天都参加训练。



桥田的本质并不坏,只是走错了路。凉子的朋友中就有人为他的转变感到高兴。



然而,在这种如释重负的氛围下,仍有沉重的东西压在人们心头。那就是对浅井松子的悼念。事到如今才幡然醒悟的学生估计为数不少。松子本就讨人喜欢。



尤其是音乐社的伙伴们,更是沉浸在痛失好友的悲伤中难以自拔。太没天理,太残忍了,无论怎么劝解,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因此有关三宅树理的传言在音乐社深深扎下了根,并不时激烈爆发。这些传言都严酷得近乎惩罚,甚至有三年级的成员想要冲进教师办公室与老师们交涉,或是去城东警察署举报。他们认为老师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让代理校长冈野大为头疼。松子的交通事故有目击者。有人正巧路过现场,看到事故的过程,并报告警方。在一连串事件中,唯有这一起拥有明确的旁观者证言,照理可以直接和学校撇清关系。可是,若要以此作为松子并非他杀的证据,音乐社的成员就会说,问题的重点不在于此,而是对浅井写举报信的怀疑根本是空穴来风!难道说,因为死人不会开口,就可以这样不了了之了?



据说,安慰这些愤愤不平的音乐社成员,为他们解开心结的不是别人,竟是浅井夫妇。



音乐社的成员经常去浅井家为浅井松子上香。浅井夫妇发现这些痛失伙伴的学生与痛失爱女的自己一样,一直忍受着悲痛的煎熬。



于是,浅井夫妇也开始上心了。



松子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怎会希望和她一样喜欢音乐、热衷社团活动的伙伴一直深陷于自己的死带来的悲痛中?



浅井夫妇找机会对他们说,松子生前非常喜欢大家,也一定希望大家能够生活幸福,展望美好未来。她希望大家能为听众演奏优美、欢快的曲子。请大家别再生气,别再叹息了,多为今后考虑吧。



“据说还让他们别再生三宅的气,忘掉整件事。”



这是藤野凉子听古野章子说的。音乐社有一名成员从小学起就和章子是好朋友。松子死后,那位朋友曾经茶饭不思,让章子很担心。



“音乐社的成员对松子的父母说:难道就这样了吗?估计他们也很震惊吧。松子受到怀疑,父母竟然能够接受。”



据说浅并夫妇是这样回答的:并没有接受。可是弄清真相,或许就得揭发松子好友的恶行。松子决不会希望这样。



“这么说,松子的父母也认为捏造举报信的主犯是三宅树理?”



即使如此,也不想惩罚三宅树理?就因为松子会伤心?



“主犯,哈哈,还真像刑警的女儿说的话。”章子笑道,“大家不是都这么认为吗?小凉你也是吧?”



虽然凉子和章子很投缘,可她并没有告诉章子保健室的那件事。不是认为,是确定――这句话刚涌到嘴边,就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这天,结束了各自的社团活动,凉子和章子并肩走在回家路上。由于今天一直陪着一年级成员练习发声,章子的嗓子有点痛。



“听说他们要举办慈善演奏会,是松子的父母发起的。”



“慈善演奏会?”



“嗯,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在体育馆。学校已经同意了。不卖票,会在入口放个募捐箱。募集到的钱要送给事故孤儿育英基金会。”



演奏的曲目以松子平时喜欢的为主。



“他们正在拼命练习呢,个个心态端正,精神抖擞。对二年级成员来说,这算是最后的演出了,所以他们卖力得很。”



“啊……真不错。”



在凉子所属的剑道社,三年级成员的活动到六月底也都结束了。学校变成这副模样,社团活动取消了很多,新学期到现在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活动。《新闻探秘》引起风波时,顾问老师怕他们再来采访,命令三年级成员不得参加活动。凉子虽然会参加晨练,但实在专心不起来。



章子的戏剧社属于文化类社团,允许三年级成员参加活动直到暑假结束前,届时将举办最后的教室公演。原本要章子担任那场公演的导演,可刚刚听章子说,今天的戏剧社会议上她推辞了这个安排。



“本想排安部公房(注:日本著名存在主义文学作家、剧作家,战后派代表作家之一。)的戏,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想演了。”章子的脸色阴沉起来,这对她来说挺少见的,“我想了很多。一二年级时,常常因为看不顺眼就耍起小性子,对剧本挑三拣四的。可静下来想想,又觉得比起当导演,还是应该把重点放在写剧本上。再说,还得应付升学考试呢。”章子说着吐了一下舌头。



“小章要是隐退的话,我也得步你的后尘了。”凉子说,“我们天天在一起复习吧。”



“好啊。小凉,你来当我的家教吧?”



章子想读的大学和专业,有一位她尊敬的剧作家曾在那里创建过一个小剧团,开展过活动。她是以那所学校为目标挑选高中的。章子的成绩不算差,在二班名列前茅,想实现这份抱负应该不太难。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凉子很羡慕拥有明确目标的章子。考虑到自家的经济状况,还有两个妹妹,凉子只能指望就读公立高中。可这样的话,能够报考的跨学区高中就变得非常有限,学区内也挑不出有吸引力的名校。



“原本定在这个月的三方面谈改到下个月去了。”



“对我来说,就像判了缓刑似的。”



“啊哈哈。”章子笑了起来,脸上的阴影一下子消失了,“小凉你担心什么呢?凭你现在的成绩,尽管挑好的学校呗。去了好的高中,挑大学的余地也宽了。”



“就这么随随便便的?”



“哪有,一般不都是这样的吗?我爸妈还担心我呢,说我早早确立未来目标似乎不太好,还一门心思要搞什么花里胡哨的戏剧……”



突然,章子半张着嘴停下脚步,猛地拉了拉凉子的衣袖。凉子看了看章子的脸,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



她们两人正走到当地一条老商业街的入口,拐角处有半年前新开的一家便利店,店门自动打开,大出俊次正好从里头走了出来。



下一刻,大出俊次也注意到了她们,停下脚步,相距两人仅仅两米左右。



又穿那么贵的衣服,凉子心想。大出俊次身穿衬衫搭配牛仔裤。衬衫领子的款式很时尚,牛仔裤算是经典款。不是凉子识货,是以前听他本人讲过,牛仔裤他只穿经典款。脚上拖着的运动鞋,凉子在天秤座大道的专卖店橱窗里看到过,应该值三万日元左右。



“喂,怎么啦?”大出俊次向她们搭话,脸上毫无表情。既不露出恶心的诡笑,也没有目露凶光。当然,他不是真的想询问什么,只是句没有意义的废话罢了。他也只会用这句话和别人打招呼吧。由于没什么可说的,凉子答了一句:“没什么。你好啊。”



章子惊讶地看了看凉子。什么“你好啊”?你怎么了?



“放学回家吗?”



“是啊。”凉子点点头。章子的手松开凉子的袖口,身体却靠得更近了。章子曾经气鼓鼓地对凉子说:“我其实很怕那些蛮不讲理的家伙。”凉子当时很惊讶,说:“你没被他们欺负过吧?”章子便说明道:“不是有没有被欺负过的问题。蛮不讲理本身就很讨厌,话都说不通,跟外星人似的。”



凉子觉得自己能够理解。现在她自然地做出了保护章子的架势。



俊次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凉子迈开脚步。没必要搭理他,说声“再见”快点走开就行。



可不知怎么的,大出俊次竟然晃晃悠悠地跟在了她们身后。



“前一阵子,学校里好像开了什么记者会?”



哦,原来想问这个啊。



“好像是的。不过那时我们都离校了,不太清楚。”



“老爸看了有线电视,”俊次说,“还说要闯进去,后来被律师拦住了。”



劝得好、够明智。



“豆狸校长被开除了吧?”



“嗯,现在由副校长担任代理校长。”



“一样,都不是什么好鸟。”



“可总得有人来当校长呀。”



章子全身僵硬,走起路来同手同脚的。凉子知道她非常讨厌大出俊次,可眼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大出居然想了解学校里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呢?



“学校里还挺平静的。”凉子慢慢走着,背对着大出俊次说。章子走在她前方半步的位置。



“怎么着?”大出俊次这次的语气就比较冲了,“吃亏的就我一个人?”



“你们家不是要告电视台吗?”



没有马上听到回答,凉子放慢脚步,回头看了看。大出俊次撅着嘴,皱着眉头,小小的黑眼珠挤到一边。这眼神太恶心了。



“还要告那个混蛋豆狸。”说出的话也够恶心。



运动鞋不好好穿,拖着鞋底跟在两名女生身后。



“哦,是吗?”凉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说你们……”大出俊次提高嗓门,语速虽然慢,但明显藏着几分威胁。章子的后背愈发僵硬了。



“觉得是我杀的,对吧?”



轻轻碰了碰章子的手,凉子停下脚步。章子半转过身,紧张地看着凉子。凉子对她微微一笑,随即转向大出俊次。



“大家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清楚,也不能一个个去问。不过我没有这样想过,我的这位朋友也一样。”凉子的声音柔和而干脆,“柏木是自杀的嘛。”



大出俊次怔怔地注视着凉子,视线是斜着瞥过来的。这人从来不正面直视任何事物。



“你要是感兴趣,来学校看看不就行了?可以亲自确认。”



大出俊次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凉子说了个笑话似的。“开什么玩笑?谁还会去那种学校啊?”



“虽然井口也没来上学,可桥田一直来,还参加篮球社的活动呢。”



并不是凉子的错觉,听到两人的名字,特别是当凉子说出“桥田”时,大出俊次的眼中闪过强烈的怒色。“他们都是窝囊废!”



逃避现实的家伙才是窝囊废呢。凉子当然没有愚蠢到将这句心里话说出来。那该说些什么呢?



结果是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大出,最近尽是烦心事,你也真不容易。”



大出俊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连怒气也跟着消散了。可这副表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恢复到往常那种似笑非笑的怪腔调。



“说什么呢?心里明明觉得我可恶。”



凉子的嘴也不肯饶人:“我只是觉得,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称作杀人凶手。仅此而已。再见。”这次必须道别了。凉子催着章子迈开脚步。



背后又传来戏谑的声音:“如果有证据又如何?”



凉子立马站定了身躯,猛地回过头去。这次的动作一定要利落。



“有吗?”难道你问心有愧?这家伙听得懂这层言下之意吗?



“我怎么知道?”大出俊次傻笑着,“有也是警察捏造的,要不,就是学校捏造的。”



“如果是捏造的,肯定看得出来。大家又不是傻瓜。”扔下了这句话,凉子她们快步向前走去。尽管没有必要,她们还是在下一个拐角处拐了弯。对此,章子也毫不犹豫。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头望了一眼,已不见大出俊次的身影。



“吓死我了。”章子拍着胸口,“对不起,小凉,我很怕他。”



“我知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也够傻的。打听些什么呀?同情些什么呀?那种人怎会懂得别人的心意。



“小凉,你注意到了吗?”章子压低声音,“那家伙,眼睛上面有块淤青。”



凉子没注意到。“真的吗?”



“嗯,好像快要不见了,不过我应该没看错。说不定他不来上学东游西逛,又在哪里跟人打架了。怎么总是这样。”章子嘟囔道,“我早就想,像他这样活着,哪里开心了?他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我完全搞不明白。”



“让别人难受,他就开心。”



“啊,我忽然冒出个非常不好的想法。”章子说着,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明白。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真要是大出做杀死了柏木卓也就好了。浅井松子看到谋杀现场后想要举报,大出俊次又将她灭口,而他那个混账老爸也参与了。这样他们父子两人就会双双被警察抓走。真是这样就好了。



罪恶必须坚决铲除。?



长假中,凉子一直在用功复习,还为两个妹妹劝了五次架,烤了曲奇和蛋糕,和妈妈出门采购时买了夏天穿的裙子。爸爸几乎整个假期都不在家。



长假结束去学校,发现一班有两三个同学脸晒黑了。他们出国度假去了。夏威夷、关岛、希腊。好奢侈啊。不只是钱的问题,功课怎么办?可他们几个好像都无所谓。



世道真是不公平。



井口充来上学了。这一消息是第二节课后休息时听说的。迟到了,才来不久,老老实实地坐在四班的教室里呢。



凉子的脑海里闪过长假时偶然遇到的大出俊次。他们都是窝囊废!听到桥田佑太郎的名字,他的眼里满是怒意。



今天井口充会来上学,是背叛了大出俊次,还是正相反,来为他打前哨的?



想知道学校里的情况。那时的大出俊次明显有这样的意图。他是寂寞了吗?无论多么厌恶,作为初中生,除了学校无处可去。尽管他的父亲像火山爆发似的对他怒吼“别去上学了”时,他一定非常高兴。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跷课了。



午餐结束后的休息时间,走廊上发生了骚乱。跑来跑去,大喊大叫,玻璃破碎,待在教室里也能听得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同学们面面相觑,凉子只觉得浑身僵硬。又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类似的表情。



一名男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教室。



“井口和桥田打起来了!”他手指走廊,弯腰颤抖着,似乎马上要呕吐了似的,“井口从三楼的窗口摔下去了!”



41



类似的骚乱已经是第几次了?课程中止,城东三中的学生被安排放学回家。



由于不能让全校学生同时离校,各班级要按顺序先后放学,等藤野凉子走出学校正门时,距骚动发生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一起出来的三年级一班的同学都恋恋不舍似的慢慢走着,不时回头望望三楼平台处破碎的玻璃窗。有人交头接耳地嘀咕些什么,被站在校门口监视他们的老师训斥了几声。



简直像一群被赶出火灾现场的围观群众。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兴奋,也不怎么严肃。有女生觉得不舒服,但没有人哭泣,照料她们的好友们也一点不惊慌,显得异常镇静。



大家早已习惯纷纷攘攘的骚乱。在这所学校,“事件”并不稀罕,就像每天早上的晨会一样,何必总是一惊一乍的呢?



“小凉!”仓田真理子在马路对面的自动售货机旁挥着手,身边是向坂行夫和野田健一,“我们一直在等一班的同学出来呢。”



真理子跑过来握住凉子的手。向坂行夫笑嘻嘻的,野田健一则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害羞。



仿佛心中某处悄然融化一般,柔情从凉子心底渗了出来。刚才跟一班的同学在一起时,并没有这种感觉。怎么会这样呢?



“这样直接回家,我们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向坂行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想去图书馆看看,真理子就说要约小凉你一起去。”



“是这样啊。凉子点点头。



当凉子与野田健一四目相对时,健一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一本正经地说了句:“好久不见。”



每天都来同一所学校,却说“好久不见”,好像有点可笑。但从心理上而言,倒真有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呢。



四个人慢吞吞地迈开步子。通往区图书馆的路就在城东三中的通行区内,前后都有许多三中的学生。有三三两两的,也有默默独行的。他们互相招呼着,一会儿就成了四五人一拨,七八人一伙。仔细一看,凉子发现这些人都是二年级时的同班同学。



到了区图书馆,大家都没有进到建筑物里头。图书馆门前的院子里,围着矮树丛放着好几条长椅。这里是坐下聊天的绝佳场所。



“哎?怎么都聚到这儿来了?”真理子吃惊地高声说道。凉子也很惊讶。这不是偶然,而是……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真是精神创伤啊,精神伤害。”



“自从柏木出了事,我们已经伤痕累累了。”



“真是受够了。”



“今天还是为了那个吧?桥田对井口发火,是因为举报信吧?”



“是啊是啊。井口纠缠桥田:是你乱写一通寄到电视台去的吧?桥田就脸色刷白地发火了。”



“不过真够猛的,居然把人推出窗外。”



“哎?是桥田把他推下去的吗?不是他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好像是井口先动手打桥田,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碎的玻璃还在桥田胳膊上划了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啊。”



回家路过图书馆门前那条学生通道的三中学生,纷纷将视线投向长凳处聚在一起的学生们。他们一个个离开马路,加入到这边来。这些人也都是初二时一班的学生,看着特别亲切。



凉子注意到了。这真是个精神创伤者的集会。我们这些去年的二年级一班的同学,由于柏木死后发生的种种事件,受到了不同程度和形式的精神创伤。这些创伤比自己意识到的要严重得多。以那起事件为开端,我们的身后一直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这份负担,与别的班级的同学有着本质的区别。



可不是吗?无论多么疏远,我们还是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其他人难以理解的罪恶感、痛苦、不信任和疲劳等等,统统混在一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再也受不了了。



所以我们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聚到了一起。



“怎么总是没一件好事呢?”



“会不会是中了柏木的诅咒?”



“森林林也被开除了……”



“那不叫开除,是她自己辞职的。”



“可她这样还能去别的学校当老师吗?”



“风头不过的话……”



“豆狸呢?他会怎样?”



“都上年纪了,无所谓了。”



“对了对了,井口的事也会上电视吗?那个《新闻探秘》又要兴风作浪了吧。我们学校真的要在全国臭名远扬了。”



“嗯,因为桥田要去少教所了。”



“啊?有这么严重?不是事故吗?他会被逮捕吗?”



“楠山老师说井口没有生命危险。那桥田还会被逮捕吗?”



“可是,伤很重吧?或许会留下后遗症。”



“听在场的人说,井口倒在地上时,两只脚的朝向都是反的。”



“啊呀呀……”



“那个骗人的举报信,要是早点解决就好了。都是老师们磨磨蹭蹭的,才惹出这么多事端。”



“说不定不是骗人的呢……”



“还说呢,傻瓜。”



“写举报信的家伙快点举手承认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大家大笑起来。一张张疲惫不堪的笑脸,既像在互相安慰,又像是在互相煽动、互相嘲笑。大家都在怪腔怪调地宣泄着。



“以前二年级一班的同学,大概有一半都在这儿了吧?”真理子开心地点着人数,“既然有这么多人,要不商量一下毕业创作吧?”



同意!赞成!好啊!干吧!热烈的响应此起彼伏。



这时,一名男生仰面朝天躺倒在长凳上,哀叹似的说:“我们能做的毕业创作只有一个,那就是揭秘。破解所有的谜团,揭露柏木卓也的死亡真相!他真的是被人谋杀的吗?凶手真的是大出俊次吗?”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这么说,真要这么干吗?”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古野章子的声音透着股认真劲儿。



凉子不由得笑了出来:“怎么会呢?谁都没有当真嘛。”



“哦,是这样啊。”含糊地应了一声后,章子沉默了。



毕业创作是三中的老传统,是交给毕业班的课题。以班级为单位,毕业之前要交出一件像样的作品。



这里的班级指的是二年级时的班级。因为三年级根据成绩好坏分出的班级,不可能培养出共同创作必需的团队精神。私下也有人说,如果按三年级的班级来做,那么拔尖的一班和垫底的四班做出的东西,恐怕会有很大的差距。而且,四班能否挑选出具有领导能力的学生来组织大家搞毕业创作,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不过先不论分班,三年级学生总会很忙碌,因此毕业创作往往会变成一种徒有其表的形式,由每个班各自完成分配的任务,由学校集结成册,毕业时发给同学们。为此,替假前会将大家集合到体育馆,确定每个班的主题。



“有人提出,我们班的文集可以以柏木为主题。”凉子说,“说这样才算是真正面对柏木的死。”



直到如今,我们一直都在逃避。仓田真理子还说,虽然自己在葬礼上哭了,却总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不是吗?柏木原来就有点怪怪的。”凉子对这番话很是吃惊。当她注意到不只是自己,聚在一起的这些从前的同班同学都被真理子的提议打动后,就更震惊了。



“当时我的后背都冒冷汗了。”



“是吗?即使是同班同学,也不必有这样的责任感吧。”章子的声音似乎跟往常不同,少了点抑扬顿挫。



“也说不上‘责任感’吧。”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凉子有点着急,手指不停地敲击着电话机。白天在图书馆的院子里讨论时,似乎所有的想法都是大家共有的,一点就透。现在要传达给章子时,却难以表达清楚。



“该怎么说呢,小章你要是也在那儿,一定会马上明白的。”



“我经过那儿的。你没朝我这边看,所以不知道吧。”章子继续说,“我挥了挥手,可你正说得起劲。”



“你过来就好了嘛。”



“我走不进去。”



哎?章子好像有点不高兴。



“你们以前班级的人全都抱作一团,闲人莫入。”



“哪有这种事。”凉子闭着嘴咕味道。



“算了。”



“我没注意到你,对不起。”



“没什么的。”语调还是不太高兴,“傍晚的电视新闻,看了吗?”



“没看到,妹妹太闹了。播了吗?”



“简直是大肆宣扬。”章子气鼓鼓地说,“我们离校的时候,不是有直升机来吗?可吵了。”



从空中拍摄的城东三中……



“我们学校简直像个监狱。可能是他们故意拍成这样的。”



章子看的是民间二台的新闻。不过无论哪家电视,都将此次事件报道成是由柏木卓也的自杀引发的,还详细叙述了以往的经过,用了许多“有这样的说法”“也有这样的传言”之类的表达。



“说已经死了两名学生,如今是第三起事件。虽然事实或许就是如此,可这说法也太过分了吧!听着像我们学校发生了连环杀人事件似的。”



章子的怒气是完全合理的。死了两个,差点就要死第三个。即使不算造谣,也并不符合事实。



“简直和《新闻探秘》一个调调。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凉子的父亲藤野刚说过,别的电视台不会跟《新闻探秘》这类节目的风,所以不必担心。之前也确实是这样,可如今却不同了。



“这次的事件发生在众多学生面前。目击者很多,事实清晰,所以他们觉得不必顾忌了吧?”



“不就是井口找桥田的茬儿吗?举报信的事明明已经结束了。”



“既然又发生了事件,就可以解释为还没结束吧。”



章子哼了一声。对她来说,这副模样实属罕见。



“我有点应付不了。莫名其妙。真不该进这所学校。”这话也不像章子会说出来的,“我有个阿姨看了新闻打电话来说,‘啊呀,那不是章子的学校吗?你怎么上了那种烂学校呢?’真受不了。”



耐心听着章子的牢骚话,凉子渐渐明白了。章子十分尊敬她的父母,她现在之所以用旁观者的态度贬损自己的学校,是因为觉得自己身在这样的学校辱没了父母的颜面,并为此懊恼不已。



“你那位口无遮拦的阿姨对《新闻探秘》没什么反应吗?”



“她很少看报道节目。可一开电视总会看到新闻。即使搞不清楚自杀他杀、举报信是真是假之类比较复杂的问题,看到学生打架,将对方推出窗户弄死这样简单刺激的场面,还是会有反应的,然后大惊小怪地说什么‘不得了啦,好可怕啊,这个学校怎么这样啊’。”



好尖刻啊。这种时候章子总是毫不留情。



她的观察也许是准确的。冷眼旁观的外人往往就是如此,只对吸引眼球的事物做出反应。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简单刺激的报道总是风驰电掣,引得人们频频回头。



如果这些回头的人们重新对事件产生好奇心的话……?



对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的冲突事件,教师们的处理方法各不相同。有的老师在开班会时大致作了说明,有的老师则只字不提。不过,他们的处理方法都准确传达出学校对此事的宗旨,就是绝不纠缠,赶紧处理,尽快抛到脑后。



凉子所在的三年级一班中,班主任高木老师更是严格禁止同学们议论事件。对如此不幸的事件说三道四,会暴露出人品问题。在她冷酷的目光注视下,同学们个个都缩着脑袋,安分守己。



就这样,在异乎寻常的平静中,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凉子得知冲突事件的后续,已是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新闻探秘》播出了上次那期特集的续集。



节目中,茂木记者的身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戴着土气的领带。节目的氛围也与上次大相径庭,既没有激烈抨击学校,评论员与记者的对话也很平静。讲到一系列事件存在的疑点时,也不用公然煽动观众不信任情绪的言辞。



“风向变了。”一起看电视的母亲邦子说出了凉子心中的感想。



“因为别的电视台大肆报道了桥田的事,他们想拉开距离吧?”



“这倒是个一针见血的见解。”



“电视节目不都是这样的吗?只要有人看,就会一哄而上。发现大家都在做同样的题材时,又想要标新立异。”



广告前的上半部分,说明了到目前为止的事件经过。而后半部分中,柏木卓也的哥哥上场了。他在上次的特集中并未出现。主持人说,刚刚成功采访了他。



兄弟两人不怎么像,体型就很不一样。柏木卓也纤弱白皙,眉清目秀,鼻梁挺拔,有点像女孩。手臂可能比凉子还细。



而这个名叫宏之的兄长,长得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脸上也是棱角分明,相当粗犷。



“对弟弟的死,您现在是怎么想的?”记者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采访。



“老实说,到现在还没有调整好心态。我想我的父母也一样。”他缓慢而诚恳地说,“第一次接受节目组采访前,我们都认为弟弟是自杀的,并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可后来,这样的说法被推翻了,闹出很大的风波,又找不到决定性的依据,无法作出明确的结论。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对于遗属而言,实在很难接受这种没有着落的状态,但我们也不想随意解释……想到这会为弟弟的同学造成精神上的痛苦,就觉得特别对不起。”



“可疑惑依然存在,如果可能的话还是想解决的,不是吗?”记者问道。柏木宏之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要怎么解决?警方不会再对弟弟的事件展开调查了,因为已经得出自杀的结论了。连那封举报信也没成为重新启动搜查工作的依据。如果动用别的手段,又怕会出现新的牺牲者。那名跟弟弟同班的女生真是太不幸了。”



浅井松子在节目中并未出现真名实姓,而是被称作B同学。



“我无法判断B同学的死是否跟那封举报倌有关,也不想将一切都归咎于她,这样做属于感情用事……”



被问到今后对城东三中有什么希望,柏木宏之脸上那两条浓浓的眉毛一下子绷得笔直。



“对学校我不报任何希望,因为根本是白搭。我只希望,如果有人知道弟弟死亡的真相,就自告奋勇地说出来。反正未成年人受到保护不会追究责任,干了什么只要不说出来就行,这种想法该怎么说呢?从做人的角度而言,是不对的。”



看来卓也的哥哥也在怀疑大出他们。之后的话就说得更露骨了。



“就像这次,内讧造成了互相伤害,也太无聊了!别胡闹了,该结束了。不管是谁,我希望有人能去开导他们。”



画面切换至评论员和记者的场景。记者解释了柏木宏之提到的“内讧”。



“闹出这起伤害事件的是三年级的A同学。由于现在身负重伤的C同学说是他写了那封举报信,令他十分气愤。”



“A同学本人是如何解释这起事件――或者说事故的呢?”评论员问道。



“据说他一开始死不开口,到现在也不肯敞开心扉。但他后来翻来覆去地说,自己没写那封举报信,与柏木卓也的死毫无关联。”



胳膊肘撑在桌上的邦子听到这句话后,端正了坐姿。凉子也紧盯着电视画面。



“C同学又是怎么说的?”



“即使没有生命危险,但毕竟是重伤,他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那就关注今后的进展吧。”评论的这句话说得很快,话音尚未消失,就插播广告了。



邦子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绕来绕去,没一句痛快话。”



“桥田他还说自己什么都没干啊。”凉子嘟囔着,仿佛细细咀嚼着话中的滋味。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母亲问道。



“他比大出可信一点。”话一出口,凉子看到母亲一脸严肃的表情,便马上对她笑道,“桥田一直来上学的,大出和井口都在逃避,他却没有。这应该说明他没做什么亏心事。”



“嗯,嗯。”邦子点了点头,“柏木的哥哥不知道桥田的表白,即使知道也不会相信。所以他会说出那番话,像是在催人坦白。”



凉子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些话是对大出说的。”



这话听来有点讽刺的意味,如今也只能含沙射影一番,对此凉子对自己感到几分自嘲式的愤怒。



“大家正商量着要不要将这起事件作为毕业创作的文集主题。”



“那倒不错。”邦子说,“你们也许能借此调整好心态。”



“可像现在这样,要怎么调整呢?什么都不知道啊。”



“先把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好好整理一下,怎么样?”



“就这些?不破案吗?”



邦子稍稍瞪大眼睛:“谁去破案?你们?”



凉子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见妈妈大为吃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破不了的吧?”



“怎么说呢……”邦子沉吟道,“心情可以理解,可还是……不行的吧。”



“为什么?我们都是当事人。无论对大出、柏木,还是浅井和三宅,都要比记者和警察了解得多。”



“这可是两回事。正因为是当事人才会有更多搞不明白的事。所谓当局者迷,这是相当危险的。”母亲下了定论。凉子向来愿意听母亲的意见,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一股顽固的倔劲抬了头。



“到目前为止,我们把一切都交给老师、媒体等周围的人,自己什么都不做,才会变成这种局面。我们应该早点挺身而出。



“凉子,你……”



“学校每次被媒体公之于众,就像被污染了一遍。章子她很生气,说从直升机上拍摄的学校就像一所监狱。从外界观察我们,从媒体的报道了解我们,会留下如此的印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已经死了两名学生,光听到这个消息,就会自然地觉得我们的学校很糟糕,学校里的人全是渣滓。”



“你想得太多了。”邦子苦笑道。



“我们只想弄清事实真相,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但你们想自己来做,就有点异想天开了。”



“可是,我们之前一直在等待,也没见有人来帮我们。”



如果桥田佑太郎说的话是真的,那柏木卓也就是自杀的。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写举报信的人就是三宅树理。三宅让浅井松子帮她,结果浅井害怕了,自杀了――或者,这才是真正的谋杀事件……



“凉子,别真的这么做。”邦子厉声叮嘱道,“你的想法没错,但你的自我估计错了。你还是孩子,无论多么聪明,意志多么坚强,你都会受到未成年人这一身份的束缚,无法像成年人那样行动。”



邦子从体内拖出一副极少展现的高压表情,掸去挂在脸上的灰尘。我也不想给你看这副表情。你明白的,对吧?



凉子不做声了。强咽下去的抗辩在胸中不断翻腾。



“要做晚饭了,快来帮忙吧。”邦子站起身,表情已恢复正常。?



那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



不知在什么地方,警笛一个劲地响。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在一起响。尖锐、嘈杂。这个梦怎么这么烦人?快赶走它……



凉子在睡梦中挥舞手臂。盖在身上的被子一下子掀开了。于是凉子睁开了眼睛。



警笛不是梦里的。隔着遮光窗帘,能听得清清楚楚。



起床后,凉子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警笛声一下子实实在在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与其在房间里坐立不安,还不如下去看看。走到起居室一看,发现母亲正眨着眼睛站在窗前,睡衣外面披着一件对襟毛衣。抬头看一眼挂钟,已是凌晨两点多。警笛的鸣叫似乎越来越响了。



“我去看看情况,这里就交给你了,凉子。”



邦子不失体面地穿好衣服,出了门。凉子一个人等在原地。父亲还没回来。妹妹们也没有起床。



响个不停的警笛声中,开始夹杂起扩音喇叭的喊声。听不清喊了些什么,只令人更加不安。



不知过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更长的时间,母亲邦子回来了。她是跑着进大门的。



“不得了了,着火了。”母亲紧绷着脸,“是大出的家!”



42



大出家全部毁于大火。



起火时间是七月一日凌晨一点左右。扑灭大火足足花了五个多小时,三十五年前建造的木结构建筑,二层楼的大部分已化为灰烬,十多年前增建的带屋顶的停车场和储藏室也烧塌了。停车场里当时停放着两辆汽车,起火后靠外侧的一辆及时转移,另一辆由于家人在恐慌中找不到钥匙,手忙脚乱之际火势越来越旺,只能弃置大火中。凌晨两点多钟,这辆车的油箱发生了猛烈爆炸,一时造成了极大的混乱,街坊邻居都不得不外出避难。



所幸的是,大火扑灭后一检查,发现火灾的损害仅限于大出家的房屋。右边的邻居和后面并排的两家只是外墙烧焦,突出二楼之外的晒台烧塌,被消防水龙头浇湿罢了。位于大出家左侧的大出木材厂办公楼和厂房建造的年份比住宅晚得多,是具有防火功能的钢筋水泥结构,除了被淋湿外几乎没有受损。而用来制造大出木材厂最赚钱的商品――高级住宅立柱的原木,原本就放在专门的堆场里。



如果损失仅限于此,大出家的人应该能够接受“不幸中的万幸”之类的安慰话。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大家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火势终于开始减弱的凌晨四点钟左右,离火灾的发生已过去近三个小时。



最早注意到的,是大出木材厂社长大出胜的妻子佐知子。



“阿婆呢?阿婆去哪儿了?”



大出家共有四人:大出胜和佐知子夫妇、他们的独生子大出俊次以及大出胜的母亲富子。佐知子口中的“阿婆”指的就是七十三岁的富子。



“怎么看不到她了?她在哪里?樱井在搞什么?”



富子年纪大,腿脚不便,不仅长年患有糖尿病,七十岁后又得了轻度的老年痴呆症。她并非卧床不起,只要有人帮忙,日常生活就能自理,平时除了去医院基本不外出,可在火灾这样的非常时刻,还是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即使告诉她“着火了,快逃”,她也很难独自避难。



大出家雇佣了两名钟点工。光是做家务,那一个就够了,后来由于照料富子的活儿变多了,便又添了一个。



富子的日常生活完全交给两名钟点工去照料。消防署的事后询问调查中,佐知子不愿承认这一事实,但根据钟点工们、街坊邻居和去过社长家的大出木材厂员工们的证言,佐知子平时确实对婆婆富子不管不顾。



火灾现场被佐知子点名的那位樱井伸江,是两个钟点工里与富子比较亲近的一个。她是四十岁不到的单身女性,每当富子身体不适或出现异样,需要有人照看时,就算过了合同规定的时间,她也会留下来。她的好意被佐知子当成了理所当然的附加服务。因此在钟点工的服务时间之外,她也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责备樱井伸江的话来。



且不说照料她的钟点工,无论是佐知子,还是儿子大出胜、孙子大出俊次,如果谁都不去保护富子,那她就不会逃离火场,也逃不走,肯定留在家里了。



大火扑灭后的现场查勘中,人们在停车场内的储藏室里发现了富子被烧死的遗骸。瘦小的老妇人被完全烧焦,部分已经炭化。同时也判明,最先起火的就是这间储藏室。而消防署的火灾原因鉴定还要再过几天才会出结果。



以上的信息,是藤野凉子在七月一日早晨上学之前,将母亲邦子从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片言只语,加上电视新闻报道的内容后整理出的概况。



到了学校,凉子又了解到几个细节。主要的信息来源是大出俊次上小学时认识的,与他住在同一街区内的学生。他们从一名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消防队成员的女生那里,听来了绘声绘色、现场感十足的描述,便来学校广为传播。



晨会上,三年级一班的班主任高木面对被这场飞来横祸弄得人心惶惶的学生,用强硬的语气叮嘱道:“这对大出自然很不幸,但终究无法挽回,旁人更是无能为力。大家不要忘了,你们即将面临升学考试,对此事的议论请适可而止。”



有点冷漠,但完全在理。



在尖子生组成的三年级一班里,在意大出俊次的同学本就很少。那个不良团伙的头目,是老师眼里的麻烦制造机,部分学生因惧怕而躲避他。而三年级一班的同学全都天资聪明,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有几分瓜葛,也能毫发无损地周旋下来。在他们眼里,大出俊次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混混”。高木老师很清楚这一点,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那番话吧。



然而,凉子的处境要更复杂一些。



上课时,她能以三年级一班成员的身份思考问题。可到了课外,她又会恢复到以前二年级一班成员的身份。和上次桥田佑太郎与井口充起冲突那会儿差不多。



还没完吗,这种倒霉事?



这次并非暴力事件,而是一场纯粹的灾祸,所以并未引发以前二年级一班成员的大规模集会。偶尔在走廊里说上几句,大家的脸上都看不到上次那样激动的神情。



倒也不是一点都不兴奋。有些男生清楚地说出了“活该!”之类的话。



“坏事做得太多,昨晚的火灾就是上天的惩罚。为什么大出本人安然无事呢?”这是被大出俊次欺负,正常学校生活不断受干扰的被害者们的畅快心声。即使听着不怎么舒服,凉子也无法制止。



仓田真理子的感想倒和这些话差不多。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作怪。”走廊的一个角落,真理子压低声音说道,“上次是井口和桥田,这次又是大出。那三人就跟中了魔咒似的。”



说不定还真有魔咒呢。



“那是谁下的咒呢?”凉子故意反问道。



真理子局促不安地翻着白眼:“是柏木……吧?”



凉子没有回答。和真理子说话时,会不知不觉变得感情用事。凉子不喜欢这样。放学后为了不被真理子缠住,她一个人赶紧回了家。



到家后,凉子吃了一惊。这个时候本该在工作的母亲竟然已经回来了。



“妈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事务所那边不要紧吧。”凉子放下书包后问道。



“今天妈妈休息。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凉子你还好吗?”



“好什么呀?”凉子老实回答,“倒是听到不少事情。”



被烧死的大出富子患有老年痴呆症,周边邻居全都知道。据说严重时还会出来四处晃悠,大冬天里会穿着内衣上街溜达,被警察护送回家。发病时,她总是两眼无神,语无伦次。还有人听到他们家传出老妇人慷慨激昂的说话声。



也有与此相反的说法。



「三四年前,她可不是这样的,脑子可清醒了。在那一家子里,只有她才能骂大出胜。



我们奶奶说,富子从前一直主管着妇女会。



听说几年前,她在家摔了一跤,住院出来后就痴呆了。」



也有人说,她的病其实不是摔的,是被她儿子或孙子打的。



昨天晚上,大出胜招待客户吃饭,饭后又陪客人喝酒,一家又一家地换着酒吧,回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坐出租车回家时,他看到自家附近的路上停满了消防车,十分吃惊。火灾的事还是管制交通的警察告诉他的。据说他听后立刻暴跳如雷,大叫:“那是我家!快让我过去!混蛋,滚开!”说着就要动手打警察。



最先起火的储藏室并不是常见的预制混凝土结构房屋,而是木结构覆盖石棉瓦屋顶,一看就知道不能住人。可不知为什么,被烧死的富子生前特别喜欢那里,常常一个人钻进去。昨晚,大出胜出门,佐知子睡了,大出俊次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因此没有人拦着。估计富子是半夜醒来后,一个人钻进她最喜欢的储藏室的吧。



“因为不知道那位阿婆平时生活在怎样的房间里,大家就凭想象猜测了。”满脸倦容,昏昏欲睡的邦子说,“也有人说,对于精神和体力都已衰竭的老人,身处狭窄的居室会感到比较安心,因为一伸手就能摸到墙壁,屋里的东西也能一目了然。”



“所以她钻到储藏室里去了?”



“大出家的房子都很宽敞吧?说不定除此之外就没有小一点的房间了。”



凉子家距大出家不远,凉子从他们家门前面走过很多次。那确实是一幢建在宽敞土地上的大宅第,古色古香,与附近的公司办公楼相比,有着明显的时代差异。



“反正骚动没有上次那么大。”凉子微微耸了耸肩,“只是火灾而已。大出本人又没什么事。”凉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怎么说呢,根据学校里的传言,他们不会为阿婆的死而伤心得号啕痛哭。”



或许大出俊次不会认为,这次的火灾像他的“受害者”们说的那样,是“作恶多端招致上天的惩罚”,并为此感到惊恐吧。



“真是个可怜的老人。说来,关心她、对她好的只有钟点工?”



“是啊。那个叫樱井伸江的,还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呢。”



“想不到这种地方还会有关联啊。”



“是因为她了解本地情况,才雇佣她的吧。”



“不管怎样,火势没有大面积扩张,总还是不幸中的万幸。”邦子缓缓说着,随后斜视着凉子道,“这次总跟学校不沾边了吧?”



果然会这么问。



“应该不会。沾不上啊。”



“你的朋友们也不会人人都做出这种理性判断吧?”



“所以有人说是‘上天的惩罚’。如果真是这样,‘上天’也打偏了嘛。”



邦子放声大笑道:“是啊。只是这样就不会太麻烦了。我也就放心了。”



“就是,放心好了。”



是啊。凉子自言自语着。可她的心底总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



和柏木卓也那时一样,和浅井松子那时一样,最早为模糊而莫名的疑惑和不安给出答案的,是校内的传言。传言一如既往虚虚实实。但这次传言中的事件,有很多学生亲眼目击,因此又与以往两次有着很大的不同。



大出家发生火灾两天后,大出胜来到城东第三中学。对他而言异乎寻常的是,这次他不是闯进来的,也不是骂上门来的,而只是默默地来了。眼熟的律师风见陪伴在他身边。



大出胜造访了校长室,与代理校长冈野谈了不到一个小时。随后,他跟来时一样悄悄地走了。



那时,三年级一班的同学在校园里上体育课,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的同学们,纷纷回头看着正向大门走去的大出俊次的大个子父亲,发现他那张粗犷的脸上血色全无。



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看他离去时攥紧拳头,似乎马上要揍人的架势,一定是因为前者。若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大喊大叫地闯进来呢?如今这样反倒更吓人,传言正起于此。最初出自谁口?不知道。信息是否确凿?不清楚。可它却如同大出家遭受的火灾那般,瞬间烈焰腾空。



大出家的火灾是人为纵火!



值得怀疑的纵火犯是桥田佑太郎!



自发生火灾的几天前起,大出家就不断接到恐吓电话。



警察已经行动起来了……



包含藤野凉子在内的许多三年级学生,刚刚听到这则传言时,都觉得相当天马行空。桥田佑太郎绝不会打恐吓电话并纵火。事到如今,桥田会干那种事?想干也干不成。因为那家伙如今……



想到这里,大家都会在对方的眼里看出困惑,随即沉默下来。因为几乎所有同年级的学生都不知道,那件事情发生后桥田佑太郎去了哪里,到底在干些什么。



“桥田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少教所吧?”



“不是在警察那儿吗?”



“哎?我听说已经回家了。”



“这么说,他要是想干,也能干成吧?”



“把井口弄得半死,再对大出下手?这也内讧得太厉害了。”



各色各样的推测和推理,还有“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来的”传闻四下乱飞。凉子一下课就跟潜艇似的,悄无声息地径直回了家。现在可不能让那些垃圾信息塞满脑袋。得找最可靠的方法去了解。首先要问问父亲。如果大出家的火灾真的是刑事案件,那就是纵火杀人案了。这样的话,说不定爸爸会知道些什么。



凉子到家时,两个妹妹都已经回来了,正在吵架。虽然已经司空见惯,可对于凉子来说,实在太不凑巧了。她们又哭又闹,揪对方的头发,还哀叹着“我怎么有这样的姐妹,真是太倒霉了”之类的话,简直乱成一锅粥。瞳子和翔子还极力要把凉子拉到自己那边,争先恐后地撅着嘴据理力争。



“别烦了!”凉子不自觉地大叫一声。两个妹妹顿时哑口无言,连动作都停止了。



“姐……”瞳子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和刚才的眼泪完全不同,仿佛来自另一副泪腺。凉子常常会想:是不是长女只有一副泪腺一条舌头,次女有两副泪腺两条舌头,三女有三副泪腺三条舌头呢?所以妹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



“小凉……”翔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孩子最近神气了,不再叫“凉子姐姐”,而是直接喊“小凉”,似乎在强调和凉子的平等关系。她吊起眉毛,用唾沫星子直喷凉子一脸的气势反击道:“干吗呀,大喊大叫的!”



瞳子大哭起来。翔子像保护妹妹似的将她搂在怀里,瞪着凉子。



“小凉最讨厌了!就会一个人耍威风。哼!”



矛头转向了。瞳子见风使舵,完全投靠了翔子。翔子不住地数落着凉子的缺点,说她天性乖僻,就知道使坏。好了,随你说去,我最讨厌你们了。都是你们害得我电话也打不成了。



这时,门铃响了。



要在平时,凉子一定会通过对讲机确认。可如今被瞳子的哭声和翔子的叫骂弄得心烦意乱,凉子跑到大门口就直接开了门。



眼前站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时髦的窄框眼镜,小眉小眼的脸上挂着笑容。



愣住片刻后,凉子知道来人是谁了。她赶紧去关门,可那人却伸手按住了门。



“你好啊。”茂木记者说,“别一脸惊恐的,又不会吃了你。”



凉子拔腿就走,茂木紧随其后。他们朝离家很近的一座小公园走去。那座儿童公园没什么游乐设施,来往车辆又很吵闹,也很少有孩子去。不过,那里有可以坐下身来的长凳。



无论是刚才茂木记者说明来访理由时,还是凉子想要赶走他时,瞳子都像个走失的小孩似的啼哭不已,翔子则把瞳子支在身前不断痛斥凉子。她的言语虽然破碎颠倒,但恶毒程度足以毒死一列货车的家畜。一旁的茂木也竖起了耳朵饶有兴味地听着,凉子羞愧得恨不得马上死掉。



见凉子出去开门很久都不回来,翔子着急了,像是为了不让凉子跑掉似的护着瞳子一起冲到大门口。茂木见到翔子,不无讨好地向她打了个招呼。翔子有点胆怯,来回看着凉子和茂木。



“是客人吗?”



“是啊。是来向你姐姐了解情况的。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凉子的整个身体都作出了“不能留在这里”的决断。说了声“到外面去吧”,她穿上鞋子就跑了出去。



关上大门时,凉子听到翔子对着天空大喊“不跟妈妈讲就不许出去”,可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一如预想,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来到两条摆放成八字形的长凳前,凉子靠边坐在其中一条上,茂木则站在另一条旁边。



茂木孤身一人,没带摄影师,手里也没有摄像机和笔记本,只在肩上背了个小皮包。



“藤野凉子同学,”他像是再次确认般地喊道,“我想我不必自我介绍了吧……”



“有何贵干?”



茂木的嘴角微微翘起,这笑容像是要避开凉子来势汹汹的攻击。



“别火药味十足的,好吗?”



眼镜反光,散光严重,镜片很厚。



“我为《新闻探秘》到处采访时,没机会见到你。”



“我妈告诉我,你打电话来,说要来采访,但被拒绝了。”



茂木的脸上露出大为惊讶的神情:“妈妈跟你说了?没有半途拦截吗?”这口气表示他十分意外,“我还以为你不知道采访的事呢。因为如果你知道了,肯定会配合的吧……”



凉子拦住了他的话头,义正辞严地告诉他:“关于这样的大事,我们家自然会做好亲子沟通,决不会隐瞒。”



“哦……”茂木像是很佩服似的应了一声。真叫人来气。



“我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决定不接受你的采访。”



“是这样啊。那今天也谈不成了吧。”说着,他便对凉子侧目而视了。



凉子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讨价还价的谈判桌。这个人一定想从我这里打听些什么。他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我一定要小心,不能被他利用。



“你又在采访我们学校的事了?”



“当然。”茂木记者立刻回答。



“又要制作节目了?我听说上次的节目反响很不好,你在电视台很不好过。”



茂木动了动眉毛,表情有些滑稽:“你听谁说的?你在电视台有朋友?谁说我日子不好过?这样的传闻,你证实过吗?”



出师不利。凉子不坑声了。



“把传言当成真相,会迷失重要的事实。像你这样的聪明女孩,可不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哦。”他笑嘻嘻地说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简直像真的在为凉子着想似的。



“浅井就是因为那种节目才死掉的!你难道没有责任吗?”凉子不假思索地反击道。话刚一出口,她就明白这招是失败的。已经晚了,茂木记者的脸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节目揭露了真相,所以浅井活不下去了?还是因为真相暴露,罪犯感到不妙把她杀人灭口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认为浅井是被节目杀死的?如果你有什么根据,请告诉我。”



我是孩子,他是大人,而且还是个采访高手。我不能随口说话,不然会漏洞百出。镇静,镇静。



“你想问我什么?”



对方提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你认识三宅树理吧?二年级时,你们是同班同学,对吧?”



凉子点了点头,心里依然保持着戒备:“是啊。”



“最近,你见过她吗?”



“听说一直没来上学。”



“是啊,不来上学了。你去看望过她吗?”



他到底要打听什么?



“我跟她还没熟到这个程度……”



“没去过。哦,是这样啊。”茂木轻轻点头,“她和浅井松子关系很好吧?”



你反正已经知道了。凉子不作任何反应。



“她为什么不来上学呢?”



“我可不清楚。”



“学校里没有相关的传言吗?”



凉子不动声色地说:“把传言当成真相,会迷失重要的事实。”



茂木记者笑了出来。他笑得如此爽朗,如果毫无防备,自会被他引得笑出声来。“来了,来了,就要这么个劲头。”



茂木记者拍拍双手,像一下子和对方变得亲密无间似的,“哎呀呀”地大声叹息着,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这个世界要全是你这样的聪明人,那该有多好。可遗憾的是,做了这份工作后,我充分领教到现实正好相反。”



干吗?想套近乎?就拍几句马屁,我才不会上当呢。凉子进一步加强了内心的戒备。



“七月一日大出俊次家的火灾,”茂木记者有意将目光从凉子脸上移开,看向公园旁三岔路上的车辆,慢悠悠地说,“纵火的嫌疑很大。”



凉子默不作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你一点也不惊讶嘛。早就知道了?”茂木记者重新看向凉子。厚厚的镜片后面,他的眼睛同样不眨一下。



“电视和报纸上都还没有……”



“估计今天晚上会有。因为俊次的父亲已经开始接受采访了。”



大出胜到学校来,跟这事也有关系吧?



“你怎么知道是纵火呢?”



“最先起火的地方是储藏室。”茂木记者说着,将整个身体转向凉子,“就是发现俊次奶奶遗体的地方。据说现场查勘时一下子就搞明白了。”他加上一句,“那里并没有火源。”



“因此认为有人在储藏室里纵火?”



茂木记者没有马上回答凉子的问题,而是抬头看了看四周:“你家是在那边吧?大出的家在哪个方向呢?”



凉子漫不经心地指了一个方向。



“挺近的嘛。听到汽车油箱爆炸的声音了吧?”



当时,妈妈出去后,好像听到过一阵沉闷的声响,可那时没怎么在意。消防车和警车的警笛很吵,还有广播车大声嚷嚷,传入耳朵的声音都变了调,根本听不出在说什么,只觉得十分嘈杂。



“没听到,也没看到火光。我们家在上风处……”



刚才的问题还没有着落呢。



“有人在储藏室纵火吗?这是消防署调查后得出的结论?”



看着忍不住着急起来的凉子,茂木记者微微一笑。又输了一招。



“很在意,是吧?”茂木记者点了点头,装作很担心的模样。



“纵火可是严重的犯罪行为。”



“你们家……没事吧?”



这话似乎有很深的言外之意,还特别强调了“你们家”三个字。那还有谁家算“没事”呢?



不行,不行。这样下去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于是凉子简短地说了句:“可也得小心。”



看出了凉子的戒心,茂木记者露出欣赏似的表情,稍稍停顿片刻,开始解释:“没有火源的地方最先起火,这本身就很可疑。现场还发现了泼洒汽油的痕迹。那间储藏室到了冬天会储藏煤油,现在这个季节只放了个空桶,桶里根本没有煤油。再说,煤油和汽油成分不同,很容易区分开来。”



“不会是汽车里漏出来的汽油吧?”



“不是。汽油泼成条状,明显是用来引导火势的。”



引导火势?“往哪儿引?”



“从储藏室到住宅。”茂木记者停了一下,仿佛在等待话语的涵义渗入凉子脑中。随后,他继续说:“他们家的房子很旧了,改建过的只是装饰部分,电路都维持原样,有几根电线都没了外皮。据说,被引至住宅的火势就是沿着电线蔓延的,发现时已经无法扑灭了。”



大出佐知子和俊次慌忙逃了出来,把富子忘了个干净。



“俊次的房间在二楼,如果他逃得慢一点,大火烧到楼梯上,那就危险了。”



大出会从二楼跳楼逃跑的吧?凉子想着,没说出来。



“所以,从起火的状况分析,此次火灾属于有计划纵火的可能性很大。”茂木记者加强了语气,“更何况还有一个要点,就在发生火灾前不久,有人打电话到他家,威胁说要杀死他。”



说到这里,茂木记者又故弄玄虚地停了下来。凉子也用沉默与之对抗。



“还是一点也不吃惊啊。学校里已经在这么传了?”



“是怎样的电话?什么时候打的?”凉子以攻为守,反问道,“在看你的那期节目之前,我们不知道大出的父亲是如此粗暴的人。虽然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负面传闻,可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冲到学校里来揍校长这种行为,绝不是一个有常识的成年人做得出来的。”



“我也被他打过。”茂木记者摸着脸说。



“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如果真有电话打来说要杀了他,他会不声不响地吃哑巴亏吗?肯定会暴跳如雷地找警察或你们记者大肆控诉吧?”



“是啊。”茂木记者现出赞同的神情,“这方面是挺难理解的。那家伙确实有点怪。对了,俊次也一样。”



据说大出胜接到过两次恐吓电话,大出俊次接到过一次。佐知子没有接到过,不过听他们两人说起过。关于接到电话的日期,父子两人都不太清楚,反正是最近的一周之内。这三通电话都不是大白天打来的,而是在晚上十点过后。



“每次打电话来,对方都好像用什么东西按住了嘴,声音发闷,很难听清。而且从不交谈,单方面简短地说完就挂了。像这样……”



「下一个轮到你了。我要你的命。



是大出俊次吗?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茂木记者像演戏似的,手掌按在嘴上说话,再现打电话的情景。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看法,为什么第一次接到恐吓电话时不去报警?所以我怍好了再次挨揍的心理准备,要直接采访大出社长。”说完他马上大笑起来,“尽管有心理准备,可真的挨揍还是吃不消啊。最终就成了电话采访……”



没出息。



“事实证明我很明智。大出社长的大嗓门,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响着呢。”



凉子忍不住微微一笑:“他都说些什么?”



“还不是你们搞出来的!”茂木记者提高嗓门作出大声怒吼的模样,随即又笑了,“说那期节目播放后的半个月里,不停有电话打来。都是些恶性骚扰电话。那家伙嚷嚷着要告我们电视台,这也是理由之一。说晚上都没法安心睡觉了。”



这类电话最近绝迹了,世人多健忘嘛。但是,有些用大出社长的话来说是“脑子里的螺丝松了的家伙”好像重新想起来似的,又开始胡闹了。他认为这种家伙不必搭理,就没作出任何反应。



“他们不害怕吗?”



“在这方面他们都很胆大,无论是老头子还是俊次。”



打骚扰电话的家伙都是胆小鬼,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



“俊次觉得,”茂木记者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那些骚扰电话是桥田打来的。”



“他自己这么说的?”



“嗯,我跟他通过话。”



“可桥田他,现在不是……”



“在家里。”茂木记者抢答了凉子的疑问,“也难怪你们不了解实情,你们好像误会了。他不会进监狱,警察也不能拘留他。尽管井口很不幸,可那起打架冲突并非有预谋的事件,只是一时冲动下的过失伤害。再说,桥田还是个初三学生,在家庭裁判所(注:日本法院组织的一环,主要负责《家事审判法》所规定的家庭案件的审判和调解,以及《少年法》所规定的少年保护案件的审判。)作出审判之前,他会在家和母亲一起生活。”



当然,不可能去上学。



他继续说:“只能尽量低调。他在店里帮母亲干活,也在自学。我是听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刑警说的,不会有错。”



是那位叫佐佐木的女警官吧。



“那么,桥田会怎么样呢?”



“判个监护观察处分吧。”



凉子放心了。在《新闻探秘》掀起风波那会儿,桥田佑太郎还坚持来上学。他要表示,自己与紧跟头目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不一样。看到他的那副模样,其他同学也都有类似的判断。



“这么说,他能上高中了?”



茂木摇摇头:“怎么说呢,比较困难。主要是经济问题,因为要向井口充支付医药费和精神赔偿。”



凉子胸口一凉:“哦,是这样啊……”



“靠他母亲一个人挣钱,是付不起的。估计他打算马上去工作吧。”



“你不去采访他们吗?对他们已经没兴趣了?”凉子高声说道,她有点激动了,“不是吗?你为什么不去说服桥田呢?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样,他们三人杀死了柏木卓也,又杀死了看到谋杀现场并告发的浅井松子。为此桥田的内心十分痛苦,想离开大出和井口,可井口不干了,跟桥田打了起来,如果这一系列盘根错节的事件果真如此,那现在的桥田应该会说实话。”



看着正一吐为快的凉子,茂木记者露出了几分怜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努力背诵九九乘法表的孩子。注意到这一点,凉子住了口。“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看来你们同学之间还是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啊。”



“哎?”凉子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嘴,“我们可没认为一定是这样。”



“可有这样的怀疑,对吧?”



相当尖锐的反问。凉子沉默了,这次可不是出于战术,而是别无选择。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次的疑虑恐怕很难消除。”茂木记者语调平稳,语气却十分利落,“无论在大出家纵火的是桥田还是三宅,都一样。”



“为什么要扯上三宅?”



“事到如今,不用我解释,你应该明白吧?”



凉子有点怕了。眼前这个记者虽然讨厌,可确实是个经验丰富、深谙世故的家伙。估计他已经从凉子以外的其他学生、家长那里打听到很多信息藏在心里,并且具有整理与分析这些信息的能力。现在凉子想隐瞒的情况,说不定他早知道了。



“学校完全靠不住。在弄清真相上,他们的态度很暧昧,更别说向你们坦白了。他们上面有教育委员会施压,也害怕家长们的炯炯目光,因此更愿意将疑惑束之高阁,只要你们能顺利毕业,他们就满意了,老师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话虽然刺耳,但现在校方的应对方法确实靠不住。



“那警察呢?这次可是纵火杀人案,警察不会置之不理吧?”



“警方会展开搜查,会逮捕凶犯审问出动机,但也仅此而已。而真正的问题,也就是深层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们绝不会深究。这不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再说,警方也不会向你们和我们公开信息。因为有《少年保护法》这道墙拦着。”



凉子的身体动弹不得,头脑中却飞速旋转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推理,胸中各种忽明忽暗的感情在翻腾,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三宅树理是怎样的人?”听到这个问题,凉子才抬起头。茂木记者用安慰、怜恤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和浅井松子是好朋友。说不定她们看到了杀害柏木卓也的现场,并写了举报信。”



凉子刚要摇头,茂木记者抬手制止了她。



“也可能没有看到现场。”



他的嘴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凉子不由得瞪圆双眼。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说不定另有证据,才写了举报信。”



另有证据?什么证据?



“导致浅井松子死亡的到底是谁?是杀死柏木卓也的三人帮,还是一起写举报信的三宅树理?看到事情闹大,浅井松子害怕了,于是三宅树理生气了。会是这样的吗?”随后,他又重复了一句,“三宅树理是怎样的人?”



凉子的内心悄无声息地翻转过来,感情的漩涡和混乱的思绪全部消失了。



现在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不知道。什么是真实准确的推理,什么是错误的猜测,对于现在的凉子而言,根本不知道。



对,对于现在的凉子而言。



“你问这些,想做什么?”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凉子很高兴。她慢慢从长凳上站起身,眼睛一直盯着茂木记者。“你想从我这里打听三宅树理的信息,用来构建推测,将她逼上绝路?然后再制作成节目,‘看吧,畸形的教育只会培养出畸形的学生。’对不对?”



茂木记者刚想开口,这次凉子抢先拦住了他:“我们受够了。”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



“我们受够了。警察也好,学校也好,都靠不住,不是吗?那该怎么办?你要说,那就相信你们媒体,对吧?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你们不会伤害我们,对不对?”



茂木记者的眼镜反射着夕阳的余晖,看不到他的眼眸。



凉子毫不胆怯地继续说:“你从没站在我们这边,连一秒钟都没有。你对我们和我们的学校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说着说着,凉子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为了止住颤抖,凉子把拳头握得紧紧的。



“你不可能懂得我们的感受。三宅树理的感受,浅井松子的感受,桥田佑太郎的感受,你全都不懂。你只是按照你编写的剧本,利用大家当成你的武器,去和你假想中的敌人战斗,不是吗!”



茂木记者的声音有气无力:“那你觉得谁是我的敌人?”



凉子正在大喘气,没有回答他。



“我的敌人,就是你们的敌人。”



“不。”凉子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你不明白,你还是孩子。”



“不明白又怎么了?弄明白不就行了?”



真正的震惊终于使茂木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你想干什么?”



凉子的心一片澄明。刚才的混乱好像从未出现过。凉子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该说的话正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我们要亲自弄清真相。”



凉子觉得自己正在一分为二。说出口的宣言成了另一个凉子,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那会非常困难。”茂木记者的眼眸仍然隐藏在夕阳余晖的反光下。他细声细气地说:“人会撒谎。会不断撒谎,不愿吐露真言。有罪之人更是如此。你们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看得太多了。”



“那也该让我们去亲身经历。你请回吧。”凉子说道,“今后,我……我们会去找你。在我们觉得必须向你了解情况的时候。”



茂木记者一动不动。两人默默对视着。凉子毫无退却之意。



远处传来叫喊凉子名字的声音。



率先移动视线的是茂木记者。喊声越来越近。不用回头看,凉子也知道是母亲在喊自己。估计是翔子向母亲的事务所打了电话吧。那个小鬼,都跟妈妈说了什么?



“凉子!”跑得气喘吁吁的母亲一把抓住凉子的手臂。茂木记者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你是HBS的茂木先生吧?”



茂木记者沉着地从上衣内插袋里掏出名片夹。



“不征得监护人的同意,在监护人不在场的情况下采访未成年人,这妥当吗?”



“失礼了。不过这不是采访,只是聊了一会儿天。”



“是的。”凉子说。她的视线还没从茂木记者的脸上移开。



茂木记者毕恭毕敬地将名片递给邦子,低头说了声“失礼了”,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他稍稍回过头,用只有凉子听得到的声音叮嘱道:“很困难哦。”



凉子仰起脸,哼了一声,目送他远去。



“凉子,你不要紧吧?”母亲的嗓音都变了味。



凉子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翔子说,你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晕乎乎地跑出去了。”



凉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妹妹的告状透着股幼稚可笑的使坏。翔子直到现在还满脑子想着跟“小凉”吵架的事呢。



“妈妈。”



凉子的目光稳稳地锁定在母亲的脸上。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我该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