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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 / 2)



家庭生活突遭变故:父亲抛家弃子。母亲绝望自杀.彷徨无助的他。意外发現了通往“幻界”的大门。为了挽救家庭,重捡勇气,登上“命运之塔”朝觐女神,亘穿越“要御扉”,勇者踏上了旅途……



命运可以改变吗?幻界究竟是什么?真正的勇气在哪里?



一. 幽灵大厦



二. 安静的姑娘



三. 转校生



四. 看不见的女孩



五. 事件的影子



六. 门



七. 门扉的另一边



八. 现实问题



九. 坦克车来了



十. 不知所措



十一. 秘密



十二. 魔女



十三. 前往幻界



一幽灵大厦



那种事情,最初谁也不相信。一点儿也不相信。这就是留言。



大概是新学期刚开始那阵子吧.是谁最先说的,到如今已经不知道了。这



就是留言。



不过,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听到的事。也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听



谁说的。可尽管如此,源头和起点依然弄不清楚。这就是留言。



“在小舟町,三桥神社旁边正在建大樓吧?那里有幽灵出没哩。”



三谷亘是从“小村”酒馆的阿克处听说的。阿克就是小村克美。“克美”这个名字,父母在他出生前早早定好,都盼着是个女儿。在做超声波检查时,妇产科的医生也说,小村太太腹中是个女孩子。然而,在十一年前的4月9日,比预产期早一周降生的.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婴。他响亮的哭声有个特点,就是妇产医院里的任何人都能在走廊另一头就一下子听出是他,那个有点嘶哑的声音。



“我爸说了,我恐怕是在娘胎里就吸上烟了。”



顺带说一句,小村克美君脸色稍黑。据说这也是自婴儿时起就如此,说不准是在妈妈牡子里时,就是一边抽烟一边赶海的。亘心想,这小子有这种事并不奇怪。说起来呢,那年12月,他戴着和大家一样的黄帽子上城东第一小学,



说是因为教室实在太冷,他便整个儿趴在已烧不大旺的归暖炉上,老师进入教室之后,他仍然贴着炉子不动。老师喝令他回到座位,他竞白作聪明地说:



“老师不必理我,您赶紧上课吧,赶紧赶紧。”



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亘目睹这一幕,觉得实在离谱,回家说了此事,连听者都认为纯属编造,也是情有可原。这件逸事已成为经典,即便到亘他们升上五年级的今天,还有老师来开玩笑说:



"小村”赶紧赶紧“做作业了吗?”



阿克把幽灵留言告诉亘时,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也许他有点儿兴奋吧,当发“幽灵的音时,就暴露出来了。



"是因为阿克喜欢幽灵故事吧。”



不单是我,人人都在说。有人半夜走过那个地方,真的看见了,落荒而逃,结果被追着跑。”



“那幽灵什么样子?”



“说是模样像个老头。”



老头幽灵不稀奇吧?



“打扮成什么样?”



阿克使劲抹儿下鼻子下方,压低嘶哑的声音说:“说是穿斗篷。黑色的斗篷。蒙得紧紧的,像这样。”他做了一个从头顶住下包严的动作。



“岂不是看不见脸了吗?怎么知道是老头呢?”



阿克一时表情难堪。在超市或车站偶遇阿克和他爸在一起时,他爸——小村叔叔也呈现同样的表情,向亘打招呼:“哎.你好吗!”



“这还用说吗.幽灵不都是这样的吗?”



阿克说着.咧嘴一笑。



“那种地方你死抠它干啥?死脑筋。不愧是钢筋佬的儿子。”



亘的父亲三谷明在钢铁厂工作。在制造业当中,炼钢和造船等业务也随着基础产业作用的缩小,不得不把业务扩展到本业以外的领域,谋求公司的灵活性。所以今年三十八岁的三谷明,也只是在刚进公司的极短期间内在炼钢现场待过,很快就转而负责研究及宣传的工作。目前调职到专事开发旅游胜地的小公司.而阿克却只因他仍属钢铁厂,仍以“钢筋佬”称呼。阿克和亘从幼儿园起就一起玩,凭印象马虎记得就是了。



不过。亘也确有脑子不够灵活的地方一一这是有可能的。道理上说不通,亘就死活不接受一一这是有可能的。他自己几乎不觉得,但已有不少这样的说法。而他这种性格,明显是父亲的遗传。最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的,是房总的奶奶,是约三年前的事。亘暑假里去探亲.在海里玩够之后,被禁止吃刨冰,理由是身体是凉的。亘不服顶嘴,引起了争吵。当时,千叶的奶奶这样说道:



“哎哟哟,这孩子跟阿明一模一样。嘴硬是不饶人哩。看样子邦子也真够受啦。”



这时,亘的妈蚂,对奶奶而言的“媳妇邦子”一一三谷邦子.装作完全没听见。



“妈妈从千叶奶奶处得到那样体贴的话,是结婚十年来第二回。”妈妈事后说过这样的话。



亘被问及为何与奶奶争吵,便答道:“我问奶奶,既然海水浴之后不能吃刨冰,那奶奶怎么还在卖刨冰呢?”



妈妈听了笑出了声。三谷明的老家在房总半岛的海水浴场开了间饮食店,叫“大滨”,拥有海边服务设施的经营权。最繁忙的时候,连奶奶都出马制作刨冰。



“你说的有道理。”



邦子摩挲着亘的头,说道,“你也没说错,可是太抠死理。遗传上你爸的脑筋了。”



据说为父的三谷明本人口后听说了此事,神情略有不快,说那事纯属小孩子强词夺理。跟爱讲道理、讨厌不合理的事完全不是一码事。不妨说,得罪人之处在于抠死理。



总而言之,在这种性格的亘说来,这一类幽灵流言,存在许多离奇古怪的地方。



而所提及的三桥神社旁的大厦,准确地说,是在建的大厦,还没有落成。它位于亘上学的半路.亘每天来都经过那里.所以亘也很熟悉.流言首先在这一点上就不准确.



说实在的,这栋大厦一直处于在建状态。开始施工是自亘由二年级升上三年级的春假(寒假),所以已是两年多前的事了。地面八层樓的钢筋骨架已搭好,整个地面用蓝色乙烯防水布包严了,至此为止进展顺利,但此后工程却完全停顿下来了。仅以亘所留意的情况来看,工程人员不见了踪影,工程所使用的重型机械也不再出出入入。没多久,蓝色的乙烯防水布换了另一种。上面印着的工程公司的名字变了。



然而,用邦子的话来说,之后防水布又换了一次。工程公司的名字也随之改变。不过之后便毫无变化,在建中的大樓没有竣工,依归蓝布掩面怯于示人,它俯视四周的房屋,瑟瑟而立。原先挂在前面的牌子——建筑计划通告”,也自某日起看不见了,从此消失。



“恐怕是施工队和承包公司之间发生纠纷,工程停止了吧?近来这种事情并不稀罕。”



亘碰巧听见父亲这么说,只觉得新鲜,而且,随即就忘记了。不过,邦子后来听说了许多情况。



三谷家住在有近二百户人家的大型公寓樓里。公寓住宅是亘一出生时就买下,搬了进来。三谷夫妇不爱与左邻右舍打交道,所以选择了公寓住宅,但既然有了孩子,因孩子而必须的交往也就少不了。亘也在公寓楼里交了几个朋友,一起搭幼儿园的交通车。邦子也有了“孩子的妈”朋友圈子。这样认识的邻近朋友之中,有一位是当地房地产公司的社长夫人,她对本地区的情况很了解。邦子有一天与她闲聊几句,顺便就获悉三桥神社旁的“可怜的大楼”的详情。



“我一直很在意的,不过那株大楼并不属于三桥神社。”



三桥神社在当地历史悠久,据说出现在江户时代的古地图上,渊源甚正。



“神社占地很大吧?说是要维持下去太难了,于是就在翻修神社大殿时,把空着的地卖掉了。大楼就建在出售的地皮上,所以拥有者不是神社。”



据说买地建大楼的是总公司位于神田的“大松大厦”公司,这家公司是做包租大厦的.“大松大厦”还在东京各处拥有物业,既然达到神社与之交易的程度.可见是可靠的。但却不是大企业。据说是家社长一人说了算的私人公司,社长名叫大松三郎,给人颇为旧派的印象。



亘一家所住的区域,在东京东面,属所谓的“下町”一一平民区.从前尽是街道小工厂,但其实上下班到市中心的时间仅三十分钟左右。有出入方便的好处,所以近十年来公寓住宅的开发急速发展。市街面貌随之大变,社长夫人身为本地人,称之为”整个区域简直就像是嫁入豪门了。刮目相看啊。”



亘的父亲是千叶出身,母亲的乡下是小田原,所以并不能百分之百地体会当地人的感触,伹也有一些实际感受,例如“此地还是热闹而易于居住的”。雨后春笋般蛹现的新公寓楼,售价绝不比市内旺地逊色,只需看看广告就很清楚了。所以.买下神社旁的地皮建包租大楼的主意,感觉上不坏。事实上,“大松大厦”公司是花了很大价钱的.



既然旁边是神社,承租者不慎重筛选可不行啦。那边虽然是商业区,但紧挨的就是第一种住宅专用区.”



邦子将从社长夫人处学来的词儿现炒现卖,作出说明.



“不过。什么咖啡馆、美容院、补习班之类的,好像都盯上这儿了。据说高层预定做出租公寓。不过嘛一一”



钢筋骨架搭起起之后不久。第一间承建的承包公司便破了产。“大松大厦”连忙寻找一家承包公司,但这种工程半途接手,动起工似乎比正常情况下要麻烦的多。为此又要花上相应的钱.所以总是找不到条件合适的对象。于是出现了约两个月的空白期,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承建公司.可以继续工程了。这时候,便更换了蓝色的防水布。



“可新公司虽然接手了……”



据说仅仅几个月后,接手的承建公司竟然又破产了。



“大松的社长也愁死了,四处奔走寻找承建单位。于是找到了第三家公司,可这家规模比前两家都要小,社长是个忙前忙后的人,这一点与大松大厦公司很相似。怎么说好呢?算是意气相投或者帮人一把吧,总之是把合同签了。”



然而,签约仅三天,这家承建公司的社长便急病身亡。据说是脑溢血。



“小的承建公司嘛.没了社长就动不了啦,也没接任的人。据说社长的儿子才是个大学生。最终,施工合同成了一张废纸,大厦还是栋烂尾樓。”



接下来就是现在的状况。



“大松的社长拼老命寻找新的承包公司一一咳,还是有门路的吧。而且市道这么不景气,不见得找不到接手的单位。可是,要是找了经营状态很艰难,一见有这种活儿就扑上来的公司,说不定一下子又要破产,又得浪费时间和金钱了。而且,建筑这个行当里,有讲究风水之类的说法.在许多方面要讲究吉利不吉利。因此,大松公司的那栋包租大厦是出了名的坏兆头,人家避之不及。于是也就淡不下来。



仅以亘每天上学,放学途中所见,这栋建了一半丢下的.不走运的大厦很明显情况越来越糟。混凝土干燥开裂.钢支架任风欢雨打污迹斑斑。防水布周围散布着不明事理者乱扔的垃圾,猫粪狗粪触目皆是。



早春时节,强风吹掉了一块防水布.自此以后,钢支架的一部分和上二楼的铁制楼梯拐弯平台.从路旁都能看得很清楚.不过,路人得以窥探防水布里头的情况,也只能从这个地方。所以,议论中的幽灵。恐怕就是出没于此吧.



究竟幽灵来自何方,是谁的幽灵呢?因为撞言说幽灵是个老人,按说与大厦相关、迄今不走运的人,能想起来的,也就是第三家接手工程却突发脑溢血死亡的承建公司的社长。据说他戴着风帽?承建公司的社长原是那种打扮吗?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位社长生前喜欢带风帽的外套,因此就成了这样打扮的幽灵了,那么,它出来想千什么?因为担心工程进展?釜订了合同却未能开展工作,感觉很抱歉?好守约的佳话啊。而且,身为同行,该不会不知道自己变成幽灵出没,会让讲究兆头的建筑公司更加难以按手工程,反面让大松的社长更加为难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到今天休息时间又谈起幽灵的话题时,亘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这一来,班上的女孩子们便说,出现在那栋大楼的,是“死于非命的幽灵”。



“因为交通事故之类的原因而死去的人的灵魂,附在那个地方不能离开哩。”



这样说也很奇怪吧?那地皮之前一直属于神社,不可能发生什么交通事故。



“要不就是有人在神社的地皮上自杀了,一定是。”女孩子反驳道,“那个人的灵魂在游荡哩。”



“我但凡去神社,后背就不寒而栗,两腿发颤。是叫‘不祥的预感’吗?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另一个女孩子说。而其他女孩子则一味点头:“对对对,我也是的。”



“证实过神社范围内真有人自杀吗?”亘问她们,“问神主吧?”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起来。



“发神经啊!”



“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为什么非我们去问不可?”



“那种神社,走近它都恶心。”



亘不屈服地固执己见:“可是,不去就不可能了解事实啊。”



最早说话的女孩子嘟起嘴:“那地方出了幽灵,就是因为有死于非命的幽灵嘛。说什么事实、耍什么架子嘛。所以大家都讨厌你哩!你怎么老是抠死理呢。”



“你说那种话对神灵不敬,你会受到诅咒的呀。”



“讨厌的家伙!”



女孩子们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亘很受打击,沉默地坐在桌前。无论认为对方说的话多么不合理,一句“大家最讨厌你”实在够受的,仿佛心头被猛砍一刀。



回家的路上,亘和阿克一起走,无论阿克谈到什么话题,即便阿克把话题转到日本足球队和伊朗足球队昨晚势均力敌的大战上,如此激动人心的事,亘也几乎没有聊的心情,因为课间休息时的争执还影响着他。一旁的阿克却情绪



高涨,两手在空中挥舞着拳头.盛赞中田神勇,小野帅气。即使是没看昨夜球赛的人,听一遍阿克的演说,也能明了比赛经过了吧。



两人走近那栋“问题大楼”。若在平时,阿克在前一个路口便向右拐,说一声“拜拜”。今天似乎是因为忘情于电视转播解说,忘记回家了。



“哎,阿克。”



亘开口说话时,阿克正就上半场三十二分钟中田的一个直传的角度,配合身体动作进行解说。他一只脚抬起,却扭过头来问:



“嗯?怎么啦?”



“就是这里了吧……”



亘抬头仰望被防水布覆盖的大楼。大楼像一个由钢支架搭成的细长空箱子,披着滥褛的布块,无精打采。今天仍属五月奸天气,晴空碧蓝,更显得脏兮兮的尼龙防水布凄凉无助.遭遗弃好寂寞。



“你说什么呀,这么认真。”



阿克转过身来,窥探一下亘的神色。



“我要把它弄清楚。看是否真的有幽灵出没,有的活是怎样的幽灵.”



阿克眨巴眨巴眼睛,亘的话让他目瞪口呆。然后,他也学亘的样子,仰望瘦骨毕现的大楼。他这样看了一会儿,因亘没有往下说,便挠着头回头问:



“你准备怎么办?”



“晚上潜入。”亘说着.快步走起来,“你有个大手电对吧?那东西可以惜给我吗?”



阿克跑着追上去说:“可以呀,但很难往外拿.老爸说那是非常时期用的,随便拿他会生气的。”



阿克的父亲,即小村叔叔,出生在神户。尽管来东京已经多年,且阿克也是在此出生,但故乡曾遭遇的大地震,仍给予叔叔心灵极大冲击。小村家的防灾对策是力求万全:一有动静,就可以跑出都厅一带。



“那好吧,”亘脚下越发快起来,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想办法。’



“等一等嘛。好吧。我拿出来给你。”



阿克开始有点儿慌了。大概是因为亘太着迷的缘故吧。



“你怎么啦?怎么就那么在乎幽灵嘛?”



在乎的并不是幽灵。而是被女孩子们说“最讨厌.三个宇.他只想知道,“死抠道理”就那么不好吗?他只不过觉得她们的话不合逻辑.怪怪的.说出了自己心中自然产生的疑问而已。



即便是正确的意见.因为大家不相信就不该说出来吗?不能让众人心情愉快,不是随声附和的意见,就非得咽下闷着不说出来吗?否則就会讨人嫌,被女孩子白眼相待吗?



可这些事情都有损形象说不出口。所以亘沉默不语。怒冲冲地继续走路。



“几点钟呀?”走在后面的阿克说道,“喂,你答我呀.”



亘停下步子。问:“什么几点?”



“潜入大楼啊。我陪你去。”



亘高兴起来了,他甚至有点难为情.



“深夜才行吧。”



“十二点吗?”阿克笑道,“我们家是夜猫子的生意,肯定没问题,可你那边能抽身出来吗?”



阿克说的没错,对于亘而言,要在接近凌晨时走出家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



亘的家虽说是父母和亘三人的家庭,但一年之中约有两百天是母子两人过日子。父亲三谷明回家很晚,休息日也总是外出,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自从转向开发旅游点的工作后,长期出差也多了起来,忙起来的话,一个月有一半时间归家就已经蛮不错了。所以,三谷明迄今一次也没有出席过亘的周日观摩课或运动会。总是到临近活动时还说“要去要去”的,但这种承诺从没有兑现过。



咳,周日观摩课就无所谓了。亘不是小孩子,不会总为这种事唠叨。父亲很忙碌,工作是误不得的.而眼下的问题,今晚父亲又百分之百深夜才归。母亲将会等待父亲。母亲会打打毛线、读读杂志。若深夜电视无聊,也有租录像带来看的。不等夜归的父亲洗过澡、吃完夜宵,她再收拾碗筷完毕,母亲是绝对不会睡的。怎样才能瞒着她走出家门呢?



亘一边吃饭。一边祈求出现奇迹。但愿父亲今天早归,说已疲惫不堪,他们早早上床吧。待两人入睡之后,他就可以蹑手蹑脚出门了。万一父母来察看房间,他把小熊玩具塞到被子下面做替身即可。绒毛小熊是三谷明去年年底公司聚餐时抽签抽中的奖品,但从来都没赢得过亘的青睐,这回总算派上用场了吧。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一如往常地和母亲一起吃晚饭,被教训“作业得认真做呀,今天发回来的作文且不说文章和内容,汉字的错误太多啦”,亘有一个小时被绑在桌子卜,之后洗澡,洗好出来时,母亲说“小村君来过电话。



“看来没什么急事.因为他说明天在学陵跟你说。妈妈之前说过的,妈妈不赞成小学生晚上过了九点还打电话。”



母亲双手叉在腰间。



“小村家是做揽客生意的,也许看法会有不同吧。”



一听母亲又说这种话,亘总是“又来了,真没劲,的心情。那感觉就像胸口皮肤最薄的地方被人家的指甲尖挠了一下。母亲不必怒形于色,亘也明白母亲不喜欢阿克,也明知母亲讨厌小村的父母。要说为什么,不外就是小村家开小酒馆,“没有教养、粗俗,不是好人进出的地方”。



可对于亘来说,阿克是他的朋友.



小村他爸也许的确是粗俗之人。某次学校开放日,他喝得醉醺醺、脸红红地出现。以致挨老师说。他妈爱化浓妆,甚至在商店街的另一侧都闻到那味儿。连阿克本人也曾取笑说,俺家老妈脸盘大,涂得又厚实,打粉底得比普通人多



一倍,所以是化妆品店的客户。可亘并不讨厌叔叔婶婶。运动会的时候,他们都来给亘鼓劲,在三年级春天的参观日,遇到亘在算术上解决了一个稍难的问題,叔叔大声夸奖道“好啊,了不起!”尽管惹得旁人窃笑,他也完全不在乎.亘受到如此大力的赞扬还是头一回,所以那天的事情就如同混在土堆里的彩色玻璃碎片一样,很长时间都在亘的心头闪烁。



当母亲显出瞧不起小村家的神色时,亘虽然马上就想顶她,但话总在喉间无力地消失。这样一来,池就感觉自己背叛了小村家权叔婶婶乃至阿克。而他之所以没能反驳,也许是内心某处也认可妈妈的话有一定道理.对出入“小村”的顾客.亘虽然知之不详,他从阿克嘴里听说的,的确感觉与父亲公司的人大不相同。若进而被问及“你想当小酒店老板吗”的话。亘应该是摇头否定的吧。虽然还说不具体,但亘想将来成为在大学做研究的人,或者当律师。尽管说法不一,归根结底.母亲就是说。三谷家和小村家不是一回事。这话亘也能理解。



阿克的电话是想确认我今晚是否真能脱身吧。因三谷家的电话安在起居室,亘不可能不为人知地打电话。他感到很内疚.很惨。



一一实在窝囊啊,我。



亘双肘支在桌面,手托下巴,怔怔地望着贴在桌面的课程表。明天第一节课是国语。阿克没写好作文?他最烦作文,总要向亘问三问四。



可如果今天晚上爽约,明天他会发怒,不理我了吧?肯定会的。



“没关系,不会的。”



突然,身后有人这样说道。一个甜甜的女孩的声音。



亘大吃一惊,直蹦起来,把椅子弄得“嘎吱”一声。回头一看——理所当然地,六叠大的儿童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去年夏天因学期末成绩出乎意料地好,在亘再三央求下买来的十四英寸电视机,此刻也没有打开。



四下打量一番之后,亘重新坐下来,目光前视,像刚才一样。是因为迷迷糊糊之中打瞌睡了吧?最近有学者在电视上说,这种时候做梦印象鲜明,是真是假难以分辨。



然而,同样的声音又来搭讪了。



“今晚能出去的呀。所以你趁现在先睡一下为好。”



这一次亘从椅子上滚下来了。他连忙立定,环视房中。蒙着蓝色方格纹床罩的床。在参考书和童话书后面藏着漫画书的书架。电视机旁的游戏机上,盖上了花手帕。亘虽然很喜欢玩电视游戏,但由于只能玩母亲准许的软件——不用说买,连借也得母亲批准——丢在一边马上就会落满灰尘。脚下的地毯只在椅子小脚轮接触处有磨损,亘脱下的拖鞋扔在桌子后面。



没有任何人。除了亘以外的任何人。



“你想找我也看不见我呀。”



女孩子的声音回响在亘的脑子里。



“现在还不行嘛。”



亘心脏怦怦跳。是类似妖怪的模样吗?



“你是、是谁?”



亘出声了,向熟悉的房间、熟悉的空气发问,像说悄悄话似的。笨蛋才会在没人处自言自语。脑子里出现声音课真怪。可是,发出小小声音的话,多少可以抵消自己怕得发抖的惭愧感。



“哎,是谁呀?”



看不见人影的女孩子传出愉快的笑声。



“你还不如早点钻被窝吧。深夜出动不睡好可不行。明天上学该迟到啦。”



各种推想一下子搅在一起。要说数量的话,几乎比在博物馆见过的进化系统树的分枝数目还要多,不过,亘选择了最孩子气的反应。他冲出了房间。



“你怎么回事呀?”



邦子正在厨房的桌子上削苹果。



“要吃一个吗?吃完就刷牙,该睡觉啦。”



几乎吓瘫的亘抱住柱子。



“喲,怎么回事,脸色很差啊。”邦子说着,把菜刀搁在桌上,微侧着头看亘,“噢,早上有点咳嗽对吧?感冒了吗?”



因为亘没有回答,母亲站起身走过来。她用凉凉滑滑的手去摸亘的额头。



“看来没有发烧……在发冷汗?不舒服吗?想吐?”



没没没关系,晚安,睡啦——亘似乎说了这样的话。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关上门,靠在门上。后背响起敲门声。



“亘?怎么啦?真的没事吗?哎。”



“没事啦。我没有不舒服。”



亘好不容易定下神来,答道。他本想向母亲解释一下,又觉得会越说越麻烦。



敲门声终于停下来了,亘离开房门,躺到床上。由于情绪太激动,他几乎喘不过气,真的头晕眼花起来。



“好可怜呀,对不起啦。”又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没打算要吓唬你的。”



亘两手塞住耳朵,紧闭双眼。接下来像要昏厥的样子,他任由四周变暗下来。



亘似乎入睡了,虽然他并没有打算睡。当他从黑暗中猛醒来,床边的闹钟指着十一时五十分。亘猛地爬起来。由于穿着衣服睡,虽然时间不长,身上有点汗津津的感觉,课又有点寒意。



他悄悄打开房间门,窥探一下厨房。电视机开着,正播放着新闻。是母亲常看的节目。



但是,母亲自己却睡着了。她伏在厨房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离幽灵大厦一个街区的南侧,是公园的入口。阿克先到了约定的地点,他一般都提早到。这可能也是遗传了父母的急性子吧。



“我、来晚、啦,抱、抱歉!”



亘上气不接下气,语不成句。跑这么点路就气喘吁吁,似乎说不过去,但就是止不住。恐怕是把怪事留在家里、闷着没说出来的缘故吧。



“阿姨把话说得那么凶,你竟然还成功地溜出来了呀!”阿克攀上公园的栅栏,像猴子一样麻利地移动着,说道。



“是说电话吧?抱歉抱歉。”



“没事啦。你妈对我家一向是那种态度啦。”



阿克说得干脆,但亘低下头.感到亏心。连阿克也很清楚地察觉到,母亲对小村家的人态度尤其生硬。



“阿姨先睡着了吗?不会吧?在权叔回来之前,还是不换衣服地等着吧?你是怎么脱身的?”



阿克像树上果子般漆黑的瞳仁在街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充满惊异和好奇心。看他那副模样。亘此刻更加切实地感到母亲的情况异乎寻常。



亘不禁回头望向家的方向。



“她一睡着了。”



“感冒了?”



亘摇摇头,没有作声。好几个理不清头绪的问题已涌至喉间,他硬是把它咽回去.就像吞下难以下咽的大药丸一样。阿克,你试过不是睡着,而是眼前漆黑、昏厥过去吗?你试过在无人之处。有一个声音向你搭话吗?这是异常现象吗?如果是女孩子的声音,就更不对劲吧?最要命的是,小村的爸爸妈妈会在厨房桌子上趴着酣然大睡吗,推呀拉呀也纹丝不动,在耳边喊叫也不醒,简直就像被魔导士施了睡魔法一样吗?我几乎要去寻看他们头上是否出现了“ZZZ”的标记。有见过谁会那样昏睡的吗?好怪哩,我真的有点害怕。



“咳。算啦,行动吧.”



阿克从公园的栅栏上方跳下。因阿克这一句话,亘咽下了心中的疑问。说声“好”.跑了起来。



二安静的贴娘



此时此刻,幽灵大厦的蓝色防水布托街灯的映照下,显得怪怪的,一副破落相。周围的人家都已熄灭门灯,窗户灯光业所剩无几,一片静谧。旁边的三桥神社也在漆黑、浓密的树丛包围之中,寂静无声。光线反倒像在强调幽灵大厦进退失据的境况。



听着运动鞋瞪地的声音跑动起来,即使是很短距离,亘也来情绪了,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今晚的目的:幽灵真的会出来吗?要亲眼确认。



可是.当跑过神社前面,亘要跑向大厦时,跟前的阿克突然止步,手一扬拦下亘,“有人哩”。



阿克压低声音倾听,后背靠在神社的围墙上。亘也反射似的模仿他的举动,但不见人影。



“在哪里?”



阿克指一指。“大厦对面。道路那里看见灯光吧?”



“哪里?那不是街灯吗?”



“不是!停着车哩。”



亘凝神注目,但看不真切。他离开神社的围墙.迅速迈开步子。



“过去瞧瞧嘛,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在做坏事。”



首先,也许仅仅是停着车而已一一他想,就在他走向幽灵大楼跟前时,人影从那里出现了。



亘“哇”地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哐当”一声,防水布降至地面.尘埃顿起,飞舞。



“哟痛痛痛……”防水布说道。不,是防水布里头传出这样的声音。



“怎么、怎么啦?”冲上来的阿克扳住亘的肩头。此时。防水布又一次被撩起,人影现身了。他抬眼望望亘二人,发出故作不解似的声音。



“什么事呀——咦?你们在干什么?”



这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约二十岁左右吧.他钻过拉绳和防水布,来到路边这么一来,看得出他个子很高。皱皱巴巴的T恤配牛仔裤,戴眼镜、短发,右手持手电筒。



在刚才阿克指说“停着车”的方向,传来大型客货车的滑动门开关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了人声:“则之,怎么啦?”



这一次是中年男子的声音。一个矮胖,笨拙的身影出现了。



亘一时心乱如麻,身子反而动弹不得。这些人是小偷吗?巡夜人?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埋藏着什么东西吗?打算在此纵火吗?



“怎么,这不是两个孩子吗?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新出现的人物从声音可以想象是个严厉的大叔。他来到叫“则之”的大哥哥身边,打量着亘和阿克的脸。在说“这么晚”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像是确认时间似的。那是一块表带是朴素的黑色皮革的手表。



“不会是迷路的孩子吧。”带眼镜的大哥哥嘴角微微一笑,“不会是在上补习后回家的路上吧?”



“啊嘿——”阿克发出声音。



亘焦急之余,未想好便已张口要说话了。而混乱的心中,那时碰巧最接近嘴边的话,像爆米花似的蹦出来。



“叫,叫警察了啊!”



戴眼镜的大哥哥也好、严厉的大叔也好,都吓了一跳。然后二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着亘。



亘一看,连阿克也张大了嘴巴盯着自己的面孔。



然后,停了一拍,阿克问道:“为什么?”



此问一出,严厉的大叔和戴眼镜的大哥哥都捧腹大笑起来。



“爸,声音太大啦。”



大哥哥一边拍打着严厉的大叔的肩头,一边大笑道:“吵着附近的人啦。”



“学生哥、学生哥,”严厉的大叔一边朝亘挥动短粗的手臂,一边说道,“我们并不是可疑的人呀。所以不必那么害怕。”



阿克用力拉拉亘的手肘,说:“真的,不要紧的哩,这些人。”



亘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阿克。回看他的阿克渐渐收住笑容。又憋不住笑起来。亘这才发觉,眼下并非二对二,而是三对一。大笑的三人和被笑的一人。他脸上热辣辣起来。



“哎,不好不好。”大哥哥止住笑,朝严厉的大叔的方向跑去,“留下香织一个人啦。”



很快,从大哥哥消失的方向,开过来一辆淡茶色的大型客货车。拐过角,在幽灵大厦前停下。



“嗬嗬,这辆新车。好大哩!”看着闪亮的车身,阿克发出了赞叹,“好贵吧……”



可是,亘吃惊于另一个发现,在客货车一侧有公司的名字。



“株式会社大松”



亘用力眨眨眼。然后再次望着严厉的大叔的脸。



“大叔是——大松三郎先生吗?”



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严厉的大叔笑得太厉害,抹起泪来了。他嘴角一抿,俯视着亘。



即使得不到回答,仅以这副表情,亘就明白,此人正是不走运的。幽灵大厦的业主大松三郎社长。而戴眼镜的大哥哥,是大松社长的儿子。



客货车的车门开了。响起了机械的声音。从车里头伸出来铁轨似的东西。铁轨上滑出了一辆轮椅。当轮椅停住时,铁轨下降至地面上。



轮椅上坐着一位扎马尾辫的苗条姑娘,随着铁轨和轮椅的活动,细长脖子上的美丽头颅摇晃着。



“从附近的人那里听说我了吧?”大松社长问亘,随即又自己作答,“没错,我就是这大楼的业主。那是我儿子则之。”



眼镜哥哥推着轮椅过来。轮椅上的姑娘既没有望向亘他们那边,也没有望向大叔那边,只是摇晃着脑袋。她的眼睛虽然睁着,但似乎什么也没看。



“噢,这是我女儿香织。”



大松社长在推过来的轮椅扶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香织的两手藏在浅红色的盖膝毯下面,看不见。她对父亲的举动也完全没有回应。



“我们并不是怪人,真的。”



大松则之笑吟吟地说道,表达了安抚亘的用心。刚才我竟恐惧失态以至于此啊——亘几乎想咬舌自尽了。



“我带妹妹出来散步,顺便来看看大楼的情况。现状如此,自然有很多问题:丢垃圾呀,野猫野狗出没呀,等等。”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啦。”



因为实在太不好意思,亘深深低头致歉,以避免视线与社长或则之,甚至阿克相遇。真想就这么不跟人打照面,直接向后转逃回家去。



“这么晚出来散步?”



阿克不知道亘的心思,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未等亘捅他一下,暗示他别冒傻气之前,大松社长已回答了问题。



“哦……我女儿情况不太好,人太多时带她外出的话,她不高兴的。”



“是这样……晚上的确很安静。”



阿克未加思索便认可了,但亘看见大松父子悄悄碰了一下视线,有点被掐了一把似的神情。



大松织香是个漂亮的姑娘。当被周围的人指点着,评价为“真漂亮”时,拥有这“漂亮”的心,一定无比自豪、高兴得不得了吧。被夸奖者也许会害羞地说:“哎呀,我也不至于那么漂亮呀。”她就是这种程度的“漂亮”。



亘迄今十一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遇见如此美丽的姑娘。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像玩具娃娃的女孩子。不说话,不笑。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视线虚幻,只有两眼眨动。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这扇窗户是玩具娃娃的家的窗户。



“香织念初中一年级,”则之向妹妹俯一俯身,说道,“是你们学姐了吧?你们念几年级?”



一瞬间,亘想答“六年级”。因为亘和阿克都是小个子,若自称“初中生”,这谎言是过不了关的。不过,他好想被看成大人,即便大一年也好。



然而,死心眼的阿克答了:



“五年级。是城东的学生。”



“念城东第一小学?噢噢,是这样。那你们也是幽灵探险队的啦?”



则之笑起来。大松社长也笑了。等壮实的社长笑得肚皮直晃,连他搁着手的、香织的轮椅也一起摇晃起来。香织的脑袋摇摇晃晃。



“您说‘探险队’——?”



“有传言说,这大厦里出了幽灵,对吧?为了证实这一点,孩子们深夜里跑到这附近,或者钻进大厦里。你们不是头一批啦。城东第一小学的家长会批评我们啦,说这样很危险,我们得好好管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松父子思索着。则之答道:“有半个月了吧。”



亘失望了:早就被人占先了啊。



“我们也是来调查实情的。”



“幽灵探险队来拍照啦。叫什么‘灵异照片’?”



则之点点头:“带着拍立得相机哩。”



“我们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是来确认幽灵正身的。”



“哦,对啦!”阿克突然拍起手喊了起来,“幽灵探险队那些家伙,应该是六年级学生吧?不是听说他们曾把幽灵的照片送到电视台了吗?”



“对对,就是那回事。”则之带着几分苦笑猛点头,“那个领头的——叫什么名字,那个态度恶劣的小子。”



“是石冈吧?石冈健儿。”



“没错!你很清楚呀,是朋友吗?”



“不认识。不过我老爸和他老爸是垂钓伙伴。听我老爸说,他老爸说石冈君他们要在电视台的灵异照片栏目露脸什么的。哈,我说得乱七八糟的,听明白了吗?”



石冈健儿和他的几个伙伴,是六年级的捣乱分子。他们原先属于重点注意的学生,从四年级下学期起不断弄出事端,现在已成了整个城东第一小学的难题。



石冈一伙原来就不明白为何上学。他们不听课,随意进出教室。迟到、早退,无故缺勤是家常便饭,还闹事妨碍老师上课。偷窃文具用品,搞破坏,欺负班上同学。勒索金钱。虽身为小学生,几乎与为非作歹的高中生无异。



只是,可悲的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少年,近来每个年级都有一两个。石冈他们闹事超越了本年级,一下子成为“全国级”人物,是在去年暑假校园开放时,他把停放在学校正门旁的校长私家车发动起来,驾车在校园里转悠,到处追逐来玩的低年级同学,致使三人受伤。



时间的翌日,校方在学校礼堂紧急召开家长会,校长在说明事件经过的同时,几乎头抵在讲台上谢罪道歉。谢罪的意思是,无论停放多么短暂的时间,自己在那么个地方把车钥匙留在车上,确是轻率大意的行为。



据说那天校长是因为在家里使用的眼镜坏了,来取放在校长室抽屉里的备用眼镜。要紧事仅此而已,而且已急急忙忙向前赶。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是在赴什么教育委员会召开的会议途中。



虽然是六年级学生引发的事件,但五年级受伤者中也有亘的同班同学,所以邦子也出席了家长会。她气呼呼地回到家里。



“校长为何要那样子谢罪?不觉得奇怪吗?”母亲很不满。



“什么是我停车不当'?这不是问题所在,而是擅自开跑丁车的孩子不对!”



不过,据说在家长会上,追究校长责任的意见占绝对优势。



说什么‘孩子就是爱瞎闹的,大人不留神就是不对’。这很不正常嘛。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有人指出来嘛,身为小学生,却会驾驶汽车,很不得了的啊。这社会简直就是不可救药。”



也许是因为受伤的三个学生仅仅擦伤而已吧,事件没有再扩大.当然没有惊动警方,也没有见报,校长保住了职位。这么一折腾,反倒助长了石冈他们的气焰,他们越发瞧不起校方了。



就是这么一帮京伙。亘觉得奇怪:石冈和.“灵异照片”?怎么看都扯不到一起。”那些六年级学生一开始就是以在电视台的‘灵异照片’节目露面为目的。”



“我也有这种感觉.”則之答道,他斜眼望一下大厦,。‘还说如果拍不到好照片,捣鼓捣鼓也行。”



“好过分啊,那些家伙也是在这里遇上大松先生你们吗?”



“噢。不过,当时不光是孩子们.还有两个大人在一起。”



“那些大人该不是电视台的人吧?”大松社长抱起胳膊。



“有可能。”则之点点头,“和我们碰面的时候,也许是时机不对吧,他们一副保护人的面孔,应该就是电视台的人吧。”



亘扭头转向阿克道:“这方面的情况没听大叔提起过吗?”



阿克晃晃脑袋:“没听说。不过,说是定下要上电视,让了不起的样子。”



“看过那个节目?”则之间道.



“没看过。最近,石冈的大叔也没来我家一一哎,我家是开小酒馆的嘛。”阿克显示一下招揽生意式的笑容,“说来那个节目不是流产了吧?我老爸也不提了。”



“要不就是以后才播吧。”



“哦,有可能。电视节目嘛,挺浪费时间的吧?一定是的。”



风刮过来,蓝色防水布吧嗒吧嗒响。众人一瞬间愣住了。



“怎么连我们也吓一跳啊。”



则之笑着说道。他这才发现,众人都仰望着大厦。



“我们最清楚了,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出没的。可竟然连我父亲也是那种表情哩。”



大松社长难为情地抹抹前额.做那样的动作.也就很明白他已经谢顶了。



“没错.跟什么幽灵比起来。活人可怕得多吧。”



这是随口说的话,至少在亘听来是那样的。大人不同于小孩子。他们就爱这种话.教训那些怕神怕鬼的小孩子。



可是,说话的大松社长也好.听见这话的则之也好,却像做了丢脸的事似的,随即垂下了视线。



“哎,陵回家了吧。”



则之绕到香织轮椅后面,打开制动器。车轮“吱一一”地响起来。



“对啦,你们也上车吧。我送你们到家。”



“我们没关系,就那边。”



“那可不行,大人要负责任的。好啦,快上车快上车.”



最终,亘和阿克都被塞进客货车里。在车里,亘挨着香织坐,香织的轮椅整个固定在座位上。她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香气。在汽车里嗅女孩子头发味儿,少算也早了五年的样子.但与其因此吃惊.反倒是为之心痛。香织一动不动,不言不笑,只像人偶似的坐着。而她的头发却如此芬芳.她美丽的脸庞,乳白光滑的肌肤,苗条修长的手足。反更添其辛酸。



因“小村”近.先送了阿克.然后前往亘的公寓楼。



“我在附近下车就行了。”



驾车的大松社长笑道:“车停近了,声音太大,会暴露你半夜离家的事情,对吧?”



亘道出心中不安:“我爸总是很晚回家.说不准要在公寓大门口碰上呢……”’



“可是,你悄悄潜入家中,误把你当成小偷不是很麻烦吗?”



结果.亘在大楼入口前的路边下了车。公寓楼前连人影也不见一个。整栋建筑物沉睡于静谧中.目送着亘跑到电梯前,大松父子的小型客货车才闪亮一下车头灯,悄然离去.



翌日.



“没有露馅吗?”



第一节课刚下课,阿克就赶紧凑过来.



“不会是回家时阿姨还没睡,训了你一个晚上吧?”



亘摇摇头。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母亲竟然还是趴在桌子上酣睡,父亲还没回家。



“嘿.太棒了不是?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一脸没睡好的样子呢?”



“你睡得好吗?”



“一回去就睡了。”



“你那是什么神经呀。”



阿克眼睛等得圆圆的:你没睡奸,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亘是想着香织了。他觉得大松社长和則之的态度殊不可解,分明是有所隐瞒.別有内情。回家定下神来,越想越觉得可疑.以致天快亮还没入睡。



“噢.他们都是挺好的人。”



“对.他们待人友善。可是,不觉得太友善了吗?”



“为什么?”



“在那种地方碰上我们这样的孩子,大人一般都会很生气。可他们一直笑着.完全没有训斥我们。”



“不会是之前有过石冈他们的事。所以也能接受了吧?”



“不会的。”



亘说着,两眼定定地盯着桌子。新学期分配的这张桌子,光洁的桌面上有前一年使用它的高一年级学生刻下的赠言一一“极恶”。为什么刻这两个字呢?这样做很有意思吗?



“对大松他们来说,一定有什么事情比来探寻幽灵的小孩子重要得多.因为他们的心思全在那上面,所以半夜遇上别家小孩子,也就懒得理会,和和气气就算了。”



阿克“嘎吱嘎吱’地抠着他几乎剪成了和尚头的脑袋,一脸困惑。这种情形迄今常有。亘较真的事。却无从传达给阿克。亘因此而心急火燎地拿阿克出气,自己这种时候的神色,就跟说“小村他们是做揽客生意的”的母亲邦子一模一样一一他完全没有察觉这一事实。



“你无非就为了.香织’那女孩吧?”



阿克小声哨咕着.因为肯定错了,所以不被亘听见为好。不过如果事有万一.最好就那个时候听见吧——也就那么大小的声音。



竟然就猜对了。



“不用说的.就是那样。还能有其他的吗?”



因为阿克猜对了,亘更加生气。我要说的话,他怎么会猜到呢?



“那女孩有病吧。”阿克有气无力地嘀咕道,“光看她的睑挺好的样子.可她为何一言不发呢?”



亘思考着.所谓的“散步”,也很奇怪。如果讨厌人杂,去公园或水边即可。为何非要在半夜里带她出来呢?首先,具体地说,香织是哪里有毛病呢?



说不定,那女孩变成这个样子.和幽灵大厦陷入僵局之间存在某种关系?正因为如此,大松社长才选择在深夜里不事声张地.特地将香织带到那个地方去?



因为亘陷入沉默之中,阿克越发感到困惑,手足无措.



“对啦,石冈他们上电视的事情,今早我问老爸了。我问他自那以后,石冈他爸有说什么了吗?”



因为生意的关系。小村的父母都属夜猫子,但唯有早餐要全家人一起吃,这是习惯。“一天一次,全家围坐饭桌”.类似的套话很受小村家各人的喜爱。诸如“一日一善”、“感情好、心情就好”等等。



“老爸说不知道,石冈他爸一直没来。所以,他们要上电视的事就不清楚了。”



“噢噢。”亘哼哼着回答。



“那大楼有幽灵的事,就此了结了吧?”阿克讨好地说道,“和石冈他们干同样的事.傻傻的。”



亘不吱声.阿克还在嘎吱嘎吱挠头,边说着“就那样啦”之类,边返回座位。上课铃响起。



亘望着阿克的背影。据说那脑袋是小村叔叔用理发推子弄的.大多数情情况下都会有点“瘌痢头”。“瘌痢头’的地方每次都有点改变,形状也改变。尽管如此,阿克从没有抱怨过。



亘想起丁香织头发的洗发水香味。



小村叔叔每两周替阿克理一次发,他嘴里嘟哝着笑着,边理发边威胁说“动可就连耳朵也剪掉哟”。可想而知,也有人像小村叔叔那样边对毫无表情的香织说话,边对她笑着,往她的头发倒洗发水。吹干、梳头、扎成马尾辫。大概是她妈妈吧。香织不能回应妈妈.妈妈一定很伤心,活着却跟死了似的……



香织究竟是怎么了?



对亘而言,如果发挥和之前同样的想象力,绝对无法理解大松家三人的生活。虽然亘的一家是上班族家庭。但能够想象开店的阿克家的生活情形。班上同桌的女孩子,父母亲都是教师。教师之家的情形他也能够想象。同样地,父亲是消防员的家庭、父母离婚后跟母亲过的家庭、父亲出国单身赴任的家庭,亘都能够想象。既便他的想象与实情相去甚远,但只要亘认定“就是那样、这样的吧”,他就安心了。



可大松家的人就不是那样。家里有个可爱的女孩子这样子窝着,是某种原因让她落到这地步,大家一起承担着这个结果一一,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家庭,存在于亘的想象限度之外。连推想一番.“大概是这种情况吧”的感觉他都找不



到。在孩子长大成人期间,要经历种种形式的挫折,而这些挫折的大部分,根源于遭遇自己力不能及的东西一一以自己迄今学习并形成的价值观改想象力,还处理不了。



这样的成长公式,亘在此是第一次遇上。当然啦,他自己没有察觉这一点。所以也就不明白自己为何焦躁不安,为何那么在意。



那天课上他也完全心不在焉。回到家,邦子正在熨衣物,摆了一起居室都是。她的手机械地动着.熨着衬衣和裤子,眼睛却不离电视机。就这样熨得平平整整。没有折痕。爸爸称之为“妈妈的杂技”。



要在平时,亘连“我回来了.也是匆匆一句.直接就回房间了。上补习班前的时间.亘可以看电视.玩游戏机度过,但今天亘止了步,对母亲说话。



“妈,三桥神社旁的幽灵大厦,最近有听说什么吗?”



邦子心不在焉地随刚堑道:“什么呀?”



“那栋在建的大樓。有个叫大松的社长是业主吧?那人的家里,据说有个念初中的女孩。”



邦子“砰砰”地敲着衬衣的领子,嘴上说:“对呀对呀.”她的目光仅仅一瞬间离开了荧屏。扫一眼手头,将粘着的线头拈去,然后又返回到电视上。



“妈妈的那位地产商太太朋友,了解那家人的情况吗?”



邦子眼盯着电视.没有回答。好像在放情节剧。一一打开没上锁的门,进入有女主人公的房间。那里躺着一具尸体.一声惊叫一一广告.邦子这才望向亘这边来.



“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亘本来想重复一次问题,但突然烦了。他看着脚下说了一句:“没什么。”



“这怪孩子。冰箱里有奶酪蛋糕哩。今天上补习班吧?不要骑车去了,今天在三叶草桥的地方搞工程。洗手了吗?漱口水用完了的话,洗脸台下的抽屉放着新的.”



这种时候,总令人怀疑亘早上上学、下午回家时,只需要喊一声“我回来了”,即使他变成山上的小狐狸,她也不在乎。赶快拿了奶酪蛋糕回房间吧一一他站起身,电话铃响了。



“快,你按你接。”



坐在熨衣板前的邦子一下子站不起来。她最近跟別人讲电话的时候说,今年胖了两公斤,结果盘腿坐时,一下子就腿脚麻痹,真头疼。



亘走到起居室一角的挂壁电活,取下话筒“你好,是三谷家。”



寂静无声。



“喂喂,这里是三谷家.”



还是寂静无声。他再一次“喂喂”地呼唤,确认没有回音后,把话筒放回。



“打错电话?”邦子问道。



“好做是。”



“最近挺多的.接了电话,却没人讲活,过一会儿就挂断了。”



来到电话旁,顺便就想给阿克打过去,想跟他悦抱歉今天心情不好,更抱歉的是放学时自己一个人走掉了。但亘最终没有打电话。



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来,第一次铃声还没完.亘已拿起了话筒。



“喂喂.”



又是寂静无声,今天可遇上心情不佳的亘.他对着话筒大吼起来:



“没事別乱打,混账!”



亘“啪”地扣上话筒.邦子抬眼往这边看了看。那目光与其说是显得担心,毋宁说感到兴趣。



那天也没有集中精神上补习班.这在亘来说是罕见的事,两个小时里。他竞被老师说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他被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亘自己也并不明白。一想事.昨晚的事便复活在脑海里.当大松社长怜爱地拍一下轮椅的扶手时,香织修长的颈脖便摇晃起来.幽灵大厦映出难看的包装防水布的色彩,她显得徘脸颊苍白,简直就像肺病患者一样,而她的头发散发着洁净的洗发水香气.相同的情景反复不断在心中回放,是一种病吗?如果是摄录机,毫无疑问得修理,可人呢?该怎么办?



茫茫然地踏上回家之路,心又想:去一下幽灵大厦吗?因为补习班和学校方向相反.所以不但是绕远路.还得路过自己家。尽管那样,他还想去看一眼。如果不是在看得见公寓大门口的地方意外地被人叫住,他一定已付诸行动了。



“回来啦,今天上补习班?”



亘一抬头.爸爸三谷明站在面前仅二三米的地方.他右手提包,左手拿折伞。说起来,今天市中心那边是下过骤雨。



“您回来啦。”亘也说道,走近父亲。明等待亘走上来,一同慢步走上通往公寓大门的斜坡。



“爸爸,今天很早呀。”



亘左手腕上的数字手表显示是晚上八时四十三分。这是去年秋天三谷明因公出差洛杉矶时买给亘的礼物,手表的数字忙碌地闪烁着,自百分之一秒起显示。表底刻有很受欢迎的篮球队的标志。其实亘对篮球一点也不跟兴趣,并不太喜欢这只手表。今晚很走运。父亲一定以为亘喜欢这只手表。



“学校怎么样?”



“还好”亘答道.仅此而已。这一问一答,已成为近一年来父子之间的保留项目.即使亘在“还好”之后又说了话,父亲恐怕也只是听着,而明即使在“怎么样”后面加了具体的内容,亘听了也只会答一句“还好”吧。实际上这样的事还一次也没有过。



三谷明原本就少话。一方面是邦子太爱说。以亘所见,二人说话是一对十的比例,邦子占绝对优势.在日常生活中,发言量的多寡,直接关系到发言者意见的权威性,简言之。是“话多者胜”。也就是说,三谷家是由邦子主导。



只不过,当事情不是“日常”,而是关系到“日常的基础”时,情形便为之一变。平日缄默的三谷明,在这种局面下往往像千叶的老奶奶所说“好辩得叫人冒火”。买现在的房子时,就是这样。邦子想让亘进私立小学时,也是这样。决定亘上哪个补习班时是这样,换座驾时也是这样。明对于眼前的问题会做许多调查,深思熟虑之后选择最可行的结论。这里面不可有模糊之处,诸如暧昧的“凭感觉”呀、“好像那样比较好”呀、“大家都那样做”呀、“跟別人一样”等等,都行不通。如果要决定的是汽车,则必考虑燃料费和安全性,如果是公寓房子,则查清施工单位和居住环境,如果不能提供清晰的数据,这时的三谷明,是什么人都说不过他的。



说起正好十年前,三谷的老爷子——即明的父亲,千叶的奶奶的老伴、亘的祖父——去世时,明的举动,至今仍是亲戚们口中的话题,因为每逢亲戚聚集,就听人家说起那件事,所以连当时只是个小不点儿的亘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耳闻目睹一般。



不仅葬礼如此,但凡仪式,虽然不知由来和理据,“这种时候就应该这样做”的惯例是不可少的。明对此甚为抵触。为何戒名要排次序?为何以金额来定其高下位置?与亡父交恶的亲戚,仅因其亲戚身份,就在守夜时摆架子,绝不可接受,等等——种种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



既是爷爷的丧礼,丧主自然是奶奶。奶奶最终也发话了:



“咱就好歹让个步,安安静静让丧礼举行了罢。”据说如果不是奶奶含泪发了话,恐怕爷爷的棺材整整一个星期之后都出不了千叶的家一步。



据说经此一役,亲戚们都对明另眼相看了,“这三谷明,原以为他是个聪明、文静的人,其实他一旦出声,可不好对付啦。”



“妈妈早就知道他是那种人,觉得很有趣。”邦子笑着对亘说。



三谷明并非令人害怕的父亲。什么都不懂的婴儿时期或一不看紧就要做危险事的幼儿期且当别论,自亘明白事理以后,父亲从没大骂过他,迄今没有对亘使出过他的最后武器一一“硬抠死理”。当然啦。太忙顾不上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亘对父亲有一点不明白。只不过这“不明白”并不是不愉快、心情不爽的“不明白”。父亲这扇门不是敞开着的,而今后也绝少敞开着,但亘朦胧地感觉到,那里头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一一这样大致可以说明白了吧。



亘挺欣赏父亲的。喜欢吹嘘自己的人多的是——身边也是,电视上也是,学校也是——每天默默地忙碌着的父亲,亘觉得相当有性格。他其实跟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对父亲的印象,归根结底,几乎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母亲三谷邦子对丈夫三谷明所持的印象.



尽管丈夫只是默默地点头倾听,邦子还是乐此不疲地跟他说有趣的事、生气的事、需要稍为商量的事、虽属事后认可但“已成定局”的事。直到不久前还是“宝贝儿子”的亘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的亘虽像煮成了有嚼头的意大利实心面似的东西,由‘宝贝儿子”到作为一个人的‘芯’正在形成之中,这条.芯.让亘只说一句“还好”其余则沉默。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別。或者说.是邦子身上没有、但亘身上传留的明的遗传因子所为。



尽管如此,今夜在“还好”之后,二人走向电梯间时,亘心中有点动摇。他想跟父亲说说一一各种事情.



真的有幽灵吗?大家都信得发狂、热得发烧的事情.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自己也附和为好吗?否則会被排斥吗?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做吧?可我为何还会被责骂是.最讨厌的三谷.呢?我也会像爸爸那样吗?该怎么做,才能不对的事说不对.也不至和别人吵架呢?



还有,那个一一言不发、似乎与外界隔离的大松香织。哎,爸爸,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子.她就像电视游戏里出现的,被禁闭在塔里的公主一样。真的有那样的女孩子。我,有点牵挂那个女孩子。我总在想她是怎么样的。爸爸也有过这种心情吗?



许多话搅和在脑海里,但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就到了家.



难得三人一起吃晚饭.邦子忙着向明报告各种事情、商量事情、打听情况,总之很热闹。母亲很高兴,这种心情也传给了亘,晚饭吃得很香。



吃完饭,亘正要把自己的碗碟拿到厨房去,刚站起来,电话铃响了。亘一手拿起话筒。



寂静无声。



“又是那样?”邦子停下筷子问道。



“还是那样。”亘答道,放下话筒。



“这阵子老有这种沉默的电话”邦子皱着眉头,“好可怕。”



明扭一扭头,往电话那边看一眼.



“大体上在这个时间里打来吗?”



“一般是在白天一一昨天也是.对吧,亘?”.



“对,连续两次。”



“亘也有接过?”



“哦.我昨天第一次接。”



明把手上的碗放回桌面.又回头望一下电活。



“调成录音留言电话怎么样?”



邦子笑了,“不用啦,又不是什么性骚扰电话。而且,千叶的奶奶打过来时,弄成留言电话的话,事后可得费周折。”



“那也是。”明也笑了一下.亘从冰柜里取出雪糕,拿过一把匙子,正要返回饭桌,此时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



亘叫道,扑向话筒.他想跟昨天一样。吼它几句。所以一开始威吓性地来了个粗声粗气的“喂喂!”



这一来.一个极爽朗、真正祖旷的声音回应道:



“哟,亘啊?来劲嘛。”



如假包换,是千叶的悟伯伯。亘泄了气。



“哎呀,原来‘路’伯伯。”



“‘哎呀’就算问候啦。你挺好吗?”



“嗯,挺好的。”



“你可是正经上学念书的孩子,没试过拒绝上学吧?”



“没有没有。”



“没被同学欺负、勒索吧?”



“没有没有。”亘笑出声来,“大伯,您看坏新闻太多了吧?”



“是吗?现在的学校,跟江户时代的监牢差不多吧?”



“我也说不上,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吗?看来电视信不得啦。哎,你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可能有呢!”



“落后啦,五年级了吧?初恋得试试啦。周围没有一见钟情的女孩吗?”



悟伯伯近来老拿这话题取笑亘,是见怪不怪的说辞。可是,今晚这话却鲜明地敲击着亘的耳鼓。亘疑心自己的脸红了。心一慌,差点脸红起来。



说到“一见钟情的女孩”。亘的心目中,一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大松香织的脸。白皙的脸庞,大大的瞳仁。



“没、没有啦。”亘背向父母所在的桌子,慌张地说道,“班上的女孩子一点也不可爱。”



“嗬,那太遗憾啦。”悟伯伯完全察觉亘的内心活动,“你妈在吗?”



“在。今天我爸也回来了。”



电话那一头怪腔怪调起来。世上也真有新鲜事哩。那让你爸听听吧。”



“是‘路’伯伯,”亘话音未落,明已来到亘的身后,从亘手上接过话筒,然后少有地正颇厉色告诫亘道:“得好好说悟伯伯。”



三谷悟是哥哥,比三谷明大五岁。三谷悟在十六岁的秋天从当地的高中退学.继承家业,现在仍照旧经营着祖业。他和大学毕业后来到东京的明恰成对照,是一步也不愿离开房总的人。对大海、渔船和海上垂钓喜欢的要死。



虽说是兄弟俩,脾性却截然相反。悟伯伯爱侃,说起话来东拉西扯。有条有理的事,好像离他十万八千里,或者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父亲和悟伯伯体型、长相都完全不相像。中等个子、瘦削的是父亲,高个魁梧的是伯父。父亲长脸,伯伯则是腮帮子鼓鼓的粗犷脸型。据说今年四十三岁的伯伯自幼儿园时起就是那副模样。一直到最近,年龄才赶上他的外貌。



不知是诸多不顺利.还是他本人的执拗,悟伯伯一直独身。千叶的奶奶私下里为此头疼不已.但他本人倒满不在乎。嘴上说,结婚太麻烦啦。不过,他似乎不讨厌孩子.他经常关照亘,还悄悄地给零花钱什么的。



亘的妈妈那边也各有一位伯伯和叔叔(日本人家庭关系中不分堂表,舅舅也作叔伯称呼).为了不乱成一团.必须得分开叫。妈妈这边各冠以住地称呼“小田原的伯伯”、“板桥的叔叔”。但不知何故只有悟伯伯不叫作“千叶的伯父”。“路”伯伯的叫法,是亘很小的时候发音不清说的,但至今仍不时说漏嘴跑出来,结果每次都挨训。



悟伯伯电话上说的事情.似乎涉及“法事”之类的复杂事。亘原想等父亲挂电话前再说几句,却被赶出了起居室,得去洗澡.



妈妈说,她经常在泡热水洗澡时独自想许多事情。据说是因为大人绝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可孩子也同样。浴缸是诱人遐想的地方。今天晚上,和沐浴液的芳香一起浮现在亘头脑中的,仍是大松香织的面容。塔里的文静的公主.是被关在里面呢,还是闭门不出呢?



一一得试试初恋了……吗?



“路”伯伯的话在心中徘徊不去,亘又吓了一跳,热水‘‘哗啦”地溅起来。



三.转校生



他是在春天连休假期临近时來的。班上的女孩子议论说:学期半中途跑出一个转校生来了。



“听说长得挺帅。”



“成绩很好。”



“据说英语说的很棒。”



“听说因为他爸爸工作上的原因.一直住在外国.”



“据U说,据说”引起的热议处处展开。不过,对亘而言,这并非他闻之向往的消息。



转校生当然是很受注目的,但那人是去邻班的。知道有这回事足矣。而所谓的转校生,到他这个标签被撕下、变成习以为常的同学为止的期间.不论是什么萝卜南瓜,常被高看几成。



亘住的这个街区,虽说也处于经济不景气最严重的时刻,但因为大建公寓楼,人来人往极频繁。所以.在亘升上五年级之前,还有过四位转校生.也算充分见识过转校生这回事了。转校生名副其实属“超强”的.其命中率与走在街上被白天而降的陨石砸死不相上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而不知不觉间,幽灵大厦的传说更让他在意一一这样的状态下,说实庄的,亘甚至连隔壁班转校生的名字比没记住。



因此,亘和大家话不投机,真头疼。



“据说芦川拍了‘灵异照片’哩!.



“你看过了?跟他要来看的?”



“虽然我没看,但据说拍得很清晰。”



这是偶遇大松京的人正好一周之后的事情。早上.亘强忍哈欠进入教室,听见教室后门聚集的五六名同学正起劲地谈论着这件事.对于自那以来对香织心生牵挂的亘而言.是连幽灵大厦的“幽”字郎不肯放过的。



“真的?真的拍到了那样的照片吗?”亘一头扎进这个说话圈子,“是什么时候?”



“听说是前天下午。”



“前天……那是白天啰?”



“上图画手工课时.去画素描写生了嘛。”



图画手工课上有一个要求,是到街上画花的素描写生。



“去三桥神社画杜鹃花了。”



“那……不是我们班啊。”



“所以嘛,听说是芦川拍到的。”



于是,亘这这才明白话题的对像是隔壁班的转较生。



“那人叫芦川?”



“没错。美鹤.芦川。总之是在外国长大的。”



一个男同学姓名倒置、洋腔洋调地这么一悦.女同学笑翻了。



“笨蛋,并不是把名和姓掉转,就成外国人的哩。”



对亘来说,转校生的来龙去脉无所谓。问题只在于他拍摄的“灵异照片”。



“那照片可以跟他要来看吗?”



众人吵成一团,都说自己想看。



“据说芦川君说闹大了不好,带回家了。就那样谁也没给看。”



一瞬间,亘心中窃喜.说不准这位转校生和自己看法很按近哩。“闹大了不好”吗?噢,这说法很妙,之前和班上的女孩子理论时。用这种托辞也许就好了.



“隔壁班有人见过实物吗?其他人也一起去画素描写生了吧?”



同学们列举了几个隔壁班学生的名字。一起去画素描写生的,是三个男生两个女生共五人.当中有班委宫原祐太郎.他倒是亘的好友.



“据说拍照的相机是宫原君带的.”



“是为了回家后可以看着照片,完成素描写生的细部啦。”



“据说是“拍立得”相机.由宫原提议,每人按自己确定下来的画面构图,拍一张照片。芦川拍的是从神社内仰视神社林木和旁边幽灵大厦的角度。谁知照片上竟出现了人脸似的东西。



“大家知道在那地方拍照出现了怪物,都闹开了。虽然开头都感到好玩,但后来女孩子哭了起来.大家害怕了,溜回家.不知素描画成什么样子了?”



听到这些已经足矣.下一次课间休息。亘马上跑到隔壁班去了.从向走廊的窗户往里窥探,可以看见宫原的侧脸,他坐在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大笑和前面座位的女生和旁边座位的男生说话。



宫原祐太郎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城东第一小学不实行每学期在走廊公布成绩优秀者名字的做法,不过谁拔尖,大家自然就明白.这种感觉能力说不定比老师还敏感和准确。



这是不久前的事,父亲三谷明偶尔和邦子议论起学校的优劣,亘听来一知半解。明说得绕来绕去的.他的演说亘大部分没听明白。不过,倒是有那么一句话.亘不仅听明白,还让他心头一亮,记住了。



“真正优秀的人.是目空一切.不学习也很优秀的。那就是所谓的‘能力’。”



听见父亲这句话.亘很自然就联想起宫原祐太郎。



真的哩一一他心想。宫原永远是一副极开朗、快活、满不在乎的样子.他那样成绩就好得不得了。入选接力赛选手毫无争议,据说住幼儿园时上游泳学校也是尖子代表.他电视照样看、游戏机也很精通。丝毫没有拼老命“争当”尖子生的样子。他是天生的尖子。可是,老师们表扬他是“刻苦努力”、“上进心强”。不对劲嘛——亘总有这种感觉。宫原很棒,可他并不刻苦呀,老师们怎么不明白呢?



亘再大一点的话就会明白了。老师们其实很清楚,不过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话,只会带来种种麻烦事,所以只好沉默。人天生在能力上就存在差距.这和刻苦努力的重要性、可贵性、快乐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但却往往被混为一谈,这正是人生的乐趣和难处一一这些.怎么对学生解释呢?



宫原正谈在兴头上,教室里又很热闹。悄悄打个招呼的话他根本察觉不到。看看周围,也找不到与亘相熟的面孔。



在小学里,不同班也就不同一个“金鱼缸”。极少能够交流.到了五年圾,有一些科目、课程就两个班合班上或者两个班男女分别上.例如音乐课和保健体育等。不同班的同学终于有些往来了。但时间也很有限。亘之所以熟悉宫原,



是因为在补习班上同一门课。



亘来到教室后门,徘徊着试图寻找机会.但宫原起劲地说着话,完全没有察觉。亘属于在这种情况下怯场的人,做不到无所畏惧地直闯隔壁教室。这时铃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了。



——没办法,等上补习班再说吧。



亘焦急转身。这时,眼前突然有个漆黑的东西挡住,“咚”地撞个正着。



“哎呦!”



亘不禁喊出声来。但他所撞的漆黑的东西并没有吭声,只是透出一缕药品似的气味。



他面前一位穿黑色运动服的少年。一眨眼的工夫,亘还以为在看镜子呢。那少年的身材体态跟亘自己竟然如此相似!



“哎.对不起。”



他条件反射似的这么一说.错觉消失了。搁在那身黑色运动服上的脑袋,跟亘似像悱像。



让亘气馁的是,那是个帅呆了的美少年。



亘目瞪口呆地盯着少年的脸。亘即将是少年少女中的一员了,他也一向以破称为“有趣的家伙’为最高榮誉.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忘弄个噱头或来句机灵话.所以他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思考起来。这个月照我看是全国美少男美少女月吧?但这话又有点不够意思,所以没有说出口一一正想着这种细节时,他注意到对方黑色运动服的胸前别着名字牌。



“芦川美鹤”



美鹤.芦川一一吃洋面包长大的。



这小子正是他要找的转校生!



正要说话之时.芦川美鹤已灵巧地一闪身,让过亘进了教室。由于对方行动快捷,亘在人家已消失后,仍整整有两秒钟时间回望一下,他背对着隔壁教室的门口呆立着.等他好不容易窥探教室里头时,学生们大半已就座,最后一次钟声已拖着颤动的尾音快消逝了。



亘慌忙冲进自己的教室。心脏奇特地怦怦跳。



巧的是,那天要上补习班.亘回了一趟家.比平时早出门,因为宫原经常早到.找到安静的地方自习。



亘上的“春日共进研习社”位于离亘家骑自行车五分钟之处。研习社租下了四层小楼房的第三层.有三间教室。亘所在的小五补习班每周上三次课,是以国语和算术为主的两个小时补习,教室是最北角那间。



亘猜对了,宫原独自一人在教室他喜欢的角落里学习,桌上摊开着参考书和笔记,是算术课的内容。



宫原家有五口人,父亲经营街头加油站,他下面有上幼儿园的弟弟和还打尿布的妹妹。



宫原的母亲和他的生父很久以前就离婚了。弟妹是宫原的母亲和现在的父亲亲生的,所以和官原是同母异父关系。并非有人蓄意打听宫原的身世,但这些情况自然而然就传布开了,不知不觉成了周围人所共知的事。真是点像感冒流行一样。



宫原本人很棒,但他家情况如何,亘也不知道。虽然住女孩子们当中传他很疼爱弟妹,但他和宫原同在一地段、同上一补习社,生活圈子有一半重叠的,却迄今没有见过宫原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情景,所以无从证实。



有一点是确实的,宫原之所以常在补习班自习,是因为家中吵闹无法学习。这是他自己说的。这一点亘也能想象,有婴儿和上幼儿园孩子的地方,实在难以集中精神学习吧。补习班的老师也考虑到这一点,允许他在教室里学习。当然啦,有幼龄弟妹的学生不单是宫原.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只是,不以弟妹吵闹作为偷懒的借口,真的只需一张安静的桌子就能学习的,汉宫原一人而已。所以,一般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用功。



亘进入教室,宫原抬起头来,大吃一惊似的瞪着眼。他望向墙上的大钟,仿佛在想“已经到点了?”亘连忙打招呼道:“想跟你说几句活,可以吗?”



“行啊,你想说什么?”



宫原认真倾听的样子,让亘有点难以启齿。那个那个……“灵异照片”的事……这种话太幼稚丁吧?



尽管如此他还是说出来了。



“噢噢,是那件事啊,”宫原随即大松一口气的样子,“好像在全校都出了名啦。”



“真的拍到幽灵了吗?”



“噢。”



宫原在椅子上得意地挺起胸,用手把好好的头发弄得乱蓬蓬。他脸上还笑着。



“在杜鹃花丛中,拍到了类似人的脸,这是确实的。不过,是不是幽灵不知道了。虽然当时是那么想,但不知是真是假。”



“传说三桥神社旁正在建的大楼有幽灵出没,知道吧?”



“噢,我知道.”



“幽灵和“灵异照片”之间,会有联系吗?”



“那我就不知道啦。”宫原不禁笑了起来,“三谷,你真的关心这件事?”



亘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当中夹带着儿分恼火。我最初也没把那传言当一回事的呀!他很想辩白一番,虽然他并没有受到职责。不知怎的,他赌气似的说出了惹恼了女孩子们的事。



“哦哦”宫原好像这才认真起来,笑容消失了,“虽然我不信幽灵,但也不因此认为你说得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那就好了……”



亘得到安慰,但没有再谈下去。要把大松香织的事也说出来吗?说自己因为见到了出众的美少女,自那以后心神不定。宫原这人是绝对不会取笑.讽刺人的。



然而.冒出口的却是别的话:“芦川是什么家伙?”



宫原直白地提出疑问:“你说‘什么家伙’.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上午第一次看见他,那家伙的脸像木偶似的吧?”



对亘而言,那一次不是“相见”,而是“看见”。



“那家伙不错的。”宫原随即答道。回答得既不勉强。也不含別的意思,“你说他‘木偶似的脸’吧?没错,班上女孩子们吵翻天了。”



宫原不会感觉不快活吧?他可是“人气王”。



“这人挺怪的吧?拍到了‘灵异照片’,还带回家去?还说什么别为这事闹大.挺像装的吧?”



“我不觉得他是装的。’宫原又偷笑起来,“你要是那么在意,打打交道看吧。他要来的。”



“他要来?来这里?”



“对。从今天起。”



据官原说。芦川问他哪里有好的补习班。宫原告诉他这里。芦川马上决定来这里听课。



“这里的女孩子也得骚动起来吧。”



“可能。不过管它呢,爱骚不骚的。”



“芦川的学习……”



“挺棒的。成绩一定相当好.”



亘看着官原,他笑嘻嘻地说着话,全不在乎。他是真的不在乎,不是死撑,而是坦然.即使“人气王’的宝座受到竞争.他还是不在乎的吧。



亘察觉宫原没有失去什么东西,无论芦川美鹤多么忧秀、多么帅.宫原并不因此变蠢。宫原依然是宫原.学习还是那么好,跑步还是那么快.游泳还是那么棒,又帅又有能耐,这一点是没有变化的。也许只一个人出类拔萃.反不如多一个同样优秀的朋友更有意思。不是争坐“人气王”的宝座.而是携手同坐而已——一定是这样。



这种事情在亘而言完全不同。又帅又强的人越多,自己的地盘就越狭窄。



宫原和芦川就算说了跟亘同样的话,都不会惹恼女孩子。现实就是如此。自己拍下了“灵异照片”,还说什么“为这种事情议论纷纷可不好”。这话的意思,跟亘惹怒班上女同学时说的话几乎没有区别,可跟芦川庄一起的女孩子也好,听说了这件事的女孩子也好,没有一个人要责备他“芦川不相信‘灵异照片’,这家伙讨厌”。



假如宫原说“三谷的话没错,在确认三桥神社是否真死了人以前,我觉得不应该说这就是那人的幽灵”,女孩子们就没话可说了吧。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儿。假如是宫原君那样说,她们就会说“对呀”。



太不合理,太不公平啦。



亘大为恼火。其他感觉几乎都顾不上了。好在此时有几个女孩子边说着话边进来了,亘便回到座位上。补习班可以先到先占位置.不过各人的座位也相对固定。亘的座位在靠走廊一例的正中间。



上课前五分钟,任课老师石井先生进入教室,芦川美鹤紧跟在他身后。教室已坐了八成人,大家聊得正欢,但看见芦川的瞬间,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



补习班同学基本上来自三间小学,城东第一小学和城东第三小学,其余是一所私立小学的孩子。城东三小和私立小学的学生们是筹一次见芦川美鹤,震动自然也就大吧。



老师和大家互致问候。然后介绍了芦川。



“这位是芦川美鹤同学,从今天起和大家一起学习。城东一小的同学已经认识了吧。”



石井老师二十四岁。他是大学研究生一一在这里的教师都是兼职。他个子矮小。有时穿衣打扮像个高中生.但他是脑瓜子极好的老师,擅长表达,课上得很有趣。对亘他们既不糊弄也不压制,大家都喜欢他、尊敬他。



可他跟芦川并排一站,不知何故,老师就——怎么说好呢——略显渺小了.需要亘身上还没有的词汇和方式,才能表达这一点——老师略显寒促了,被比下去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从刚才老师带芦川过来时就是这样。不是芦川跟随着老师,看上去只是他出于礼貌,走在后面而已。



“我是芦川。”他说着,略低一低头.感觉他这样做恰到好处,声音很响亮。



芦川在空出的座位坐下时,和宫原对視,微微一笑。宫原也回以一笑。和亘同一排的女孩子们紧挨脑袋看看二人的举动.含笑窃窃议论着,挺高兴的样子。



石井老师主张他的课尽量以个別辅导的方式进行。所以这一天的上课时间。亘不能明确了解芦川是否如宫原所说,学习很棒。不过,他有这种感觉。这小子无愧于“很棒”的说法.是陨石。



下课放学了,官原和芦川理所当然成了二人组.班上的其他人围绕着二人。不仅是女孩子。男同学也在其中.



亘找不到机会接近二人。他也不想在众人嘻嘻哈哈之时,突然发问什么“‘灵异照片’是否是真的”之类问題。所以他挟起书包繈上回家之路.走得那么匆忙,他也觉得像逃走一样.可是他在逃避什么?明知故问。



他一直跑到家,尽管没有这个必要,但他要对自己分辨,他绝不是逃走。“我回来啦。”他打开大门冲进家里时.隔着起居室的玻璃门。看见邦子站在那里。看样子她在接电话.亘开门。见邦子绷着脸,然后重重地丢下了话筒。



“怎么啦?”



“又是无声电话.”邦子赌气说,真生了气的样子。厨房里的铁锅滋滋作响,直冒白色的热气。



“今天第三次了.正忙着准备晚饭呢,好像明知我忙才偏要打来的样子……”



亘这才察觉母亲不仅是生气,也有害怕.



“再打来就由我接.锅里冒烟哩。”



“哎哟.糟糕!”



邦子冲进厨房。亘回到自己房间,整理书包。邦子弄好厨房的事,开始连珠炮似的发问:补习班上得怎么样?今晚吃炒饭,学校饭堂吃的是什么?这是常事,亘也东拉西扯一番,但他心头总掏着一个芦川,提不起劲头说话。



洗过手摆好碗筷,电话铃响起。亘扑过去拿话筒.



“我是小村,亘君在家吗?”



是阿克.邦子停下搅拌沙拉的手,望向这边.亘连连摆手示意不是无声电话。



“今天是上补习班的日子吧?”



“对呀.所以这才吃晚饭。”



“那我之后再打来?阿姨会生我气的.”



阿克在非常吵闹的地方打来电话,很难听清。



“我再打来。”



“好,说定了。”



阿克快快挂断电话.很清楚地显示了母亲不欢迎阿克的状态。



如果常打电话来的是尖子生宫原,又将如何?母亲也就不至一脸不耐煩了吧?“宫原君最好的朋友”,这是母亲可以满意的身分吧。



亘自己如何?比起阿克,他也认为宫原祐太郎更好?



虽然宫原很厉害,但对亘而言.交往起来会是很有意思的朋友吗?如果自己总有愧不如人的感觉,那也不能说是“朋友”吧?



如果是宫原那样名声好、阿克那样有趣的朋友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就跟挤满人、热闹非凡的东京迪士尼,玩起来又不必排一两个小时队一样,不可能有的。



宫原和芦川。阿克和亘。



仿佛搁在天平上,结果就在眼前一样。不,不一定是亘和阿克一败涂地的,根据不同的天平.亘这一方比较重的情况也会有吧。只不过亘感觉自己并不期待被搁到那种天平上去。



正想着.电话铃又响了。这次该是无声电话了吧。亘一手抄起话筒。



“三谷家!”



“是亘吗?”



声音清晰。



“怎么擒.是爸爸呀。”



“‘怎么搞’?这是问候语吗?”



“又有无声电话打来,妈妈都害怕了。”



停了一下。“今天吗?”



“对,傍晚打来三次。”



因为邦子走到电话旁边来,亘说声“是爸爸”,把话筒递了过去。他返回饭桌。晚饭的碗碟摆好了,今晚又是和妈妈两人吃。



邦子说了一会儿电话之后.急匆匆地答应着什么事:“好、好,明白啦。我去准备。”然后又说声“那您辛苦啦”,便挂断了电话.妈妈在按爸爸打来的电话时,必定有这么一句慰劳的话,亘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大概在一年前吧。妈妈的一个同学在做化妆品推销员,半玩半工作地上门拜访的时候,这个认识又受到了检验。那位阿姨人很漂亮,但化妆品味儿太浓.亘在一旁直冲鼻孔.所以亘问候阿姨之后。便躲进自己房间里玩游戏机。



妈妈和那位推销员阿姨聊得很开心的时候,爸爸像今天一样打来了电话。妈妈像往常一样应对,像往常一样说了慰劳的话.挂断电话。这一来,推销员阿姨很惊讶。听得见她很大声地说话。



“真是难以置信!刚才是您丈夫吧?现在已经不是明治时代啦。丈夫并不比你伟大呀,为什么那么谦恭?”



“谦恭”是什么意思?亘查了词典,写的是“自己谦卑、恭敬对方”。更加不好明白了。所以,亘更加留神听那位阿姨突然变得有点粗鲁地教训妈妈这样那样。他觉得这样可能更容易听明白。



“按老的做法也行,但对丈夫太宠太惯了可不行。既然结为夫妻,他就有出去工作、供养妻子儿女的义务。这是半斤八两的事,不必感激的。”



妈妈笑着,稍稍反驳道:“也没有特別宠惯啦。”



“丈夫在外面干什么,其实你并不知道.”推销员阿姨说着,狂笑起来,“我们家彼此之间是互不干涉啦。他也不干涉我,我也不干涉他。如果不是有孩子,早就分手了吧。所谓孩子是父母的纽带,真是没错。”



亘感到阿姨越往下说,房间里的空气越混浊。仿佛爱干净的妈妈清洁了地板墙壁,阿姨却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地重新挂起脏抹布,说不这样就不算搞过清洁.



那位推销员阿姨没再来过三谷家。亘松了一口气,心想妈妈也不喜欢她吧.



晚饭之后,亘给阿克打了电话,就在轰响的电视机声音中,阿克自己接了电话。



“把音量调小一点好吗?”



“哎。抱歉抱歉。”



原来阿克今天放学回家时遇见了大松社长。



“怎么会?在哪里?”



“在幽灵大厦前。他和穿灰色工作服的人在一起。”



可能找到了接手的施工单位吧。



“只有社长?他儿子呢?”



“没见到——怎么啦?”



“怎么——”亘语塞,“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啦。”



阿克就有这么个特点。亘很相信,不论什么事情只要问他“为什么’,马上就能得到答案。这大概就是“单纯”吧



“社长挺高兴的样子,说是工程可以继续下去。”



不出所料。



“大楼建成的话,怪话也就消失了吧。”亘说道,“那样更好。这么拖下去又有人像隔壁班那个芦川那样,在那里拍个什么‘灵异照片’,自以为得意啦。”



讨厌的说法,而且是撒谎。



明明知道是撒谎,却偏作惊人之语地说了,舌头一下子有辣辣的刺激感,就像香辣调味料。所以,一旦撒谎成了习惯,就停不下来,越往后越是可怕。



可是亘说出口了。不出所料,阿克抓住不放。



“你说‘灵异照片’是怎么回事?”



亘解释了事情。他心理沉甸甸的,明知谎上加谎。阿克明显是初次听说,大表惊讶。



“不得了哩,真想看看。”



“算了吧,这样闹起来,芦川可就得意啦。”



“我老妈说,二十岁前没见过幽灵的话,就一辈子见不着了.”



“要是那样,干脆别看更好。”



“真的?我二十岁前绝对想看。不看幽灵的日子,过起来多没意思。”



这是阿克自己的理论。亘想逗他说,看幽灵的“素质”,并非开拓有趣人生必不可少的。但他忍住了没说。对阿克说那样的话,只会引来他更加不着边际的回答。亘今晚心神不定。



“好了,我得去洗澡啦。”



阿克还说着什么,亘迅速挂断了电话。邦子问小村君有事吗,亘找些话随便答了。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独自一人时,他松了一口气。



此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撒谎。”



亘僵在椅子上,火冒三丈。



四看不见的女孩



幻听。



这起突发事件和上周遇见大松他们那个晚上,溜出家门前发生的情况相同,口中“咝”地干涸起来。



“你这人撒谎。”



再次幻听。虽然听来像一个美妙的女孩的声音.不过应该是耳鸣吧。不是邻居电视机的声音。爸爸之前曾发牢骚,说这栋公寓的墙壁比设计书上写的要薄。



“装没听见也没用呀。”



像一个任性的女孩子的声音。是电视剧台词。肯定没错。



“为什么向朋友撒那样的谎?你是那种人吗?我很失望。”



亘偷偷环顾四周.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房间。看来妈妈今天把床套和枕套换了.由蓝格子图案的换成了黄格子图案了。书脊排列整齐的书柜.书柜下面摆着千叶奶奶为亘上学赠送的《儿童百科事典》。收下放好之后,亘听说这套书竟花了二十万日元,挺懊恼的。为自己花这个钱的话,还不如买的是电脑。他撅着嘴巴这么一说,回答是《儿童百科事典》最合适祝贺孩子念小学。电脑就长大后自己买吧。奶奶没那心思。没办法,得着这么一套光占地方、碍手碍脚的书。



墙上的桂历。地板上的地毯。书桌上橡皮擦的碎屑。天花板上的灯。



亘突然一扭身,窥探桌子底下.动作之猛让带脚轮的椅子滑动了一下。



当然也没有藏着人。



亘猛回头,查看床底.简直就像闯入罪犯巢穴的FBI特工。身穿带标志的夹克,里面是防弹背心。手枪皮套挎在肩上。



床底下藏着一团圆圆的棉絮。这个在妈妈扫除作战中侥幸生存的游击战士,出乎意料地自投罗网了。



女孩子为情似的笑声传了过来:“我可没躲藏哟。”



亘直起身子,慢慢坐回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变成了乒乓球大小,怦怦跳着,在全身滚动着。平时容纳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凉风嗖嗖地吹过。



“你在哪里嘛?”亘低声问道。



真是不可思议。女孩子声音传来的方向无从判断。既不是来自天花板,也不是来自墙壁;既不是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来自脚下。



可声音回荡在亘的脑子里。但和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同。



“我没有躲起来。不过你要找我的话,哪里都找不到。”



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像唱歌。



“寻找没躲起来的东西,很荒谬。为什么认定了非找不可的东西就是藏起了呢?要找所以藏起来?藏起来所以要找?”



亘愁眉苦脸。他不由得向空中反问道:“你是什么?你再说什么?”



女孩子的声音说道:“我就在你身边呀。”



亘浑身一震,膛目结舌。他一下子从椅子站起,开门出了房间。起居室里,电视机正播放着欢乐的广告歌曲。看不见邦子的身影。在洗澡?没错。妈妈总是开着电视机就去洗澡。



长沙发边上的小抽屉里,应该放着一个一次性照相机。上个月全家一起上动物园时买的,胶卷可拍二十四张,可最终只拍了三四张就回家了。然后就那么搁着。



到抽屉一找——有了!亘抓起照相机返回房间里。



唉。不行。不能瞎闯。亘后背紧贴门旁的墙壁,调整呼吸,还得FBI方式。但是,此刻的三谷特工没有同僚支援.要孤身出击.他握住门把缓缓转动。轻推,门打开了十厘米。二十厘米。好,悄无声息地潜入!



持照相机的右手收在背后,贴近关上的房门。罪犯没有察觉——这无法闹清楚……总之此凶险罪犯装备了隐身衣——可放出不可视光线的特殊衣服——这说法也许有点怪,总之是强调眼睛看不见的这回事。哎呀呀,要是拿了红外线目镜过来就好啦。



大口深呼吸,确定时机一一亘亮出照相机,像扣扳机似的——以心情来说——按下了快门。



没有扳胶卷



这玩艺就是讨厌。用一次性照相机拍照时,拍完了一张必须马上扳一下胶卷,否则不行!



这可就暴露无遗啦。亘扳上胶卷按下快门,满房间团团转着拍、拍、拍!期间他无暇思索了。拍天花板,拍床下、拍椅子背后、回头拍、蹲下拍。



胶卷终于一张不剩了,鼻尖上冒出小小汗珠。用指甲刮去,坐在地板上。运动量并不算大,他都大喘粗气。



传来女孩子文静的声音:“即便没拍着我,说是拍到了——撒个谎不就行了嘛。”



亘又一次呆住了。手指头一僵硬,照相机掉在膝上。



“即使拍到了我,也说没有拍到,撒个谎不就好了嘛。”



之前的声音感觉来自右边。后一个声音感觉来自左边。



“没有的东西,说有就变成有了;有的东西,所没有就变成没有了。”



这回的声音,听来像是从脚下传来的窃窃私语。



而接下来,声音来自天花板。仿佛小雨自天而降。



“因为你是你的中心,你是世界的中心。”



亘察觉这唱歌似的声调一点一点地变化着。好像是……哀伤的调子。



无从分说、但憋不住的情急之下,亘仰头望着天花板,然后出声问道:



“你在哪里?”



心脏好不容易回复到先前的大小,快快待在平时待在的地方去。咚、咚、咚。亘把脚步数到五下的时侯,女孩子答道:



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嘛。“



然后——感觉她离开了。这个不见身影,向亘说话时位置飘忽不定的女孩子,却能够感觉到她从这个房间离去。那就像——连接端掉了一样。



回过神来,亘满头满身大汗淋漓。手指头在颤抖。他想拾起掉在两膝间的一次性照相机,两次都没捡起。



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嘛。



——她究竟是谁呢?



突然有一种被人撇下的感觉,与此同时,也有一种撇下了什么似的感觉。



不想将本月剩余的零花钱花在快速冲印店冲印一次性照相机胶卷上面。虽然得隔天取,也只好拿到附近的大药店去冲印。而且,药店在亘上学时尚未开门,所以得放学时过去,更耗时间了。为什么小孩子就那么不方便呢。



书桌旁的书架上摆着一大排喜爱的漫画单行本,在这些书的背后藏了个牛油曲奇的空罐,里面有亘的秘密存款,专为购买九月份推出的《浪漫仁格斯顿.萨加III》。动用它的活,快速冲印不成问题。亘犹豫不决。推开漫画书,罐盖的图案呈现眼前,奶油色的小兔欢欢喜喜地吃着曲奇。亘盯观片刻,摇摇头,把漫画书摆回去。现在已是五月过半。此时花掉了这笔钱,到推出《萨加III》推出时,绝对赶不及。



最终还是把一次性照相机藏在上学书包里。第二天下午跑去药房了.细长的取件条的“交付时间”栏里,写着对亘而言极残酷的宇样:“后天下午四时以后”。中间这段时间,该怎样在那房间眼度过才好呢?



无精打釆地走在商业街上,竟来到了常与阿克来逛的一家游戏软件店前。这间比便利店还要小一号的店子,外围是透明窗玻璃。从店内侧密密贴满的电视游戏广告,仿佛要把窗子遮住似的.从各处仅剩的小小空隙,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店内摆设的游戏软件陈列架,和公开演示的显示屏。



《浪漫辛格斯顿.萨加III》的广告画贴在接近商店正面的、自动门近旁窗子内侧.游戏杂志已经介绍过一部分设计画面和主要出场人物,但广告画更为简洁.湛蓝的天空里,飘浮着朵朵白云,仿佛是撕开的棉絮,中央是一艘帆船,鼓满风帆疾进一一这么一幅画。不是在海上而是在蓝天里劈波斩浪行驶的船。当然,这是主人公们乘坐的船。



与广告画相接的正上方,附有手写的长条纸,写着:“预定9月20日发售,8月20日开始接受预订”。下面用极粗的红色水笔写道:“预定价格6800日元”。



定睛看看这张字条,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还好没有动用曲奇罐里的存款。小学五年级学生的平均零用钱状况如何不得而知,至少对于亘而言,6800日元可是笔巨款。所以,当漫画杂志或游戏杂志刊出《萨加III》发行日期的信息时,亘马上开始存钱。



在三谷家,原则上央求是无效的。“算术考试一定努力”、“暑假一定早起”一一未来担保型央求也好,“本学期学习评价好”、“这次考试成绩好”一一成功报酬型央求也好,同样行不通.所以,亘房间里的十四英寸电视机,在央求成功的亘本人看来,也是突如其来的难以置信般的稀有例子.不过,即便是这样,在买的一刻依然附带“理由”:



“亘也该有自己选择想看的节目的机会啦。”



“亘自己会怎么挑节目,父母亲对此很有兴趣哩。”



亘以为是自己央求成功买来的电视机,在父母亲那里却另有想法。



三谷明在这些方面尤其严格。.对亘而言的人生大问题上,我不希望他形成这样的想法:只要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就会有相应的口报,社会就是如此的。他经常这样说,“努力不是为了回报。努力是自己应该的。”



对这样的三谷父母,阿克两眼瞪圓,评价道:“严厉得不得了。”亘实在是无话可说。既然父母在零花钱方面铁石心肠求不动,也只能面对现实。因为想要的东西和买得起的东西之间常常是绝望般不对等,所以只好挖空心思得到想



要的东西.



有一个人人也对亘的处境大表惊讶,反应和阿克一样一一“严厉得不得了”。他就是“路”伯伯。



“明,亘还很小嘛。你不时也得稍微宠一下。”



“路”伯伯说过类似的话.



“亘自己有了进步。也想要奖励吧?在朋友面前也有面子呀。”



不过.爸爸对“路”伯伯的那样的意见全不理会。



“大哥没教过小孩,他不明白。光是从小孩子角度看问题,是不负责任的做法.”



爸爸就那样反驳了。



不仅关于亘的事情,三谷悟和三谷明两兄弟,在所有问题上都意见相左。一般情况下都是“路”伯伯一方粗疏、爸爸一方细致,所以,最后总是爸爸的意见取胜。争论和沟通,“路”都觉得实在太麻烦。



尽管如此,兄弟两的关系并不坏,他们不吵架,暑假新年之时,还到千叶奶奶家,开怀喝酒,聊个没完。噢,不妨说,他们是感情很好的哥儿两。



不过——近来亘不时有所感觉,跟讨沦任何其他事情相比,“路”伯伯似乎在关于亘的问题上,争论起来是最顽强的。——在伯伯“哎呀,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啦”这句扣头禅说出口之前,比议论其他问题时——例如甚至像“法事”这样重要的活动一一都要花时间。



这件事投影在亘心上,意义比他自己所理会的更多。只是在现阶段,他还没有对这件事理清头绪,亘爱父母亲,也爱“路”伯伯。



亘去千叶老家玩时,“路”伯伯常常给他零花钱.伯伯悄悄地塞绐他,说“别告诉你爸”。不过,亘事后必定向父母公开。尤其自去年以来,“路”一次性给的零钱额大起来,亘要瞒起来心里很不安。于是爸爸妈妈从亘那里接受了那些零钱,以亘的名义开了银行户口存起来。有时也会让亘看看存折,告诉亘存起多少钱了。这个习惯始于亘四岁的新年,那年亘第一次拿到了叫“压岁钱”的东西。



“我们家不想让孩子手上有太多钱。”



父来去哪一方亲戚家邢作这样的解释。妈妈的老家、小田原的外婆,曾悄悄一一她是有点怕爸爸的那种悄悄一一给了比“路”伯伯更大一笔零花钱,那笔钱也是同样的下场。



这么一来.亘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随意花钱的余地.不仅阿克,班上同学听说了这种情况,也有人惊讶地表示“三谷君家真严”.被人家一本正经地问”你因此而没有变坏吧?”亘也多少有些烦.因为“你没有变坏吧.的问题背后,明显藏着一个“你这人还没个准”的评价。



为此,就零花钱的问题,亘绝无仅有地向邦子打听过一次。我不觉得爸爸妈妈对我很严,但朋友们都说“太严”,真的“太严”吗?就算不是.为何我们家的做法,和其他朋友家不同?



正好那时,发生了那件六年级问題学生石冈健儿开走校长座驾的事件,学校一片混乱。所以,也许时机不大好。本来三谷邦子对上一年级学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也就趁机听了许多石冈家的事情。她对此正大感不满。



在零花钱方面,石冈大手大脚.比亘手头宽松的孩子们跟他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光听说(实在没有心情去跟他本人核实),石冈仅一个月的零花钱,便足以买十套懂《萨加III》。而且,那还是“石冈从父母那里得到的零钱的平均额”,据说实际上还多得多。听说连石冈本人也不清楚自己一个月花了多少零用钱。也就是说,他花钱是有求必应的。



而且。石冈健儿的母亲似乎还以此为荣。据说她在家长会上盛气凌人地吹嘘什么“从没让孩子花钱不自由”。这里得多嘴插一句:那次家长会正是她儿子石冈健儿开了校长的车,导致低年级同学受伤,因此而招集的会议。她在那里那么一说一一那意思照逻辑理解就是:“我家从不限制孩子花钱,也就是说我家很有钱。因此,受伤的笨小孩的治疗费用,我们也照付,不会賴的。没有什么怨言了吧?”总而言之,她感觉不那么说听者不能安心,否则她也投任何必要解释到那个份上,弄出一番“蠢话”来。



三谷邦子对此很气愤。荒唐透顶!真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开什么玩笑,可是在家长会上一一或者说在民主主义国家一一思想信念的自由受到保障,无论人家如何口吐狂言,不能因此而把人家打倒。不论你如何生气.不能因此而惩罚对方。因此之故,三谷邦子窝着一股无从发泄的火回了家。



碰巧亘此时问及零用钱方面的疑问。说来就是他不走运。



不出所料,邦子把亘的意思理解为发牢骚,认为“零用钱少。同学们也这么认为”。



邦子反驳道:“你是说,你想像石冈君那样要许多零用钱吗?”她变得很情绪化了。



“我跟你说,妈妈最讨厌这种人。我很失望你竟说出那种话来。”



令人失望的一方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很自然的。亘不明不白之下便向母亲道歉说“对不起”、带着被推落海底般的伤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此以后,他再没有提起过零用钱的问题。



从道理上说——以他从父亲那里遗传的爱讲理的脑瓜子——亘也能理解。让孩子有很多钱是不好的。希望教育孩子:努力是为了自己,钱不是目的。好吧,明白了,爸爸。可是,即使我明白了,被同龄人指责你们太严厉,我想你们说明是为什么,好安心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心安理得,因为亘原本就对父母完全信任,即便有“我家很严”的说法,亘也引以为自豪。



回想起那时的事情,亘至今感到心痛。虽然只是时机不对,不是亘也不是邦子的错,但确实伤了心。不过,现实就是如此直白。



总之,亘生活在“零用钱少”的现实之中。所以,像这回一样为难的情况也不少,但反过来说,一边一点点地攒钱,一边欣赏《萨加III》的广告画,扳指头计算着它的发行日子,心中充满期待,这样的喜悦,比起能够要一张万元大钞去买《萨加III》的石冈健儿那样的孩子,自然是大得多了——他也就可以坚守这样的信念。



隔天才能拿到照片的时间里,亘打算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想那女孩子甜美的声音,但徒劳无功。想象变得具体起来,思绪在可怕的幻想和粉红色的梦之间不住游走。



她究竟是谁?



她从哪里来到我的身边?



是怎样一个女孩子?



是人吗?



是幽灵吗?



或者——说不定是妖精?



对了,妖精。亘觉得最接近这种情况。杂志透露的情节写道,在《萨加III》中,妖精作为主人公领航员出场。在《萨加III》里面,起得作用不太大,是一个吉祥物式的存在,但在《萨加III》,妖精尼娜是重要的成员之一,在攀越游戏中途的难关“大断崖”时绝对需要她的力量。亘特别喜爱尼娜,对她悉心栽培,甚至带她去最后地牢,但在和拉斯博斯战斗之前,出现了情况,尼娜说:“往后我们妖精就不能参与了。”



她被排除在成员之外,让亘大失所望,手中遥控器键盘几乎掉到地上。他忍不住给阿克打了电话,对方一句“怎么,你不知道吗?”让他更加愕然。



“拉斯博斯的初级守卫原是从前守护大托玛国的善良妖精首领。如果将妖精放入,自己人中间就会打起来,这是不行的。”



“我没听说过呀!”



“哦,这是说,你还没到诺依泉哩。好可怜,你太不幸啦。”



最终,亘悉心照料的尼娜要回到成长前的数据,重新玩游戏。



大小可置于孩子掌心,后背长着翅膀,穿着如飞舞的芭蕾仙女似的衣饰——出现在《浪漫幸格斯顿、萨加》的妖精,大体是这样的形象。尼娜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物。绝不是坏人又可爱又阳光,待人亲切,虽也有嘴上不饶人的时候,但很懂事,她就这么一副可爱的样子,度过了人类不可相比的漫长岁月。



向亘说话的那个甜美的声音——她也是这样的存在?



期待和不安如此之大,而且如此脱离现实,这件事不可能告诉阿克。原想假如照片上拍到了东西,马上拿去给他看但如果只是说听见了看不见身影的女孩子的声音,可能会被阿克笑话,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担心起来。



放学路上,亘跑步上药店去。一遇上交通信号或过马路停下来,便看手表数时间。秒针在走动——四点差五分,差四分,差三分。



冲进药店站在柜台前时,正好四点差十秒,亘前面有一位略胖的阿姨,正和穿白衣服的药店店员起劲地说着话。



亘探头去看。有了有了,在柜台后面,立着放有冲印照片的长方形袋子。有好多。大概二十份吧。袋口处写着人名。用眼睛追寻“MITANI”(三谷)的名字——有了!从前面数第五袋。已经冲印好了。



“可是有点不灵耶。”



略胖的阿姨撅起圆润的小嘴,发着牢骚。



“是听了你们建议才换药试试看的哩。虽然你们更贵。”



白衣店员虽然笑咪咪的,但皱着眉头,挺难为的样子:“是吗……不过,这新药反映挺好的。”



“在你们告诉我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耶。”



“噢,是吗?”



“所以,我想把它换掉啦。没效果嘛。无效的药就毫无意义了嘛。”



“不过,那个……开过封的药,就不便更换了……”



“为什么?不就是打开了或者没打开吗?又不是有效无效的问题,药就是药嘛。拿新的来吧。”



阿姨手上拿着一盒胃药,这种药常在电视上做广告。亘心急起来,环顾店内看有没有其他店员。这是家大店,平时会有三四个穿白衣的人,不知为何今天就是看不见。虽然有一个女收款员,可她是不会理收发照片的。



“那个,我的……”亘急起来,从阿姨身后探出脑袋,向柜台的店员说道,“……照片……”



“很抱歉,请稍等。”



店员笑着致歉。阿姨瞪了亘一眼说:“没到你呢。”



“那么,你想试一下这种药吗?”



白衣店员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包药。像是试用品。



“不要那种东西啦。”阿姨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接过了递过来的东西,“这个,管用吗?”



“它属于中药的新药,对积食和消化不良很有效,服用口感挺好的。”



“真的吗?”阿姨把药包放在鼻尖下嗅着,“怪怪的味道。”店员只是堆起为难似的笑容,不说话了。亘捕捉着她的目光,试着不出声地表示:“我、的、照、片。”



“好吧,这个我拿走啦。”阿姨把试用品塞进她超大、鼓鼓的手袋里。



和店员一样,亘也松了一口气。可是阿姨并没有离去。她稳稳地坐着不动,打量着店员身后的药架。



“那个感冒药——”她发话了,“我因为胃弱,药性强的不适合。嗜睡的也不适合。你们的药尽是嗜睡的,真讨厌,没有什么新得吗?”



亘一咬牙用肘部顶开阿姨,递上狭长的取件单,说道:“请拿照片,是三谷的。”



店员往阿姨那边瞄了一眼,但应了一声“好的”向立着照片袋子那边迈出一步。亘的脖子上呼地吹来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阿姨的鼻息。



“没礼貌的孩子,”阿姨的小眼睛灼灼逼人,从扭歪的嘴角冒出话来,“不是说了没轮到你吗?”



“对不起,我以为说完胃药的情况了。”亘尽量若无其事地大方说道。



“这小子不得了嘛,真想见见他父母什么样子。”



阿姨发泄过之后,好不容易慢吞吞地转过身子,离开了柜台。



“还跟大人顶嘴!”



白衣的店员拿着刚才亘看到的那个长条形袋子,返回柜台。她取出里面的东西,麻利地出示几张抓拍的照片,问道:“是这个吗?”



“对,是这个。”



付钱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刚才那位阿姨的实现和鼻息,但他尽力不去理会。店员好像也是这样。开店也挺够呛的,即使面对那样的顾客,顾客毕竟是顾客。



放照片的袋子攥在手里,跑呀跑,回过神来已到了幽灵大厦跟前。



亘气喘嘘嘘。双颊发热。手在颤抖。实在不愿在此打开,心想得去一个秘密、安全、静逸的地方,一路跑了过去。



不能带回家。因为自己没有打招呼就用掉了剩下许多胶卷的一次性照相机。不,最重要的是,上面拍了妖精!这样的东西绝不能给妈妈看见。



亘停住脚步,心脏却感觉仍在奔跑。他调整呼吸,环顾四周。进三桥神社,里面有长椅,光线又好。而且没有人。亘过了马路。



幽灵大厦依旧蒙着防水布,寂静无声。在它前面走过,也听不见一点儿声音。虽然阿克之前说过有进展,但还是没找到愿意把工程进行下去的承建公司吧。那件事可能没有谈成。



经过古旧、红色的牌坊,进入神社范围。在红柱绿顶的前殿两侧,有最近才安置的洁净的长椅——左右各一——各一——总是空着的……



不,在左边长椅上坐着一个孩子。



是芦川美鹤,就他一个人。



亘因为满脑子照片的事,根本没在意有人坐在那里,简直是视而不见。猛一醒悟已经晚了。芦川抬起头——他可能听见脚步声吧——望过来,目光相遇。



芦川在读书,看上去挺厚重的书书脊约有十厘米厚。书摊开在膝上。



亘张目结舌地望着他。在极短的时间里,他的脑子里掠过长椅上坐着个玩偶的念头,就像广告照片似的。



芦川垂下视线,又开始看书。



他根本不在意亘。仿佛看见鸟儿猫狗似的。不,小鸟小狗接近他的话,他反而会有诸多反应吧。比小鸟小狗都不如。那目光仿佛看见垃圾或者落叶,看清了是废纸、落叶,“哦,没用的东西”——这样的目光。



他不可能还不认得亘。亘尽量往好意的方向想。没错,一定是这样。他不认得我,没错。



“哎”,亘搭讪道。



无精打采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一开始,芦川没有抬头。亘心想他没听见刚才那一句话,应该是那样,决定重复一遍;可是亘刚一开口时,他终于把视线挪移过来了。小鸟儿叫什么?好吵——他就是那么一种无足轻重的目光。



芦川瞄一眼,真只是瞄一眼而已——张开口正要说话的亘。半秒钟之后,他的视线又返回书本的文字上去。



亘窘得大汗淋漓。好奇怪。失礼的是芦川,亘只是要做合情合理的事——打招呼而已,可为何觉得很丢脸呢?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吧。”亘又说。他感觉自己的话中有拼命辩解的味道:所以我有资格向你搭话的呀。教官,我不是没有得到批准而发言的。



芦川又抬起了头,这次比刚才更长的时间看着亘。亘不由得回想起不久前在隔壁教室的走廊与之近距离遭遇时,近在眼前所见的长睫毛。亘心想,那睫毛扑眨着,仿佛验货似的看着我。



一愣神之间,芦川又回到书本上了。柔风吹拂,从前殿屋顶吹向左手边的社务所方向,轻抚着处于二者之间的芦川和亘的头发。



“我叫三谷。”



亘鼓起勇气,压抑着不是勇气的其它东西,不顾一切地说道。



“噢……我是宫原的朋友……噢……”



“砰”地,芦川突然合上书本。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旧书。



“那么说?”他简短地说。虽然声音清晰,但话语实在太短,就像裁掉的说法,不觉得他是在发问。



而亘却一下子来情绪了。和芦川美鹤说上话啦!



“听宫原说你特别聪明,真的很棒,我真是很意外……”



芦川把匀称的脸转过来,不带笑容地又说了一遍:“那么说?”



亘这才明白了他的发问。可是,他不明白芦川想问什么。



也许是明白了这一点吧,芦川特地缓慢地,用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问:“那、么、说、呢?那么说又如何呢?”



亘觉得汗在“刷”往回收。那么说?那么说如何?芦川在问什么?



再简洁不过的表白:没心思交谈,也没心思和亘套近乎。



可是,我没这意思吧?



“我在读书。”芦川说道,轻抚蓝色的封面。从亘站的地方,看不清书名,只是看见排列着汉字。很艰深的书吧。



“啊,哦,明白啦。”亘说话的声音,比最初无精打采的搭讪还要没劲。芦川注视着亘的脸,摊开书,眯视一眼似的,目光又返回书本上。



亘该知难而退了。发火也行。抓一把石子扔过去——反正是打不中的距离——不致因此而遭报应的吧。对于想接近而搭话的人,用那种方式应对,,该遭报应。



可是,亘还站在那里。他被芦川美鹤的气度所镇服。他感觉到某些“很棒”的东西,是“珍贵”的感觉。他茫然生出莫名的自卑感和向往,实在难以骂一句“哼,感觉好差劲的家伙”,掉头而去。



“听说,你在这里拍了‘灵异照片’。”



慌乱中口不择言地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芦川仍打开着书本,慢慢抬起头来。虽然表情与刚才一致,却让亘很受鼓舞。成功了!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啦。



“不过,你说因此闹大可不好,我也这么想哩。”



芦川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很显然,他对亘的话产生了兴趣。亘也感觉到他嘴角泛起笑意。



“不过嘛,嗯,不容易吧。虽然不必大惊小怪,但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会有吧。对那种事情,可得冷静处理。那个……”



“照片。”芦川说道。



“啊?”



“你,拿着照片吧?”



没错,亘拿着刚从药房取回的照片,原本就是为了检视照片而跑进这里来的,刚刚还想说出这件事呢,芦川竟然抢了先。很厉害呀。这家伙有特异功能?



亘像搭了高速电梯一样,又来情绪了。



“我、我、说不准也拍到了‘灵异照片’似的东西哩”



亘冲到芦川身旁,感觉走的路像腾云驾雾。一个身体里边存在着两个亘:一个怒不可遏,说“好怪哩,这种人值得你激动不已吗”;另一个心花怒放,说“太好啦,这下子可能跟芦川美鹤交上朋友啦”。



“这些照片,拍的是我的房间。”亘焦急地要用颤抖的手指取出照片。



“又‘妖精’对吧?《浪漫辛格斯顿?萨加》里面也出现了吧?我房间哩也可能又那样的东西——我听见了声音,不止一次,又两次!”



要在平时,一向重视逻辑、理性和合理性的三谷明的长子三谷亘君,如此说话声音走调,兴奋得两颊发红,语无伦次,一定恨不得咬舌自尽。人嘛,偶尔会自己也难以置信地作出与平时截然相反的行为。那种时候大体会在各种意义上,对各种事情,以各种理由大醉一番,但此时的亘,当然还不明白那样的事情。



“一定拍到了,你看看吧,这些!”



费老大劲,抽出拍了自己房间的照片,递给芦川。动作之大,把放在薄塑料袋子里的底片和用同一个照相机在动物园抓拍的照片,“哗啦”一下都弄掉在脚下的小石子地上。亘收拢拾起,放在长椅子上——芦川身边。芦川一人坐在长椅正中央,没有空出左右的位置,亘无法坐下。



拍亘房间的照片,应该有近二十张。芦川把一叠照片像洗牌那样快捷地理好,一张一张看,看过一遍之后,他才对一旁紧张盯视的亘略展笑容,然后问道:



“在哪里?”



花了二三秒钟,亘才明白问的是那玩艺儿拍在哪里了。



“没——拍到?”



“都没有,一张都没有。”



说着,芦川的笑容消失了,照片送回到亘鼻尖前。亘慌乱之余,又一两张抓拍照片从指尖滑落,飘落在运动鞋的表明上。



拍到的是——亘的房间,墙壁、窗帘、甚至连床套的花纹图案都清晰可见。桌上零乱的情形,以及桌上书挡内排列的参考书鹤练习册的书籍也好,连书名都能读出。



不过,——没有妖精的影子。



女孩子的一根头发也好,白皙的手指头也好,飘飘然的衣裙也好,一点都没拍到。没有那回事儿。Nothing。



亘抬眼望向芦川。芦川在看书,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亘已不存在。



“……的确听见了的。”



“是女孩子的声音”这几个补充的字眼变成了喃喃细语,消失在亘的口腔内。



“就在我身边,所以,我以为绝对拍到了。”



芦川目光不离细小的印刷字体,说道:“做梦了。”



“咦?”亘朝他走近一步。因为芦川的声音不大,他没有听清。



“梦。你做梦啦。”芦川一边掀书页,一边说,“因为你睡迷糊了,所以听见了不存在的人声。”



“不过,不光是一次,同样的事发生过两次!”



“那么,就是你两次都睡迷糊了嘛。”



芦川掀过一页,可能是读完了一章吧,出现了个、空页。



芦川轻叹一声,抬起头来,“要踏到啦。”



“嗯?”这次是什么意思?



“照片,你要踏到掉下的照片啦。”



他说的没错,原先掉在鞋面上的照片已踏到了一角,那是在动物园抓拍的照片之一;象栏前大象正接受饲养员的苹果,亘和邦子在小。



“我没拍到什么‘灵异照片’。”



亘正要俯身去捡起照片时,芦川说道,他说话的时机,好像就是亘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那一刻。



“在这里拍的照片,不可能拍到什么幽灵的,大家之所以大惊小怪,是因为那样子好玩,仅次而已。”



“不过,你……”



“我说了,那样子闹不好,你不也持同样意见吗?你刚才这么说的。”



芦川看上去有点生气,他目光闪烁。



“你说你那么看,可还要拍什么妖精照片,很奇怪嘛。”



亘有点挨训的样子。



“这倒是没错——可能是奇怪,但我真的是在无人之处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



心里头想要加强语气解释的,可实际上声音却耷拉下来。



“所以我说了嘛,那是你做梦了吧。要是我就那么想,不会去拍什么照片。”



芦川说完,略歪着脑袋望着亘。



“自己反对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人嚷嚷,真奇怪。”



亘想说话,嘴巴又张又合。好像不这样做就要哭出来了。尿憋得慌。



简直就像和大人说话一样。不,比麻烦的大人更甚。拿他没办法。“路”伯伯他们连这一半都不到。要说像谁的话就是像爸爸,最抠死理时的爸爸。



正因为是孩子之间的争吵,所以是很孩子气的做法,很孩子气的想法——这样总结式的辩解,一开始就不行,如果有大人在一旁看,恐怕会那样想吧。



“我倒是想,比起妖精什么的,还有大得多的问题哩。”



芦川不慌不乱,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亘悄悄眨巴一下眼睛,确认不会掉眼泪之后,看着他的脸。



“什么样的问题?”



“因人而异。”



芦川说着,把书一竖,拉出与封面同样色调的书签,夹在摊开的书页处。然后,他又“砰”地合上书,夹在肋下,站起身。



亘身上掠过一丝寒意,这次见面就这样结束吗?



“你是说我这个人有问题?”



“也不是特别指你。”



“你是说我!”



亘又几乎要哭了,所以叫嚷起来。我很生气!



芦川把脑袋歪向另一边,再次认真打量起亘来,仿佛在观察什么稀奇事物。然后,他视线不动,表情不改,只是嘴一动,说道:



“你家没父亲吗?”



亘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子问?”



“没有吧?”



“有,有啊。好好的。”



芦川略眨一眨眼。



“那,你爸讨厌照相?”



这问题更离奇了。“为什么?”



芦川用他的俊俏下颚示意亘手中的照片。



“没拍你爸呀。一张都没有。”



亘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真是那样吗?



“回家翻翻吧,没拍哩。只有你和你妈。”



亘一下子脱口而出:



“我怕喜欢拍照。”



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实话说,在家里从来没有谈论过,三谷明是喜欢拍照,还是讨厌拍照。只是这次去动物园,明的确不拍自己,只拍邦子和亘。所以,这么答复芦川应该是不错的。



更何况,三谷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哦哦,”芦川哼哼着答一句,“对呀,那不是挺好吗?”



芦川说罢,转过身,随即迈步离开。在亘看来,二人正说着话呢,所以直至芦川走到神社的鸟居(注鸟居:建于日本神社或寺庙外的大型双十字牌坊。)旁,还老老实实立在那里。



可是,芦川渐行渐远,亘这才醒悟过来似的猛追几步。



“喂,你站住!”



芦川头也不回。一言不发。



“你说有问题,可只说半截,是什么嘛。”



芦川走过红色的鸟居,出了神社。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听得见小鸟鸣啭。



——怎么回事嘛,那家伙。



比怪人还怪。



突然无来由地疲惫不堪。亘握紧手中的照片走向刚才芦川坐的长椅子,坐下来。芦川刚才的视野进入亘的眼中。别无特别之处。杜鹃花已过盛放之时,花瓣散落一地。三桥神社毕竟就是三桥神社,里面悄无人声。



一张张审视手中的照片。亘的房间。那个甜美声音的人果真没有拍到。



在动物园的抓拍,以展翅的红鹤群为背景,做滑稽动作的亘,向鸽子扔爆米花的邦子。那天天气好,邦子和亘都笑得很灿烂。



的确如芦川所说,完全没有三谷明的身影。



五事件的影子



——本月不走运。



亘这么想。这个六月是诸事不顺的月份。所以尽发生无聊的事情,尽是烦恼的念头。



——老老实实待到暑假吧。



即使没这些事,在一年之中,亘也最讨厌这个六月份。湿漉漉一个劲儿下雨。有时突然降温,弄得鼻涕不断,可到晚上却让人汗流浃背。弄不清是穿长袖好还是穿短袖好,自己中意的衬衣和裤子,一旦洗了就不干了。不明白妈妈为何不买干衣机呢?买这台新洗衣机的时候,明明家电店的老板拼命推销,说配套买的话给便宜价。说什么“我家朝南没必要”,太阳不出来,晾晒的东西就是干不了嘛,而且我觉得在家里晾干衣物挺寒碜的,不喜欢。



在这一点上,可谓“父子同心”吧,三谷明也这么认为。当邦子满屋子晾衣服时,他便面露不快,像孩子那样嘟着嘴发牢骚,说“这是怎么回事嘛”。



“买台干衣机不是挺好吗?”



他也作过和亘同样的建议。可是,邦子不接受。



“那是太奢侈了。所谓梅雨,也并非整个星期或者十天不出太阳呀。”



持续下雨的话,这种小争吵似的交锋,便以早晚的问候语的频率发生在三谷家中。但是,除此之外便大体平安无事,六月静静地——而且湿湿地过去了。亘心想,还是乖乖待着好,于是像小乌龟般缩起脖子,变得更老实了。



幽灵大厦的传闻也完全听不到了,当中也许有亘已不去留意的原因吧。大家都见惯不怪了。自那以后,也没再见到过大松家的人,阿克也说没见过他们家任何一个人。工程依旧停在那里。



芦川美鹤证明了自己不仅在学校,而且在“春日共进研习社”也同样是尖子生。补习班每两个月搞一次实力测验,负责教学的石井老师和补习班负责人说是“为了掌握大家学力进步的情况”。芦川轻易就超越了宫原祐太郎,遥遥领先。据说他的成绩不仅在本届五年级补习生中独占鳌头,在历届中也绝对领先。



无论在补习班或在学校,亘每天都留神不与芦川打照面,略带古意的说法是“萍水相逢”也免了。像那样子单方面被弄得灰头土脸的就省了吧。那也不是全力相搏一败涂地。亘是全豁出去了,而芦川却仿佛只是剑尖儿晃了亘一下。正因为如此,亘不仅当时受伤,之后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伤得更深了。避之则吉吧。



六月过半,所幸亘有一个比芦川和幽灵大厦更值得惦记的快乐目标。不是别的,正是整个八月要在千叶老家度过的计划。



迄今的暑假,在七月底至八月第一周——最宜于海水浴的季节里,去千叶奶奶处度过快乐的假期,这已成惯例。一方面是三谷明不能休假,而丈夫工作期间邦子又不能丢空屋子,所以这种时候,只有亘住在奶奶家。亘从幼儿园时起便已习惯这一安排。为想家啦想见妈妈啦之类动不动哭鼻子的事,他一次也没有,连“路”伯伯也保证道:“亘是大海的孩子。”



为此,今年终于不再小里小气地只去过一周或十天了,计划整个八月在千叶度过。当然啦,既然待那么久,就不能游客似的只顾玩了。奶奶的店子,海边的小卖店,“路”伯伯的工作,亘都得尽量帮忙。



“要真能干活,就给你发相应的工资。”“路”伯伯说过的。亘为此而兴奋不已,“工资”这词儿太棒啦!



在《浪漫辛格斯顿.萨加3》之后,可能在十一月中旬,会推出很有趣的电视游戏《仿生洛德》。虽然不是RPG(注RPG:即RolePlayGames,角色扮演游戏。),而是动作游戏,但仅以杂志所提供的信息来看,这个科幻故事情节复杂,悬念重重,主人公特帅,那是亘所喜欢的,令他心动的游戏啊。它的预定售价是7200日元,双碟CD。



最初在杂志上看见时,心想只能死了心,距《萨加3》不到两个月,绝对无法筹措7200日元,毫无办法。



要是阿克,可能找到法子。有两个月的话,零用钱可以筹划一番。小村家叔叔阿姨忙于生意,顾不上阿克,为此在零用钱方面就比三谷家体恤多了。叔叔阿姨也不会严格审查游戏的内容。



不过,有一个根本性的大障碍——阿克不喜欢动作游戏。他是RPG命。“《仿生洛德》?”是什么东西?噢?主人公是电子生化人?痛击了侵略地球的异星人,救出了被关在宇宙殖民地的居民?亘拼命向他吹嘘游戏的有趣之处,阿克似听非听,然后就发问:



“那,不使用魔法吗?”



一答他“不使用”,当时就没戏了。因为对阿克而言,不使用魔法的游戏如同不放梅干的寿司,没有意思。



也就是说,让小村克美君买《仿生洛德》,然后借过来玩或者就玩一玩——这一招从一开始就行不通。



呜呜,我需要钱!亘切实地感觉到这一点。正在此时,传来了“路”伯伯的话。想整个八月份都到这儿来?好好干活的话,给你发工资!



我能干活!我当然能干活呀!



亘拼命地说服父母。三谷明和邦子一开始都对儿子整整一个月离家颇为抵触,最多半个月也就好了吧。可是,三十天?那可是有点儿……



“你一直待在千叶奶奶那里的话,光玩不做作业,不行哩。”邦子反对。



“我七月份就做完作业。就练习册嘛,其余的日记和作文,我在千叶也能写。”



“牵牛花的观察呢?”



“那在千叶也能做得到呀。妈妈,你不是说过,在自己天台上放盆栽牵牛花的话,虫子就会来,很讨厌吗?”



邦子“噢噢”地沉吟着。她的确讨厌虫子。虫子会从藤蔓爬到晾晒的衣物上。每年夏天,每逢因亘的作业栽培牵牛花时,天台上都会发生邦子惊呼的事态,在附近大丢面子,毫无办法。



另一方面,三谷明更难对付。



“即使是在亲戚那里,干兼职工作也还过早。亘是小学生,升上初中前还是不行。”



“可‘路’伯伯说可以的呀。”



“那是伯伯的想法,爸爸的意见不同。你还是个孩子,不能为了钱干活儿。”



简直是无从说起。说什么也好,怎么说也好,回答都一样。你还早。亘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他每天每天都挖空心思想如何改变爸爸的想法,应该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以至于亘晚上都不踏实了。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



“亘,你暑假可以在奶奶和悟伯伯那里过。”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在迟开了的早餐饭桌上,三谷明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明读着报纸,冷不丁就若无其事地说了,与其说是对一个议论了多时,被求了无数次的事情的结论,毋宁说就跟“拿点盐”那么轻而易举似的。亘一下子难以置信,以为自己是不是睡迷糊了,转而望着邦子的脸。妈妈也吃了一惊。



“老公——行吗?”邦子带着一丝笑容,叮问道,“让亘整个八月去千叶?”



“没什么问题吧。”明翻动着报纸,“或者,你也不妨走一趟。”



“那可不行,”邦子笑起来,“把你丢在这,我一个人去洗海水浴,嘿!”她对亘点着头。



“也没有什么嘛。”明没有从报纸上抬起视线,很洒脱似的说道,“平时嘛,总是没法合拍,弄得母子家庭似的吧?我也像个孤家寡人似的。”



这说法里头——似乎有那么一点“内容”。亘的确感觉到这一点。昨天星期六,爸爸休息日上班,一整天在外头,回来得很晚,也许有不顺心的事,也许实在太累了,因此而心情不佳吧。



“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暑假多抽时间在一起呀,对吧?”



邦子对亘笑道。这次,她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帮帮我呀”,“明队长进入了坏心情模式之中了,亘二等兵。”



但是,亘很为难。爸爸的承诺是他求之不得的。这回好不容易送上门来,却要站在妈妈一边拒绝它吗?



“而且,亘整个八月去了千叶的话,就见不到小田原的公公外婆啦。”邦子说着,站起来,拿来了咖啡壶,“他们二老都会寂寞的呀。好可怜哩。”



明不做声。非但如此,他还举起报纸挡住脸。邦子又说这说那的。但明只是含糊其辞。饭桌的气氛也凝重起来。



最终,虽然是一点一点实现的,亘还是获准在暑假里去千叶待一个月。



为能在千叶度过高效、快乐的一个月,必须在人在东京的七月里搞定大部分作业。在这一点上,亘属于安排周全的性格。他订立了计划,在七月份的约十天里,无论有多么强烈的诱惑,也要赶在广播体操的时刻起床,除了每周两次上游泳学习班,一门心思待在家里做作业。一想到这些,亘就兴奋不已。要在以往,这可是最讨厌的六月份,而且还是讨厌的核心——湿沥沥的雨水和闷热



,以及晚间一受凉又堵了鼻孔;可今年,亘对阴郁的梅雨,却丝毫不以为苦。湿漉漉的空气和阴沉的天空上,乐趣无穷的夏天,正为着亘而等候出场。



“你最近心情好的很啊?”



被阿克这么问及,亘透露了开心的秘密,羡慕之情清晰地写在阿克脸上。



“真好啊,我要是能去玩一下就好了。”



“我给你问问‘路’伯伯吧?”



要是阿克一起去,亘就更开心了。



“伯伯他一定说OK的。”



“噢……”阿克少见地显出稍微犹豫不决的神色,“不过,我还得给店里帮忙呢。”



“盂兰盆节假期呢?”



“那时候我们一家出去旅行。我家因为老爸老妈很少休息,所以全家旅行是必去的。”



“你那么孝顺吗?”



“——你说呢?”



说着,二人笑了。



日子这样过着,到了六月底,再掀一张日历的话,就进入盼望着的七月了——就是这么一个日子的下午。



因为这天要上补习班课,亘急急返回家中。他想塞点食物到肚子里,然后出门。



这时,他看见玄关摆着漂亮的女式鞋子,起居室传来说话声,是女人的声音。



悄悄窥探一下,是妈妈的那位朋友——地产公司的社长夫人来了。传来古龙水的香味。



“哟,你回来啦。”邦子发现了亘,打一声招呼。社长夫人也回头来看。时至今日,亘可不想犯错误,让近在眼前的千叶之行告吹,所以,他很照顾妈妈面子地做了一个好孩子式的问好。



也许很满意吧,妈妈麻利地准备好点心,特许亘在自己房间里吃,而不是在客人跟前吃。点心是豪华级高点,水果堆的小山似的。



“是佐伯夫人送的,你得谢谢阿姨。”



妈妈一边递过托盘,一边像社长夫人展现笑容,说道。对了,社长夫人的公司,叫做“佐伯地产”。



母亲兼女王——邦子的朋友来访时,亘必须同席,一边喝茶一边接受种种询问:学校啦朋友啦——都是些很没意思的事情,这是第一王子亘担负的使命,是三谷家的法律。今天轻易就免除了,让亘心底轻松起来,但他随即又莫名地觉得奇怪。为何享受到如此超越法律的待遇呢?邦子和佐伯社长夫人继续聊着,嘁嘁喳喳。嘁嘁喳喳。



答案是很清楚的。她们的谈话不想让亘听见。那怎么办?还用说吗,偷听。亘边用手抓起糕点吃着,边贴近门口,竖耳倾听。



“——那么警察打算怎么办呢?”邦子低声问道。



亘舔着粘了奶油的手指头,双目圆睁。



“当然正在搜捕犯人啦。大致有了目标了吧。”



“一定是变态的吧。之前也许也干过同样的事。”



“那也是有可能的……听说可能是不良团伙。”



“不良团伙——高中生吗?不会是初中生吧?真能做出来哩。不是连车都能开吗?”



“没错。最近挺多孩子升上高中随即辍学,在家里游游荡荡,这些家伙聚在一起……”



“要出问题哩。唉,何止出问题,是干犯法的事呀。”



“所以在说什么组织治安队嘛。我家和您家一样都是男孩,可那些有女孩子的家庭就烦恼了,直打哆嗦哩。”



“那是很自然的呀。真是可怜,”社长夫人叹道,“大松家也……”



亘刚好把放在蛋糕最上面的樱桃放进嘴里,吃惊之余,把果核咽下肚了。



大松?是大松大厦业主大松先生?没错没错。告知在建中的大松大厦详情的,正是这位佐伯社长夫人。



“是初中生吗——他女儿?”



“对。可大松家在事件发生后,并没有马上报警。发生这次事件之后。于是才——说不定劫走小姐的罪犯是同一伙人,于是才说了出来,警方也在到处打听。”



“虽然也明白他们的心情,但他们要是再早点报警就好了。”



“这个呀,听说大松家小姐因事件的打击,说不了话了。怎么说呢,应该是脑子出了问题吧。”



受到打击?邦子沉默了。而贴着门内侧的亘被更大的冲击震撼了,呆立不动。他脸色苍白,跟粘在脸蛋上的奶油一样。



大松家那位念初中的女儿。



不会说话。



脑子坏了。



是香织。不会是其他人。



她有一双摄人心魄般美丽却空虚的眼睛,坐在哥哥推的轮椅上。就像一个没有制作完成的玩具娃娃一样。纤细的脖子晃动着。



香织——说是她变成那样子,是“出事”的结果,说是与变态者或不良团伙有关的事件,说是出动了警方。



佐伯社长夫人刚才说“劫走了小姐”?香织被谁劫走了?她被绑架了,被损害成那个样子吗?



胃囊缩成拳头大小,“刷”地下坠,掉到膝头附近才停下来。蛋糕多一口都吃不下了。



亘的年龄虽未达青春期的入口,却可从立足之处看见入口。而且,青春期的入口既无门扉,也无栅栏。从前是有的,但随着时代的进步,逐渐地拆除了。所以,远远就足以充分窥探里面,因入口处和那里头的东西都格外艳丽,亘已经知道的事情,比他父母推测他可能已探悉的事情要多一倍。



因此,可以推想,大松香织是为什么,因怎样的经过被损害了。这种事情对女孩子而言是怎么回事儿。因为是推测,所以细部会不同——也许有相当的差异,但整体而言,是一种可怕的、不详的、污秽的事情,这样直感的认识倒并不错。



到上补习班的时间了。亘必须把托盘放到厨房,告辞之后出门。不过,不知作何表情为好。妈妈,我认识那女孩。我认识香织。见过她,实话说,一直惦记着她,因为她很可爱呀,就像妖精尼娜。



光是想着这些事,几乎就会哭了。



亘像忍者似的溜出房间,摆脱开妈妈和社长夫人的低声对话,在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支撑下,一直跑向补习班。路人也许会惊讶;那男孩子为何那么生气呢?



那天在补习班的整个时间里,即使是静静坐在椅子上——老师为亘解析他作业中算术题做错的地方,或宫原祐太郎一如既往地认真学习的情形令人叹服——亘都感觉自己一个人在不停地奔跑,跑向哪里、为何要跑都不清楚,只是跑啊跑。就像那个英雄一样,坚信只要跑起来,前方目的地有一只怪物在等着,他必须击败它。



不过,现实中一片茫然,不知路向何方。所以他很孤独。



补习班下课,已过晚上八点。平时会肚子很饿,今天却不觉得没吃东西,只是有些腹中空空的感觉而已。亘也不和朋友聊天,匆匆收拾好参考书和笔记本,默默踏上回家之路。



走着走着,无来由地想去大松大厦,总觉得去了能见到香织。初次相遇是在晚得多的时间,半夜三更。所以这个时间去,她应该不会在。而且连在建中的大松大厦,是否包括在香织平时散步的路线中,尚且不得而知。那个夜晚也许碰巧大松社长带女儿出来散步时,顺路拐过去看一眼建了一半停下来的大厦的情况而已吧。



即使很理想地思考着,脚下已走向大松大厦那边。今天晚上没有发生走到公寓楼大门口被明喊住的偶然性。亘径直地、目标明确地走向大松大厦。幸好今晚停雨了。



阿克偶遇大松社长已是约半个月前的事,当时大松社长和穿灰色工作服的人在一起。可是,之后也不见大厦要重新开工的动静,大松大厦精瘦的骨架上套着防水布,虽已临近夏天,却略显清寒地立在那里。



空无一人,不出所料。每天上学放学路过时,相应还有人走动,但这里毕竟邻近神社,四周都是住宅,一眼看不见商店和自助商场,入夜便变得静悄悄。



亘站在街灯下仰望大松大厦。把防水布绑在一起的粗绳,吸收了这几天的雨水,像死蚯蚓似的垂吊着。那边也是,这边也是。数数看。



假如工程进行中的话,在出入口的地方,会盖上格外厚的防水布,只有这块防水布不是用绳,而是用大挂锁扣住,在找到继续开工的施工单位之前,这把挂锁的钥匙一定是由大松社长保管着。上次在此相遇时,可能在亘和阿克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开了挂锁,正查看建筑物里面的情况。



试着从防水布之间的缝隙窥探,勉强可见钢筋和类似台阶的东西,有点霉味。



亘的目光落在手表的数字显示上。晚上八时十九分三十二秒……



大松社长为何在那么晚的时间带香织出来散步?这个地方,不是可以白天查看吗?为何特地半夜里——



是因为白天外出的话,明亮的阳光之下,香织的惨状暴露无遗,不可承受吗?是香织自己讨厌白天外出吗?不,说不定她不是害怕阳光,而是害怕街上的陌生人。会使她想起来伤害她的家伙?或者,是因为让她想起人们没有伸出援手?



为了消除接踵而来的沉重的疑问,亘很想知道事件的详情。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亘眼中,因一连串不走运而遭半途停工的这栋大厦,与大松香织相重叠显现出来,实在无奈。因不合理的命运而矗立在此,无所事事地丢在一旁,一点一点地消瘦衰弱下去,不单单建筑物如此,香织之魂不也是如此吗?——亘对此耿耿不能释怀。



因为心中浸满悲哀和激愤,亘的眼睛看不到现实,不能感知眼前的东西。



而当他回过神来时,刚才的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不是吗,如果那里存在不该有的东西,即使只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也明白这是做梦,是幻觉,并非真的……



用挂锁扣住的防水布从内侧轻轻被推开。



看见一只手。



亘张目结舌,呆呆看着那只手。它在动。



白得不同寻常的手。不过不是女人的手,又皱又干巴,跟小田原的外公的手相似。



那只手撩起防水布,空隙拉大,有人从这隙间注视着亘。



“呜哇!”



迟到的惊愕声变成了声音,冲口而出。在亘叫喊的同时,撩起防水布的手缩了回去,空隙也闭合了。挂锁摇晃着。



有人在大楼里面。



亘猛地弯腰抓住防水布的下沿,虽然防水布意外的沉重,但他双手往上抬,出现了约三十厘米的空隙。亘从隙间钻进里面,由于身体钻得猛,潮湿的尘土粘在他的脸颊和下颚上,但他全不顾及。



亘在防水布里头跪立着,他发觉似乎此刻尤其昏暗。街灯的光线从防水布与防水布相接之处微弱地射入。就亮光而言仅此而已。混凝土地基,钢筋柱子,右侧近处设置的台阶,全都因有这微弱的光源,反而呈现为黑暗的一团。



有声音传来。在右边。亘猛地向那边转过脸去。



台阶上面——从一楼到二楼,二楼到三楼,三楼到四楼——经拐弯平台弄折向上,似乎只设置了三楼到四楼的拐弯平台,往上便没有了。凝神查看,的确没有了。悬空着。



只见一个人影拾阶而上。



六门



跟刚才一样,亘张口结舌。他对眼前所见难以置信,只能一个劲地眨巴眼睛。



在三楼台阶到四楼台阶之间的拐弯平台,踏出平台边就只能掉下来。那人影就站在平台边上,黑色的背影,瘦高个儿。然后一一



(那是凤帽!)



那人穿着下摆很长的法衣,头戴风帽,左手放在平台的扶手上,右手持杖一一足有两米多长的手杖。



手杖顶端套着个圓圓的东西,发出光,闪闪发亮。



是魔导士。



在《浪漫辛格斯顿.萨加》里面,整个系列敌我双方都各有一名强有力的魔导士登场。在《萨加I》,我方魔导士相当于敌方魔导士的师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相应地脾气大,是个爱挑剔的老爷子.



《萨加Ⅱ》的魔导士一变而为年轻美貌的女子,是敌方魔导士的分身。敌方魔导士也是个妖艳动人的美女,长生不老,已活了几百岁。之所以能这样,是她能把降临自己身上的“衰老”,用强力的魔法变为疫病,转嫁到一无所知的大托玛国的国民身上。我方的美女魔导士明知若打败敌方魔导士,则自己也顿增年岁,一瞬间变成老太婆,但仍为主人公助力.



在《萨加Ⅲ》,仅就目前能了解到的杂志信息,应该又是老爷子魔导士出场。此人似乎被下了咒,为了解咒而要求与主人公同行。从插图来看,他比《萨加I》的竞导士慈祥多了,有圣诞老人的感觉.



各具个性的魔导士们穿同样的衣服.戴风帽穿长摆法衣,手中持杖。尽管《萨加Ⅱ》的美女魔导士穿着几乎露出内衣的超短裙,法衣下摆仍有拖地的长度,也就是说,这是规定的制服。



而如今,在幽灵大厦里的昏暗中,断在半空中的台阶拐弯平台上站着的,仍是那样打扮的人物。是魔导士。绝对没错。除此之外,你还能想起什么卡通人物吗?



问题是,魔导士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哎、哎、哎。”亘回过神来,仰头发出这样的呼唤,“哎、哎、您是……”



看来头上拐弯平台的人影向这边转过脸来。手杖的角度稍微改变了。



“您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沉默。不过,亘在昏暗中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注视这边的视线。



“哎、哎,”亘向前迈出半步,“好危险哩,您在那么高的地方。”



没有回音。



人影没有动。



不好的感觉慢慢变成了蒸汽,笼罩亘全身。



说不定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魔导士,该不会是有点心态不平衡的人或者是怪人,这样的人潜入这里了吧?而我竟然和这种人在黑暗中待在一起,而且是我去搭讪、引起他的注意!



也许有喜欢魔导士打扮的老人家住在这附近——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



带风帽的人影向前踏出一步。



亘直冒冷汗。他不是玩扮演卡通人物的老人家——不可能是那样子的!



亘慌慌张张地一猫腰,抓挠似的去掀防水布的下沿,心急反而没弄好。这时,头顶上响起雷鸣般的说话声。



“不用怕,孩子!”



亘僵住了,好几秒钟定格在一个姿势上。



仁厚,他胆战心惊地回过头来,仰望头顶。



带风帽的人影仍在刚才的位置,手杖顶上的珠子承受了从防水布空隙射入的街灯光线,闪闪发光。



这回,头顶上的声音缓和多了。



“你从哪里来?”



他在问我。亘两手抓着防水布的下沿,只能让嘴巴一张一合。



他说的是日语呢。



“名字呢?”那声音又问道。明显是老人的声音。声音有那么一点沙哑。跟抽烟的小田原外公一样。



“咦,你不会说话吗?”



头顶上的人边问边又向前踏出半步。



亘牙床打颤。“那、那那、那个……”



“哦,你的名字叫‘那个’吗,孩子!”



不是不是。亘摇晃着脑袋,可是他出不了声。



“那个呀,我要问你: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悄悄抬眼望去,戴风帽的人影正倚靠在三楼台阶转入四樓台阶的平台的扶手上,俯视着亘,手杖扛在肩头。



这人看来挺平易近人。



“那个呀,你也从朋友处听来的吗?”



带风帽的人影举起手杖“笃笃”地敲打肩头。



“看来这里边的很有名了吧。”



这些话好不容易抵达了亘的心头,他正因狼狈慌乱大失分寸。



朋友。从朋友处听来的。



很有名了。



“那个——那个——”



亘咿咿呀呀地说着时。头顶上的人影笑着打断了他。



“那个呀,此处并非米达斯王的谒见场所,你发言时可不必一一自报姓名。”



亘终于能够清晰地说话时,就像解除了咒语一样,他站立起来。



“我的名字不叫‘那个’,我叫‘亘’。”



“亘?”人影似在思索.风帽在动,“嗬,是吗。很像嘛.”



怎么?亘心想:“像谁?”



“没有谁。”戴风帽的人影随即答道.“至少他不是你的朋友。”



人影把手杖搁在另一边肩头,又舒适地倚身在扶手上。



他那种轻松自在的样子,令人觉得他随时会从兜里掏出香烟或烟斗,抽上一枝。



“那么亘呀.你来这里千什么呢?”



“噢一一你一一你刚才从防水布空隙向外看吗?”



“嗬嗬。”



当时,我从外面看见了你的手。我想看看怎么回事,就钻进来了。”



“原来如此。”人影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了,我看见了你的手……”



从法衣的袖口处“刷”地出现了一只手。人影竖起手指头左右摇着,示意“NO、NO”。



“亘呀,你没听清我的问题。明白吗,好好听着:你来这里干什么?”



亘一筹莫展。“我……”



“你在这建筑物前散步?这个时间里?猫头鹰的早晨不是孩子们的夜晚吗?”



噢噢,是这个意思呀。亘总算明白了,“最初来这里是为了想见一个人。”



“来见一个人,”带风帽的人影复述道,想念唱似的带着节奏,“那个人在哪里?”



这个问题即便不在如此奇特的状况下,也是难以回答的。如何说明大松香织的事情?



“她……不在这里。”



“嗬嗬。不在吧。”



“是的。不过,之前曾在这里相遇,于是我就……”



“你说之前曾在这里相遇吧。”



“对呀。我知道听起来会很怪,可这是真的……”



带风帽的人不让亘说完,再次打断他的话:“是怎么样的人?”



“是——女孩子。”



带风帽的人又念唱似的说完,突然一改姿势,手杖支地。亘心中一惊。



“噢,我得走啦。”



“那个,可是……”



“还有,你弄错了。”



“我吗?什么事?”



“你不能来这里。”



“可是……”



“因此,你不可以见我。”



“可我们已经说过话了……”



“不用担心。我这就把你的时间拨回去。你没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记得。”



“请、请等一下……”



带风帽的人一刻也没等。他听不见亘的话。他一只手扶杖,另一只手伸向空中发出最初开口说话时洪亮的声音。



“伟大的时间之神克洛诺斯啊,我是您忠实的奴仆,风云和彩虹的使者,我在此向您祈愿!”



是咒语。亘再次瞠目结舌.



“以您的恩宠:留住逝去的时间,让它倒流!让忘泉之水去洗涤!”“呼”地,手杖指向空中。



“丹.代尔拉姆.埃科诺.克洛斯.埃伊呀!”



一瞬间.如同无数闪光灯亮起,亘的眼前满布银色的光。当亘因如此眩目不由得眨了一下眼睛时:



“咦?”



自己正坐在昏暗的幽灵大厦防水布里头。亘慌忙抬头仰望,三樓至四楼间的拐弯平台上空无一人。



没有魔导士,也没有角色扮演的老人家。除了亘之外空无一人。不过一一



(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心想。这意思是:



(我都记得哩.)



虽然那位爷爷说把时间拨回,我会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记得清清楚楚啊。



脑袋突然变得恍恍惚惚,他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发烧了吗?是在敞梦吗?捏一把脸蛋试试看一一捏了啊.好痛。真的好痛。



亘撩起防水布下沿,终于出到外面。在街灯之下看表。太晚了,要挨妈妈训斥了,怎么解释好呢一一



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数字显示是:八时十九分三十二秒。



岂有此理.单单钻进防水布里头,再从里头出来,就应该花三十秒或一分钟。



时间没有流动。



(我把你的时间拨回去。)



像是魔法.



不,不是像,正是魔法。



那句咒语一一亘努力尝试回想起来。他说了什么“时间之神克洛诺斯”。那位使者一一是什么?风和什么?是彩虹巴最后是什么什么“拉姆”、“埃科诺”什么的一一啊啊.更留神听就好了。



那是真正的魔导士.不是做梦或者幻覺.也不是什么喜欢角色扮演的老人家。如假包换.真正的魔导士.



可是.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亘一跃而起.仿佛体内受了抽打似的,他再次钻进防水布内侧。一度习惯了街灯光线的双眼.在幽灵大厦内的昏暗之中。黑暗得多.不过很显然拐弯平台.钢筋背后。楼梯底,除亘之外并无他人.



‘虽然挺有意思的……好像跟之前所想象的不一样哩。’



阿克说着,将黄色的伞从右肩换到左肩。雨滴渐渐沥沥掉下来。



“跟想象的不一样?”亘问道。



“跟I和II不一样嘛.現在的日本出現在故事里了.不觉得有点扫兴吗?而且,看故事的发展,大约不进入第三张碟子,就搭不上广告画上的天空之船了吧。”



听到这里,亘才明白了阿克话里的意思。亘大失所望。



“啊克,你以为我刚才说的是《萨加III》预告信息?”



阿克的眼珠子滴溜溜转,说:“不是吗?”



放学后,二人待在学校的后院。从图书信馆近旁的出口往外走。在混凝土台阶的最上方,二人并坐着。今天一大早便下起毛毛雨,一点也没有听雨的迹象。据天气预报说,是因一个很大的低气压逼近,西日本可能下豪雨。



亘对阿克说出了一切。在自己房目里待着,有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孩搭话。在幽灵大厦对亘施了魔法的魔导士。亘已尽量字斟句酌地说了,可在阿克脑子里,依然把这一切理解为游戏内容。



不过,也许是没法子的。调换角度的话,也许亘也会那么认为。看不见身影的女孩子,老头儿魔导士。全都是虚构的存在。即便你声称真的见过,真的交谈过,也没有任何证据。



亘疲劳不堪,脑袋木然。一来昨夜几乎不能成眠,而来经过在幽灵大厦的折腾,可能感冒了。



从补习班回家比平时晚。亘解释说国语练习有弄不明白的地方,问了老师,结果晚了,但妈妈还是气不过。亘虽然担心谎言是否已被识破——但似乎不是那么回事。看样子妈妈在亘回家以前,就一直心情不好。白天妈妈和佐伯社长夫人聊得很尽兴,应该高兴才对。



亘和阿克一样肩扛雨伞,茫然注视着雨势。说不定,我也开始出问题了。



“喂,喂!”



他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直至阿克和他说话:



“哎,你看呀。”



阿克扯扯亘的手肘,指着图书馆的窗户。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图书馆的部分书架。不仅是书架,书架旁边似乎还有人,有人影在移动。



因为这边比图书馆窗户低,所以即便伸长了脖子,也好不容易才看得见肩部以上。不过,在阿克指出之前,亘已知道书架旁的人影是谁。



“是芦川。”



没错,就是他。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POLO牌子的,这在芦川是极少有的。在补习班见他的时候,他总是穿成一身黑不溜秋。



“不仅芦川哩,”阿克缩缩脖子躲进伞后,避免图书室那边看见自己,说道,石冈他们也在。”



的确如此,芦川在窗边书架处停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这时石冈走过来,阻碍芦川读那本书。和往常一样,石冈身后有两名跟班的六年级生,不离左右。眼看着三人形成了包围芦川的形势。



神曲一惊。芦川和石冈健儿。真是奇特的组合。石冈确实是学校的麻烦学生,但与神曲他们不同年纪。仅以平时回校上课的情形,彼此接触机会极少为何这种情形之下,芦川那小子还会被石冈盯上呢?玻璃窗里头的情景,很明显是石冈和他的跟班在欺负芦川。



“我挺讨厌他们这样做的。”亘也压低声音,然后,一步一步往窗户挪过去。



此时,一直遮挡了视线的石冈,往旁边移了半步,从神曲所在之处,可以看见书架前的芦川的侧脸。



芦川没有显示出畏惧的神情。他甚至没有正眼瞧他们。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书页上.也许是这缘故吧。他笔直的鼻线显得更加分明。干爽的额发垂在眼睛前方。芦川的发型是女孩子剪短发的那种,座位男孩子属略长。现在还没问题,成了初中生之后就不允许了吧。芦川跟这种发型很配。在补习班的男孩子里面。还有人模仿他留起长发了。隔壁班好像也一样。



(那种长发还是不好吧。)



一向出风头的石冈,对于比自己风头更劲的存在极为敏感。芦川也得到信息了吧。



这时,窗口对面的石冈伸出手,猛推芦川的肩膀。芦川身体一晃,从亘的视野里面消失了。



“哇,好险!”阿克有点激动地低语道,“今天管图书的老师不在吗?”



应该不在吧。石冈他们在这一点上颇为精明,不会让人当场抓住他们欺负低年级同学。



“得喊人来吧?”



“嘿嘿嘿”的大笑声隔着玻璃也能听见,大概是石冈的跟班在笑吧。又响起“咚”的一下重物落地声。



“到校长室去……”



阿克刚想站起来,被亘用力拉住了袖口。



“嘘!等一下。”



芦川又回到视野之内。这一次与石冈是面对面。因石冈背对亘他们,所以亘能清楚地看见芦川的表情。



因芦川比石冈个子小,稍微有点仰视的样子。但他并不示弱。



芦川和刚才一样,毫无表情,似乎拒绝对石冈表露哪怕一点点感觉。他的态度有一种威慑力。



石冈后退半步,似是因对方视线的压力。他穿的鲜艳的方格花纹衬衣挡了近半个玻璃窗。亘收起雨伞,变得轻便起来,



挪近到窗户跟前。



芦川在说话——嘴唇在动,但所不见他说什么,好不容易听见的是:



“喂,你以为我是谁?”



石冈的声音只是略为回复。



芦川又说话了。可能是声音压得很低吧。亘心里一急,伸了伸脖子。



就在那一瞬间,他和玻璃窗对面的芦川视线碰在一起。



亘缩回脖子,贴紧窗下的墙壁。因芦川发现了窗外的亘,石冈他们必也回头望向这边。那危机真是错误加上危险乘以十。



雨水淅淅沥沥飘在脸上,浸湿头发。



他屏息贴壁,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在出口的台阶处,阿克瞪圆了双眼。亘见他要说话,在嘴边竖起一个指头。



然后他数了十下,再贴壁哨悄横栘,回到阿克身边。



“不要紧吧?”阿克小声道。



“他发现了。”亘也压低声音回答.



“进去吧,在这里不好。”



亘捡起湿淋淋的雨伞。阿克甩甩雨水折好雨伞。



突然,图书室的窗户“嘎”一声打开了,芦川美鹤探出头来。亘和阿克一下子呆住了。



芦川什么也没说。只是直直地盯着这边一一看着亘的眼睛。



“啊、啊、啊,”阿克说,“怎么啦?”



芦川毫不理会阿克,只是定定地看着亘。亘猛然一惊,虽不明白底细.但可以肯定他是在读取什么东西。但亘又不能挪开视线。过了几秒钟。芦川微微一笑.仿佛说“这样就行了”,又突然地缩回脑袋,关上窗户。



“哎、哎、哎,”阿克喘息着说,“怎么回事呀,这家伙?”



亘握紧伞柄,手指在颤枓。可怕。那家伙真可怕。



稍为调整一下呼吸,自己让自己镇定下来后,亘不管阿克的制止,向图书室走去。可是,晚了一步。石冈和他的跟班、芦川美鹤都不在了,阅览室里,只有几名女学生在安静地学习。



“芦川那小子,跟石冈他们说什么呢?’



亘自言自语般嘀咕道.阿克回答他:“大概是在谈‘灵异照片’吧。”



亘吃了一惊,猛然回头.因事出突然,阿克被吓得倒退一步。



“‘灵异照片’?三桥神社的?”



“噢,对呀。芦川拍的。”



“石冈他们为何怕那个呢?”



“你不知道?哦,对啦。你最近只想着暑假的事了吧。”



据说石冈建儿想要芦川拍的“灵异照斤”,因此而不断纠缠芦川。



“石冈是想拿那个去电视台呀。”



石冈之前曾因“灵异照片”的事要上电视,但失败了。果然为此他盯上了芦川的照片。



“很差劲吧?唉,就他干得出来。”



当然很差劲.但不解的首先是,他为何要夺取别人的亲身经历,自己上电视台?



而且……



“芦川也是,如果不喜欢被纠缠,赶快把照片给了他不就完了吗?”



亘发泄道。在三桥神社和芦川打交道的经过此刻又历历在目,就像揭了痂,血又流出来了一样。那时芦川的轻蔑目光,可谓无以复加。他身体颤抖起来。



“那家伙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灵异照片’,既然如此,丢给石冈不就好了吗?”



亘自顾自愤愤然,阿克摸不着头脑,窘在那里。阿克挠着头,陪着小心说:



“那,就给他建议一下吧?你们不是一起上补习班的吗?”



“我们不在一起!”



阿克大吃一惊:“怎么啦?你们出什么事啦?”



“你很烦哩。什么事都非得一一说明吗?说了你也不懂,蠢蠢的不是?”



亘明知自己胡乱发脾气,却无意道歉,快步走出了图书室。他撇下阿克,独自走过走廊。虽然阿克迟疑着要追上来,但亘加快了脚步,要逃走似的,于是阿克停下了。



“回家吗?”阿克大声问道,“那就拜拜啦。”



亘快步跑起来。出了校门,踏上回家之路时,他已略为冷静,察觉自己的举动太任性、恶劣了,但已后悔莫及。他只好脚步蹒跚地独自走回家。



当晚,吃过晚饭时,千叶的“路”伯伯打来电话。



铃声初响时,正在收拾饭桌的邦子略微吃了一惊。她扭头回望电话机的样子,给人不自然的感觉,但当亘说“我来接吧”,下了椅子时,妈妈说“行啦,妈妈来接”,快捷地拿起了话筒。而当明白对方是“路”伯伯时,她的表情像冰块融化般地缓和下来。



“亘,伯伯有话跟你说。”



亘对自己在图书室的表现自责不已,正翻来覆去想着明天见了阿克,一定得道歉赔罪。怎么说他才肯原谅自己呢?不要生气嘛……亘为此也食不甘味。



亘想找个人问一问有关芦川的底细以及其他事情。可是,他不知道这种事情可以跟谁说。



“喂喂,我是亘。”



“嗬嗬,吃过晚饭啦?”



伯伯一如既往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吃什么啦?汉堡包?意大利粉?卷心菜卷?不错,味道很好吧?”



一如既往的开场白,以上三种食物是伯伯的至爱。顺便说一句.卷心菜卷他不要白汁酱煮,而是番茄酱煮。



一声“伯伯”刚出口,亘便感觉喉头异样哽咽。连自己也吃惊.因为并不觉得自己悔疚得想哭.“我……”



“其实呀,我打这电话址想你绐我参谋参谋哩。”伯伯继续说.他似乎没有觉到亘的腔调异乎平常。



“伯伯小时候的朋友呀,结婚后住在你那边,可上个星期孩子遇到交通事故,正在住院呢。”



这是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子,所幸没有生命危险。他因右股骨折,看来得住院很长时间。



“路”伯伯还有其他一些事,所以打算星期五上午过来.探病的东西也来京之后购买。“因为这边找不着东京孩子喜爱的时尚东西啦。”



“那么。伯伯住在我们家吗?”亘的声音激动起来,“周六探病的话.要住一晚吧?来我家住吧,好吗?”



亘背对着厨房并不晓得,邦子听他发出邀请,脸色阴沉下来。因为亘喜欢悟伯伯.她不好说出口,其实她最不喜欢这位大伯.觉得他粗鲁,没有教养,吊儿郎当。



而电话那一头,悟伯伯回答了亘满心欢喜的,天真的邀请:“不啦,伯伯有好些要紧事,会弄到很晚,不麻烦你们啦,下次吧。“



三谷悟远比弟妇所认为的心思细密。邦子不喜欢自己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



“唉……下次下次。您很久没在我们家住了嘛。”亘失望了,垂头丧气,“我小时候,您来东京办事,总是住在我家里嘛。”



“你现在还是很小呀。或者,已经不知不觉变成哥斯拉似的大家伙?是吗,难怪近来千叶多地震啦。是你‘轰隆轰隆’到处走,连这边都摇晃起来。哎呀呀,又震啦!”



亘“嘿嘿”笑着,大约两年前,亘要伯伯带他看暑期电影《哥斯拉》。那是好莱坞版的哥斯拉,从开头到最后,伯伯都在嚷嚷他不喜欢这哥斯拉,他宣称这条笨重的巨蜥蜴不是哥斯拉。尽管如此,其中一幕——仅此一幕,却让伯伯乐开了怀:哥斯拉从远处走近来,地面轰然摇动,出租车、小轿车、行人随着它的脚步声纷纷抛弹起来。在电影结束后与亘的父母汇合,一起到餐厅吃饭时,在回家的电车或出租车里面时,“路”伯伯和亘说着说着就学那一幕的情景,在椅子上或路边奔来奔去,玩得好开心。



就这么说着电话的时候,亘变得很想见“路”伯伯。和伯伯相处,他不必担心动辄挨训,所有一切都能说出来,被女孩子说“你好讨厌”而深感受伤;半夜溜出家门的事;自己用掉一次性照相机的事,被芦川美鹤傲慢羞辱的的事;讨厌自己拿阿克撒气的事,等等。伯伯不仅不会训斥亘,也不会取笑他、看低他吧,也不会跟他说教说“得更加努力啊。”



“哎,伯伯,要不,我陪您去买东西吧。”亘说道,“探病买什么好,我现在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星期五只有五节课,也没有补习班,所以能够早回家。之后哪里都能去,比如百货大楼、玩具反斗城什么的。”



电话那头,三谷悟有点迟疑不决。“哦……那倒是个好主意……”



“很好吧,对不?”



“那你问问你妈妈看。就说星期五下午跟伯伯外出两个小时左右。当然啦,伯伯会在晚饭前送亘回家。”



太好啦!这样一来,就可以很从容地跟伯伯说话了。亘用手捂住话筒,向邦子那边探出身子,大声地问:“哎,妈妈——”



可是,坐在饭桌前喝茶的邦子不等问题说完,即断然回答道:“不行。”



“为什么?没事的呀,星期五嘛,没有补习班的周五嘛。”



“不行。不可以去。”



“为什么?”



“伯伯有事在身,别妨碍伯伯的工作。”



“我可是给伯伯帮忙的哩。去买探病的东西……”



邦子放下茶杯,叹一口气。神情更加可怕。亘掠过一个“刁蛮老太婆”的念头。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把电话给妈妈说。”



“咳,没关系啦,亘,你跟伯伯去吧。”



是三谷明的声音。亘和邦子都吃了一惊.向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三谷明一身西服,手提公事包,站在起居室门口,无框眼镜在鼻梁上下滑了一点。他目光直视着亘。



“很久没见悟伯伯了吧?你想跟伯伯去就去吧。”



明说着,把包递给一睑惊讶地走过来的邦子。



“暑假要麻烦伯伯,亘在千叶能做什么,奸奸跟伯伯商量一下。哎,爸爸来说。”



明从亘手上拿过话筒,开始和悟伯伯说话。啊,大哥你好吗?妈妈挺好?噢,我们大家都好。刚才那个事情呀……



突如其来的援军导致形势逆转.亘觉得自己双目熠熠生辉,照亮了身边半径一米的范围。这回他大喜雀跃。不是因为哥斯拉的出现。



“喂,快停下!”邦子手里抱着公事包,眉头紧皱,“太吵啦。”



妈妈因为被技术击倒而恼怒。亘虽然感到疑惑不解,但拼命忍着不显示在脸上。



明说完话,又把话筒交还给亘。“晚饭也跟伯伯一起吃吧。这样就可以从容地买东西啦。”



亘蹦了起来:“谢谢!”



马上就和“路”伯伯商定了:伯伯到家里来接。



亘说好放下电话时,明已经更衣完毕,正要在饭桌前坐下.邦子正在摆碟子。亘兴奋得直想蹦蹦跳跳,但因为邦子绷着脸,便拼命忍着。



“爸爸,谢谢您。”



明一边翻阅晚报,一边说话:“可不能妨碍伯伯干正事啊。”



“嗯,我保证。”



“今天很早呀。”邦子在饭桌和电冰箱之来回走,问道。她正在生气,不理会亘。



“要能这个时间回来,我们就不吃等你啦。”



“会议突然结束了。”



“啤酒?”



“不,不用了。”



就像邦子不去看亘一样,明也不去看邦子,只是浏览报纸。亘嘴里咕噜着“我去做作业",撤回自己的房间。



独少子女没有兄奶姐妹一一厉害的竞争对手,往往被说成太任性和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但这是很片面的看法.如果说孩子必须看父母脸色是不可避免的话,独身子女站岗放哨总是单独一个人,没有并肩战斗的伙伴的特点,反而使之对现场气氛更加敏感。独生子女在家里已久经历练。



亘乖乖地坐在桌前翻开作业本,自然不可能马上把心思转換到学习上。一想到若把近来的种种事情向伯伯和盘托出。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就不由得很开心了。伯伯,我见过魔导士哩.这魔导士呀,对我施了拨回时间的魔法!



不过.他好歹按捺住快乐的思绪.应付了算术和国语的听写。出房间去上洗手间时.父母在沙发那边喝咖啡,邦子对亘说了一句“该洗澡啦”.



“好的,我再做两页就洗澡。”



回房时,邦子正说着话。因“戒严令”尚未解除.亘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返回自己房间.但话头话尾还是飘入耳中,似乎是说今天白天也有好几个沉默电话打进来。原来如此,怪不得妈妈直至弄清是“路”伯伯的来电前,挺紧张的样子。也许她的作梗也是这个原因。真是。



到晚上上床的时候,亘往日的阴郁心绪已一扫而空。



“新年见面才过了半年啊!”



“路”伯伯的大手掌放在亘头顶上。



“又长个儿啦。再过半年,得到我肩头了吧?”



“哪能长那么快呀。”亘笑了



现在亘的个子好不容易到了伯伯左臂的因接种卡介苗而留下的疤痕处。亘之所以知道那里有注射的疤,是因为他已无数次和伯伯一起去游泳。



“路”伯伯是个大块头。高而且壮。长发大胡子,手脚毛茸茸。加上他今天穿着时髦的短袖衬衣,简直就像迪斯尼乐园出来和游客逗趣的熊,就这样夹一把班卓琴,扣一顶平顶硬草帽,真可谓一摸一样。



“东京真热啊。”“路”伯伯以手拭脸,“跟海边的暑热不一样,大城市的闷热真难受。曾经一个人去买东西,结果半途便受不了了。你来陪我真是太好了。”



此时正值星期五下午四点。亘在近两个小时前回到家里,眼巴巴地等待伯伯到来。当然啦,出发准备已做好了,启用出门时穿的白衬衣。



“原想梅雨还没过,今天却没有雨,实在太好啦。”



邦子来到窗口,望望天空。虽然一早就是多云天气,过午仍有些许阳光射入。



“这下子雨伞也就白带啦。”“路”伯伯笑一笑,“好了,出发丁吗.亘?”



“噢,我走啦,妈妈。”



“你得乖呀。拜托啦,他大伯。”



“亘是乖孩子啦,大伯不乖可不行啦。”



伯伯哈哈笑着,先出了门口。邦子送到门前,又加一句“没有好好招待您”。妈妈真的没给大伯送:送上一杯咖啡。她是这方面特讲究的人,这样做极少见。说来,她多少有点表情僵硬,说话挺生硬的。莫非日间又有沉默电话打来?



此前,亘与阿克恢复了交情.准确地说.昨天对人家道歉说“对不起”,结果阿克的大圓眼瞪得更圆了,问:”咦.为什么?”亘含糊其辞地掩饰过去,但心情轻松了。



“路”伯伯来京之前。又补充丁几条信息。住院的男孩子很喜欢机器人动画.他和亘不一样,几乎不玩电视游戏。似乎因为男孩母亲禁止之故。还有,他近来极想要的、原要根据一个学期的成绩单的结果才能绐买的MD机,现已到手。



“要哪样呢?给小学生探病不能买MD机之类的贵东西吧。”



收到新信息,亘提出了方案:“神保町有好多书店。据说其中有间今野书店是专门经营动画书的,就到那里买机器人动画书送他吧。”



“可能这样比较好。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亘也喜欢机器人动画吗?”



“我不是那么着迷,是补习班朋友中,有人很迷动画.动画方面的事情无所不知.”



据说去神保町书店街在JR线御茶水站下车即可,二人便往车站走.一路上,“路”伯伯打开了活匣子,把新年以来千叶的情况说了一遍,诸如奶奶随着天气愈加闷热,越发啰嗦烦人,但说话颠三倒四的,也挺有趣;海水浴场附近新开了大型的游戏中心,千叶老家常订外买的美味拉面店“蓬莱轩”的大师傅.因为和不良学生打架,脑袋上缝了十针等等。



在御茶水站下了车,走到神保町书店街一看,书店实在多极了,也大极了,亘对是否能够找到今野书店心里没底了,因为连今野书店的地址也不知道。



“咳,不要紧啦,过来瞧瞧。”



伯伯进了面对十字路的书店大厦,向收银处的店员搭话。这位和善的年轻女店员听了伯伯的问题,马上给了他书店街的导购图,她还亲自指示了寻找目标——今野书店的地点。



“最近新闻里尽是恼人的事件,但这世界上呀,毕竟好人还是多得很哩。”“路”伯伯兴致勃勃。



亘是第一次来书店街,真是目不暇接。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书,谁去读呢?



“像我呀,花上一辈子也读不了这里卖的书的万分之一哩。”



“伯伯嘛,一亿分之一也够呛吧。”



“路”伯伯笑得身子发颤。



“究竟是谁在写这么些书啊?写书的人的脑壳里是怎么样的呢?里面大概没有脑浆,塞满了字吧?”



要找的今野书店是间三层小楼,连店头都满是书和顾客。“路”伯伯挤开一条路后,亘紧随其后,四处浏览书架。这里也是令人跟花缭乱的书浪、书山。花了一个小时选好探病用的三本期刊书时,二人都已疲惫不堪。



“哎呦,好需要能量呀。”



“路”伯伯大汗淋漓。



就在亘走出挤满人的今野书店,作一个深呼吸之时,被人从背后“咚!”猛撞一下。完全出乎意料的撞击,使亘失去了平衡,只“啊”地叫一声,便双手双膝重重地着地,倒下了。



手脚一阵麻痹,他想马上起身,但脚不听使唤。而接下来的瞬间,一只脏兮兮的旅游鞋踩在亘撑在水泥路的右掌上。



“好痛!”亘叫了起来。



“路”伯伯的粗胳膊揽过亘的身体,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没关系吧?亘,你受伤了吗?”



“喂,你别走,你站住——就是你!”



伯伯从后面扑向一个背向亘他们正要走开去的路人。这个男子穿灰色衬衣配牛仔裤,体魄只有半个伯伯的样子。伯伯抓住他的双肩,把他扳转身来,原来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



“你小子,把小孩撞翻、踩踏了,连道歉都不会吗!.



即使被伯伯揪住胸口,那年轻人却而不改色。他像病人一样气色很差下巴消瘦,眼白混浊。正是所谓“死鱼般的眼”,亘按着火竦辣的掌心,心里头想。



“快回话!你知道自己干什么了吗?哼!”



伯伯越发暴怒,脸色通红。他揪紧了年轻人T恤的领子。



但是,年轻人既不害怕也不慌张。只是沉默地回视伯伯。



“伯伯,我没事了。”亘从旁道。“路”伯伯略略回瞥一眼亘,又对年轻人怒吼起来。



“你刚才撞倒了那孩子。那孩子倒下时一一倒在你跟前时,你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去踩他的手,想一走了之!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可以若无其事吗?”



年轻人面不改色.他嘴角下抿像在发怒。其实不是。他只是双唇松弛而已。



“你是大人了,对不?在孩子跟前就得有大人的样子.你得向孩子道歉!你得好好说‘对不起,你受伤了吗’!”



这时,年轻人嘴巴动了。从亘的位置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是.伯伯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试试!”



年轻人照说不误。“真啰嗦。”他说。



“你说我‘真啰嗦’?”



“啰啰嗦嗦不知所谓。”年轻人趁伯伯吃惊松手之机,挣脱了伯伯的手,然后用不屑的口吻说:“那小子摔倒了,摔死了我也管不着.谁叫他挡路。”



伯伯目瞪口呆,这回变成脸色苍白.哎呀,不好了.亘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伯伯、伯伯,你别发火——



就在此时.那个熟悉的甜美的声音在呼唤:



“危险,快制止他!亘.快制止你伯伯!”



亘心头一震,反而不知所措了。又是那女孩子,这回她是从哪里跟我说话的呢?



“挡你的路!。伯伯咬牙切齿般吐出这几个字,.那就是撞翻孩子也行,是吗?这路是你一个人的吗?啊!



“不是你家的吧?年轻人轻蔑地笑笑。“水准太低的家伙就别唠叨啦。”



伯伯两肩一耸一一这是要揍他的意思了。啊啊,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



亘突然翻滚在地,尖叫起来:“好疼呀!好痛呀!”



效果立竿见影。像火牛般正要横冲直撞的“路”伯伯像是碰了壁一样紧急刹车,掉头望向亘这边。



“怎么啦?”



趁伯伯冲到亘的身边,那年轻人趁机溜走,混入人堆里面。



“成功啦!你很棒哩,亘!”那女孩子的声音里充满喜悦之情,“那年轻人带刺刃哩。弄不好事情就严重了。你真有急智呀,亘。”



因为倾听着女孩子的声音,亘没有回应伯伯的呼唤。这就更让伯伯不安了吧。当亘回过神来时,伯伯正扳着他的肩头摇晃着他。



“亘,怎么样?听得见伯伯的声音吗?哎,说话呀!看得见伯伯的脸吗?快回答呀,亘!”



“伯、伯、伯、伯”亘机械地转动着眼球,“伯、伯,我、能、听见……”



“好好,没关系吗?”伯伯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没、没关系。您、不、要、摇我了啊。”



“啊,对不起。”伯伯终于松开了手,用手抱着自己的头,“我想关照你,却弄成这样,还让你受了伤……”



“伤已经没事啦。”亘连忙把被踩的手举起来,在伯伯眼前转动着。



“您看,能动能动。骨头没伤,刚才很痛,现在好啦。”



亘这么一示范,伯伯才安下心。不过,他皮革般常遭日晒的脸颊上,多少还留有暴怒之后的红潮。



“真是——那种人是怎么回事啊?”伯伯把亘扶起,站在路边后,深深叹息,“以为世界绕着他转呢,一点也不考虑为难了别人,没有为人着想的心思。混账的家伙,岂有此理。”



亘默默眺望着路人。直到刚才还有人朝这边张望,但此刻谁都没事一般,只是急急地走过。



女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走吧。”亘扯扯伯伯的袖口,“挤累了,我们走吧?”



虽然没到看医生的程度,但亘被踩踏的右手,还是有点肿。



“我带着急救包。药布、绷带、药膏都有。酒店还有冰块,可以冷敷。”



伯伯那么说着,把亘带到下榻的旅馆,这是位于饭田桥站附近的商务旅馆,虽然外观给人便宜旅馆的印象,但房间里却以外地整齐舒适,而且是双人间。亘想起前年的新年,曾和小田原的外公外婆一起去东京迪斯尼乐园,在迪斯尼附近的酒店住过一个晚上。



“呀——嗬!”亘扑到其中一张床上,反弹起来,这样子我也能住下了啊。”



“你明天怎么上学?“伯伯笑着劝阻道,但也挺开心,“一个人住双人房,这是我唯一的奢侈啦。住单人间的话,感觉就像被装进了火柴盒一样。”



伯伯除了一个帆布小手提袋之外,还带着公事包。他说在这边有工作,看来是真的。



“伯伯,你来办什么事?已经办好了吗?”伯伯给亘的右手敷上药布,亘说道,如果您还有事情,我就在这里等。”



要说伯伯急救处理的水平,那真可谓技术精湛。他既有受训进行水难救助的经历,作为海水浴场救生员的经验也很丰富。伯伯是个不爱声张的人。事迹不大为人所知,但迄今他救下的人命,肯定十个指头数不过来。



“我的事已经办好啦。噢,这样就行。”



伯伯给亘的右手缠好了绷带。



“不过这个样子,晚饭就吃不了蟹和烤肉啦。只能拿叉子了啊。”



“我想吃通心粉烤饼。迪尼芝连锁店之类的就好了。”



“哟,好省钱的孩子呀。”伯伯兴致颇高地笑着,“好,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去逛逛,找一家味道好的店子。现在嘛,先喝一口啤酒。”



亘要了冰箱里的啤酒。他靠在床头板上,双腿伸直,就像跟伯伯两人外出旅行似的,还不是在附近,而是走得很远,感觉正适合说不为人知的心事。



“哎,伯伯,”亘开口道,“噢……我想跟您说一些事情。”



要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按次序说清楚,中间还相应加插当时自己的感想或心情的变化,是相当不易的事,比站在课室的黑板旁,向三十多位同学报告自己暑假自由研究的成果,还要难一百倍。



好在“路”伯伯没有捣乱或打岔,虽然有时不着边际地插一句,但始终饶有兴趣地听着,亘因此而完成了叙述。声音甜美却看不见人的女孩,幽灵大厦的魔导士,三桥神社的‘灵异照片’。都说了,所有想的起来的事情都说了。



到亘说累了沉默下来的时候,伯伯已将迷你冰箱里的罐装啤酒都喝光了。他轻而易举地捏扁了最后一个空罐,盯视了一阵,说:



“那栋幽灵大厦,离你家很近吗?”



“哦,是在上学的途中。”



“那么,等会吃了饭,我送你回家途中,顺路过去大厦看一下,不会麻烦吧?”



亘吃了一惊:“您要进大厦看看?”



“对。你不是挺在乎的嘛,魔导师之类。”



亘根本没想到伯伯会作出这样的反应。



“伯伯不认为我是在编吧?”



“路”伯伯惊讶得直眨眼:“怎么,是你编造的?”



“不、不是,是真的呀。”



“对吧?既是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吧。”



伯伯从床上站起来。他因为喝了啤酒脸红红的,但一点也看不出醉意。“路”伯伯酒量惊人。



“伯伯不知道魔导士是什么。因为只有你来玩的时候,家中才出现电视游戏。不过,如果有一个怪老头出入那大厦,对孩子们做些怪诞的事情,那就不能视而不见啦。”



亘嘴里头嘀嘀咕咕。想说什么连自己也不明白。伯伯尽管没有对亘的话一笑了之,却与亘所期待的反应大相径庭。



“所谓孩子们——魔导士见过的人,我觉得目前为止就我一个。”



“不会啦。肯定另外还有。老头儿自己不是说过吗?”



魔导士曾对亘说,“你也是听了朋友说才来的?”“路”伯伯所指就是那一点。



“啊,对呀。”说来也是。魔导士还进而说了这样的话:“这里好像很出名啊。”



“出现在幽灵大厦的妖怪也好,英俊的转校生拍摄的‘灵异照片’的正身也好,或许都是那个老头儿。叫芦川的那孩子糊弄你没给你看照片,他被石冈那些蠢高年级生穷追也不交出照片,理由正在于此。一定是。”



然后,伯伯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啪”地击一下掌。“我刚想到的:说不定亘所见的魔导士,是芦川那孩子的爷爷呢。”



亘对芦川家庭成员方面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是否和爷爷一起住。不过,亘被施了魔法是真的。因此对亘而言,伯伯的话一点也不好笑。“路”伯伯自己晃着肚皮大笑起来。



“钥匙那样可有趣啦。这是有可能的哟。有人想闹得天下大乱来取乐哩,无法无天的家伙现在是到处都有哇。’



因为谈论亘的事情花了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半。伯伯建议在亘目击魔导士的同一时间前去幽灵大厦,于是二人在旅馆附近尽快解决了晚饭。原来预定是亘倾吐完心事,尽情享用通心粉烤饼和炸薯条、巧克力冰激凌的。不过,现实常与预计相违。“路”伯伯不时瞥视一下亘,观察着他。那神情和眼光仿佛在说;眼前有一件漂亮、细腻的工艺品,虽然自己手指头笨不知如何摆弄,但这工艺品明显有不对劲的地方,非弄一弄不可。“路”伯伯说,暑假里努一把力,争取用自由式游上二百米;要是到海之家帮忙,那可是重劳动,因为要黎明既起,到晚上七点新闻结束时,人就会发困,所以在千叶期间,电子游戏要封存起来。



“路”伯伯并不认为亘在瞎编故事。在这一点上,他可能是相信亘的。不过,伯伯把亘倾诉的事情的大部分——除了怪老头的存在——都认为只是亘头脑中的幻想。



那么,为何亘抱着那样的幻想呢?也就是说,都怪亘总是抱着电子游戏不放,不到外面去玩。这是伯伯的答案。这可比挨了别瞎想的训斥还坏。



不会是这样子的——亘一边机械地往嘴里送勺子和叉子,一边品味着苦涩的念头。原以为“路”伯伯会明白自己的事情。



晚饭一结束,伯伯便劲头十足地说马上前往幽灵大厦。从时间上看现在过去正好,所以亘便默然跟在他身后。



“怎么啦?无精打采的样子。你害怕啦?没关系呀。伯伯在你身边。”



“路”伯伯说着,用宽厚的手掌拍拍亘的后背。要在平时,就这么一下,亘就来精神了,但今天晚上,情况截然不同。今晚的“路”伯伯不是亘喜欢的“路”伯伯,更糟的是,亘有一种预感:自己与“路”伯伯之间的关系,由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什么都不说就好了。一个人默默承受就好了。不该向大人倾诉心事。



伯伯在餐馆附近的自选商场买了两只手电筒。他付钱时一直背对亘。亘突然流过“现在就逃掉”的念头。当然,这是不可能付诸实行的。



二人搭出租车来到幽灵大厦附近。对事事将球节约的伯伯而言,这可是稀罕事。他总是说,人该用自己的腿走路,尤其是小孩子,用不着搭车的;搭公交车,也因为只付半票,坐椅子实在荒谬。他大概是很想早点看见幽灵大厦才这样的吧。



实际上,伯伯兴奋得像个孩子。他嘟哝一句“就这里?”抬头仰望防水布包裹着的、没建好的大楼。那神情仿佛怪兽电影的主人公附身在他身上。或者像一个刑侦剧集里的主人公,要追捕出没于无人大楼、伤害孩子们的变态佬。



伯伯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撩起防水布的下沿。“从这里钻进去?”



“对,没错。”



“好!”伯伯递给亘一只手电筒,“要小心哦。”



亘握紧手电筒,钻过防水布。



“路”伯伯让亘站在楼梯下,自己移动手电筒,四下观察。他虽然体格魁梧,却行动敏捷,没有发生磕磕绊绊的事。在把一楼看完一遍之前,他神情严肃,没有说笑。



“好了,现在上楼梯。”



伯伯说着,脚下留神,开始慢慢登楼。每一步他都用手电筒照着台阶,一边细心观察一边向前走。



“假如有人出入,会掉下东西的吧。”



伯伯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拐弯平台停下脚步,挠起头来。



“尘埃上面连脚印都没留下……”



听了这话,亘低头看自己脚下,用手电筒去照。袒露的混凝土部分也好、泥地裸露的部分也好,铺了胶合板的部分也好,全都掉满了颗粒粗大的沙土或混凝土渣子。不过,楼梯的台阶,则每一阶都干干净净。也就角落里留下一丁点儿尘埃或沙土。像伯伯说的一样,根本没有脚印。



不过,反过来想,台阶之所以这样干净,不正是有人频繁走动的证据吗?为了走上走下时不弄脏鞋子,有人用扫帚或什么东西打扫干净了吧?



这个人就是魔导士提及的“朋友”?



(是芦川——吗?)



“哎,亘,楼梯到此没有了。”



伯伯从头顶上对亘说话。他站在三楼转四楼的;楼梯拐弯平台。



“你所见的老爷爷,真的就站在这里吗?”



“噢……”



“这里挺吓人的哩。”伯伯抓住扶手,缓缓环顾四周。“老人或小孩子出入这种地方很成问题。应该更严格地禁止进入才行。哎,亘,你忠告那位叫芦川的孩子,在这种在建的大楼里玩是很危险的呢。”



“芦川未必来这里的。”



“错不了。你想想‘灵异照片’那件事吧。”



“让我乱猜,我不干。”



只会又让芦川瞧不起。



“这事啊,回家得跟亘父母谈谈才行啦。然后呢,由社区自治会发动一下……”



这时,伯伯前胸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喂?哎?阿明啊。嘿,有点听不清楚,你等一下。”



伯伯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拿手电筒,敏捷地走下楼梯。他下到亘的地方时,把手机举了举,说:“是你、你爸的电话。”



“喂喂?咦,这里也有杂音——哎?听不见吗?喂喂?”



伯伯寻找着电话效果好的地方,最终跑到防水布外头去了。亘心想,这里到处钢筋裸露,可能妨碍了电波吧,他向防水布那边走过去。亘熄灭了手电筒。插在屁股兜上,弯下腰正要双手撩起防水布之时,感觉周围奇异地变的明亮起来了。



面前防水布的连接口清晰可见。



亘弯着腰扭头回望,仰望大厦上方。只见——



他膛目结舌。



就在刚才伯伯站的地方——之前魔导士站的地方,即由三楼到四楼的楼梯拐弯平台处——



(有门。)



向左右开的门,



(究竟何时有了的?)



上部带有精致的装饰,整体显示出古典的曲线。



(关闭着)



虽然门扉紧闭,但雪白、炫目的光线分明地映出了它的轮廓和中央的门缝。原先悬空的门扉那一头,一定被这白光照亮,然后——



(从缝隙处泄出)



将幽灵大厦的内侧,像这样照得朦胧发亮。



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近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每上一阶台阶,门扉隙间泄出的光显得更强了。亘不能将视线从门扉挪开,以至好几次踏空了梯级差点摔倒。尽管如此,他仍像被牵着似的向门扉走去。连自己也无法停止。到了三楼时,他变成了爬的姿势。



接近至此,甚至能感觉到从门扉周围和中央泄出的光的暖意。无意识之中,笑容呈现在亘脸上。他举起手,亮光照在手上,听得见沙沙声宛如春雨一般。



多么清澈明亮、多么柔和的光啊。



亘来到了拐弯平台。他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向门扉伸出双手。



七门扉的另一边



就像欢迎亘似的,门扉中央的光线明显变粗变强了。门扉——



(要打开了)



仿佛从那一头,从光明世界的那一头,要朝自己这边推开。眼看就要,眼看就要——



(打开了!)



在巨浪般涌至的强光之下,亘不由得以手遮眉。耀眼的光线甚至使人不能抬头直视。亘全身沐浴着暖和的光,像置身急流般躬着腰,小心地站稳。



光线中,有人笔直地走近来。是一个在白光之中都白得耀眼的小人影。他向着打开的门扉跑啊、跑啊、跑啊……



他跃出白光,突然降临在亘跟前,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他叫喊道:“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芦川美鹤站在那里,近的几乎气息相闻。他双目圆睁,叉腿而立,责备似的指着亘。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责备般喊道,然而,未等亘说话,芦川猛然转身,又冲向门里边,银光闪闪的里头。芦川的身影被光吞没,眨眼间消失了。



亘没有多想一想的余地,也没有迟疑、害怕的时间。他略一清醒,便向着门扉、想着光亮,紧随芦川之后跑了起来。



跨越门线时,亘无意识地纵身一跃——



于是,他跳进了雪白的虚空之中。



光的海洋。温暖的气流。



是天空。



从飞机舷窗望见的云海。所见形象在扩张。亘在云中游泳。向下、向下、再向下。往下掉落。耳畔风声呼呼。在空中坠落。可又那么悠然,恍如畅游南海的老海龟。伸出手脚,手指、脚趾被辉耀的光环围绕。亘以改变姿势,光环也随之而来。看来是细微的光粒子在跳舞——亘轻展身姿、面带微笑,回旋翻滚起来。脸朝上,明亮的天空。俯视,光灿灿的云海。



云突然中断,呈现出碧蓝的天空和其下无垠的青色平原。



“哇!”



随着喊叫声,亘掉下来了、



(往下掉!)



咚!后背着地。



脑子里万籁俱寂。背部贴着地面,两脚朝天。样子真难看。好没面子。



不过,能那么想,说明自己还活着。



头顶上是高不可测的蓝天。有生以来所见过的,如此美丽的蓝天——只有放在旅行社柜台上的、去夏威夷或关岛旅行的小册子的照片上有,爸爸说过,那些小册子上的照片用了电脑技术处理,使之色彩艳丽,是不可靠的。实际上,在夏威夷也好,关岛也好,塞班也好,没有那样的蓝天。



可这里有。真正一碧如洗的蓝天。



这是在哪里?



亘用手撑起上半身。虽然脑子有点迷糊,但似乎身上并没有受伤。没有流血,手脚能动。是从那么高摔下来的呀。



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屁股下的沙子颗粒粗大,干透了,用手捞起,眼看着从指隙间掉下。是这沙子做的垫子,使自己免于受伤?



太阳几乎就在头顶上照耀。照射在颈脖和脸上的阳光火辣辣。刚才自空中坠下时窥见的是平原。可这里却是沙漠。怎么回事呢?被气流带走了?



总之是沙漠。但这是什么地方?



只知道是在那扇门扉的里头。



芦川在哪里?那小子在这沙漠里逛吗?出了这里,找个好待点的地方去的话,该上哪儿好呢?那个平原是在哪里?



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沙漠风围绕着他,刮起小小的沙暴。他在脸上拨拉着,抹去沙子。想咳嗽。



此时,亘背后的沙子上,产生了小小的漏斗形小坑,类似蚁狮为捕食蚂蚁弄出的陷阱,无声无息.但迅速变大。



就在亘拍打粘在衬衣裤子上的沙粒时。那漏斗形坑已迅速扩大,坑底越来越深,不久开始产生嗖嗖的声音。



亘因这声音扭过头來。然后连忙闪开。沙地上的坑边马上就要延伸到亘脚下,如果再不察觉的话,恐怕要倒栽进坑底了呢。



“这,这是怎么问事?”



就在亘禁不住大喊一声的时候,坑底地深处有一只黝黑动物似的东西拨开沙子,跳了出来。就在它跃到空中之时,亘见是四条褪.长尾巴的动物,心想是一条狗。



它轻轻飞越亘头顶,落在他另一侧。沙尘扬起,这类似狗的动物吼了一声。亘躲开扑面而来的沙粒,看着它几乎吓瘫。



这动物身体像狗。但只有脑袋不是狗。是多伯曼犬的身子,像一只温顺的黑狗,可就是连接脑袋之处古怪得很一一该怎么说呢?就是妈妈偶尔在厨房里拔葡萄酒塞子时用的一一



对.起瓶器!螺丝状拔瓶塞的用具。这动物的脑袋,就是那副样子!



那怪物又吼一声,把螺丝头朝向亘。吱吱吱吱吱吱锵!在刺耳的咆哮声中,螺丝头怪物整个共振起来.这古怪东西连喉咙嘴巴都没有.是怎么发出叫声的呢?



“哎哟哟,”亘对怪物赔着笑脸说,“看得出你想吃我,可你怎么吃呢?你没有嘴巴呀。”



像回答亘的疑问似的.螺丝头怪物张开了嘴一一其实它是把整个螺丝头鼓胀起来,把头顶朝向豆这边。这下子,就看见螺丝的里头了。令人作呕般黏糊、滑腻的粘膜动弹着,周围密密长着牙齿。



“哇”地喊一声,亘拔腿就逃。向右跑,他发觉三步前的地方正在形成新的坑洞。向左跑,原先那个坑洞里逃出了新的螺丝头。



前方的螺丝头怪物又吼叫起来.它一跃上前逼住亘。神呀佛呀,怎么好啊,被螺丝头怪物包围了一一



亘双手捂面时,感到有东西咬住他的颈脖。身体飘浮起来。



亘回过神来时,他又在飞行。



没有升得太高,就像在在滑雪场坐缆车。只是和缆车不同的是,亘的手脚都无所凭依,在空中乱舞。



螺丝头怪物现在增至五只。狂吠着向上蹦跳,要来啮咬亘的脚。在这期间,沙漠上不断出现坑洞。螺丝头怪物就住在沙子下面,当猎物在上面通过时,它便造出那样的蚁狮坑,把猎物拖下去,或者扑出来袭击猎物吧。



“你真傻,怎么能落在螺丝头狼群中间呢!”



一个高亢的声音在亘的头顶响起。



“要不是老子扑过去,你现在已经成为螺丝头狼的腹中之物,变成一团糨糊似的肉汁啦。”



似乎争生意高亢的人此刻正曳着亘飞行。也就是说,他是救命恩人。



“非常感谢。”



亘且说道,因被揪着后衣领,他不能往上看。虽然一开口沙漠的风便往嘴里灌,他还是尽量大声的道谢。



“幸亏您救了我!”



“对呀对呀,”高亢的声音变得更高了,看来兴致很好,“老子在关键时刻撞过去了。”



亘被有翼的不明之物悬吊着飞越沙漠,他遗传的较真儿劲儿此刻仍支配着脑子,他问道:“哎,刚才您说‘撞过去’,那是‘路过’的意思吗?”



头顶上的有翼动物“哼”了一声。“绝不可能!老子不会在脏兮兮的地面爬来爬去的!老子都在飞!所以,在任何地方老子都不会模仿‘路过’的下流动作!一定是‘撞过去’,明白吗,小毛孩!“



亘赶紧说“明白“,she生怕他一生气丢下自己。



亘被曳着悠然飞行,离地就二层小楼的屋顶那么高,速度如同骑自行车。虽然周围依然是沙漠,但左前方已见到略微突起的山岩。



“小毛孩,你从何而来?”头顶上高亢的声音问道,“不会是逃亡者吧?”



问题本身就不好回答,又加上“逃亡者”这么一个效果强烈的词,更让亘无从回答了。



“你这家伙太沉啦!”



的确,“老子”扇动羽翼的声音有点凌乱。可能不是特别大的鸟吧。



“在那边岩场就下来啰。”



“老子”随即飞往左手边的岩场。接近岩场时,飞行高度陡降,“呼”地丢开始的放下了亘。



“哇,好险啊!”



被放下的亘带着惯性滚到岩场边缘,差点掉了下去。他又被及时的揪住了后领。



“小毛孩,你好迟钝啊。”



亘跌坐地上,一只红色大鸟扇着翅膀降落在他面前。是那种用染料染色、但未配准色调的红色。翼展约一米。身材虽苗条,但三只钩爪强劲锐利,拎起亘这种事情,看来对它是轻而易举。一想到这钩爪刚才抓着自己的衣领,亘心里一颤。



红鸟收起翅膀,略侧着头俯视亘。它脸型虽像鹫,但头顶上长着许多金色小羽毛,仿佛桑巴舞蹈者的羽毛装饰。小羽毛在沙漠风吹拂下,优雅地起伏。



“非、非常感谢。”



亘突然喉干舌燥,只能勉强发出声音。因为他面对着——一只鸟。怎么看也是鸟。可它却会说话。



“不必言谢。但你须回答问题。这一带是老子们卡鲁拉族的地盘,不欢迎其他种族踏足。”



红鸟一口气说完之后,发出“呵呵”之声,一副此刻恍然大悟的样子。



“哎,你不是人类的小孩子吗!”



“没,没错,我是小孩子。”



“人类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你是怎么来的?”



它一边连续发问,一边扇动翅膀,弄得亘眼睛都睁不开。



“请等、等一等。我这就解释。请不要扑动翅膀。”



红鸟说声“嗬”,收起翅膀。亘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平静下来。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我、我走过了一扇门,那扇门在某处云彩的上方,我掉了下来。”



亘解释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红鸟的大眼睛仰望着蓝天。



“原来如此……唔,是要御扉打开了哩。”



“要御扉?”



“没错。分割此地和彼底的大门。从下往上看的话,不能看到它的顶端。因为它隐没在云里。老子的同伴中,至今也没谁能看到。因为想卡鲁拉族一样拥有强劲翼翅的,此地和彼地都没有,所以简言之,迄今没有任何一族能看见它的顶端。”



一口气说下来,红鸟挺一挺胸,长长的羽毛随风飘动。



“用彼地的时间计算,要御扉是十年开启一次,只打开九十天。现在恐怕正当这个时节吧。老子都忘了。”



“呵……”



“那么说,你是不留神穿过了要御扉,有彼地闯入此地来了,所以就落在螺丝头狼的沙漠里。不错,不错。”



所谓“此地”,就是现在这个地方。所谓“彼地”,就是亘过着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吧。不过,亘通过的那扇门,虽然是很气派的两面开的门,也就是大小极普通的门,并不那么巨大。亘一说出来,红鸟又耍起威风来了。



“那当然。不从这边看的话,根本不能知道要御扉有多么高大、宽阔。”



“是吗……”



亘终于止住心脏的悸动,他一屁股坐在岩场上,四下里张望。视界360度。但是,触目尽是沙漠。各处凸现着锐利线条的,是和他屁股下一样的岩场。地平线上升腾着浅黄色的热气,看不真切。那些是沙漠风暴吗?



“很吃惊的样子嘛。”红鸟摇动着翅膀,说道。好像在笑。



“咳,也难怪。因为你一无所知嘛。老子是第一次捡到迷童,不过,老子听说过的,迄今为止,在要御扉打开期间,已经有人类的孩子误掉进来的事,也就是说,犯这错误的不仅是你。你可能有点呆,但也不是特别蠢啦。”



它在安慰人呢。刚才幸亏它救了命,好像它还是个很体贴的人——不,鸟。



“那么,嗯……这里是什么地方?”虽然事到如今了,但亘仍问道,“此地也会有名字吧?它叫什么世界呢?”



红鸟马上就回答了:“幻界。”



“幻界……”



亘记得,《萨加3》里面会有叫做“幻界致胜”的魔法。是只有名列前茅的魔导师才能使用的特技:魔导师将用魔法制造的幻影推到敌前,幻惑敌人,使敌人自相残杀。



幻界。也就是幻影。



“那么,这里就是魔幻国吗?”



“对你这样的人类孩子而言,就是吧。”



“我此刻是在虚幻之中吗?”



亘摊开双手细看。带沙尘的风扑面刮来,眼睛刺痛。



“这种感觉的风,太阳热烘烘照晒脖子,尘土灌满了嘴,全都是幻觉吗?”



“对你而言是吧。你是人类的孩子嘛。迷童嘛。”



亘尝试在岩场上站起身,但到处支楞突兀,脚下不稳。



“如此一望无际的沙漠,也无一例外,全都是幻觉吗?不是现实?”



“老子没去过叫‘现实’的地方,所以不大明白……”红鸟气昂昂地转动着脖子。“幻觉和现实,是相反的东西吗?”



“对,没错。”



“那么,如果此地是幻界,与此地相对的彼地,就该是现实了。那么,这里就不是现实了。可是啊,人类的孩子,你得马上回到彼地。所以,你不用在意此地。”



“我,要回去?”



“不能留下迷童啊,这是规矩。”



“可我是追赶朋友来的。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去。”



“从你的话来看,你那位朋友跟你不同,他不是迷童。他能自由出入要御扉,也就是被守门人认可的‘旅客’。所以,你不必担心。”



“可是!”



红鸟展翅腾飞,又要来拎亘的后领。



“等一下!我还不想回去!”



亘一缩脖子,拔腿就逃。他躲过自天而降的锐爪抓捕,急步退向岩场边。就在此时,他右脚没踩稳凸兀的岩石,脚踝掠过一阵剧痛,随即“哇”地大叫一声,失去平衡,横着身子栽下岩场边缘。



一瞬间,蓝天的边缘一下子掠过眼角,接下来的瞬间,亘背部着地掉落在另一个岩场上。似乎在刚才所在的岩场顶峰之下,有个稍为突起的东西,亘因为落在那上面,没有直摔到底。



得救了!手攀突起处的边缘爬起来,头顶上随即掠过黑影。红鸟在盘旋。动作一慢,又得被它抓走了、



怎么办,总之,不更贴近突起部可不行——亘一边紧张注视头顶上方,一边用手摸索着后退。这是,他的右手指尖摸到了什么东西,触感与岩石不同。他后退时无意中瞥了一眼:螺丝头狼跃入眼帘。



亘惊叫一声,几乎从突起部边缘冲了出去。红鸟的黑影也不失时机出现在上方。所谓“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就是指这种情况了吧。



不过,螺丝头狼就躺在那里而已,无论亘惊叫或踩脚要踢开它,它都纹丝不动。仔细一看,跟前的螺丝头只是它难看的脑袋,没有了身体部分。



——它死了?



凝神看——没错,的确只有脑袋。而且看上去似乎不止一个脑袋——零件、散件落在岩石缝中,这边也有,那边也有。岂止这样!一留神,自己的衬衣和裤子上,沾满了类似骨屑、碎肉渣子似的东西呢。



“哎呀,怎么回事!”



亘慌忙上下拍打,要拂去身上的那些渣子。当然便放松了对上空的警惕,冷不防被红红鸟的利爪抓住了后领,再次双脚离地。



“喂,你得回家啦。”红鸟严肃的口吻像老师一样,“你也听说过,该遵守规则,对吧?”



事到如今抵抗已属徒劳。实际上,亘的心思全在如何弄掉身上粘附的螺丝头狼残骸上面。



“这,这,这究竟是什么呀?”



头顶上传来答话:“螺丝头狼的渣子。”



“那个地方为什么堆积了那么多这种东西?”



“螺丝头狼的肉很香,但脑袋不能吃。而且它们挺凶的,老子们抓到了螺丝头狼,便把它们的脑袋往岩场上砸,把它弄死。这样宰杀既轻松,又弄掉了不好吃的脑袋,真是一举两得。”



“你们以吃螺丝头狼为生?”



“没错。这沙漠是老子们的地盘。”



红鸟说,所谓地盘,就是老子们吃定它了。它悠然扑动翼翅,越飞越高。亘像突然泄了气力,没法挣扎了,任由红鸟把他带走。



飞行了一会儿,他们闯进了厚云层中。亘的脸被柔软的云朵接连抚过,有一点薄荷的气味。云朵有香味——在现实世界里也是这样吗?或者,正是因为是幻界才这样?



“好啦,到了。”



红鸟说着,猛扇几下翅膀。亘高速通过云层,“呼”地被抛了出去,屁股着地落在云上方。



眼前立着巨大、辉煌的银壁。如果没听到刚才的话,不会马上就明白这是门扉吧。大,真的好大。亘就像变成了一只小蚂蚁,在仰望酒店的大门。



“这是要御扉。”红鸟轻巧地降落在亘旁边,“你看见两面开的门扉正中间,有一道明亮的白光吧?那就是要御扉打开的标志。在它关闭期间,那道光完全看不见。”



门的形状看上去与来时通过的、往两边开的门极相似。看不见有门把或抓手。



“你走近它,要御扉便自然打开。”



亘迟疑着,仰望着红鸟。大鸟的大瞳仁映着要御扉的耀眼光芒,熠熠有神。



“为什么非回去不可?”



“非回去不可。”



“那,还能再来吗?我想回来。”



“你回不来。”



红鸟简单的回复了亘的问题。



“不是要御扉认可的旅客,就不能再到此地。因为你是彼地的孩子,是人类的孩子。”



“那么,怎么做才能被认可为旅客呢?”



“老子不知道那个。”



“谁会知道呢?刚才说过的,要御扉的看门人?”



红鸟张开双翼,摇晃起来:“你就那么希望被老子甩来甩去吗?”



亘大失所望,想哭。红鸟虽仍目光炯炯,但可能对亘略加同情了吧,稍稍缓和了一下声音说道:



“不用伤心。回到彼地,眺望日出日落之时,就会忘掉此地的事。因为从此地到彼地,是带不走任何东西的,连回忆、记忆都不行。”



亘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向要御扉慢慢走去。正如红鸟所说,要御扉就像为亘开路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扉本身就像是光源,灿烂炫目,使亘无法抬头。尽管如此,亘却像被吸向两扇门之间似的,走了过去。



“人类的孩子呀,做个明事理的人吧。”



身后红鸟的声音隐约可闻。



“我的名字是卡鲁拉族的基亚。在彼地的夜晚,老子在梦里也许会与你再见。”



亘眼睛睁开着,却一无所见。或者看见了光?光本身、光辉本身。是在走还是停下了?是在前进还是后退?就连这些都不明了,轻飘飘地,随波逐浪似的。



此时亘失去了意识,仿佛被耀眼的光芒吞没。



幻界——



要御扉。



在这里干什么?



为何你在这里?



沙漠的热风和基亚的红羽毛。



那碧蓝的天和碧草的草原。



谁在呼唤我?亘、亘——



有人拍我的脸。



一睁眼,看见“路”伯伯的脸。



八现实问题



“亘!你醒醒,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