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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伽蓝之洞(2 / 2)




总不能让难得的新社员变成罪犯啊,橙子耸耸肩。



「……我本来没打算说的,真没办法,还是告诉你吧。我正好代哩别人的职务,从今天开始要到那间医院工作。我会帮你打听两仪式的近况,你今天就安份点。」



「————咦?」



「他们招聘我担任医生。平常我会回绝啦,但这次又不算事不关己,既然硬从你身上问出话来,起码也该帮这点忙。」



橙子一脸无聊地表示。



青年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向橙子,握住她的双手一起上下挥动……她不明白这动作代表感谢之意,困惑地盯着青年的脸。



「你的嗜好还真奇怪。」



「我好高兴。真让人惊讶,没想到橙子小姐也有跟普通人一样的温情和道义精神!」



「……我是没有跟普通人一样,但这话最好还是别说出来吧。」



「没关系,是我太肤浅了。啊,所以你今天才穿西装吗?看起来好帅,真适合你,简直像变个人似的!」



「……我的服装和平常没差别啊,算了,多谢称赞。」



橙子发现不管说什么都没用,迅速替对话做个收尾。



「那边的事有我处理,别太冲动了。那间医院本来就很不对劲,你留在事务所顾着就好,懂了吗?」



听到这番话,兴奋的青年恢复平时的冷静。



「——那间医院不对劲?」



「没错。有人在那边进行过铺设结界的前置工作,看来有除了我之外的魔术师介入。不过,对方的目的应该不是两仪式。」



这话摆明在撒谎,不过看她态度堂堂地一口咬定,青年也没有起疑。



「……嗯,你所说的结界,是像这栋大楼二楼张设的东西吗?」



「对。虽然有等级之差,结界就是用来隔绝一定区域的屏障。其中有用真正的墙壁建造,也有靠肉眼看不见的墙构成的。最高级的结界和这栋大楼一样,是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无人会接近的强制暗示。『没有理由来访者,就无法察觉此地』,下了这样的暗示后,可让结界不受人注意地默默存在。大张旗鼓地圈出一块异域,提醒周遭的人这里有异状的结界,可是三流中的三流。」



让人感觉不到异常的异常,正是她工房的屏障。



即使拿着地图找路,任何人依然会错过这个结界。谁想得到卓越魔术师的巢穴,竟是稀松平常的隔壁人家。



然而——这名新社员却无意识地打破了结界,轻而易举地发现这栋不认识苍崎橙子就找不到的大楼。其惊人的搜寻能力,也是橙子雇用他的理由。



「……那么,医院的结界很危险吗?」



「别人说的话你要听进去啊。结界本身不会造成危害,这字眼本来是佛教用语喔。结界终究只是隔绝外界与圣域的屏障,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魔术师护身之术的总称。



听着,我刚刚也说过,最高级的结界是一般人感觉不到异常的『对潜意识作用的强制观念』。其中最顶级的是空间遮断,不过那已超出魔术师的范围,进入魔法师的领域。这个国家目前只有一名魔法师,因此不可能张设那种结界。



虽然不可能,但张设在那间医院的结界相当精巧,甚至连我一开始都没发觉。我的旧识之中有个架结界的高手,对方应该和那家伙有同等实力……结界的专家大都是哲学家,不擅长打打杀杀的,暂时可以放心。」



没错,结界本身并不危险,问题是术者打算在与外界遮蔽的世界内做些什么。



那间医院的结界并非朝外,而是朝内而设。



简单的说,无论院内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有人发觉。即使深夜有哪间病房传出惨叫声,也不会有任何人惊醒。



「时间也差不多了。」



橙子没说出这个事实,看看手表之后迈开步伐。



「橙子小姐,式就拜托你了。」



好,她挥挥手回答。



青年对头也不回的她抛出另一个小问题。



「对了,你认识的那个高手是谁?」



橙子突然停下脚步……



思考一会后,转头答覆道。



「说到张设结界的专家,自然是僧侣罗。」



3



自从橙子以临时医师的身分受雇之后,六天的时光流逝。



每次向青年转达两仪式日渐恢复的好消息时,橙子心中都忍不住抱着某种不安。



在别人眼中,如今的两仪式和过去的两仪式是否仍是同一个人?



「她每天固定做两次的复健和脑波检查,等到出院当天应该也能会面了,你再忍耐一阵子。」



从医院归来的橙子松开橙色的领带,坐在办公桌上。



时值夏日将近的傍晚,夕阳的红光将没装电灯的事务所染成一片深红。



「只靠一天两次的复健够吗?式可是足足昏睡了两年耶?」



「在昏睡期间,大概有看护天天活动她的关节吧。复健可不是运动,每天能做上五分钟就很厉害了。复健原本并非医学用语,原意是指恢复身为人类的尊严。因此,只要先前一直卧床不起的两仪式实际体认到自己是个人类就行了。至于身体状况的恢复是另外一回事。」



橙子停顿一下,点燃香烟。



「但问题不在身体,而在精神方面。她不再是从前的两仪式了。」



「——她失忆了吗?」



或许是事先有所觉悟,他战战兢兢地说了这句傻话。



「嗯,很难讲。她的人格本身应该跟从前一样。两仪式本身没有变化,改变的是式,对你而言说不定是个打击。」



「我已经习惯了,请详细说明吧。式……出了什么状况?」



「说得直接点,她是个空壳。从前式的内在怀抱着另一个自我,可是织却消失了。不,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式还是织吧。她醒来之后发现体内没有织,失去他,导致她的心化为一片空白。那女孩——恐怕无法忍受那个空隙……胸口空空荡荡的像个空洞般缺少了什么,连空气也如风一般穿透而过。」



「织消失了——为什么?」



「应该是代替式丧生了。总之,两仪式已死在两年前那场车祸中。虽然她还勉强活着,容易让人误解,不过就假设她死了吧。两仪式作为一个全新的人,于两仪式的肉体上重生。对如今的式来说,昔日的式还有从过去衍生而成的她都只是陌生人。谁也无法对别人的历史产生真实感,那女孩大概正抱着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觉,度过漫漫长夜吧。」



「……陌生人?式不记得从前的回忆了吗?」



「不,她还记得。如今的她确实是你所认识的式。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有式和织这两个个别的同等人格。两仪式死于车祸带来的精神冲击,当时应该是织承担了赴死的任务。这使得她虽然死亡,大脑中却还有式在,因而精神没有死亡。两仪式死亡的事实令式持续沉眠,但死掉的终究只有织一个人,她还活着。这也是她昏睡两年的理由。她明明有生命活动却停止成长,是因为明明死了却还活着。不过如今苏醒的她,在一些小地方上跟以前的式不同。虽然不到失忆的程度,但除了必要的时刻,她不会想起从前的记忆吧。



尽管不是不相关的外人,如今的她和过去的式不一样。你可以当成她是式与织这两个人格融合而成的第三人格。」



……但是,这情况其实不可能发生。式既然有两仪的血统,就不会与作为半身的织融合,也无法独力填补织留下的空白。



橙子没说出事实,继续往下谈。



「然而,即使重生为截然不同的人,她依然是两仪式。无论她再怎么对自己缺乏自觉——仍旧是两仪式。或许她现在连活着的感觉都没有,但她迟早会认知到自己就是式。



蔷薇不论怎么种,还是会长出蔷薇。即使孕育的土壤与水份改变,也不会长成其他花朵。」



所以别为这种事烦恼,她悄声补充一句。



「到头来,空出来的洞穴只能拿其他东西填补。她没办法依靠记忆,只能透过累积当下藉以形成全新的自我。这个建造伽蓝的过程谁也帮不了她,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总之,你只要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对她就好。那孩子出院的日子就快到了。」



橙子将抽完的烟蒂扔向窗外,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骨骼豪爽地霹啪作响。



「真是的,不该做起不习惯的事啊,连烟都变难抽了。」



她没特别针对谁地说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4



例行的晨间看诊结束,我听说今天是二十日,从我清醒之后已过了七天。



我的身体顺利地逐步复原,明天即将出院,包着双眼的绷带也会在明天早上取下。



七天……一星期。



我在这段期间获得的东西并不多。我失去太多,甚至弄不清自己缺少了什么。



父母和秋隆大概和过去没两样,然而看在我眼中已是不同的人。连身为两仪式的我都改变了,周遭的一切事物会消失,想来也是无可奈何。



我突然碰触遮住双眼的绷带。用丧失的一切,我换得了这玩意。



两年来——我活生生地接触着「死」,得到能够看见这种无形概念的体质。



当我从昏睡中醒来,首先跃入眼帘的不是慌忙奔至床边的护士,而是划过她颈子的横线。



无论在人体、墙壁或空气之上——我都看得见的不祥流畅线条,朦胧的线时时变动不定,但总是确实分布在个体的某处,线里彷佛随时会渗出「死」的强迫观念束缚着我。我产生幻觉,看到正对我说话的护士从颈子的横线开始四分五裂。



当我理解到那线条究竟是什么时——我试图亲手压烂自己的双眼。



光是使力抬起两年来从没动过的双臂,身体便传来一阵剧痛,但我还是动了手。不知是幸或不幸,我的臂力还很虚弱,破坏双眼的行为半途遭到医生制止。他判断这是意识混乱造成的突发性冲动行为,没有追问我企图弄瞎眼睛的理由。



「眼睛——就快复原了吗?」



我不要,我不想再目睹那样的世界。



一个空无一物的世界。「待在」那边的时候,我感觉十分平静而满足。



——真不敢相信。我醒来后试着回顾,再也没有什么世界比那里更恐怖了。即使那只是沉睡时的一场恶梦——我也无法忍受再掉进那片黑暗里,还有这双通往那个世界的眼睛。



我的指尖对准眼瞳。只要像挥落竹刀一般,把手指俐落地刺入眼球——



「慢着,你未免也太干脆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的注意力转向房门。



是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无声无息地走来,在我床边停下脚步。



「直死之魔眼吗?就这么毁掉很可惜喔,式。再说,就算你戳瞎眼睛,『看』得到的东西还是『看』得到。所谓的诅咒,可是企图抛弃也会自动回来的。」



「你是——人类吗?」



面对我的问题,那人似乎忍住笑意。



噗地一声,我听见打火机燃起的声响。



「我是魔术师,我打算教你怎么使用那对眼睛。」



熟悉的女声回答道……她肯定是那名心理治疗师。



「使用这对眼睛……?」



「没错。虽然用我教的方法只会改善一点,但总比没有的好。打从居尔特神话的神只以来,就没出现过仅靠目光即可具体呈现对手之死的魔眼,毁掉实在可惜。」



拥有魔眼的神只叫巴罗尔喔。她补上一句我听不懂的说明。



「魔眼是指对自己的眼球施行灵能手术,替视线追加特殊效果,你的眼睛却是自然形成的。你本来便具备资质,这次的遭遇又使得才能开花结果。听说式这孩子不是打从以前开始,就有能力看穿事物的核心吗?」



……说得好像她有多懂似的。



不过正如这女子所说的一样,式从以前开始就注视着远方,看人时也不光只看表面,能够捕捉到对方内在的本质。式本人大概没有意识到吧。



「那一定是两仪式在无意识下进行的控制,因为你只看到表面,才会出问题。



万物皆有破绽。完美的物体并不存在,大家都有想要破坏一切重新来过的愿望。你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破绽,好像显微镜一样。你的灵视力太强,『看』得到我们无法辨识的线。过去长期接触死亡的你,脑袋也能自然理解那是什么。于是,你的大脑『看』到了死亡。不只如此,你应该也碰触得到才对。只要生物还活着,死线会不断改变位置。可以准确『看』出死线的能力,与仅靠目光即可夺走生命的魔眼相差无几。如果你想毁掉这双眼睛,干脆卖给我吧,价钱随便你开。」



「……你说即使失去眼睛,我也『看』得到那些线吧。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理由自毁双目。」



「没错,你无法过着正常生活。要烦恼也该有个限度,两仪式,你该认清现实了。你原本就是属于我们这边的人吧?



所以——别再梦想什么普通(幸福)的生活了。」



「————————」



……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面言是绝对性的一击,但我总觉得不可以承认。



我竭力反驳道。



「我根本——不想活下去。」



「喔,因为内心是空的吗?但你也不想死吧?因为你已经认识了正常的世界。明明得以置身于连喀巴拉敦徒都无法抵达的王冠(Kether)深处还不满意,你这女人真不知足。听着,你的烦恼很简单。以另一个人的身分重生又怎样?只不过是织消失罢了。式和织确实是成对的,既然织已消失,你等于变成不同的人。即使你正是式,我也晓得你和从前不同。



不过,这只代表你有所欠缺。但你分明根本不想活下去,却又不想死。分明完全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却又怕死。无法对生死做出抉择,走在两者交界处的钢索上,难怪你的心会成为伽蓝洞。」



「……别说得你好像什么都懂——!」



我瞪着女子。刹那间——我应该看不见的眼睛确实看到了她的轮廓和黑线。「死」从她的线上延伸而来,纠缠着我。



「我没说错吧。正因为你浑身是破绽,这点程度就足以让你失措。对于此处的杂念来说,你的身体是个再好不过的容器。再不清醒,你的性命迟早会葬送在它们手中。」



她是指那团白雾会杀了我吗?



可是,它没有再出现过。



「杂念只是生命死后残留的灵魂碎片,它们没有意志,仅仅飘荡着。不过那些碎片会渐渐凝聚在一起,形成完整的灵体。虽然没有意志,他们还保有本能,想变回从前的自己,想得到人类的躯体。



医院里充满杂念,化为浮游灵寻觅躯壳。因为力量微弱,一般人感觉不到也接触不到它们。唯有感应得到它们的通灵师,才能与无形的灵接触。以灵视为业的法师会守护自己的躯体以免遭到附身,因此被浮游灵夺走身体的案例十分少见。



然而——像你这种内心是伽蓝洞的人,可是很容易被附身。」



女子轻蔑地说。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团白雾接近我的理由吗?但它为什么不附身?即使它企图取代我的心,我也不会抵抗啊。



「——真丢人现眼。看这副德性,给你如尼符文护身也是白费功夫。算了,我果然不适合当个保姆。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女子抛下一番毒辣台词后离开床边,在关上房门的同时开口。



「不过,织真的是白死的吗,两仪式?」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这女的——真是专挑我逃避的问题刺人痛处。







夜晚来临。



四周一片昏暗,唯独今晚,连走廊上也没响起脚步声。



躺在沉稳的黑夜中,我反刍与那女子之间的对话。



不,正确地说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织会代替式而死?



有能力回答的织不在了。



——织已经不在了。



他是为了什么原因消失的?为了换得什么而消失的?



喜欢作梦的织总是在沉睡,但他甚至放弃了睡眠,选择在那个雨夜死去。



他是我再也见不到的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无法相会的自己。



原本是我的织——



我潜入意识之中专注地追溯记忆,试图找出他的结论。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迟缓的脚步声接近了我。



是护士吗?不,现在的时刻早已超过午夜零时。



这种时候若有访客上门,那就是——



一双手擒住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掌开始使力,想直接折断我的颈骨。



(/5)



「啊——」



颈上的压迫感令式发出喘息。她无法呼吸,脖子被人紧紧勒住。



式用看不见的双眼凝视眼前的对手。



『……不是——人类。』



式缓缓地接受了眼前的异状。



不,那个轮廓确实是人形,但压在她身上勒着她的人早已断气多时。



自行移动的死人袭向病床上的式,施加在颈上的力道毫不间断。她抓住对方的双臂试着抵抗,双方的力量之差却显而易见。



再说——死亡不正是她的期望吗?



「——」



式停止呼吸,放开死人的手臂放弃挣扎,不在乎就此送命。



即使活下去也没有意义可言。明明没有活着的实感却得存在,根本是种苦行。她甚至认为,就此消失才符合自然之道。



对手加重力道。



式被扼住的实际时间还不到几秒钟,却流逝得十分缓慢,如橡皮筋般越拉越长。



死人勒着活人的脖子。尸体的手指有如不带体温的木材,陷入她的咽喉。



这场杀人行动毫不留情,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意志存在。



式颈部的皮肤裂开,自伤口流下的鲜血是她活生生的实证。



她将会死掉——像织一样死掉——舍弃生命。



舍弃……?这个字眼拉回式的意识。



她突然产生疑问。



他是不是——欣然赴死的?



……没错,她没想过这一点。



先不提理由,织选择死亡是否出于自愿?



织不可能想死。



因为——死亡明明是如此孤独又毫无价值。



死亡明明是如此黑暗,让人毛骨悚然。



死明明比什么都来得恐怖——!



「——我才不要。」



式瞬间鼓起力气。



仍然受制的她以双手抓住死人的手臂,一脚抵在对手肚子上——



「我才不想再掉进那里了——!」



——竭尽全力狠踹这团肉块。



死人的双手带着血在皮肤上一滑,松开她的脖子。



式从床上站起身,死人扑向了式,双方在没有灯光的病房里缠斗在一块。



那是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体格比她高上两个头,无论式再怎么挣扎仍被对手按倒。



她被人抓着双臂一步步地往后退,很快撞上狭小个人病房的墙壁。



当背部一抵上墙,式已做好觉悟。她早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对手制住,故意朝窗户所在的方向逃跑。



问题在于——这里有几层楼高。



「——别犹豫。」



她告诉自己,松开格挡对方的双手。



死人朝式的颈项伸出手,但还没碰到——她已抢先用重获自由的手打开玻璃窗,两人纠缠成一团向外坠落。







在坠落的刹那间,我抓住死人的锁骨将它甩到身下。位置调换成我在上,死人朝向地面之后,我仅凭着直觉纵身一跳。



地面已近在眼前。



那具尸体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则在落地前往水平方向跳了出去。



唰唰……!我滑过医院中庭的泥土地,以双手双脚着地。



尸体坠落在医院的花圃内——而我一路滑进相隔甚远的中庭。虽然用连在道场都没练过的高难度动作神乎其技地着地,从三楼坠下的重力仍令我四肢麻痹。



我的周遭只有中庭栽种的树木,以及在异变发生后依然没传出任何声响的寂静夜色。



我动弹不得,只感觉得到咽喉的痛楚。



啊——我还活着。



而且——那个死人也还没死。



既然不想死,我该采取的行动也变得十分清楚。在被杀之前先杀了它。光是浮现这个念头,我胸口的空虚便消失无踪,种种感情也随之转淡。



「怎么会……」



我喃喃自语。



面前的遭遇竟让我清醒过来。



没错——先前烦恼的我好像笨蛋。



答案居然如此简单——







「真是吓到我了,你是猫吗?」



一个辛辣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式没有回头,拚命忍受着地带来的冲击。



「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判断今晚是紧要关头,就过来监视。好了,现在可没时间休息。真不愧是医院,有新鲜的尸体可用。因为保持灵体状态无法入侵,那些家伙改为动用武力了。杂念附身在尸体上,准备杀了你当新躯壳再转移过去。」



「这一切都是你的古怪石头害的吧。」



式依旧趴在地上开口,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先前的迷惘。



「哎呀,你知道吗。嗯,这点确实是我的失误。我在病房布下结界不让灵体进入,没想到它们为了突破结界,居然去找来躯体。一般而言,它们应该没那么聪明。」



呼呼……魔术师愉快地笑了。



「是吗,那你就给我想办法处理。」



「知道了。」



魔术师一弹手指。



对于看不见的式来说,这一幕不知是什么情景。魔术师用香烟的火星在半空中划下文字后,拉长的文字投影与死人的身躯交叠。



当如尼符文这传自遥远的国度、遥远的世界,只以直线构成的魔术刻印开始回转——倒地的尸体起火燃烧。



「啧——用我手边的F(Ansuz)太弱了吗。」



魔术师发出抱怨。



被火焰包围的死人缓缓站起来。它完全骨折的双脚不知为何还能动,只靠肌肉拖着脚步朝式定来,身上的火焰没多久即消散无踪。



「喂——你这个诈欺犯。」



「这样算吗?要破坏人体大小的物体难度很高的。如果还活着只要烧掉心脏就好,但对死人就行不通了。因为已经死了,就算缺了手臂或脑袋对它都没差。你应该知道,杀害何破坏是两回事吧?若想要解决它,不是靠火葬场等级的火力——不然就要找得道高僧来。」



「不用解释这么多。总之,你就是应付不来。」



式的发言似乎伤了魔术师的自尊心。



「即使是你也没办法啊。死人已经死了,所以杀不掉。很不凑巧,凭我手边的装备虽然能杀人,却无法消灭它。我们先逃再说。」



魔术师往后退,可是式没有移动,



理由并非从三楼坠落时跌断了脚。



少女仅仅开口嘲笑。



「管他是死了还是怎样,那依然是具『活尸』对吧?既然如此——」



式抬起匍匐的身躯,



宛如一头俯低背脊扑向猎物的肉食动物。



她触摸自己的咽喉,皮开肉绽的伤口正流着血,上头残留着被勒出的指印——不过,她还活着。



这感觉让式心醉(发颤)不已。



「——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杀给你看。」



式轻轻解开包住眼睛的绷带。



直死之魔眼出现在黑暗中——



她纤细的双脚一踏地面,猛然往前冲。



死人挥出双臂迎击奔来的式。她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沿着眼睛所见的线单手撕裂敌人。



式的五爪如斜肩一斩般扎进尸体的皮肉里,一路从右肩划向左腰。



她的指骨因而骨折,对手所受的伤却远比她更重。



尸体像具断了线的人偶般颓然倒地。它唯一还能动的手从地面爬过来,抓住式的一只脚——被她毫不犹豫地踩烂。



「死亡的肉块,不该站在我面前。」



她无声地嘲笑着。



她还活着。先前的空虚心情简直一扫而空,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



「式!」



魔术师呼唤少女,扔来一把短刀。



式拔出地面的刀子低头望向还在蠢动的死人,一刀刺中尸体的喉咙。死人的动作轧然而止——可是……



「笨蛋,要杀就杀本体!」



异变比魔术师的斥暍声来得更快,白雾在式刺中尸体的瞬间窜了出来,拚命逃进式的体内。



「————」



她颓然跪倒。



杂念原本受式的意识阻挡无法附身,却算准她沉醉于杀人亢奋感的时机趁隙侵入体内。



「最后下手太轻了吗?蠢蛋。」



魔术师冲上前——式的身躯却伸出一手制止她,用行动表明「别靠近我」。



她的身体以两手握住短刀,让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式原本空洞的眼眸恢复强韧的意志,抿起原本发僵的嘴唇咬咬牙。



刀尖触及她的胸口。



她的意志还有肉体——都不容一介亡灵亵渎。



「这下你就别想逃了。」



这声呢喃并非对任何人而发,式只是告诉自己。



她直视着在体内蠢动的物体之死。



虽然将贯穿两仪式的肉体,但她深信刀子只会杀掉无法存在的杂质,绝不会伤害自己。



于是,她在手上使力。



「我要杀了软弱的自己。绝对不把两仪式——交给你这家伙。」



短刀流畅地扎进承认自己不想死的少女胸膛。







她抽出银色的刀刃。



少女的身体没有流血,只感受到胸口被刺的疼痛。



式一挥短刀,彷佛要净化沾染刀身的污秽怨灵。



「……你说过,要教我使用这双眼睛吧。」



她的声调渐渐稳定下来。魔术师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有附带条件。我会教你使用直死之魔眼,条件是你要协助我做事。因为我的使魔没了,正想找个好使唤的手下。」



这样啊。式没有回头看她,静静地回答。



「帮你做事的话,有机会杀人吗——?」



她的呢喃,连魔术师听了都为之战栗。



「嗯,当然。」



「那我就答应你,随便你使唤。反正除了杀人,我也找不到其他目标。」



悲哀的式直接缓缓地倒向地面,不知是受到至今所累积的疲倦——还是贯穿自身胸膛的激烈行为影响。



魔术师抱起她的身躯,注视她闭上双眼后的睡脸。式的神态不止熟睡那么轻描淡写——根本是死者冻结的容颜。



魔术师注视着这张面容良久良久,最后喃喃开口。



「没有其他目标吗?这也满悲惨的,你还是没搞清楚。」



她看着式安稳的睡颜恨恨地说。



「既然叫伽蓝洞,意思就是可以无止境地填塞啊。你这个幸福的家伙,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未来?」



魔术师说完后,对自己竟讲出肺腑之言的不成熟举动啧了一声。



……真是的。什么真心话,她明明早已遗忘多时了。



/伽蓝之洞



我以为我又坠入梦中、沉入意识深处。



再也不存在的织,另一个我。



他是为了换得什么,



为了守护什么而消失的?



我回溯两仪式的记忆,找到了答案。



我猜想——织守护了自己的梦。



那个同学就是他对于幸福生活的梦想吗?



或者,那名少年是他期望成为的男性?



我已无从得知。



可是,织为了保住少年和式消失了。



留给我如此深沉的孤独。



晨光射入室内。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我睡眼惺忪地睁开恢复视力的双瞳。



我躺在病床上。那个魔术师想必巧妙地掩饰了昨晚发生的状况。



不,比起这些微枝末节,还是想想他吧。



我保持卧姿迎接清晨的空气,连脖子也不转一下。



不知有多久没在晨光中醒来了。



强而有力的耀眼阳光淡淡洒落,缓缓扫去我心中的黑暗。



刚获得的临时生命——



与再也回不来的另一个我融为一体,逐渐消失在光亮中。



两仪织的存在,与他的梦想一起逐渐消失。



如果哭得出来,我很想流泪,可惜眼眸一片干涸。



我决定一生只哭一次——不该为此哭泣。



正因为失去的事物永不复返,我决定不再后悔。



他应该也盼望,



像这片在朝阳下渐渐变淡的黑暗般干净的逝去吧。







「早,式。」



一个声音从身旁响起。



我转头望向一旁,相识已久的朋友就站在那里。



一副黑框眼镜配上不烫不染的黑发,他真的一点都没变。



「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嗯,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式,只有你一直在保护我。



「黑桐干也,听起来好像法国诗人的名字。」



听到这句呢喃,他破颜一笑。



那寻常的笑容,就好像我们只是一天不见后又在学校重逢。



我不知道他的笑容之下藏着多少的努力。



只是——我记得和他之间也有个约定。



「幸好今天放晴,很适合出院。」



他尽可能以最自然的态度说道。



对于身怀伽蓝洞的我来说,这比什么都来得温暖。



比起哭泣,我的朋友选择露出笑容。



比起孤立,织选择承认孤独。



——但我还没有做出选择。



「……啊,原来有些东西并没有消失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脸上彷佛与柔和的阳光合而为一的笑容,



一直看到厌倦为止。



——虽然知道这么做无法填补胸口的空洞,这仍是我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他柔和的笑颜,



与我记忆中的笑容如出一辙。



/伽蓝之洞 完